八月二日。一個煙塵漫天,腳步遲滯的週二中午。館前路麥當勞三五成群站著一堆
身穿便服的學生,在散亂停靠,佔據大部份人行道的機車旁等待他們的狐群狗黨。陽光
熱熱黏黏地,街上吵吵鬧鬧地,依舊是那麼令人煩躁不悅。
麥當勞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東西又沒什麼好吃,環境亦不見一點情調,偏偏有
那麼多無聊的學生愛往這兒擠□約會的、洽公的、祭五臟廟的,補習蹺課的,釣馬子把
妹妹的……一窩蜂地湊過來,當真教人煩透了。
還有那個死范胖,哪裡不好約,跟北一演講社、基女相聲社開會也約在這裡,有沒
有水準哪?吵翻天了,還開什麼會?看樣子他們那個什麼說唱藝術社,真是越來越不長
進了。
一堆熟面孔,散散亂亂地坐在牆角的位置上。女生依照不同的制服,坐得還算涇渭
分明;至於說唱藝術社的人馬,則穿著便服,三三兩兩地散坐其中。甚至連人也沒到
齊。此時只見范胖、阿丹、楊哥,還有小光的書包。他們社長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
相聲社的社長叫陳小蕙,長得小小的,雙頰像喝了酒一般紅紅地。她打了個呵欠,
隨即意識到嘴張太大不好看,連忙伸手遮著。和她說話的范胖似乎渾然不覺,依然笑嘻
嘻地說著那些想必是很無聊的話題。
演講社林苑芬和黃孝慈正專注地聽著阿丹長篇大論的演講,一時似乎不算無聊,比
起基女那個紅臉社長,似乎愉快得多。阿丹也算好本事,加入說唱藝術社才沒有幾天,
該認識的人他都認識了,適應期可真是短啊!希望他適應相聲的速度也是如此。
相聲社另外來了兩個人□一個姓呂的留級學姊正和演講社社長聊天,至於另一個上
學期社展時有出席,好像叫何淑憶的,也微笑著和楊哥說著話。今天她來得最早,起先
在裡頭找不到人,只得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直到陳小蕙出來接,她才發現裡頭已經坐了
好多今天要見的人了。
至於楊哥,他和阿丹一樣是一一九班的,也同樣因為和王志強同班,才被他拉進說
唱藝術社。好傢伙,這次為了孤立凱子,姓王的可真費勁哪!不但先排除其他和凱子有
舊的老社員參加,更自己帶了兩個什麼都不懂的上場。這件事想必小達他們不知道,否
則他這麼胡搞,希特勒還不宰了他?姓王的沒搞錯吧?九月十六的活動,是上學期小達
他們和凱子籌劃的,要踢走什麼人,也輪不到他作主啊!幸好小光他不敢招惹,在小光
的提議下,他只好乖乖交出這次活動的主控權。目前整個主持及策劃是范胖在管,聽說
等凱子回來,范胖就要跟他移交。
真是一團糟。
「凱子,你來啦?」小光捧著餐盤,喜道□「真是好久不見啦!」
范胖拍拍他肩膀,笑道□「把東西放下,趕快開會吧!」
「等等,」小光道□「北一女還有一個鄭雅雯……」
「她來了,」演講社社長鄭巧怡道□「還在點餐,馬上就會回來。」
「喔。」小光點點頭,放下那一盤薯條可樂,隨即坐了下來。
「我們還沒講完呢!」鄭巧怡接回適才的話題,對我道□「你還是認為整場表演,
是一個整體的故事比較好?」
「嗯。」
「這樣也許有困難,」陳小蕙道□「段子寫起來不容易,就像剛才我說的,你要大
家各寫各的段子,又想讓這些段子整個是一個故事,太難了啦。」
「除非是一個人寫。」范胖道。
「絕對不行!」鄭巧怡和陳小蕙同聲反對。兩人隨即相視微笑,陳小蕙道□「我們
三個社團的表演風格不同,無論誰寫,味道都不對啦!」
「我的想法是,」我道□「先訂好故事大綱,大家再各自完成每一個段子。」
「這就可以。」鄭巧怡道□「反正寫段子不是演講社的專長,有一個方向,我們比
較輕鬆。」
「這也有問題,」相聲社的呂文玲說□「誰來訂故事大綱呢?」
「大家討論嘛!」小光嚼著漢堡、咕噥著插口□「實在沒結論,凱子也有腹案沒拿
出來,別擔心。」
我瞪了他一眼,惱他的多嘴;小光故作沒瞧見,嚼得嘎嘎直響,津津有味。演講社
黃孝慈笑道□「原來他有主意,難怪這麼堅持。凱子啊,說來聽聽吧?」
我歎了口氣,心想不說也不成了。原本希望先讓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一番,等到大
伙兒實在技窮了,再一舉提出,這樣我的大綱就必然被採用。否則三社人多口雜,加上
各有對社團風格的門戶之見,一定搞不出什麼好東西。
這次的活動是上學期就計劃好了的,小達他們希望說唱藝術社跟演講社合作,在校
外辦一個獨立性質的公演。當時我被內定為社長,幾乎所有主意都是我提的□整個活動
必須自行拉廣告負擔費用,段子也必須自撰,藉以訓練社員的創作與行政能力,更可讓
學校見識到我們的本事,使以後「四大任務」之第一項——打敗演辯社——的目標較易
達成。
想不到,社長選舉時阿強半路暗算,兵不血刃地把位置坐走,而在我七月份因為心
情不好而缺席的情況下,他竟然自作主張地邀請相聲社加入。雖然人多好辦事,但基女
她們自主性太強,加上兩社表演風格的不同,致使七月份的流程一直滯礙難行;正好我
們有兩個屁也不懂的新人,北一女她們又對阿強的辦事風格頗有微辭,以致開了五次
會,到今天段子還沒個著落。
今天是暑假以來我頭一次出席,事前我先打聽過前幾次的情況。當我知道以往開會
從來都沒有全員到齊,工作分配毫無進展,段子仍舊付之闕如的情況時,就決定不能再
賭氣而置身事外了。於是出面召集,二話不說地將事情攬在自己頭上,在跟小光范胖商
量後奪回負責權,以負責人的身份聯絡,終於召開今天第一次的零缺席活動會議。
適才我趁阿強沒到,單刀直入地說明了當時和小達他們商量好的計劃;分配工作,
段子由相聲社和我們負責,餘人皆負責拉廣告印刊物及處理場務,又硬性規定了剩下四
十四天的工作進度。當阿強姍姍來遲時,他已經失去主導發言的權力。並且,在大家一
致決議下,我和范胖被推選為整個活動的總負責人□范胖處理行政工作,完成硬體上的
規劃;我負責編劇導演,指揮軟體上的進度。總算讓事情有了點眉目。
阿強坐下來時我們正在談段子的問題,他滿臉不悅地聽著我們關於段子是整個故事
或數個小段的討論。我才懶得理他,自行推動計劃中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希望以
此為大綱,使這次的表演成為一出以相聲為表現方式的舞台劇。
「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故事大略是講幾個初窺相聲門徑的高中生,試圖以自己的
想法,排除那些包含了長袍折扇以及北京土語的傳統包袱,而建構一種符合他們所謂
「新世代選擇」的「新世代相聲」。而在嘗試失敗,丟臉出醜後,才知道所謂改革是建
築在現有基礎上的,試圖憑空妄想,不先花苦功在既有傳統,其創造出來的東西至多也
只是個空心菜,繡花枕頭的草包產品罷了。
這個構想是上學期社展中想到的。當時我看到基女相聲社的表演,就其在漢霖太過
古板,卻又不算「正統」的訓練下,所發出那種既彆扭、又做作的風格,立刻就有了
「傳統現代調和」的思考。在近兩個月的思量後,便產生了這個大綱。
不但如此,我更在故事主軸外試圖模糊這個大綱所述的時代背景及現實性,以許多
虛構的機構及歷史,以回憶及倒敘的手法,架出一個沒有根基的背景,致使觀眾產生某
種失據的、荒謬的、無憑無依的失落感,而使大綱所欲表徵「傳統是現代基石」的概念
油然浮現,呼之欲出。
我想了一想,正思忖這麼一個複雜的故事,要如何讓在場的十二位瞭解。阿強忽然
開口□
「我反對整個表演是一個故事,」他陰沈沈地道□「凱子,你不要亂出餿主意。」
我一怔,心頭火起□「你講話注意修辭,什麼叫餿主意?」
「時間沒剩多少,大家各自準備段子都來不及,」他道□「哪有空閒一起撰稿?」
「他連內容都還沒講哩!」陳小蕙道。
「不用講了,不行。」阿強道□「時間不夠,誰叫他前幾次不來?」
「你來了,」我反唇相譏□「辦成了什麼事?」
「你是社長還是我是社長?」他怒道。
「事情現在是我主導,你早就被開除了。」我冷笑道□「還有,你是怎麼當上社長
的?」
「好了啦!」鄭巧怡連忙打圓場□「大家好好說話嘛,火氣幹嘛那麼大呢?」
「對嘛!」陳小蕙道□「凱子你先說,我們再來看看時間夠不夠。」說著對阿強道
□
「你半路打岔,太沒禮貌了!」
阿強哼了一聲,瞪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當下我不再理會他的德行,向大家詳細解釋「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了一番。陳小蕙
一言不發地聽完,然後望了她們另外兩位社員一眼,意示詢問。
兩人尚未表態,鄭巧怡和林苑芬已經鼓掌表示贊成。林苑芬說這個劇本像舞台劇,
她們比較在行;鄭巧怡則道構想很特別,不妨試試看。
陳小蕙皺眉道,她們的表演方式比較傳統(聞言我偷偷一笑),這麼新潮的劇本,
似乎不太容易表演得好。呂文玲也是這麼說,她道這個劇本大致不錯,但她們相聲社可
能演不來。
小光道凱子的想法只是大略腳本,我們可以再作修正,加上故事中亦有傳統方式的
場景,相聲社不妨多在該處多加著墨。演講社的黃孝慈則持反對意見,說道劇本太深,
段子可能寫不出想要的效果。
阿丹表示他剛入社團,這個劇本難雖難,卻不失為一個讓大家盡快進入情況的法
門;范胖則提出反對,指出短時間無法練成。
演講社的鄭雅雯搖頭,表示她完全不懂我的想法;楊哥看了阿強一眼,也表示他反
對。至於相聲社的何淑憶,則一直面露微笑,一言不發。
於是我們還是按照原議,大家各自分組,回去找或寫段子。我有點難過,心想這麼
精采的主意你們都不用,真是太沒有自信了。卻也不再多提,當下分配了三校混合的上
台編組。又和范胖商議,決定了誰物色場地,誰負責燈光音效,誰又負責拉廣告,以及
製作節目單及入場券。旋即安排完畢,約莫六點半時分,便在約好週五再次集合後散
伙。
回程我和何淑憶同路,兩人都在火車站前搭車,於是便在站牌旁聊了一會兒。她家
在敦化北路,平常在基隆女中旁租房子住。她鼓勵我了一番,說道主意真的不錯,要我
別失望。我沒多說什麼,只是謝謝她的好意。
兩人聊著聊著,竟然都忘了搭車。不一會兒我想起這回事,忙提醒她該回去了。她
似乎早就發覺了,也不多說,只見一班二六二停站,笑著說聲再見,便上了車。
好古怪的笑容,我心想。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有雙重人格。一方面我喜歡表現,喜歡站在聚光燈下投注無窮的
努力。每每在大庭廣眾,當著人前的場合,我就會覺得渾身帶勁,充滿鬥志而毫不遲
疑。這種性格溶在我身體的每一角,當面對舞台,或甚至只是由眼神中透散的光芒時,
我就是一個演技精湛的演員。在那個時候,我就不是我了。
但,當我獨自一人,或僅只是身處比較陌生的場合的當口,我則是一個自閉而羞怯
的人。我害怕任何人注意到我,而我卻感到,所有人都在注意我,在週遭隱藏著他們黑
暗的影子,而在一雙雙包圍的目光中,顯示著他們的嘲諷及威脅。這份感受深埋在心
底,每當它像一陣寒意般浮現時,我也不是我了。
但,近來我變了。當我站在舞台上,試圖在光華中表現,在他們的注視下獲得安慰
時,我卻感到十分孤獨。他們不再給我瘋狂的掌聲,只剩下不該出現的嘲諷及威脅。反
過來說,當我在黑暗中獨處時,卻感到自己是的確存在的,是一個真實的人。我不再怕
身後有什麼人在看了,反正,他們也不想再看了。
我只剩一個疑惑□這就是我嗎?
凌晨四點四十五分。坐在舞廳的一角,望著空蕩的舞台,我這麼問著自己。
狗弟端著一杯紅紅綠綠的東西,從吧台的方向走來。他是薇的主奏吉他手,一頭染
黃的長髮直洩過腰,長得清秀挺拔,一表人才。除了喝酒,沒有別的毛病;但除了上台
唱歌或睡覺,他從來不會離開酒。
森怪站在他旁邊,也朝這裡走來。他是薇的鍵盤,剔小平頭,只在前額和後頸各留
一撮長約十公分的長髮,頭髮和臉孔都是烏黑一片,遠望分不出界限在哪裡。他很少講
話,但言有必中;凡是聽見那滿是台灣國語的字句,絕對不會是錯的、假的。端的是大
智若愚,真人不露相。
小嘟坐在我左手邊,胖胖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他是薇的鼓手,雖然今天沒上班,
卻仍敲個不停——只不過他是用腦袋上下晃來代替罷了。據狗弟說,他一磕藥就這樣,
不足為奇。
節奏吉他的大姊頭沒來,狗弟說她和薇去飆車了。那女人一頭亂七八糟的卷髮,成
天綁在頭頂像粒鳳梨,穿得又少又緊,似乎很喜歡穿幫。
她不來最好,省得又挨罵。最近因為薇的事,她一見我就嚕哩八蘇的,說有多受不
了就有多受不了。
狗弟走到我身邊,拉了張椅子坐下,將手上的東西遞過□「來一口吧?」
「這是什麼東西?」
「新加坡血腥起子!」他大笑□「懂了嗎?」
想必是新加坡司令,血腥瑪 及螺絲起子的混合品,我連忙搖頭□「不不不,你自
己喝吧!」
「試試嘛!」他勸道□「不錯喔!」
我不再推辭,心想不知道這杯鬼東西是什麼狗屁味道,嘗嘗不妨。於是喝了一口。
「呸!」差點沒嗆到,接連咳了好幾聲。他連忙扶住□「呀!別灑了!」說著把杯
子接走,笑道□「怎樣,味道如何?」
「難喝斃了!」我道□「什麼鬼東西嘛!這麼鹹!」
「鹹?」他一愣□「我喝喝看。」說著自己嘗了一口。
片刻之間,他就露出了一個古怪之極的表情,隨即道□「呃……是有點鹹……他媽
的!什麼酒嘛,簡直是洗澡水!」
「洗澡水不鹹。」我打趣道。
「唔……」他苦笑□「是半年沒洗澡的人的洗澡水,他媽的!」說著把杯子往桌上
一擱□
「今天怎麼想到要過來?是不是想找馬子哪?」
「來喝洗澡水啊!」我瞪了他一眼□「別提她行不行?」
「行!怎麼不行?」他一笑□「小兄弟還在介意啊?算了吧!」
「你少管閒事!」
「是,我不管!」他扮了個鬼臉,喝一口「新加坡血腥起子」,又說□「媽的,越
喝越他媽的鹹……凱子對了,詩聖在找你,你要不要見他?」
「那小子擺我道,我才不見他!」我哼了一聲□「他瞞得我好苦,現在還要說什
麼?」
「詩聖說那是誤會,」狗弟說□「他想跟你解釋解釋。我看你別鬧彆扭了,跟他把
話說開就是了嘛!」
「他瞞我是事實,沒什麼好解釋的。」我道□「要是他覺得自己沒錯,那幹嘛嚕
蘇?要是他錯了,我更不想再聽他嚕囌。」
「好吧。」狗弟把手一攤□「不干我事,當我雞婆。」說著拿起酒來□「人人都有
自己的麻煩,喝!他媽的一醉解干愁!」
當下兩人皆不再交談。坐在一旁的森怪一直沒說話,此時忽道□「凱子,你錯
了。」
我一怔□「怎麼說?」
「她和你上過床了,對不對?」他問道□「說實話。」
我還沒回答,狗弟「噗!」地一聲,噴了一桌洗澡水□「你跟詩聖上床?你
們……」
我聞言一交跌倒,森怪倒沈得住氣,緩緩地道□「你聽錯了,我是說二姊。」
「呀!」狗弟眉頭一皺,回頭問道□「凱子,真的嗎?你跟二姊……」
「我以為你們都知道了。」
森怪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狗弟大聲道□「喂!那就是你不對了耶!二姊她……」
他頓了頓□「……反正你這樣就是不對!她什麼都給了你,你還翻臉,太不夠意思了
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沒作聲。森怪又道□「我就是這樣想。她雖然瞞了你,但不是騙
你。」
「對啊!明天快跟人家和解吧!老弟!」狗弟接口。
「給我一點時間。」我道。
「少來了,你還要混到什麼時候……」狗弟又說,森怪拉了他一把□
「你安靜,給他一點時間。」
「你少拉我!」狗弟推開他□「凱子,你這個樣子已經一個半月了,到底要搞多久
啊?人家很傷心的呢!」
「我也很傷心。」
「你傷心什麼?」狗弟問。
「他傷心兩個好朋友騙了他,」一個聲音傳出來□「而且,那兩人還是串通好
的。」
三人同時轉頭,只見小嘟一邊用手指敲桌子,一邊看著大家□「幹嘛?我說錯了
嗎?」說著古怪地笑了笑□「我瞭解他,狗弟你別嚕囌了。」
「你這個毒鬼懂個屁!」狗弟罵了一句,又問我說□「是這樣嗎?」
我點了點頭□「反正,給我一點時間就是了。」
從六月十七日知道薇和詩聖的關係以來,我一直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放暑假前除了
期末考,我都把自己關在家裡,一步也不出門,電話也一律不接。當時心中只有一個想
法——薇的出現是詩聖安排的,詩聖知道小玫給我很大的打擊,是故「派」薇出現在麥
當勞,試圖讓這個敏銳而特別的女孩來安慰我,使我恢復正常。
倘若只是如此,我不但不會怪他,反而會很感謝他;但是詩聖不在後來向我吐實,
一直瞞著他和她的關係,卻是我不能原諒他的地方。
曾經有多少次,詩聖在我面前表示出對她的眷戀;又有多少次,薇在無意中流露出
對他的相思。既然你們仍然相愛對方,又幹嘛扯我進來呢?
詩聖,你以為你很夠意思嗎?把她讓給我,就表示你很有義氣嗎?當時你追上了
薇,後來莫名其妙的跟她分手,現在又用我來補償她。是嗎?
薇,你愛的是他還是我?我努力地忘卻小玫,忘卻她給我的一切苦與甜,你也這麼
作了嗎?
我是什麼呢?是你們兩人的替身嗎?我對你的友誼、對你的愛情,都是建築在什麼
上面的呢?我是凱子,還是詩聖?
七月五日我生日。那天凌晨三點二十分我出現在舞廳門口,看著你們坐在酒吧聊了
半個鐘頭。你們知道嗎?你們知道當天我已決定,只要你們在那天日落前打通電話來,
我就會忘了一切,和你們重新開始嗎?
詩聖,你寫的紙條我讀了,但我不接受所謂「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的說法。
要不然我對她的愛情,為什麼要在忘了張三李四,辛苦努力之後才算真實?
薇,你也許不知道,上個月我一直在暗中看著你,一直看著你那如仙如夢、長髮飄
逸的身影;我一直站在當天你唱「一點朋友的幫助」時的那個角落。我在那兒站了十六
次,你發現我了嗎?你的弟兄們都發現了,唯獨你沒有。這能怪我要他們不告訴你嗎?
現在,狗弟不願給我一點時間,你願不願呢?
八月四日。
這次三社會議改在金橋召開,不用說,那是我的主意。
我到的時候阿丹已經來了,今天他依言穿了制服,還算給面子。見時間還早,兩人
便先討論一會兒。
原來以為他是阿強的「勢力」,我對阿丹是很有一些成見的;沒想到這兩天連絡
時,他的言談舉止卻大大教我吃了一驚。前天晚上他主動打電話給我,說希望瞭解一下
社團第一年的歷史,以便更進入情況;此外,他也想知道阿強跟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事,不要在心中老是存著一個疑團。言談之中完全不見阿強那種用鼻孔瞧人的臭屁德
行,於是我也放下耐心,對他好好說了四個多鐘頭。
阿丹表示原本就有考慮要加入說唱藝術社,只是後來因故取消。這次阿強來找他,
二話不說地便同意了。他表示,阿強的確有以他和楊哥孤立你的意思,只是一來他對權
力鬥爭無甚興趣,二來他也不是很同意阿強的作風,故每當阿強說些什麼不中聽的言
語,他都是打馬虎眼過去,跟那小子胡扯一番,帶開話題。
他又道,倘若你想把社長搶回來,動作不妨快一點。因為反正阿強當時是來陰的,
你暗算回去也不能算缺德;再者,就他當上社長後的表現,實在也讓人不敢恭維,搞了
一個月,還不及我週二的四個小時。若論社團的利益,你當社長也是最佳選擇。只是現
在情況複雜,要動手是最好時機,等到開學之後,只怕就生米成熟飯了。所以還是快點
行動罷!橫豎你已掌握了這次活動的主控權,加上外校友社也都跟你交好,運作一下,
應該是十拿九穩的。
我很驚訝他會對我說這番話,加上週二會議中他也支持我的提案,今天見面,自然
便當他是一個知己,就「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再與他討論了一番。他指出,就一個大家
都是舞台門外漢的觀點來看,這個案子確實太難了。當天他覺得不妨強迫自己一下,但
見到大家的反應,便不再作如是想。他發現眾人雖然都對搞一個好的活動有共識,但想
做的事太多,反而更無餘力在劇本本身上下功夫;我說這簡直是本末倒置,他道現實如
此,這也沒辦法。活動全由自力負擔,依照那天的決議,場務由范胖獨立負責,演講社
三人加上本社兩人拉廣告,實在也是蠻辛苦的;基女她們人在基隆,又沒辦法負責其他
工作;我們裡頭范胖和你都負了過多責任,他自己和小光拉廣告又是生手,看來除了阿
強和楊哥,餘人都已到極限。想要再添工作,是絕無可能的。
我歎道這並非事情太多,而是時間太少。倘若一開始就是我在負責,也許就來得
及。阿丹一笑,安慰道不要緊,日後我們再搞一次,加上有了這次的經驗,事情定會更
好的。再說,他嘻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
「那時你是社長嘛!言出令行,還怕什麼哪?哈哈!」
聊沒多久會眾已一一到齊,活動的第二次會議(至少我認為那是第二次)隨即展
開。大家首先各自報告這五天內的進度。
就段子部份,基女自行撰寫一段「吃拜拜」,由陳小蕙和何淑憶負責;呂文玲和鄭
巧怡的「談廣告」亦已收集到手;至於另一段由陳小蕙和小光負責的段子,小光正在努
力進行。
北一女寫稿能力稍弱,故林苑芬和阿丹配組的段子由阿丹主筆,阿丹表示該段「談
戀愛」正著手當中,只是他也沒經驗,可能會慢一些;至於黃孝慈和范胖的段子,因為
兩人都忙,故由我代筆。當時范胖和我商量,因為上次社展我寫的「劉范家」效果不
壞,他希望這次把希特勒的「劉」改成黃孝慈的「黃」,於是這段「黃范家」便由本人
改寫。
說唱藝術社負責兩個獨立的段子。我和小光上「天安門傳奇」,這段駕輕就熟、毋
庸擔心;至於阿強和楊哥的「超級市民」,楊哥表示正在努力。阿強今天沒來,楊哥幫
他解釋道「在家趕工」(這一點,砍了我也不信)。
場務方面,范胖說已找到實踐堂和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有空位,但價格皆在一萬八以
上,故正在物色其他替代方案。倘若實在不行,實踐堂比國軍便宜,是較好的選擇。至
於燈光音效場地有附,不用擔心。
廣告的問題比較頭大。往常高中生活動都有學校經費,至不濟還有班聯會補助;但
純由自力解決的,我們還是少數中的少數。一般補習班是最有可能的客戶,但據鄭雅雯
表示,因為我們的規模不夠,加上文宣品的效果還沒有一個譜兒,所以還沒什麼搞頭。
這一點希望說唱藝術社的文宣快點決議。
文宣是阿強該管,今天他沒來,一切停擺。但據范胖表示,阿強說正在找印刷廠,
而我們連場序都還沒決定,怎麼設計節目單和入場券呢?再說,拉廣告的也沒告訴他可
以動用多少經費,他怎麼跟印刷廠問?
鄭雅雯聞言立時不悅,說道要多少錢是看實際支出,他應該先說要花多少,我們再
拉多少廣告不是?范胖苦笑,說道□
「他就是這麼說,我能怎麼辦?」
「話不是這麼講,」陳小蕙道□「雖然表演內容還沒出來,但紙質和數量可以事先
決定吧?這種話太不負責任啦!」
「是是是……」范胖只得連聲答應□「我會去跟他說。」
「下次開會叫他來!」黃孝慈道□「這次是誰聯絡的?」
「是我。」小光道□「他愛混,我也沒法子。」
「你們怎麼會……」鄭巧怡眉頭一皺,看了我一眼□「選他當社長?」
當下說唱藝術社誰也沒說話,氣氛忽然沈了下來。良久,阿丹忽道□「那是臨時
的。」
此話一說,大家都是一愣。陳小蕙問道□「這話怎麼講?」
阿丹道□「我剛入社,也不清楚,問凱子吧!」
大家頓時都往我這兒看來。我慌了手腳,老半天才道□「唔……這個嘛……其實是
這樣的,上學期我事情太多,所以社長的事,就交給他去管……大致是這樣。」
大家都是一臉不解。小光接口說□「我們社長是由前任社長指定,凱子上學期要負
責社展,加上這次的活動太忙,所以小達他們就用選舉方式,公推一個人幫他忙……這
就是阿強當社……臨時社長的理由。」
「是這樣嗎?」楊哥忽然開口。小光、范胖和阿丹忙道□「是啊!」阿丹拉他一把
□「你剛來什麼都不知道,聽著就對了。」
楊哥滿臉茫然,卻也不再問。當下我把話題岔開,講起有關段子的問題。
現有的段子一共是七段,除了「天安門傳奇」之外都在趕工。小光說整個表演都用
創作段子似乎有點「虛」,基女她們也是這麼想,加上我們只有對口相聲的表演,於是
決定再加一段群口的大陸老段子「雲山霧罩」。這個段子要三個人表演,目前只剩鄭雅
雯還沒排上節目表。但是,在大家公推我和何淑憶為主持人,負責一個開場段子「開場
曲」及串場工作,小光、陳小蕙等功力較深的人員皆已有兩個段子要準備的情況下,大
家實在無力負擔「雲山霧罩」了。除鄭雅雯之外,勢必要再找兩個人加入。
呂文玲說可以叫到一位高三的學姊,她功力夠深,老段子應該不是問題。我希望找
希特勒,但小光說他功課壓力太大,這對正在努力追進度的學長而言太殘忍了。於是,
在阿丹的主意下,「雲山霧罩」的第三角就交給了阿強。
我們決定八月十四日舉行第一次排練,此外,亦分配好其他行政活動的進度,就這
樣結束了今天的議程。
八月五日。
今天阿丹和林苑芬約我出來,希望我幫他們稍作「惡補」,以便撰寫他們的「談戀
愛」。我心想既然和何淑憶一起主持,應該先對大夥兒的表演內容有個譜,便約她一同
到金橋討論。
我睡到中午(昨晚去舞廳),匆忙趕去時他們已經全到齊了,三人正商量如何罰
我,當下阿丹提議,要我負責提出「談戀愛」的「瓢把兒」,林苑芬和何淑憶鼓掌贊
成,當下我就「何謂瓢把兒」作了一番說明。
所謂「瓢把兒」是一個相聲段子的開頭,通常為一段長約三分鐘的小笑話,或者是
段子主軸的必要提示。它的功能就像八股文的「破題」,倘若寫得好,這個段子便能先
聲奪人;否則開頭就悶,觀眾也沒興趣往下聽了(奇怪,說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觀眾
其實是很無情的)。當下我拿出帶來的「笑林廣記」,抽出一則古代有關男女關係的笑
話,說道我們就將它改一改,作為瓢把兒好了。
江勵——就是阿丹——說這則笑話似乎過於「古典」,他們的段子是以現代的題材
入手,配在一起可能不太合適。我道這個不妨,一來瓢把兒只是前奏,對主線影響不
大;二來創作段子內容比較沒有傳統相聲的味道,加上這則笑話才能改善;此外,你們
轉得愈硬,觀眾愈覺得有趣。此為瓢把兒四大原則的「遠」字訣。
何淑憶問何謂四大原則,我道其為「亂、疑、遠、疾」四字訣□「亂」為「逗要
亂」,演智角的人要天馬行空,胡說八道;「疑」為「捧要疑」,演愚角的人承逗之
亂,表現得木頭木腦,反應不及;「遠」為「離題遠」,瓢把兒內容最好胡扯一番,教
觀眾不著邊際;而「疾」為「捧哏疾」,這麼一塌糊塗的內容,若是說個沒完,拖拖拉
拉,觀眾馬上就會失去耐心,故瓢把兒說得愈快,則收效愈宏。
三人聽完愣了半天。我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不過一個原則而已;日後段子寫熟,
這些東西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於是我們也不多在此打混,隨即又往下討論。
約莫三個小時,整段「談戀愛」已然有了個大概。其中除了瓢把兒,我並不再提供
其他點子。一來畢竟是他們在創作,二來我發現兩人的功力尚淺,講太多他們也吸收不
了,於是只在段子扯不下去時稍作引導,剩下來的,就讓他們自行發揮。
整個討論進行中何淑憶都沒說多少話,只靜靜地瞧著我們三個,誰說話她就看誰。
起先我獨自演講,她就一直看著我;後來阿丹和林苑芬交互發言,她就看著他們。而當
他們兩人有意見詢問我的時候,她又再度往我這兒瞧來。不只是瞧,她還一直微笑,似
乎瞧得十分有「哏」。
還是覺得,她的笑容很古怪。
八月六日。
今天我約范胖和黃孝慈出來,將已改寫好的「黃范家」段子交給他們,並作一點解
釋與意見交換。當然,為了主持,又邀何淑憶到場,一起研究研究。
「黃范家」是我從社展時的「劉范家」改編過來的,而「劉范家」則是我由大陸段
子「趙馬家」改編成功的。至於「趙馬家」,據魏龍豪的說法,是由「郭侯家」改寫
的。當時我問魏老師「郭侯家」的出處,魏老師說,那是正宗派相聲大師侯寶林、郭啟
儒合寫的。不過,管他誰寫的,只要知道「黃范家」是我寫的就行了,橫豎天下文章一
大抄。再說,這個段子表面上看是改寫老段子,事實上我花的精神比寫段新的還多。傳
統段子博大精深,細微轉折之處,真不是外行人能體會於萬一的。
寫稿難、練稿亦難。尤其是這個段子節奏很快,示範起來著實累人。開始我還一人
扮兩角,忽逗忽捧地示範;之後實在力不從心,只得饒上何淑憶,兩人對兩人地練習。
兩個半小時下來,我和何淑憶只怕練得比他們更熟。
較之相聲社的傳統性質,黃孝慈似乎不太抓得到老段子的感覺。於是何淑憶便帶她
走開,一句句地磨。畢竟女生容易走近,不一會兒,黃孝慈的表現就大幅改觀了。
何淑憶對黃孝慈一笑,兩人似乎十分親暱。當時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她的笑容,不
再那麼古怪了……
以上的故事很無聊吧?就像流水帳,是不是?
其實不止你這麼認為。連我自己,也覺得它很無聊。但是不說又不行。因為,它代
表了我藉著忙碌,試圖麻痺自己的一種辦法。沒錯,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但必
需知道——想段子內容,總比想到有人騙了我——來得舒服。這點你不反對吧?
當然我不知道,這種作為日後竟然帶給你那麼大的痛苦;但這不能怪我,畢竟人不
是神,無法預知將來嘛!你說對不對?當時的我,能正常工作已經很不錯了。凱子,去
舞廳吧。有件事正在發生,你該及早知道。§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
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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