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表演已經結束,此刻我眼前的景象,卻仍泛著聚光燈下虛幻不真的昏黑。
六月十日,清晨四點五十分。我點燃了一根菸,望著逐漸隱沒的星空發呆。今天也
不知道是為什麼,雖說昨晚睡得早,但出奇地在四點左右便醒了。在床上混了快半小
時,終於決定起來,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在不驚醒薇的情況下,一個人走上「星空花
園」想心事。
前天早上從中正紀念堂回來後,因為正好是端午節,我一直睡到當天晚上七點右右
才被叫醒吃飯。昨天去上學時,彷彿仍舊睡眠不足,在學校昏昏沈地沈過了一個早上,
直到下午和小光練習「天安門傳奇」的段子時,才算神智清醒了些。我心想或許是那天
連上兩個節目,來回跑加上一再練習,才會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吧?看樣子社展之後,我
是該好好休息一陣子了。
提起社展,小光昨天那種態度實在教人不放心。當天演講社表演完後,他跑到北一
女的陣地來找我,說趙炎(寒訓時帶過我們 老師)和他聯絡,表示社展可能要放我們
鴿子不來;此外,這學期帶社團的指導老師白原,當天也不能出席。我這一驚真是非同
小可,心想他們兩人約好要在社展上表演一段,現在廣告都跟外校打過了,這下子可真
教人措手不及。於是忙問原因,小光道趙炎要解決京華曲藝團臨時安排的義演問題,而
白原因為其親人在天安門喪生,現今狀況一直調適不過來,我暗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連忙叫過小達他們三個,五人坐成一圈商量對策,看看是否有補救餘地。
希特勒表示就算少這麼一段,只要我們準備充份,事情也不會太糟。小光卻道原本
事情的確不糟,但七日我們幾個重要幹部全去北一女不在,情況已經有了變化。他說原
來準備的六組段子,除我們五人外,尚有阿強及三位高二學長,就實力上原本不成問
題;但大家一次上台排練也沒有,凱子又沒去一一問進度,昨天小光找四個學長一開
會,才知道他們的情況很不穩,看樣子真要上台可能有問題。
我皺眉道下午去北一女的確是突發狀況,但若依照約定,七日放學後大家要留下來
準備,就算沒有排練過吧,自己的段子也該練完了,現在還不成是完全沒道理的呀!小
達卻道這可不見得,你又不是不知道社團的問題,沒有追進度,什麼狀況都會發生,就
這一點上你確是疏忽了。
我道儘管如此,我們不是還有三組準備嗎?四個學長所影響的只有三個段子,此時
不妨投入準備隊,一樣可以解決問題嘛!再說,阿強和范胖的段子是我寫的,我倆趁現
在有空,相信也練得起來,只不過把阿強換成我而已,如此則有四段了。配上我們五人
負責的三段,加上「天安門傳奇」,我們還比原本計劃多兩段哩!何必耽心呢?
孰料此言一出,四人立刻同聲反對,小達道那三組就因為實力更差,才會被排入預
備的二軍,一軍尚有毛病,二軍更沒指望了;希特勒說這次是我們第一次社慶,就算只
有一隊,只要表演得好,便強過用二流實力硬充場面;小光表示原本你在和小達配對
「談流行」,最多再和自己上「天安門傳奇」的情況下才出馬擔任主持人,現在加上范
胖那一段,別說你自己太吃力,效果好不好也有問題,另外一人負責四角,外校也會覺
得我們沒人才;范胖一笑,也道此話「有對」,我倆欠走台默契,就你本事好,我可沒
辦法一下子練成,我看你還是重新考慮考慮吧!
我一愣,當下不知如何應答。心想四人各有見地,所言句句有理,便點頭道我錯
了,那現在怎麼辦?
小光張口欲言,想想又不說了。希特勒眼尖瞧見,對他道有話不妨說出來,趁大家
都在,可以一同推詳。小光遲疑了一下,說道既然情況不妙,社展不妨延期。既然是是
第一年成果展,就不能在沒有充份把握下貿然推出。我聞言立刻大聲反對,表示實力不
好,其實也是本社的實情,現下通知都出去了,後天的事今天取消,以後怎能做好公
關?此議絕不可行!
希特勒嗯了一下,也道延期不妥,我們仍舊照上,只是縮減內容容,較之失信於人
為佳。小光反對道台序已然寄給外校了,內容縮水,還不是一樣失信。范胖也插口表示
延期較好,雖然我們實力上的確不行,但反過來講,這也是「轉虧為盈」的良機。二軍
五個預備隊全是高一,要是能趁這兩天把他們磨到可以上台的水準,加上小光、凱子、
阿強及自己,明年我們就有九個可以上台的人了。這麼算一下,也是划得來的生意,想
起來並不吃虧。
我搖手反對,說道羅馬非一日可成,要是他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上線」,此刻
也不會在二軍了。我們剛開始向外發展,四大任務有一半要靠外交關係,實力培養在此
刻反而是次要問題。倘若頭一次就放人家鳥,以後想改善那種扯爛污的第一印象,可就
大大的不易了。
希特勒見我們各執一辭,打斷大家道現在不是內鬨的時候,轉頭問一直沈默的小達
意下如何。小達哈哈一笑,環視四人的表情,慢慢地說□
「老實講你們考慮得都對,但是全忘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到底為什麼要辦
這個社展。」他頓了頓,微笑著又道□「說真的,這次社展是我的主意。我的目的有三
個□第一、和外校拓展關係;第二、建立我們自己的信心及定期活動。這個方面我覺得
照現在的狀況來講是不成了。但也不失為大家檢討自己,以及改善以後社風的良機。再
說,要是活動取消,我想以後大家也沒心情補辦了,所以還是要辦下去。第三……」小
達看了我一眼□
「……我希望經由這次活動,讓凱子學習如何當好一個社長。說實在今天發生這種
事,也是我這一年來的失敗,要是凱子跟我一樣,沒有在高一就有應變突發狀況的經
驗,那麼相信這樣的事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所以,我個人認為活動是該辦下去
的,至於如何應付現在的難題,希望大家尊重凱子的意見。」
「說到頭來,他還是主辦人嘛!」小達笑道。
.
於是活動在五人有了共識的情況下決定照辦。當天從中正紀念堂解散後,小達、希
特勒、范胖和我又隨著幾個演講社社員去阿禎宿舍聊了兩個多小時。阿禎對我們的狀況
毫不知情,絕口不住地和我們連聲道謝,並對四人今天的表現推崇備至。三個學長當時
不約而同地將首功歸給我,說道今天我們也不算幫上了什麼忙,倒是凱子又主持寫稿又
上台表演,在排演練及演出時都提了許多意見,真是功臣一個什麼的吹牛了半天。范胖
還笑道,晚上表演起先效果普通,後來凱子在台上加詞,把全場的氣氛挑熱了起來,最
後又在結局時興說了幾句神來之筆的幽默結尾,把原本超過預期的激動場面拉回來,真
是令人不得不佩服。只可惜自己放的音樂鬧了個小穿幫,否則可說是十全十美了。
他這麼一說,大家不禁都捧腹大笑。適才我們在六組同時演出時,設計了一段以
「漂亮的中國人」這首歌做襯底的感人情節。當時場面已全然在控制之中,廣場上所有
人都被我們這段高潮帶動,許多人泣不成聲,一度我們還以為今晚是絕對的「完全演
出」了。想不到鄭巧怡正要念出老鄧的台詞,音樂竟戛然而止,變成了台語的藥品廣告
□「仙桃牌……」
大夥兒一愣,登時全呆了。我想起范胖曾說這首歌候德建寫給學運,一時找不到那
兒有賣,而要在廣播中錄的話,心想他一定是不小心連廣告也錄進去了,見鄭巧怡不知
如何是好,馬上接過麥克風,在范胖急忙切斷音源,台上台下都一片愕然的當口,用標
准的「普通話」說道□
「北京新華社訊□六四廣場鎮壓行動結束後,中共中央對學運人士的追捕行動隨即
展開。但在有關方面秘密管道下,學運領袖如柴玲、吾爾開希等皆輾轉逃脫。中共最高
決策單位領導人鄧小平得訊大怒,一度昏厥,後經送醫急救後暫保清醒。
因有感於學運結局之悲慘,以及中共之不人道手段,主治醫師決定以行動表示抗
議,遂於今晨暗中將主席所服藥品混入台灣暢銷產品『仙桃牌通乳丸』。因藥性不符,
份量過重,主席當場休克,現正緊急治療中。
「有關主治醫生被捕後的情勢,以及主席生命安全的消息,請隨時注意本台後續報
導。現在讓我們把場面交回台北。青青!」
此話一說,台下登時騷動起來,隨即傳出一陣陣的瘋狂大笑。青青趁著笑聲未弱的
空檔想了想,便平順地把話頭接回,讓如釋重負的鄭巧怡安全過關。最後,作為跨夜活
動的最後壓軸,我們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鞠躬下台,結束了今晚的表演。
我們笑著談論早上的事,雖然當時快八點了,大夥兒卻完全不覺得疲累。小達和希
特勒兩人還對演講社諸女一搭一唱地演雙簧,直到後來把自己搞得太累,希特勒撐不住
而在阿禎床上睡著,教我們糗得要死的時候,大家才依依不捨地散了伙。
.
菸熄了,在我陷入回憶的時刻中化成地上捲曲的一條灰色毛蟲。我俯身在桌上又拿
起一根點上,望著灰濛濛的天色,思考後來的行動。
當天吃過晚飯後,我打電話找到趙炎老師,他向我說明了事情經過。我聽完後心想
既然說唱藝術社可以因六四事有突發狀況(指中正紀念堂表演),那麼京華曲藝團又為
何不能舉行臨時義演呢?故也不再多說,便放棄原本以苦肉計強迫他出席社展的打算
了。
接下來,我打電話給應參加表演的十二位社員,約好大家於九日早晨在二樓會議室
開緊急會議;然後又一一致電十日應出席或已通知過的外校友社,蓋略確定了當天參展
的人員數目。
等這些事搞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了。回房收了收書包,我又打了當晚最後一
通電話給薇,跟她約好晚上見個面。之後,一如慣例,當家長都睡著時,她又出現我家
樓下。
天在微風中紅了起來,街上傳出些許的車聲。我把菸熄了,起身走到「星空花園」
的欄杆邊,抬頭仰望著頃刻即至的日出。
不知為向,當我第一眼看到站在路燈下,抱著安全帽,長髮迎風,一身表演裝的薇
時,我突然很想掉眼淚。那時她穿著黑色皮衣,加上一件綴著些許鐵片的小背心,我知
道今晚她一定是要上班的。但,現在都十二點半了,要是她會去,此刻應該已經站在舞
台上。我下意識地知道,她絕對是在剛才那通電話中聽出我有些不對,才不告訴我她有
班,而爽快地決定陪我的。
適才把社展的事安排完後我鬆了口氣,回房想好好睡一覺,至於社內會議的事,我
自忖隔天早上在公車上再想也不遲,於是拿出一卷披頭「一個辛苦日子的夜晚」,希望
在喜愛的音樂中睡去。孰料,「一個辛苦日子的夜晚」的前奏剛響起,我眼前突然浮起
上學期考數學,我五分鐘就交卷,正欲趕至機場時,詩聖那鼓勵著我的眼神。我吃了一
驚,覺得有些事情不對了,當時立刻又坐了起來。
什麼事不對?每當我心中有一股像剛才那種有如烏雲般地,令自己緊張的異感產生
時,必定是潛意識在提醒自己什麼事。而一連繫上「一個辛苦日子的夜晚」,我便把事
情抽了出來□一定和薇有關。
上次這首歌給我留下印象,是在中新友誼之夜前,那時我忙兩個活動,以致忘了小
玫在想什麼,之後遂有她隨即離去,教我措手不及的結果。最近我又忙了起來,同樣
地,也是說唱藝術社及詩朗隊;而較之當時,此刻不但還加上演講社,尚需負責上次我
完全不必操心的行政活動。而對於薇,我好像尚未跟她搞定,即使兩人已經……
不行,我起身收書包,今晚不能休息,要睡就去她那兒睡!
日出了,亮影遍灑,台北市籠罩在一片瑰麗迷炫的紅霧之中,而微微地透著朝氣及
生機。
我望著從遠方靜靜升起,在人們熟睡中不知不覺降臨的紅日,不自禁地感到十分滿
足。我是個懶人,平素雖然不賴床,但較之和薇在一起的這一季,我十五年的生命裡好
像從來沒有看過日出一般。此刻,當著映滿「星空花園」的金光,我自覺十分幸運,好
似這一生所追求的,已然永遠被自己掌握住了一般。
當天晚上兩人坐在「星空花園」聊得很晚,我好像一個笨娃娃一般,整夜都傻笑個
不停。我知道薇不但沒有覺得我忽略了她,更因當天我去北一女找她感到十分感動。此
外,對我因社展不穩而耽心的狀況,她也用她那溫柔的話語,及充滿信心的笑容教我安
心不少。當我把面臨的困擾一一告訴她,又因憂慮明天開會情況是否控制得住歎了口氣
時,她更表示□假設你連這種事都克服不了,那真是笑話奇譚了。她反問我以前是否有
碰過準備了半天,到時候事情卻臨時出毛病的經驗?我道不但有,而且可以說常常發
生,像中新友誼之夜改稿即為一例。她聞言笑道,那些事後來不是都很自然地解決了
嗎?我一想不錯,登時便放心了不少。
那一夜很快地過去,兩點左右她表示該睡了。於是,在星光閃耀中,在一片寂靜
中,在火熱的激情與醇美的迷醉中,我們在微笑的月光裡相擁睡去。
.
次日社內會議,我以活動主辦人的身份,對在場十二位社員分析利害,並以當前社
團面對的挑戰為題,一個個加以勸導、鼓勵、責備及要求。除了小達等當天在中正紀念
堂,我知道實力夠的人外,我不分對方是高一或高二,在問答及試探中分別評估他們的
練習度,之後就其所欠缺者一一說明。在我事後補請整天公假下,以一早上的緊急練
習,加上要求忘稿者中午犧牲睡眠背稿的補牢行動,終於在下午完成了社展的初次排
練。
排練後我們坐在一起進行檢討。我要求每個人都至少對每一組表示一條意見——而
且不准重複。當時大家都抱怨強人所難,說是十組表演,就要提十條意見;自己這組就
算了,誰能記得其他每一組的狀況?當時小光意會到我的用心,裝模作樣地道這個要求
做不到,除非你事先要大家記錄,之後再排練才行。
我一笑,心想還是小光跟我有默契,便道好吧,為求表演成功——再練一次!他們
有些不願,但小光立時附和,加上小達也微笑著拉住希特勒走上台,他們也就不再反對
了。
第二次排練效果好多了,之後在大家都有準備下,十三個人一共一百三十條的意見
也整理了出來。當時我對他們笑道凡是表演,倘若不在知道缺點後馬上試一次,那麼頭
一次所不行的地方,下次一定還是不行。剛才第一次排練中你們偶有遲疑,我猜是自己
覺得表現不佳之故;但排練一完,大家馬上鬆懈下來,彷彿全然忘記要改進一般。所
以,我這麼強迫一下,你看你們的表現,不是好得多了嗎?哈哈!
大夥兒一聽不禁哭笑不得,但事實如此,也容不得他們否認。於是,在阿強倡議要
拿我「阿魯巴」,而小光盡力解圍的笑鬧中,我們又就一百三十條的意見排練了兩次,
直到晚上七點,一切都有了十足把握時,我們才結束練習,一齊吃飯後回家。
回程的車上,我心滿意足地回顧著整天的練習。我們最後不但決定活動不延期,更
超過原本設計,讓十組人馬全部上台。我想起薇的話,頓時發現——的確,我能辦到
的。雖然前途仍有無數的困難及變數,但是,我還是能辦到的。
.
五點四十分。
薇不知何時醒了,披著白袍出現在我身後。她似乎沒睡飽,眼睛有點紅;迎風微飄
的長髮,也顯得十分凌亂。
「早啊!」她伸了個懶腰□「這麼早就醒啦?」
「嗯,」我道□「睡不著。」
「耽心今天的表演?」
「也許吧,」我想了想□「我有心事就睡不久。」
「什麼時候要走?」
「還早嘛!早上公假,八點半到就行了。」我道□「別管我,你再去睡一會兒
吧!」
「不用了。」她微笑道□「我去弄個早飯,咱們坐在陽台上吃。」
「我來弄好了。」我道。她一怔□
「你說什麼?」
「我說早飯我來弄,」我笑道□「怎麼,不信啊?」
「你會嗎?」她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新鮮,朦朧睡眼登時張得老大□「真希奇!」
「還有希奇的呢!」我道□「不但會,還會許多菜式。你要吃中式的、美式、法式
的還是英式的啊?隨便選,我全能做,厲害吧?」
「厲害!」她噗哧一笑□「好吧!大廚子,來份法式的嘗嘗!」說著抬起頭,看看
剛升起的太陽,自言自語道□「今天日出的方向好像不同了。」
.
通過上午四節公假的練習,此刻十二位社展表演隊已然準備就緒。十二點下課鐘一
響,我們便依照事前的安排,分頭買便當、畫海報、佈置會場以及廣播找人。約莫十二
點四十五分左右,全社四十五人皆在軍訓視聽教室集合完畢,於是大夥兒一起用餐,同
時進行社展的簡報會議。
一點五分會議結束,我們十支表演隊又在現場排演了一次。這次複習效果不錯,作
為「實驗觀眾」的社員無不捧腹大笑。雖然希特勒提出「女孩子觀點不同,我們覺得好
笑的,她們不見得會笑」的警告,但大夥兒仍舊信心十足,絲毫不認為待會兒的表演會
出什麼意外。
一點二十五分時演講社來了,阿禎領著三十七位隊員,在接待同學的指引下抵達軍
訓視聽教室。小達笑著和她們寒暄問好,並在九位本社跑龍套社員幫忙下為她們「倒茶
點菸」。鄭巧怡問凱子去哪兒啦?小達道他有兩段表演,正在準備,於是便和她們說起
別的了。
演講社的出席使我安心不少。阿禎遵守約定,果真帶來超過二十個以上的社員,名
副其實給了個「闔第光臨」。我心想軍訓視聽教室只有八十個座位,她們近四十人一
來,就算其他學校全放我們鴿子,今天也不會開天窗了。當下不禁吐了口長氣,一時輕
松許多。
一點三十五分時銘傳戲劇社的人來了。她們社長看起來十分「高大神武」,負責接
待的希特勒看樣子也吃了一驚。不過學長大才,轉眼便和她們打成一片。
一點五十分,基隆女中相聲社到了。她們一共十六個人,由高二社長帶隊進入會
場。范胖和阿強隨即上前打屁。
近兩點時中山語言社及建中演講社的人員同時出現,副社長小傑和小光分頭將之迎
入。我見兩校人馬加起來還不滿十名,登時有些不快。不過轉念卻又想,雖然同是前三
志願,但建中、中山和我們本來就無甚往來;能派代表參加,已是給足面子了。於是仍
舊坐在室外樹下,自行練段子。
.
「不瞞你說,」薇晃了晃手中的筷子□「還真佩服你哩!」
「不賴吧?」我得意地一笑□「太陽換邊出來也不冤了吧?哈哈!」
「你跟誰學的?」薇一指桌上□「這法國吐司?」
「我媽,」我道□「小時候有一次去高雄牛乳大王,我媽看我吃了好多,回家就教
我弄。」
「喔。」她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道□「對了,你怎麼想到要買吐司?」
「這……」我一愣,隨即笑道□「真是的,什麼都瞞不了你!」說著歎了口氣□
「好!我承認這是有預謀的。昨天晚上那一大包東西,就是今天早上的材料,行了
吧!」
「凱……」她瞇著眼睛,甜甜地一笑□「謝了。」
「應該的。」
「你又來了。」
「好啦!」我伸手投降□「沒有什麼是應該的!我對你很好喲!弄個飯真困難,別
忘了喔!這樣你爽了沒?」
「嗯!」她一笑□「爽極了!」
.
表演活動開始了,小達以現任社長身份上台講了一番話。他還是老毛病,沒說兩句
就開始東拉西扯。希特勒在台下打了好一會兒手勢,他才糗糗地下了台。
我上台站定,四下環顧了一番,依照台詞說起本次活動的主旨及簡介。然後,一如
排練的情況,我抖了個單口相聲式的包袱,在全場的笑聲中鞠躬下台,帶出第一個節
目。
第一段是阿強、范胖的「談政治」,兩人穩穩地由左右上場,台下見他們一胖一
瘦,一矮一高,加上一黑一白的德行,相信馬上便聯想到七爺八爺;還沒等兩人開口,
全場便爆出了一片笑聲。尤其是演講社,她們之中不斷傳來什麼「你記不記得那個胖胖
的?」「記得啊!就是仙桃牌……嘻嘻!」之類的竊竊私語,好像對范胖印象頗深。我
想這小子真完了,相信之後一年,他和通乳丸還有得扯呢!哈哈!
兩人表演結束,阿強先鞠躬,然後范胖跟進。我暗罵他們又忘了先數一二才鞠躬。
但見到大夥兒因為那一對活寶而笑得前仰後闔的樣子,也就不再生氣了。於是馬上趁著
場面正熱時上台,介紹第二個段子。
這一段是小傑的單口相聲「騎馬打仗」。我看他一副臭屁臭屁,大搖大擺的上台步
伐,才壓下的火又冒了上來;這個段子是他自己寫的,聽名字就知道內容有年齡限制;
台下一窩女人,這個段子只怕凶多吉少。我心裡一陣緊張,暗自考慮是否要修改一下待
會的過場台詞,以便應付可能的尷尬狀況。
孰料,不但台下女生不但不以為忤,對小傑火辣香艷的內容,她們竟然在高聲狂笑
中連連鼓掌。教站在一旁,正努力改詞的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心想真是世風不古,這麼
露骨的台詞,她們竟然聽得十分入戲!害我不但因為這種場面張口結舌了老半天,最後
更要小達打PASS,才在回過神中急忙上台,說我那段差點刪掉了的過場詞。
第三段是小光和高二學長的「好」。這個段子各校慕名已久,我也不嚕囌,隨即便
讓兩人上了台。
.
「凱,」薇放下手上的空盤,問道□「怎麼啦?開始緊張了?」
「嗯,」我承認□「有一點。」
「怕自己表現不好?」
「不是,」我搖了搖手□「我自己倒是沒問題……」
「那是什麼?」她關心地問□「怕他們出狀況?」
「照理說是不會,但……」我咬了咬嘴唇□「大概是第一次辦活動吧。有點患得患
失。」
「別耽心,不會的。」
「希望如此。」
「一定的。」她笑著走過來,伸手將我拉起,說道□「你昨天都弄好了,今天一定
不會出問題的。剛才你自己也說,只是患得患失嘛!對不對?」說著輕輕地抱住我,將
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甜甜地道□「凱,你應該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能軟弱的。你不
但要負擔社團的將來,要負擔你說的『四大任務』,更負擔著全社的信任。今天下午大
家的狀況,其實就是你的狀況;他們表現得好不好,全靠你是不是很鎮定決定。你若是
一臉耽心緊張,你想他們不是更得耽心緊張嗎?」
「嗯!」
「所以啦,別沈不住氣。」她輕輕一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好不好?」
「你說。」
她抱得緊了些□「靠在你身上,不但會令人覺得十分安全,更會給人一股很溫暖的
感覺。凱,我相信只要依賴過你的人,一定都會這麼覺得;不管是你的社員、學長,甚
至是那個小玫,都曾經這麼覺得。所以啦,雖然你自己可能對手上的事沒把握,但只要
你放輕鬆,告訴他們『靠我吧!』他們就會很有信心的,懂嗎?」
「嗯。」我說□「謝謝你……薇,我很需要這番話。」
「別客氣。」她不假思索地道□「應該的。」
我一怔,訝異道□「咦?怎麼你也……」
「呃……」她臉一紅,笑著吐了吐舌頭□「糟糕!我也婆婆媽媽起來啦!嘻嘻!」
.
小光兩人下台了,第四個段子在掌聲中開始表演。這段「反正話」由兩位高一社員
擔任,是原來的備用組,我起初還耽心他們會忘稿,但或許是潛力被激發了吧?他們雖
然在控場效果上遠遜小光的「好」,但就一段相聲而言亦算可圈可點了。尤其這個段子
和「好」一樣,是需要捲舌音的大陸段子;能夠像兩人一般逗捧皆宜,已經很了不起
了。是故,雖然台下反應頗不如適才三段,我卻在他們下台後,利用串場時間好好捧了
兩人一番。
串場詞在不知不覺中結束,當小達的聲音從台左傳出時,觀眾才知道第五段「談流
行」已然開始。我倆自自然然地邊走邊說,直到兩人在舞台中央相會時,正好把「瓢把
兒」(段子一開始導入正題用的幾組包袱)說完。兩位社長相視一笑,同時轉身,報名
報題。
大夥兒轟然叫好,掌聲連連。我心中一陣興奮,頓時吸了口長氣,待小達開口抖包
袱,便同他一搭一唱地,說起了自撰的段子。
.
當我正想說時候不早,我們去盥洗更衣時,身後忽然傳出了「挪威森林」的吉他前
奏聲。
當我轉身面對薇時,她正抱著吉他,沐浴在一天的朝陽金芒裡。
而,正當我發現她正用那帶著微笑的迷人眼神,默默地凝視著我的時後,整個世界
早已悄悄地停止旋轉,不再催促著我們了。
吉他擱下,樂聲未歇。
白袍飛逝,微風不止。
所有的耽心,緊張及興奮突然消失;即將開始的一天,在此刻倏地暫停。她神秘又
溫柔地將我由現前的景況中抽出,帶我飛昇至那遙不可及的天頂,和風齊飛,與天籟共
鳴。
於是在迷醉中,我們再度留下了永難忘卻的痕跡,又留下了永不褪去的烙印;留下
痕跡,留下烙印,於此清晨絢麗的黎明。
.
第六個段子是二軍的「金鋼腿」,這是一段三人表演的大陸群口段子。三位高二學
長熟練地彼此配合,使場中熱鬧非凡,毫無冷場。
第七個段子由小達和特勒負責,段子是希特勒主筆的「談戀愛」。希特勒似乎沒談
過戀愛,但段子本身卻十分老道;不是情場高手,我真疑惑他是怎麼寫出來的。
第八個段子是希特勒和范胖的「劉范家」。這是我參考大陸段子,特別寫給兩人
的。其中希特勒吹牛劉家先人,范胖自誇范氏祖宗,在互相較勁中逗笑。
第九個段子是上次儀隊隊慶阿強「欠」大家的「校園記趣」,和他一同上台的是小
傑。相信沒有人會想到,當兩個看起來都很臭屁的傢伙,同台表演一段寫得兩角全是
「逗」的段子,加上兩人都因講話不順而表演成全是「捧」角時,竟然會產生如此絕妙
的爆笑效果。站在預備位置上,我發現軍訓視聽教室過百人幾乎全部近於瘋狂,一個個
滾地抽筋,場面紊亂不堪。
.
再回過神時,她已換上了北一女制服。
一如最近的每一天,七點半的天空正是一片亮麗。薇和我收好書包,檢查門戶,然
後牽著手出門。此時我倆都沒說什麼話,只逕自微笑著凝視對方。
等了片刻,電梯的門開了。我們互相禮讓一番,才我先她後地走進。她笑道想不到
你這種大老粗還會講究這個,真是令人驚奇;我也笑道原本以為你事事爭先,今天竟然
「變態」了。兩人彼此虧了數句,隨即一起大笑。
當樓層指示燈亮起四樓時,她忽然想起一事,臉色稍稍一沈。我忙問怎麼了,只聽
她道□
「凱,你還記得上次碰到的那個花癡嗎?」
「記得。怎樣?」
「他在下面。」
「什麼?」我訝異道□「你說……他在門口等你?」
「嗯。」她頓了頓□「最近每天都這樣。」
我皺了皺眉頭□「是嗎?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那是你沒注意,」薇道□「他每天都站在門口的公車站牌下,背建中校慶記唸書
包,戴太陽眼鏡。」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怒道□「要不要趕走他?」
「不了,」她搖搖頭□「只是告訴你罷了。別把這小子放在心上。」
一陣沈默,兩人都不再說話,片刻間電梯已到一樓,倆人隨即牽手走出大門。果
然,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小子,就像薇所形容的□背著「駝客行」書包,戴著一副深褐色
的眼鏡,斜靠站牌站著;而眼鏡下那雙賊眼,亦斜斜地,似帶怒意地望著我們。
突然之間,我心中湧起一股無法按捺的衝動,在薇立時察覺,正欲制止的時候,我
已先她一步,走到站牌前站定。雙眼盯著那小子,一言不發。
花癡微吃一驚,隨即轉身面對著我,不甘示弱地以眼還眼。兩人頓時僵住。
隔了半晌,這小子終於受不了凝視,眼神一閃,故作輕蔑道□「你幹什麼?」
「你幹什麼?」我冷冷地道。
「唔……我站在這裡,不行嗎?」他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凶神惡煞,語氣中已然露
出弱勢□「你看什麼看?」
「不行。」我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滾。」
「喂!你算老幾?」他怒道□「老子愛站在這裡,你管得著嗎?」
「管得著。」我道□「滾。」
「你……」他眉心含怒□「你說話小心點!否則……」
「多謝指教。」我仍道□「滾。」
他聞言怒不可遏,拳頭一緊,似乎想上來就是一記,但馬上又忍住了。喘了口氣,
怒道□
「你倒底要怎樣?」
「你聾了嗎?」我冷笑□「要你滾蛋,很難懂?」
他咬了咬牙,考慮半晌,似乎不甘心地又道□「干!你有種,夠膽的約一天單
挑!」
「不必了。」我笑道□「你有種我知道!夠膽約人,沒種動手。我要你滾是好意,
省得老裝樣子又不出手,嘿嘿!丟臉嘛!」
「你!」他怒火立升,當下就是一拳打來。我伸手一格,順手就是一記耳光。清脆
一響過去,他訝異地一怔,我趁機右肘撞去,準確地擊中他的胸口。然後,沒等他跌
倒,左手乘勢抓住他領口,又補上一記耳光。
這三招連環進手是詩聖教的。那天在撞球店我向他說起花癡,詩聖曾道這種人無賴
至極,若不在一開始便給他來個下馬威,以後只怕還會有麻煩,故傳了我這三手。他還
說此招不可用於先發,你一定要待對手出手,這一套招式才會靈光,而且千萬不可忘記
下手要狠。因為對手吃了這幾下,一定會愕然失措,你若手下留情,給對方留下一點反
擊餘裕,那麼隨後的反撲,一定會銳不可擋,厲害至極。
花癡被我三下制住,我依著詩聖所教,反手側身,在不易被反擊的位置上抓住他的
領口,隨即叱道□「下次小心,理虧就不要動手。滾吧!」
他惡毒地朝我瞪了一眼,轉過身來,悻悻然地走了。薇待他消失後,才一拍我肩
膀,不勝訝異地問道□「凱,這一手好帥,哪兒學的?」
「詩聖教的。」我一笑□「專門對付他。」
「唔……」薇聞言一怔,隨即歎了口氣□「唉!果然是……」
「怎麼啦?」我問道□「你不高興我動手?還是……」
「算了,沒什麼。」她牽起我的手□「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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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段「天安門傳奇」表演完畢,小光和我熟練地一鞠躬,隨即在笑語掌聲中分頭
下台。
小達隨即上台,以社長身份感謝大家的參與。之後,出乎意料地,他竟然對大家介
紹站在台側的兩位基女相聲社同學。只聽他說經由本社力邀,相聲社決定來一段「電視
與我」,代表在場五社,對說唱藝術社精采的節目表示支持及答謝。於是,在台下一陣
掌聲中,基女身著蘇格蘭裙制服的兩位同學上了台。
希特勒趁兩人照例鞠躬報名的空檔,悄聲對小光和我道她們在風格上和本社不同,
由於大部份都是在漢霖說唱藝團指導,故相聲社的表演頗值一看。不但可刺探對方實
力,更能收攻錯之效。是故,小光和我立時屏氣凝神,留神於她們的「電視與我」。
的確,在漢霖的訓練下,她們的表現比較奇怪,好像在什麼地方缺了些東西,或者
有點不是味道的感覺。我暗忖也許是對傳統相聲的認定比重不同,亦可能因為女生表演
相聲本來就不是那個調調的關係,我發現她們就口齒靈動上固然強過我們。但在颱風及
最重要的「抖包袱」上卻十分薄弱。回想和小光練習「好」的時候,傅老師曾一再告誡
兩人以下三事□口齒清晰、站台不動與捧哏前放慢。當時傅老師並不要求我們的背稿及
表情,卻在說繞口令、台步動作、吸氣吐氣、站台位置以及念「串活」(指連著念一大
篇語氣毫無停頓的台詞)上花了偌大功夫。而此刻當我倆親眼見到兩位相聲社同學的表
演風格時,不禁體會到傅老師話中的真諦,而對如何完成一段表演,有著更深的認識
了。
淨顧留著心她們的颱風缺失,「電視與我」這個她們自撰的段子似乎一句也沒聽見
地便結束了。我回過神來,連忙上台宣佈今天活動到此結束,之後便依原訂計劃,和五
社就一些社務彼此交換意見。一直搞到傍晚五點四十,大夥兒才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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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紀念堂「大孝門」。八點整。
「我就送你到這裡了。」薇把車停在路邊□「你自己走去成功吧。」
「怎麼啦?」我微覺奇怪,平常早上她都會送我到成功門口,然後旁若無人地吻我
一下才走。今天不知為何,竟然把我放在此處□「你要遲到了嗎?」
「現在過去已經遲到了。」她道。
「那……為什麼?」我追問。
「我希望你靜一靜,」她微微一笑□「剛才你教訓那小子一頓,看起來似乎蠻興奮
地。加上早上我們又……所以我希望你自己走走,好不好?」
「嗯,」我點了點頭□「應該的。那晚上我們還見不見面?」
「不了,」她搖搖頭□「你一早就起床,整天又都有活動,晚上想必累得跟條狗一
樣。回去好好休息吧!」
「也對,」我笑道□「不過……我覺得還是碰個頭好。」
「為什麼?」她問□
「因為……」我笑道□「既然晚上我會累得像條狗,那想必爬不回家了。所
以……」
她會意,大笑道□「好啦!晚上送你回家!」說著扮了個鬼臉□「懶狗!加油啦!
拜拜!」§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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