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河馬大聲道□「現在休息。」
十點二十五分,中正紀念堂的台階上,三十三個成功詩朗隊隊員依言就地坐下,喝
水的喝水,打呵欠的打呵欠,三三兩兩地打起屁來,試圖緩和一下一小時多以來練習的
緊張情緒。此時周圍一片寧靜,除了廣場中間歇傳來,似有似無的電子鼓聲之外,一時
之間我們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
原本以為半年沒練,今晚大家的表現一定很糟。想不到「海祭」這首詩我們不但仍
然倒背如流,大夥兒竟然連當時的處理方法及表現技巧都尚未遺忘。雖然高三學長都沒
來,幾個高二社員又因故不到,但我們在重分獨誦句的安排後,整體表現仍舊和去年比
賽時差不了多少。是故,僅僅九十分鐘的練習,大夥兒已再度感受到那股既興奮、又充
滿自信的「成功精神」了。
「你們太令我感動了!」丁社長坐在台階上,對大夥兒道□「就功力而言幾乎和上
學期完全一樣,一點兒也沒有退步。」
「那當然啦!」希特勒笑道□「你們常說的,成功是最好的嘛!」
「最好的是沒錯,」社長歎了口氣□「可惜裁判不這麼想。」
「哎呀!算了啦!」河馬一拍他肩膀□「裁判又不是學這個的,我們的功力太強,
他們根本聽不懂。把那件事忘了吧!」
「我忘不掉,」一個叫沙迅安的高二隊員插口□「今天想起來就生氣。」
「我也是。」另一個叫楊政挺也附和道□「比氣勢,今年我們的『海祭』是十一校
內最強的。就沖這一點輸給北一女就沒道理。」
「要不是沒道理,我們當天也不會哭了。」社長黯然道。
「提起這個,」希特勒道□「那天你帶頭哭,害大家不哭都不好意思,你還有臉
說!」
「有什麼沒臉?」河馬道□「我當天也哭了。和小丁哭不哭又沒有關係!」
「你哭起來很醜,自己知不知道?」希特勒笑道□「小丁哭就算了,你那麼胖,眼
淚混合著油,很噁心咧!」
「你少廢話!」河馬吼道□「我又不是小沙那種大美女,哭起來好看得了嗎……」
「你扯上我幹嘛?」沙迅安瞪眼□「自己被虧不爽,還說我是女人!你小心……」
「小心他找你上床。」楊政挺打趣道。
大夥兒哄堂大笑。沙迅安捏了楊政挺一把,痛得他大聲慘叫。希特勒笑道□「你拿
自己的老婆開心,這不是找死嗎?哈哈!」
「喂喂喂!他已經不是我老婆了!」楊政挺忙道□「這麼艷麗的女人我無福消受,
比賽完就讓給申大媽了。」
「咦?申大媽不是女的嗎?」社長訝異道□「兩個女人……」
「夠了沒?」沙迅安大吼□「你們幾個有完沒完?小心申大媽……」
「看吧!」楊政挺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男主外,女主內,一有委屈就抬出老
公……」
「你要死啊!」沙迅安罵道。
「是是是!我不打岔了,姑娘請講。」楊政挺又道。
「你完了!」沙迅安又好氣又好笑,抄起雨傘就向他奔去。楊政挺笑著跳開,大叫
道□「救命啊!這個女人喜新厭舊,有了姘頭就……哎唷!」他慘叫一聲,想是吃了重
擊,兩人隨即追逐遠去。
「小丁,」河馬問社長□「他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啊?」
「我不敢講。」社長道□「有點像,可是又沒有什麼證據。」
「他們在演辯社也這樣嗎?」河馬又問。
「更誇張呢!」希特勒道□「我高一也在辯論隊,那個時候他們一天到晚摟摟抱
抱,久一點大家都見怪不怪了。說實話在詩朗隊裡,他們還收斂了很多咧!」
「現在更嚴重。」社長微笑道□「我們打辯論賽,這兩個人從頭到尾都堅持待在同
一組。上次學長要小沙帶高一的,他還差點和學長打起來……」
「那剛才挺哥還說什麼舊愛……」河馬問道,希特勒接口□「別上當,那是唬人
的。只有你這種矮胖子才會相信……」
「這跟身裁有關嗎?」河馬怫然道。希特勒一笑□「沒關、沒關、當我放屁好了。
哈哈!嘻嘻!」
.
「怎麼會沒關?」老烏龜道□「只要是發聲,就一定要看肺活量大小。」
「不對啊!」高一的黃文凱道□「你上次說用肚子出力,氣由丹田發出來的……」
「話是如此,但這只不過是比喻。」老烏龜解釋道□「所謂腹音,是指用腹部作出
共鳴的效果,事實上空氣是不會跑到肚子裡去的。」
「否則就會放屁。」希特勒笑道。
老烏龜瞪了他一眼,續道□「人的話聲是聲帶產生的,但若是用丹田的力量震動,
聲音就會沉而有力。再說,若只用胸口的力量,那麼句子出來就會有許多『氣音』,聽
起來很單薄……」
「男人嘛!」希特勒又道□「胸口單薄很正常的。」
「你再說!」老烏龜一吼,嚇得希特勒連忙閉嘴。他轉頭,不理希特勒的偷笑□
「黃學弟,你的塊頭很大,肚子又比較胖,照道理來說腹音一定比我更穩。但是我下過
功夫,所以剛才那一次試音,很明顯的我就不會向你一樣發抖,搞出一堆顫音。所以
啦,去找河馬,他會教你如何逼出丹田的力氣的。」
「找我幹嘛?」河馬一愣。
「河馬矮矮胖胖的,」老烏龜笑道□「他高一剛進來的時候,我以為這小子一定很
夠力,想不到一試才發現他是『女高音』……哈哈,那麼肥一個人,配上尖嗓子,很古
怪呢!」
此話一說,坐在明倫國中游泳池畔的詩朗隊員全數捧腹大笑,河馬臉一紅,搔了搔
頭。只聽老烏龜又道□「我磨了他半個月,你看現在人家多神勇啊!所以啦!找他準沒
錯。」
「你叫他找我,」河馬道□「你自己幹什麼去啊?」
「我嗎……嘿嘿!」老烏龜邪邪一笑,轉頭看了希特勒一眼。希特勒暗道不妙,連
忙拔腿飛奔。
「我要宰了那小子!看看他肚子裡還有什麼屁!」說著往希特勒的方向直追而去。
.
「解決了沒?」社長笑著挪了挪,讓爬回來的楊政挺坐下□「還好吧?」
「沒事,」挺哥苦笑道□「留一點『歷史的傷口』罷了。」
「對了,說起這個,」希特勒問道□「我們在這裡光打屁,活動什麼時候開始啊?
可別錯過了。否則後天回學校,大夥兒可真的會留下一些歷史的傷口喔!」
「放心,還早呢!」社長道□「先是板中,再是建中、景美,之後才是我們。」
「幾點上台?」河馬問。
「聽說是十一點十五。」社長道□「不用急,我和景美的說好了,兩校一起報
到。」
「好小子,你和景美的也有一手?」挺哥道□「我以為你專釣北一女的呢!」
「成功景美本一家嘛!」社長笑道□「那天又不只我們自己講,她們也承認啊!」
「提起那天真是好玩!」希特勒道□「學長的主意真妙,要不是那時搞這一手,後
來大家不知道有多難過呢!」
.
比賽後大家都很緊張,學長們一個個凝神於裁判講評,試圖由他們的話中聽出一點
端倪。司儀宣佈成績是由後面報起,最後一個報的便是冠軍。大夥兒提心吊膽,每宣佈
一個學校,我們的心就猛跳一陣。從優良三名,司儀報完了優等的三校。當她繼續報出
景美的名字之時,大夥兒彷彿都快爽死了。因為下台之後,老烏龜很興奮地告訴大家我
們一定比北一女強,又分析了一堆理由,是故當我們知道尚未報出的學校只剩成功及北
一女時,大夥兒已然覺得自己是冠軍了。
司儀放下手中的一疊文件,從裁判手中拿起另一份東西,此刻景美的正在為自己是
季軍而歡呼中。老烏龜當時不知為何臉色大變,心念一動,大聲對大夥兒道□
「大家快一起念□恭喜景美同學勇奪第三名!一!二!三!」
我們依言念了。景美的也立刻回應□「感謝成功同學!助你們第一名!」
「蝴蝶飛舞椰樹下!成功景美本一家!一!二!三!」
景美的聽我們這麼念,喧鬧著回應我們□「堅定信心!邁向成功!」
「成功景美本一家!」
兩校彼此「親熱」,場中為之側目。成功詩朗隊人人興高采烈,忘形地依言起哄
著。但,身為一個無意間注意到老烏龜表情的人,我下意識地感到□我們輸了。
.
「當時他這麼做,其實是為我們好。」社長歎了口氣□「之後要不是景美的跑過來
安慰大家,我們還不知道會哭到哪時候呢!」
.
司儀微微一笑□「接下來,我們要宣佈特優學校的名單。」
會場瞬間安靜了下來,我們心跳更快了。大夥兒就等著這一刻,等著司儀說出「特
優——北一女中」這句話,宣告大家□成功是最好的,是令人羨慕,令人不敢逼視的第
一名!屆時,我們將理直氣壯地,當仁不讓地,一如多少學長的預期,就像傳說中那麼
大快人心地,是光榮的,獨一無二的,令人驕傲的第一名了!
我們確信,那即將報出的校名,絕對不是參加比賽資歷最深的成功中學,而是專搞
花俏,連團誦都要人指揮才能念的北一女中。我們知道司儀一定會這麼說的。那最後提
到的,必定是那從不缺席的,充滿傳統及傳承的,陣容堅強的,信心十足的成功詩朗
隊!在這個資訊如此發達的社會裡,我們不相信還有人不知道——成功是最好的!
.
「我不信!」河馬痛心疾首地道□「我一直不相信這件事!這未免……未免太荒唐
了!」
.
「特優,成功高中。」司儀高聲道。
很奇怪吧?一聽這句話,歡呼的竟然不是故事主角,而是北一女的詩朗隊。不過,
那聲歡呼非常短,而後全場甚至靜了數秒,司儀才鼓起勇氣繼續□「特優,北一女
中……」
成功詩朗對的人張大了口,目瞪口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老烏龜十分鎮定,
似乎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一般,神情沈痛,卻十分堅強地咬著下唇,默默盯著遠方,
閉口不語。
.
「喂!別坐著歎氣啦!快上台了!」河馬道□「後台集合!」
.
錯了吧?她是不是把卷子拿反了?幾百個人疑問著。
成功輸了?輸給那滑稽的「擊壤歌」?有人問。
北一贏了?贏過那精彩的「海祭」?也有人問。
幾百個人驚訝地問著。
.
「這個舞台不對!」河馬急道□「只有一個樓梯!」說著一扯社長□「快叫大家集
合!」
詩朗隊很快地集合完畢。社長叫大家在後台一角排好,宣佈道□「等一下上台的方
式改變。大家注意,我們只有一個小台階可以走,所以不分成左右兩部上台了。待會兒
第三排先走,再來是第二排、第一排。都知道了沒有?」
大夥兒點頭。社長又道□「上台的排頭是下台的排尾,可別把這一點忘了。還有,
跟比賽的時候一樣,快接慢念,收尾要齊,上下台別拖,一定要跟著國樂社……」
說到這兒,社長忽地一停,雙眼圓睜,接著驚恐地大叫了出來。大夥兒吃了一驚,
河馬急忙問道□「怎麼啦?你怎麼啦?」
「國樂社!」社長面色蒼白□「國樂社沒來!」
河馬一愣,隨即放聲大笑□「白癡!哈哈!他們早就等在台上了!哈哈!嚇成這
樣!」
「啊……?」社長呆了呆□「他們……來了啊?」
「早來了!」希特勒笑道□「什麼社長嘛!現在才想起來!嘿嘿,嘻嘻,哈哈
哈!」
.
「請上述報到名字的學校各派代表,到前方裁判席登記名次。並請各位同學留在原
地,待會兒即將進行頒獎典禮及閉幕式。謝謝大家今天的……」
社長哭了,河馬流下了淚。
老烏龜低下了頭,景美那兒有人走了過來。
希特勒按住眼睛,小沙挺哥抱頭痛哭。
第二部那兒有人開罵,旋即被高三的制止。
申大媽怒道大家退席,幾個隊員起身欲走。
黃肥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用腹音唱起了「歪校歌」……
林家儒也唱了起來,社長哽咽地哼著曲調,河馬的聲音已然令人費解;希特勒……
一片模糊,我看不見了。
.
「現在,就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成功高中詩歌朗誦隊為大家帶來的『海
祭』!」
掌聲依言響起,雖然比不上給小虎隊的熱烈,卻也算是十分熱情了。此時場中一片
吵雜,燈光混合著人聲,形成一幅亂糟糟的場面。
國樂等了數秒,在漸弱的掌聲中幽幽響起,排頭隨即踏了出去。我們依著老規矩,
踏著一小節四步的拍子,井然有序地向舞台中央的台階前行,心中念著上台必須重覆背
誦的三句口訣「快接慢念」、「獨前暫休」以及「拉低頓高」(接句子快,念句子慢;
獨誦句前團誦不必念;以及拉長聲後低頭,頓止後抬頭等要訣)。
國樂停了,最後一聲笛音結束前大家已然站定。我們在心中數完兩個四拍,第一句
獨誦準確地念了出來。這句「一道探照燈警告說」是挺哥負責的,他就像比賽那天一
樣,稍稍把頭一抬,身子微傾,用力地吸了口氣,然後既清楚又快速地念出□
「一道探照燈警告說——」
「說」字微微一拉,整個語調如長鞭一般地劈出,我們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
間,立刻沉雄有力地,好似雷轟電閃地念出下一句團誦□
「公!無!渡!海!」
黃肥在於餘音未斷時,立刻接道□「一艘巡邏艇咆哮說——」
「公!竟!渡!海!」兩部又同時爆出團誦。
此時,第二部毫不喘息地,在第一部的聲音一頓的剎那,跟著念出下一句□「一群
鯊魚撲過去!」
這句團誦接得完美極了!第二部不愧當時老烏龜的一再磨練,儘管連著念兩句,仍
接得清楚分明,毫不含糊地完成團誦中難度最高的「短接快連續團誦」。河馬不待他們
「去」字長音停下,馬上漂亮地接上韻腳,硬把速度拉慢□「墮海而死……」
「墮海而死」這一句難在適才五句都十分快速,又強而震撼的氣勢,必須被獨誦拉
下來,而且不能顯得有空隙,也不能聽來氣氛迥異。此外,河馬必須用單獨一人的聲
音,承續著三十二位團員使盡力氣拚出來的團誦句,讓觀眾很自然地感受到那股身在重
重包圍下,投奔自由者的無奈及痛苦。是故,這一句數盡詩朗隊,也只有河馬才能表現
得這麼完美。
下一句是我。在河馬這麼一轉氣氛下,我必須抓住他聲音稍減,但又沒有完全斷絕
的當口滑出高音。是故,我照著老烏龜當時的解釋,在河馬念句子時便跟著默念那句
「墮海而死」,以便將兩句的接縫消彌於無形□
「一片血水湧上來……」
高音拉起。句尾我的聲音就好像拋物線一樣逐漸下滑。而就在韻律尚未墜地前,林
家儒的聲音卻再度將之拉高□
「歌亦無奈……」
好一句「歌亦無奈」!臭屁不負眾望地將我丟給他的難題解出來了!他的聲音如鐘
如鼓,在空中遠遠飛去;逐漸消失,消失於深邃的夜空之中。
我們知道是時候了,全體肅然,心中配合大鼓的擊打,數著「一!二!」的兩拍,
數著那令我們一再重來,一度自認永遠接不整齊的兩拍。那兩拍間四下一陣靜默,彷彿
預告著□這個投奔自由者已全然絕望,海上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他是毫無生機,毫無生
存權利的了。這個背井離鄉,為了自由而泅水的傢伙,在探照燈巡邏艇的包圍下,在警
犬及鯊魚群的啃噬中,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為他準備好的,一場血腥而恐怖的
——
「海!祭!」
.
「真不賴!」薇笑瞇瞇地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團誦呢!」
「謝啦!」我擦了擦滿頭的汗□「噓!熱死了!」
「都夜裡十二點半了,還這麼熱啊?」她笑著拿出手帕幫我擦汗,一邊道□「是不
是上台緊張啊?」
「才不會呢!」我忙道□「剛才又不是在比賽,我上過多少次大場面了,還會緊張
嗎?」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們走一走吧!」我往演講社的方向看了看,牽起薇的手□「別待在這兒了。」
或許是平常和薇夜遊成了習慣,雖然已是深夜,我卻一點兒也不覺疲倦。我倆牽著
手,離開演講社同學不懷好意的目光,一齊漫步在中正紀念堂的夜風之中。
說也奇怪,一樣是午夜,也是薇和我,甚至兩人也和平常一般地穿著制服,但今夜
我總覺得十分歡暢,彷彿是有什麼喜事般地微笑著,笑得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兒蠢。
薇似乎也發覺了,開口問道□「凱,你在樂什麼?」
「沒什麼。」
「少來了,」她道□「有什麼好玩的事,說來聽聽不成嗎?」
「也沒什麼啦!」我笑道□「只是心情很好罷了。」
「因為剛才的表演?」
「大概吧。」
「你這個人真是的!」她推了我一把□「在台上那麼激動,好像你是吾爾開希一
樣,想不到一下台就忘得乾乾淨淨!」
「這個不能怪我,」我解釋道□「我們平時訓練慣了。只要一開始念詩,就必須馬
上投入感情,這樣會把詩念好。」
「這個我懂,」她問道□「我是問你現在在爽什麼?」
「跟平常一樣嘛!」我笑道□「只是要表演得不差,下台之後我就會三八兮兮
地!」
「原來是在臭屁啊!」她笑道。
「小場面一個,談不上臭屁。」我聳了聳肩,說道□「說真的,我很喜歡舞台。每
當聚光燈一照,我就自然而然地開始表演。那種感覺好像……好像是世界只剩我一個人
一樣,我覺得很自在、很興奮,好希望永遠都不要下來……」
「不會緊張嗎?」
「看情況,多半都會。」我承認□「其實只要是面對人群,不管說相聲、念詩,甚
至只不過是講講話,我都會覺得很緊張。但這和我剛才說的感覺是兩回事……」
「哦?」她應了一聲、意示詢問。
「像剛才吧,我跟大家上台念『海祭』。一站上去就被聚光燈照著,連眼睛都睜不
開。那時我的確十分緊張……」我說道□「但在習慣那種強光之後,我就會開始感到心
跳緩了下來,汗也不流了。這時我會看看臺下,看一看那些在強光中顯得模糊不清的觀
眾。你知道的,他們看起來黑鴉鴉地,表情是興奮或生氣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當時我
的五官就會像失靈了一樣……」
「然後呢?」
「既然如此,感覺就會變得很靈敏,」我道□「就跟瞎子聽力好是同樣的道理,那
時我不必看、不必聽,我就知道他們的反應是如何,是喜,是怒,我都很清楚……再
說,當時就算想,我看不見,也聽不見,就好比又瞎又聾一樣。所以才會說——好像世
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你瞭解嗎?」
「嗯。」她點點頭,又問道□「那你在這種情況下表演,不會出問題嗎?」
「不會。」我說□「這就是平常練習的功力了。很多人私底下表演得很好,一上
台,馬上就慌了手腳,這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上台會緊張,只不過練習不夠,到時候自
然控制不住情緒而已。」
「所以,」她笑道□「你要說自己練習得很用心,是不是?」
「沒錯!」我道□「表演除了天份,還需幾份運氣。我覺得自己兩樣都沒有,差有
一技之長者,乃在勤懇用心而已。這叫……」
「得了吧!」她笑著打斷我□「說你胖你就喘,一捧兩句,瞧你爽得什麼德性嘛!
哈哈!」
.
一點十分。
和薇說了半天,我見時間不早,便對她表示該回去了。她似乎有些不捨,但知道我
有困難,故也不強留,當下我便逕自走了。
望著她消失在人群中,我歎了口氣,走回北一女的陣營。此刻她們正在做最後的准
備,人人都席地而坐,小聲地背稿,只有播報新聞的兩個同學正在大聲排練。
小達把我拉到一旁,悄聲問道□「學弟,范胖呢?」
「他去前台準備表演用的錄音帶了。」我道。
「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詩朗隊表演完的時候,」我道□「在舞台旁邊。」
「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只說在準備。」我問道□「怎麼,有問題嗎?」
「沒什麼,」小達道□「我怕他又有什麼問題,像是遲到之類的。」
「放心吧。」我笑道□「我們這邊弄好就是了。」
「你精神還好吧?」小達問道□「三點整上台,撐得下去嗎?」
「沒問題,我是夜貓子。」
「要不要再練練稿子?」
「待會兒吧,」我想了想□「只不過十七八句台詞,隨便練一下就可以了,現在沒
心情。」
「兩點整要排練,自己注意一下時間。」
「謝了。」
「還有,希特勒在找你。」
「他在哪兒?」
「好像跟景美合唱團在一起,」小達微微一笑□「你自己找找吧!」
我點了點頭,便往景美的營區走去。她們的節目排在詩朗隊之前,此刻已經沒幾個
人在了。大老遠便瞧見希特勒,他正和一群景美高一的小女生打屁。見我走近,便對她
們道□「哈哈!學弟來啦!」說著拉住我,對學妹們介紹□
「這位就是我學弟董子凱。你們大家認識一下吧!」
幾個景美同學一副很崇拜的樣子跟我打招呼,我一頭霧水地和她們扯了幾句。希特
勒隨即對她們說下次再聊,隨即帶我離開。路上我問他為什麼說起我,他笑道□
「剛才下台後我陪小丁找景美的人談天。那幾個小女生是上次詩朗比賽朗誦班的,
所以很熟(奇怪,希特勒只要見過面,就會跟人家很熟)。她們問我剛才念『展開一面
血旗』那句的是誰,我說是你,」希特勒笑道□「她們很崇拜你的功力,於是要見
你。」
「為什麼?」我疑惑道□「我那一句破音啊!」
「哈哈!那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希特勒大笑□「她們以為那是故意的,說什麼能
把那種需要腹音的句子念破,真是本事不小。哈哈!」
「別提了。」我哭笑不得□「快回演講社吧,兩點要排練。」
「不急,我們自己聊聊。」希特勒拉住我,往大孝門的方向走去,兩人當下便散起
步來,邊走邊聊。
希特勒說剛才在舞台上,他突然想起了一些當時創立說唱藝術社的經歷。他道你馬
上就要當社長了,趁今天有空,不妨都跟你說,省得回到學校你又天天蹺課,找人又是
一件大工程。
他回憶和小達從演辯社出來時,兩人商量了好久,最後決定搞一個專說相聲的社
團。他當時常去慈幼社串門子,慈幼社裡有一個小子認識傅諦,於是大家便主動和傅老
師接頭,之後間接認識龍團及魏老師,他們提供了許多創社需要的點子。這個慈幼社的
大功臣就是小傑,為了報答他,才讓他當副社長。
所以,希特勒道,雖然你不太喜歡他,但看在他對我們很有貢獻上,以後不要一見
面就和他抬槓了。我笑著點點頭,說道我和他又沒什麼深仇大怨,你說這樣,那就這樣
吧!其實我只是看不太慣他那副德行,這學期好幾次和演講社開會,他沒有一回不放我
們鴿子。像阿強那小子,我也沒有很討厭他,不過儀隊隊慶那件事後,我便不太信任他
了。我道,這些人老出問題,尤其阿強還要和我相處一年,現在小達和你都罩不住他
們,以後我不是更頭大了嗎?希特勒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他在耽心的,下屆除了小光
就沒有得力幹部,要辦成本社四大任務,可能會很辛苦。這麼一副重擔,你不一定吃得
消。
我一愣,問道何謂「四大任務」?希特勒道這是小達和他交給我的四件「遺志」□
一、打敗演辯社,取代他們在才藝性社團以及訓導處的地位;二、發展對外關係,不但
要聯絡尚未接頭上的基隆女中相聲社,更要試圖找出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外校同性質社
團;此外,倘若能力所及,最好試著作「文化輸出」,「扶植」外校成立相聲社團;
三、建立一套完整的社內訓練計劃,多教出幾個能上台的人才;四、省立高中有一個高
中組相聲賽,當你建立了較完整的校際網路,扶植出台北市高中其他的相聲社團,又有
一班可以出馬的表演群之後,便試著去接觸這個比賽的主辦單位,看看他們是不是能將
這項比賽擴大至直轄市,讓我們加入。希特勒抬頭望著夜空道,只要我們能打進這個比
賽,不但實力能獲得重大突破,就廣告效益以及校內支援上,也都會有許多好處。
希特勒兩眼發光,鼓勵道他也明白此事不易,四大任務想在一年間全數達成確實艱
難,但兩人都相信只要有你,社團便無事不可為。當然,我們並不強迫你四者皆要完
成,你有多少功夫就做多少,只要按部就班的來,我們總有一天能完成的。他拍了拍我
的肩膀,笑道□
「學弟,說真的,有你這種人才,真是說唱藝術社的福氣。中新友誼之夜、寒訓、
儀隊隊慶、支援北一女、一直到今晚的表演……甚至在詩朗隊,你一直玩得比我或任何
人都好;也許此刻我比你懂的多一點,但不久之後,你就會比我吃得開了。這一副重擔
交下來,其實我有點不太忍心,不過多一些磨練,對你或說唱藝術社都是好事。將來看
你的了!加油啦!」
我點頭,看了他一眼,肯定地道□「學長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你會把事情搞好的,我知道。」希特勒滿意地一笑□「時間不早,我們回去吧!
還有正事沒辦呢!」
.
兩點三十五分。
「六四天安門學運現場記實」的最後排練已然結束,演講社社員及我們三個「救援
部隊」坐成一圈,正利用上台前的空檔享受「暴風雨前的寧靜」。我出去抽了根菸,回
來時正好趕上阿禎及小達的對話。由於他們兩人,以及那位代范胖上台的鄭巧怡同學正
在交換社務經驗(此刻方知鄭同學是她們的內定下屆社長),是故我也坐下,加入了三
人的討論行列。
六月十日是說唱藝術社社慶,這幾周來我們的社展準備工作已然完成。小達邀請演
講社當天出席,並向阿禎道因為這次活動是凱子辦的,是故希望貴社捧他場,給他來個
「闔第光臨」,讓這位新出爐的小社長「開張大吉」。如此,不但當天能好好玩一玩,
兩社新任幹部亦可彼此認識認識,交換一下感情。阿禎笑道這個自然,一口便答應了,
隨即問起我社展的細節。
我蓋略地解釋道,這次社展我們準備了約莫十個段子,其中有三組備用,六組鐵定
上台,另外我寫了一個名叫「天安門傳奇」的段子,視小光和我的準備程度決定是否表
演。在聯絡外校上,我已「派」希特勒及范胖邀請中山語言社,基女相聲社以及你們,
另外也聯絡上建中演講社。若是大家給面子,到時候應該會很熱鬧。就社展流程而言,
首先是本社向來賓介紹「社史」(十二個月的社史……),其後便開始表演,最後舉行
分組聯誼,然後開社內檢討會議。本社限於人力,故表演人員不得不兼任場務工作,而
我本人也必須在上一個段子及練一個備用的之外,出馬擔任整個活動的主持人。地點上
小達已和學校借到軍訓視廳教室,時間暫定是三個鐘頭,因顧慮到週六中午塞車,故活
動從兩點開始。
說完之後,我問阿禎道□「學姐,你看這樣的準備,還有沒有遺漏什麼事情?」
阿禎一笑□「一點也沒有了。要是由我來辦,最多也不過如此。」說著讚許地點了
點頭,隨即對準社長鄭巧怡道□「聽見了沒?以後辦事要多向人家說唱藝術社學習。董
子凱做事井井有條,這是我們所不及的。」
「您太謙啦!」小達笑道□「今晚的活動這麼倉促,又加上改稿及我們來攪局,要
說起井井有條,我們還不見得比你們強哩!」
「說到這個,」阿禎道□「今天真是感謝你們。要不是……」
小達一揮手□「應該的,別客氣。」
「不,我們真的很感激。」阿禎道□「像學弟的主持,就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真的嗎?」我接口。
阿禎微微一愣,隨即道□「當然啊!」
「那敢情好,」我笑道□「那我可要討賞喔!成不成?」
「請吧!」阿禎一樂,伸出手笑道□「隨便你說!」
「禮拜六給我二十個人,」我道□「幫我撐個場面,省得社展太冷清,不大吉
利。」
三人一聽不禁同聲大笑。阿禎笑道□「一言為定!」說著同我勾了勾小指,保證屆
時只多不少。於是我們也不再聊下去,她起立對大家說該準備了,於是大夥兒便收拾東
西,拿起道具往前台走去。
和范胖再確定一次燈光音效沒問題後,我回到隊伍中集合。阿禎趁台上隊伍尚未表
演完的空檔,又對大家提示了一堆注意事項。
較之團體行動已有完整程序的成功詩朗隊,她的提示有些凌亂;但不同於河馬的嚴
肅及老烏龜的嚴格,瘦瘦的她顯得十分溫厚親和□她微笑著打氣大家,鼓勵緊張的學
妹,感覺起來十分溫馨。我心想這也許便是男生和女生不同之處,正看得有趣,背上便
被人拍了一把。
「凱子!」回頭一瞧,見到希特勒的笑容□「沒問題吧?」
「放心,」我道□「不過演個李鵬,沒什麼難的。」
「看你的啦!」他一笑,對我扮個頗有「哏」的鬼臉,隨即回他那一組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股異常溫暖,似乎什麼都不必擔心的安全感,眼前浮
起去年詩朗比賽時,他也是拍了我一把,笑道「學弟,加油啦」的場面;又浮起中新友
誼之夜,我和小光因為主持人的壓力改詞,而憂心忡忡地回座位時,他對我說別緊張,
拍拍肩膀道我倆實力夠,不會被主持人奪走鋒頭的笑容。他一直是那張笑臉,拍拍我的
肩膀,在我最需要鼓勵時恰好出現;以他那簡單輕鬆的幾句話,給我最強而有力的自
信。
這時才發現,要不是他,真不知道我的表現還能不能這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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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樂隊表演結束,觀眾席上傳來一片熱烈的掌聲。阿禎揮了揮手,兩位負責新聞
播報的同學當即上台,在台左事先準備好的道具前站定。
主持人再度上場,承先啟後地念起過場詞。片刻廢話說完,便一如慣例地報出北一
演講社的大名(真丟臉,北一女演講社還有四個大男人)。「實況」第一組人員走上台
階預備。
主持人隨著掌聲左右退下,音樂應時響起,是CNN新聞的片頭曲(小達到底還是
不放心范胖,音樂傳來時他鬆了好大一口氣)。這段音樂是她們副社長錄的,此刻一
放,果然有那種新聞時間的味道;只不過露天音效差,音樂聽來有些刺耳,是為美中不
足。
音樂減弱,站在舞台一角隱藏著的貓咪一清嗓子,高聲報題□「天安門學運現場紀
實!」
她一念,站在台下的隊員不禁都笑了出來。貓咪咬字十分清楚,聲調在阿禎的要求
下也搞得平平板板,但此刻聽來,卻完全符合整個劇本所要表達的反面嘲諷意味,而顯
得有夠「酷」。
阿禎一翹大拇指,向她打了個讚許的手勢;貓咪則微笑以報,隨即關上麥克風。
表演正式開始。「新聞播報員」念起台詞□
「您好,歡迎收看北一女新聞,我是綠綠,」一個說。
「我是青青,」另一個接上。
「今晚新聞便由我倆為您播報。」綠綠道□「首先是天安門學運的最新消息。青
青!」
「是!」青青道□「自從今年四月十八日北京大學學生發起第一次天安門廣場靜坐
示威的活動起,包含學生,工人以及北京部份市民的抗議群眾一共和中共當局僵持了四
十八天。直到本月四日凌晨,中共中央公安武警及人民解放軍展開血腥鎮壓活動之後,
這場參與人數最高曾經達到三十萬人的示威活動,才在五日解放軍佔領天安門廣場後宣
告結束……」
「第一組準備!」阿禎走到台階上,對「實況」第一組人員進行最後提示□「上台
後盡量往中央走,千萬注意腳下的電線,別絆倒了。等一下市民先上,然後是吾爾開
希,最後是記者。有沒有問題?」
大家搖頭。我忽然想起一事,走上前道□「對不起,打岔一下。」
「你說。」阿禎道。我對第一組說□「剛才我們表演詩朗,發現聚光燈只有一個,
所以不能照得很開。你們上台以後盡量站在一起,最好和我們一樣,以八個人並排的寬
度為限。」我又對記者同學道□
「還有,聚光燈要從報新聞的轉到你們那兒,可能會耗一點功夫。所以待會兒要等
照到你們後才能表演。否則觀眾會找不到人。」
「嗯!這個很重要!」阿禎連連點頭□「別忘了喔,大家千萬小心!」
「……以上就是四月十八日至六月五日的四十八天內,天安門學運所有過程的回
顧。綠綠!」青青道。
「謝謝青青。」綠綠接口□「五月十三日,兩千名北京的大學生進行第一次的絕食
抗議,要求與中共當局進行對談,並推動民主改革。學生領袖吾爾開希表示……」
「走!」阿禎把手一揮,第一組人馬依序走進黑暗的舞台中央。
「……本台記者綠浩平當時在北京採訪,曾就學生自治會的陳情過程留下一段現場
採訪資料。」綠綠道□「以下就讓我們由這段珍貴的錄影,聽聽抗議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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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弟,他們不會有問題吧?」阿禎很耽心地問道□「效果好像沒有很好!」
「怎麼說?」我反問。
「觀眾聽我們什麼北一女新聞,綠浩平之類的名字,」她道□「似乎沒什麼反
應。」
「那是綠綠的問題。她講得太快,青青卻沒有把她拉慢,觀眾反應不及,所以一時
笑不出來。」
「那怎麼辦?」
「沒關係,現在聚光燈沒在照她們,」我道□「我去叫下一組,你上台偷偷提醒她
們,叫兩人注意觀眾的反應!」
圓形光圈落下,準確地罩住站在舞台中央偏右的第一組人員。她們依照劇本安排,
一絲不苟地開始表演。「綠浩平」的聲音有點不穩,似乎心中緊張,幸好麥克風效果更
差,相形之下還不算明顯。
第二組人員已然就位,她們負責扮演解放軍士兵以及公安人員。雖然沒有紅軍制
服,但一身軍訓課的卡其服也足夠表示了。第二組一共四人,此刻也許是見台上的表演
還算順利,神情比預備時反而自若輕鬆得多。
我是第三組,因為鄧小平要直接下令殺人,第二組上台不久後便要跟著出現在台
中。是故我一見阿禎從台上下來,馬上便回到自己那一隊主持大事。
第一組表演結束,六個表演人員在燈光轉移的當口「凍結」在台上。兩位新聞播報
員又開始過場。片刻交代完畢,第二組的「軍人」們立時上台「執行任務」。
阿禎招手要我們就位,五人按照傳令兵、隨從甲、隨從乙、李鵬、鄧小平的順序,
在台階上排好了一字長蛇陣。
時候已到,阿禎一聲令下,我們當即魚貫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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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瞬間,我們已經出現在數萬人的凝視之前。
奇異的感受霎時湧現□眼前也暗了,耳畔也靜了,時間也停了……
我們專注地說,專注地演。所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不再存在。適才的緊張、焦
急、憂慮及喜悅都都在瞬間消失無蹤;掌聲,笑聲,說話聲漸漸沒入黑暗裡,愈離愈
遠……直到一切完全消失,消失於空寂的舞台,遠離於深沈的夜空。我又回到台上了。
§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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