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還沒打完,我已走到第一排抓住小光,劈頭就道□「老兄!照片拿來!」
「什麼照片?」小光眉頭一皺□「中新友誼之夜?」
「沒錯!你拖了這麼久,可以拿來了吧?」我把手一伸。
小光笑著聳聳肩□「沒帶,抱歉。」
我不禁有氣,怒道□「你他媽說好上上禮拜就拿來,都快三個月了,還敢說沒
帶?」
「喂喂喂!」小光笑道□「那天是誰蹺課啊?你自己沒來,怪我什麼?」
「那天你有帶嗎?」
「老實說,」小光一笑□「沒有。」
我壓著火道□「什麼時候拿來?」
小光雙臂平舉,作出一副投降狀道□「明天,人格擔保。」
「你的人格有問題,他媽的我不信!」我道□「除非你告訴我一件事,否則跟你沒
完!」
小光眼神一閃,似乎已然知道我要問什麼□「你問我底片借誰了,是不是?」
「正是!」我微微訝異□「你說吧!」
「抱歉,哪個人和我有約定,不能告訴你!」小光道□「只有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人家可放心得很。在下不願當小人,你別白費功夫了。」
「要是我非問不可呢?」
「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小光道□「這是原則問題,我已經……」
「你少嚕囌!」我打斷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告訴你,這件事很重要!你知道借
你底片的人把照片給誰了嗎?」
「知道,」小光道□「林美薇,你馬子。」
我一愕□「原來那個人有告訴你?」
「沒錯。」小光道□「正因如此,才不能告訴你是誰。要不是知道這一點,我才懶
得保密呢!」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又道□「凱子,說真的你不必知道。其實不過是
馬子要張照片,而恰好又有認識的人罷了。反正又不影響你們談戀愛,有什麼關係?」
「小光,我覺得很怪,」我道□「她要照片不會找我嗎?為什麼要用這麼麻煩的辦
法?再說,這個借底片的人為什麼要保密?既然他認識薇,為什麼不能讓我知道?」
「這個嗎……」小光道□「我也不太清楚,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這點我管不
著。」
我心想小光一定知道,若非如此,他決不可能把口風守得這麼緊。但小光這個人強
逼沒用,我只能來軟的□「小光,你知道我和薇的交情還不算很穩吧?」
「知道,你說過。」
「從這張照片的事,我發現有點不太對勁。」我道□「我擔心會出問題,你就算幫
我個忙,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自己跟他問其他的事,不會把你牽扯進來的。好不
好?」
「不行。」小光堅絕地道□「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那個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你就把這件事忘了,否則自己問馬子,反正我絕對不說。」
「我問過她了。」我歎了口氣。
「那她怎麼說?」小光問。
「跟你一樣,什麼都不講。」我道□「要不是如此,我也不來問你了。」
「連你馬子都不說,」小光道□「我更加不能說了。」
「唉!」我兩手一攤,無計可施。只得道□「好吧!那你明天……」
「我知道,」小光鬆了口氣□「不會再忘了。帥哥保證,駟馬難追!哈哈!」
當屋簷滴水聲減弱,雨在不知不覺中停了的時候,音響裡第二遍的「橡皮靈魂」又
即將放完。此刻是五點十分,再過一會兒便要日出了。拉開的長窗外吹來涼颼颼的風,
伴隨著披頭的歌聲,教剛熄燈的房內充滿一種既安寧又滿溢的感覺。
薇站在窗口,風將她的長髮吹得不住飄逸;而她那一身白袍,也隨之擺動不止。黑
暗中我瞧不見她的表情,但憑她說話的聲音,也知道她對我的問題十分謹慎。
「凱,我真的不能告訴你這張照片是怎麼來的。剛才我說過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其
實就是和這張照片有關……」她頓了頓□「今天我還沒想清楚,你別逼我說。等我考慮
考慮,一定會告訴你的,好不好?」
「唔……好吧。」我道。見她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連忙轉移話題□「別談這個
了。你累不累?」
「還好,你想睡了?」
「嗯。」我打了個呵欠□「你真有精神,下午燒飯忙了這麼久,到現在還不想
睡。」
「等這片CD放完再睡,好嗎?」她問道。
現在放的歌是第十一首的「在我生命中」,沒過三首就結束了,我點了點頭,笑道
□「你上次說喜歡這張專輯,今天晚上放了這麼多遍,是為了證明嗎?」
她輕輕一笑,不回答我的話。半晌後道□
「凱,你喜歡這一夜嗎?」
「怎麼說?」
「我是問你,來我家這麼多次,今晚的感受有沒有一些特別?」
「還好吧。」不知道她為什麼問,我模稜兩可地答了一句。只聽她又道□
「你少敷衍我,到底有沒有?」
「好吧,沒有。」
她歎了口氣,又是半天不作聲。我反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嗯。」她點點頭想了一會兒□「你答應要做一件事,算成生日禮物的,記得
嗎?」
「記得,什麼事你說吧!」
「凱,」她走到我身邊,將我從床沿拉了起來,牽著手走至窗邊,說道□
「這一陣子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樂。」
「我也是。」我道。
「可是我心裡總覺得不太放心……」她猶疑了一下□「害怕哪一天會失去你。」
「不會的啦!」我道□「你今天怎麼搞的,為什麼老是這麼說?」
「也許是因為那件不能告訴你的事吧……或者是因為你一直忘不掉小玫。」她道□
「我覺得沒有安全感。」
「那怎麼辦?」我有點歉疚地道□「我願意替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告訴我,好不
好?」
她轉頭看著我,在窗外光線的映照下,臉上泛起神秘又甜美的笑容。她吸了一口
氣,緩緩地呼出,似乎在作什麼重要的決定。片刻後,她轉回頭,凝望著遠方,說道□
「天快亮了。」
東方天幕已呈深藍。我點了個頭□「怎麼樣?」
「凱,我說一句話你別生氣。」
「不會,你說。」
「我實在不放心,總覺得有一天你會離我而去。所以,你要給我一個保證,為我做
一件事。」她低下頭,放輕聲音道□
「其實也不能算為我,這件事你沒有什麼損失,反而有便宜可佔呢!」
「你說嘛!」我催促道。心中不禁有點緊張。
「我之所以要你做這件事,其實是有點要綁住你的味道,」她緩緩地道□「因為,
像你這樣的人,當這麼做了之後,便不會再對我不起了。」
我額頭微微冒汗,並不接口。
「凱,其實今天我要你先上來,就是希望一個人靜靜,好好考慮一番。你知道的,
有些事是不能後悔的。」
我心頭怦怦狂跳,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不過,凱,我不會強迫你。只要你不願,就不要答應我。我不會因此難過
的……」她頓了頓,說道□
「凱,今晚讓我把身子給你。以後我們之間,將不再有任何秘密了。如何?」
我開始喘氣,全身發熱而呼吸困難,當下一句話也說不出。她一緊握著的手,微笑
道□
「凱,別緊張。我並沒有一定要這麼做,你想一想再說。」
天色由深藍轉呈淺白,風輕輕地吹。披頭剛唱完第十三首歌,此刻四周正是一陣沈
靜。在這一曲既終,次曲未響的片刻,我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大的考驗□的確,我可以拒
絕,這麼做不能後悔。但是,倘若我不答應,那她會怎麼想呢?
作為一個女孩子——雖然她是那麼特殊——但她還是一個女孩子。這麼做了以後,
她所失去的將無法彌補,我只能用永遠和她在一起,確保她的決定不致後悔。
我真的會永遠和她在一起嗎?雖然自己一直如此深信,但畢竟我才十六歲,以後還
有漫長的路要走,難道日後數十年的生命,我需要在此刻決定嗎?
我自忖並不是個薄悻的人。但是,人生有那麼多的變數,我能始終如一,永遠像此
刻一般,和她牽著手,面對無常的世界嗎?
她愛我,所以她這麼決定。
我愛她,我的決定呢?
深灰的天空依舊,第十四首歌響起了。我的決定是什麼?
風仍然輕輕地吹著,吹動那滿天的晨光,由遠處的隱伏之處逐漸升起。只要再一
刻,便是黎明,便是新的一天了。正如薇和我說她初戀的那一夜,當故事將完,而尚有
另一段情節未交待前,朝陽已冉冉升起。今夜似乎也將如此結束。
四週一片鳥鳴,萬物等著新的一天。我的決定是什麼?是要保持原來的生命,還是
投身至即來的黎明?
每個長夜都將結束,任何一段故事總有開始。清晨已至,天色透白,朝陽升起之
前,我的決定也該出來了。當星空隱沒,雨夜不再的時候,光芒是沒有絲毫猶疑餘地
的。蟄伏已久的世界再度開始旋轉,太陽又何能遲遲不至?
相信我們已經等了太久了。長夜已去,該是日出的時候了。
原本如鼓如鐘,雷轟電閃的狂熱在無形中褪得乾乾淨淨,當我開始聽見路上響起車
聲的時候,心中已是一片平靜。我淺淺地笑了起來,轉過身,面向薇,緩緩地點了點
頭。
她凝視著我,雙眼倒映著窗外的光芒,彷彿燃起一把火焰,深深灼亮我心中的每個
角落。風繼續吹著,將白袍輕輕卸去,飄散在金黃色的光芒中,遠遠飛至東方的日出之
地。我眼前的她不再是聰穎自信的薇,也不是綠衫黑裙的北一女學生;不是手抱貝斯,
長髮飄逸的搖滾歌手,更不是一身米黃,瀟灑清秀的臨時情人。白袍下的她就如希臘神
話中的女神,是在泡沫中誕生的維納斯。在神聖莊嚴的純潔中,如夢似幻,晃兮忽兮,
飄逸卻真實,清晰而輕柔,在初升的紅日照耀中,將我帶離於大地,飛昇至遙遠而神秘
的天際彼岸,再不回頭。
十一點二十分。
醒來時已是中午,房中一片敞亮。窗外是一片深湛的藍天,在清澄中透散著清亮的
愉悅。
我下床穿好衣服,稍微清醒了些,才想起這兒是薇的房間,於是連忙看看床上,見
她仍沉沉地睡著,才放下了心。她正沉緩地呼吸著,身子隨之一起一伏;窗外微風淺淺
吹動那一頭長髮,而輕輕地拂過她雪白的肩頭。此時她似乎正在作個好夢,嘴角浮現著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她那清純的面龐中,透出一抹令人迷醉的艷麗。
我怔怔地望著她迷人的身影,不知不覺中又在床沿坐了下來,眼前亦浮起天亮時的
場景。很奇怪的,此刻我覺得十分輕鬆,彷彿解脫了什麼似地,對週遭的事物皆不再在
意。當昨夜興奮及激動褪去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如此平靜,好像故事已然走到盡頭,
或是音樂即將奏至尾聲,在奔騰及華麗都消失了之後,頓時覺得——該是休息的時刻
了。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當她解開那件白袍浴袍的剎那,音響中正好響起「挪威森
林」。也許是放了兩遍「橡皮靈魂」都跳過這首歌,當前奏響起時,我突然有一種願望
成真的感覺。好像期待了,盼望了許久的事物驟然降臨,瞬間瓦解了我心中僅有的堅
持,以及對於她毫無保留的身影的緊張情緒。當時我覺得自己的呼吸不再急促,而眼前
的一切也重新清楚了起來。或許是注定將有這一刻,亦或是心中不再願意逃避,我對後
來所發生的事竟然一點也不畏懼,直到兩人在炫目的朝陽中相擁睡去為止,我都覺得自
己身在仙境,身在那如仙境似的純淨之內;而毫不抗拒地,將心頭的雜念一一洗淨,洗
淨在那艷紅的火焰之中。
俯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倆將永遠是一體的了。在這個有點瘋
狂,有點荒唐的世界上,我倆將永遠手牽手地站在一起,面對前途也許是幻化無常的,
驚險橫逆的,或者美麗璀璨的道路,再也不會分開,再也不分開了。
五月三十一日。
「照片拿去,」小光走到我座位旁說□「抱歉啦!這麼久才拿給你。」
「好說。」我伸手接過□「多少錢?」
「免了啦!」小光笑道□「拖了半年,誰敢跟你拿錢啊?算我賠不是好了。」
「你少來,」我也笑道□「洗兩卷照片用得著多少錢?花這麼點銀子就想擺平,你
未免太瞧不起人啦!」
小光笑著聳聳肩,一副「要殺要刮,悉聽尊便」的表情。我問道□「對了,希特勒
剛才找我有什麼事?」
「他說又有活動了。」小光道。
「社展?」
「不是。」小光說□「最近天安門鬧很凶你知道吧?希特勒說我們台北市九所公立
高中,好像要一起辦個聲援會,聽說在中正紀念堂,一所學校一個節目。」
「說唱藝術社又要爭代表權?」
「才不是呢!」小光笑了起來□「人家在爭自由民主,我們在這裡說相聲搞笑,未
免太沒有誠意了吧?」
「那是怎麼回事?」
「希特勒說北一女派演講社出馬。你也知道嘛,演講社那一票頭腦有點不會轉,想
不出要表演什麼……」
「所以要我們支援?」我接口。
「不是我們,只有他、小達、范胖和你。」小光道□「我沒興趣。范胖說上次放小
達鴿子不好意思,所以一定要去;希特勒說你是准社長,以後這種事你要拿主意,所以
非去不可。」
「好啊,反正又沒事。」我點了點頭□「北京那邊聽說很熱鬧,我們這兒是該表示
表示。這種活動應該參加啊,你怎麼可以不去?」
「哎呀!還沒當上社長,就會說道理!」小光推了我一把,笑道□「我不太贊成這
種方式,共產黨這麼好講理的嗎?他們抗議有個屁用?我看他們遲早會倒霉,還不如趁
早回學校K書,別等哪天什麼李鵬、鄧小平拿出槍桿子,他們就嗚呼哀哉了!」
「這跟你參加活動有什麼關係?」我道□「再說,都什麼時代了,共產黨還用老
套,看不順眼就砍人嗎?」
「那可不見得。你沒聽新聞講,前兩天吾爾開希不就是因為覺得大事不妙,要大家
走人,才被他們什麼自治會開除了嗎?」小光道□「我想他是對的,這樣沒完沒了的抗
議要搞到什麼時候?換成我是老鄧,管他媽『格老子的』,先砍了再講!」
「你還會講四川話,」我笑道□「真是本社的棟樑。這種功力應該表現一下吧?」
「少拍馬屁,不去就是不去。」小光笑著說。
「被你識破了。」我也是一笑。小光又道□「我反正不贊成天安門學運,連帶更反
對我們在中正紀念堂搞什麼聲援了。連人家在毛澤東照片下召集百萬人示威都沒用,咱
們九校在老蔣大廟前聲援,誰會鳥你?」小光兩手一攤□「我不去,你有興趣就自己
上。」
「好吧!」我歎了口氣□「說不過你。」
「對了,」小光忽道□「你不是山東人嗎?」
「是啊,怎樣?」
「那個學生自治會的柴玲也是山東人,你去教演講社幾句山東話,」小光笑道□
「等她們表演時,可以穿插這麼一段□扮老鄧的罵一句『格老子的』,另一個扮柴玲,
回敬一句『你奶奶雄』,不是很好玩嗎?」
「這算什麼主意嘛!」我笑罵□「要不要找個新疆人,用維吾爾話再罵一句?這樣
連吾爾開希也有了!」
「哈哈!好點子!」小光大笑□「你去清真寺找找看,搞不好真的找得著維吾爾人
喔!哈哈!」
打從那天清晨開始,薇就像變了一個人。
六月一日是禮拜四,吃過晚飯,我倆便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這兩天大陸那兒愈來
愈緊張,原本半小時的新聞為了天安門民運延長至一小時。北京情勢一天惡於一天,每
天都有消息說共軍馬上就要進攻天安門。
薇似乎對天安門事件十分關心,而一反平素的泰然自若,當見到遊行學生漸感不
支,或絕食人眾又暈倒住院時,竟然都激動地留下眼淚。我同意這件事很值得注意,而
且對同文同種的同胞,他們的苦也令自己感同身受;但薇的反應卻讓我不解。照理說她
是個很堅強的女孩,雖然很敏銳,卻不會輕易流淚;再說,光是她對我將參加九校聯合
晚會的支持程度,便完全不同於她的個性。
這次九校聲援我們學校派詩朗隊作代表。我原本以為薇對我參加這種活動的態度和
小光差不多,但今天對她一說,竟然大出我意料之外。她不但十分贊成,連聲稱讚我一
次參與兩校表演十分愛國,更毫不留情地批評那些不願回詩朗隊的隊員(說是批評,實
為痛罵,只是她老是講「詩朗隊那些混蛋」如何如何,聽來實在不是滋味,是故說好聽
點,謂之批評)。我心下嘀咕,雖說她或許十分有民族情感,但較之平日她一言褒貶事
物的習慣,這種態度真的有夠情緒化。而當昨天我為了緩和氣氛,而告訴她小光的「格
老子」笑話時,她那種立時翻臉,把我倆都說了一頓的態度,真是教我嚇了好大一跳。
不但如此,她行為上的異常,似乎也表現於其他的方面。像昨天下午我們蹺課,她
挽著我的手,和我走在中正紀念堂時,便因為我戲稱她「大姊姊」而彆扭半天;而今天
晚上吃飯,她也由於我對她所問,是否已然忘卻小玫的不置答而難過地哭上一場。雖然
當情緒一過,她又擺出那副熟悉的自若表情,但我知道,她真的有些變了。
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早上去學校時跟詩聖請教了一番。他起初搞出一副頗為古怪
的表情,然後似乎很不耐煩地道,不管薇平日如何,她畢竟是個女的,當她最後一道防
線都沒有了的時候,內心的感受就不再被壓制,而不自禁地表露了出來。加上平常的她
是那麼強悍,當她自覺有了某種心理保障之後,自然比常人更容易顯得脆弱了。我又問
道是否她以前不是這種人,而是受了戀愛刺激才會「奮發圖強」,再次戀愛時,便希望
由我來彌補所有她曾損失的,而希望更多的安慰時,詩聖突然面帶怒色,吼道你是否在
諷刺我?我訝異道這怎麼會是諷刺你呢?詩聖想了想,歎了口氣,塞了根菸給我□
「算了,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你又……唉!反正是我對以前的事老是自責,跟你
或她都無關……唉!抽菸!別談了!」
我更搞不懂了。
六月三日。中共宣佈新的戒嚴令,表示「部隊將使用一切必要手段突破障礙」,要
求群眾退出天安門廣場。晚上十點,共軍開始採取鎮壓行動。午夜,解放軍攻入天安門
廣場,開火向群眾及學生掃射。
六月四日。解放軍裝甲部隊,包含步兵及坦克車輛開始進行對學生運動為時七小時
的血腥鎮壓。約莫黎明時分突破群眾防線,攻入天安門廣場,以坦克車推倒並輾碎象徵
學運的「民主女神」石膏像。四小時後再度攻擊重行聚集於廣場周圍的北京市民,造成
全市秩序失控,死傷慘重。情緒激動的群眾打砸商家,焚燒公車,和軍隊及公安人員發
生嚴重衝突,而沿長安大街廣設路障,和軍方僵持。入夜後鎮壓行動獲得初步成效,二
十七輛武裝車輛由天安門廣場「佔領區」出發,沿長安大街前進,至使管區後折回,沿
途不時開槍示威,以收鎮懾之效。
六月五日。鎮壓行動繼續進行,北京市民持續與軍隊對峙。中共國務院發言人袁木
在媒體上指稱「反革命活動」已被控制,全市「沒死一個人」。軍方攻佔新華社等重要
傳播機構,以便控制新聞,封鎖消息。
六月七日。中午吃飯時間。
「報告!報告!一二四班董子凱同學,請立刻到訓導處。報告完畢!」
當訓育組長的聲音從廣播器傳出時,小光、詩聖、老二和我正義憤填膺地談著天安
門慘案。我一愣,心想訓育組長找我幹嘛?便聽小光道□
「凱子,要去北一女了。」
「他去北一女?幹嘛了?」詩聖問。
「今晚有聲援活動,」小光解釋□「一定是北一女演講社在找人幫忙。」
「她們真奇怪,」我道□「這兩天發生這多事,也沒見到有人找我。晚上就要表演
了,這時候再準備哪來得及?再說,學運都垮了,聲援會再辦又有什麼用?」
「早上我聽廣播,」小光道□「晚上不只有九校了,還有一些政要及演藝人員,說
是要追悼六四事件。所以活動照辦。」
「原來如此,那看樣子下午我不會回來了。」收了書包,對三人道□
「你們晚上來不來?」三人點頭,老二還說□「我住中正紀念堂旁邊,晚上帶點吃
的去如何?」
「謝了。」我道。說著向他們三個揮揮手□「晚上見,我不是在北一女的休息區,
就是在成功詩朗隊那兒。」
「放心,我們找得到。」詩聖推我一把□「快去吧!」
到訓導處時小達三人已然等在那兒了。范胖和我揮了揮手,神情頗為友善。我朝他
點了個頭,回應他的態度。希特勒見我來了,和訓育組長說了幾句,隨即拉著三人往校
門口走。
北一女發了公文到訓導處,出校門時沒遇到什麼麻煩。小達說下午公假已經請好,
演講社要我們快去,於是希特勒便攔了一輛計程車,才五分鐘左右,便到了北一女。
時間緊迫,出校門時我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因為早上蹺了三堂課,社內會議沒趕
上),小達便在車上和我說明了一番。原來演講社已經準備好的劇本,因為六四事件而
必須全盤刪改,星期一(六月五日)她們便著手修稿。由於內容需改動之處太多,星期
二她們投票決定重寫,是故昨晚打電話給小達,要我們今天下午去支援。因為整個活動
是到凌晨才開始,故從現在到上台仍有一段時間,小達說我們應該可以利用這個空檔幫
上一些忙,所以一口就答應了。他又道演講社人力不足,我們四個人很可能也要跟著上
台,要大家先作心理準備。
剛下車就瞧見演講社的人,一位姓鄭的高一同學以及上次陪我買花的劉同學在門口
似乎等了頗久。她們向門房出示北一女訓導處的證明,我們未經絲毫留難便進去了。這
是我頭一回在上課時間進入女校校園,心中不知為何地有些緊張。不過轉念又想,待會
兒練習時可以抽個空,到一年級教室去找薇,相信她見到我突然出現在這裡一定會很驚
訝。到時候不妨鬧鬧她,並約她晚上去中正紀念堂。
演講社和我們一樣沒有社辦,學校撥出校史室給她們練習,我們一行六人很快地來
到位於圖書館內的練習區。甫進門便看到一大堆演講社的同學三三兩兩地擠在小房間
內,交頭接耳地討論表演事宜。阿禎見我們來了,起身要大家安靜,待場中稍稍平靜了
些,便向那一票我們差不多認識了一半以上的同學介紹咱們四人。或許是心理作用,亦
可能是阿禎事前已然和她們說過我們是特邀的「救援部隊」,大夥兒一片掌聲,鼓得我
們四個大男生手足無措,只能對她們一個勁兒地傻笑。好一會兒總算希特勒打破窘局,
和他的「姊妹們」如同往昔般地打屁了起來;時間不夠,他也算節制,我們四人隨即入
境隨俗地覓地坐下,開始參與討論。
近三十個人一齊討論事情著實吃力,尤其是大部分都是女人,沒過幾分鐘我就開始
頭痛了。是故一開始的討論我並沒有出什麼意見,只能將就地聽見一些片段。她們目前
為止仍未開始撰稿,只就表演形式訂好了原則上的方向。大致而言,今晚的表演仍沿用
上次她們在社團聯展的方式,用新聞播報加上話劇穿插作為概括結構;但因為這次活動
是用以聲援(說真一點,是追悼)天安門學運,倘若短劇中笑料太多,未免不太合適,
但一個勁地「控訴」或「抗議」,把場面搞得淒風苦雨地似乎也不妥,於是她們便卡在
這裡了。原來阿禎打算分組討論,要各組各自研究話劇內容,她自己和主要幹部負責撰
寫新聞部份的稿子,但有社員說這樣會變成多頭馬車,各段短劇別說彼此風格大相逕
庭,和新聞的銜接也不能配合,於是此路不通,演成了此刻的百家爭鳴。
小達聽完大致狀況,想了一想,正待問我們三個有什麼意見時,便發現大夥兒都在
瞧他。他隨即笑道□「唔……我個人覺得你們討論的方向還可以,但老在分組上花功
夫,未免有點浪費時間。我認為大夥兒最好有點秩序,找個人當主席,一人出一個意
見,把三十幾條意見整理整理,相信就有好點子了……」他頓了頓,瞧瞧大家反應又道
□「……本來嘛,我們說唱藝術社的專長是說笑話,加上向來都是一組兩人的表演,對
貴社的討論方式沒有多大能力左右,但說真的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這樣吧,你們派幾
個人,加上我們四個,負責整理大夥兒意見,請阿禎當主席,大家從現在開始提意見,
然後經過整理,來個『命題作文』,分組以指定的題目及風格編短劇。這樣每組的內容
已有限制,不會差異太大,而新聞稿部份也容易針對主線編寫。大家覺得如何?」
阿禎轉頭向她的「子民」瞧瞧,意示詢問。見大家都不反對,隨即問坐在我左邊的
一位高二學姊道□「貓咪,你說呢?」
叫貓咪的輕輕一笑,朝她聳聳肩表示隨意。於是阿禎便道□
「好,就這麼辦,不過有一點我不同意。」
「那一點?」希特勒問。
「主席我當不來。」她笑道。隨即對我說□「學弟,這個麻煩你好嗎?」
我吃了一驚,心想放著這麼一眾學長學姊,全場就數我是「最小的外人」,怎麼算
主席都輪不上我啊!正待推辭,便聽希特勒道□「我贊成,他蠻合適的!」
「哈哈!」小達笑道□「希特勒,你真是內舉不避親!」說著問大夥兒道□「既然
貴社社長這麼說,我們也就不客氣了。你們反不反對?」言下之意,似乎毫不考慮地接
受了。阿禎一笑,見她的社員有的正在奇怪,有的已然開始鼓掌起哄,便向大家說,在
以往的活動裡,這個成功小高一的「凱子同學」表現一向來得,要他當主席,主要是希
望經由此人大才,幫我們的僵局來個乾脆點的解決。加上換個不同的心態,對大家來說
也是學習,他們說唱藝術社在出點子上比我們靈光得多,是故,要他當主席是再合適沒
有了。大家可同意否?
她這麼一說,原本尚在猶疑的演講社社員也不再考慮,大夥兒一個勁地鬧了起來。
我心下正虛,瞧了希特勒一眼,他低聲道□「學弟,表現機會來了。兩個社長都想提拔
你,可別丟臉哪!」范胖也湊過來□「凱子,你是下屆社長,露一手給我瞧瞧吧!以後
要聽你的一年哩!」說著朝我鼓勵地拍一下。
這麼一來,我也不能客氣了。吸了口氣,起立說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說,現在我
就『有僭了』!說著兩手抱拳,作了個武俠小說中常見的「四方揖」,當下大夥兒笑成
一堆。我待笑聲漸低,續道□「時間不多,也不客套了。請演講社推派幾人,和說唱藝
術社的人權充紀錄,並請其他同學利用空檔各自想主意,待會兒由高二學姊開始一一發
言。」說著朝希特勒他們眨眨眼,又道□「你們三位也別想跑,等會兒照樣要發言,快
準備一下,別丟本社的臉喔!」
「是!學弟主席!」小達等肅然舉手,向我致了個整齊的軍禮,隨即放聲大笑。
五分鐘左右一切就緒,包括三個學長,阿禎,貓咪的紀錄群組成。我當下便依照適
才所言,從演講社高二學姊開始,一一請大家發言提主意。期間或有重覆意見,兼有語
焉不詳,我皆適時依勢增補。意見相同者加以改動,語焉不詳者加以詢問或解釋,並對
近似而可互相發明的內容稍作整合,並在每個人發言後重述一次,以利學長姊紀錄。當
然,也在不知不覺中添加了某些個人意見,並自作主張地在過程中將各家之說歸納成六
個類別,以之為六段短劇的素材。在時間控制得頗為緊湊下,約莫四十五分鐘,發言已
到了一個段落。
三十幾條意見經由我初步整理下很快地寫成紀錄,五人紀錄團的成員也各自發表意
見,最後我又提了自己的點子(其實是小光的點子□格老子對你奶奶雄)。阿禎待我說
完,代表紀錄團發表整理結果,而將大家依六段話劇及穿場新聞的方式分成七組。當下
眾人便各自帶開,分頭練習。
我被分到代表中共官方的那一組(誰教我學北京話太用心,講話像共匪?),這組
的人有我、范胖、貓咪及兩個演講社高一社員□黃孝慈及林苑芬。五人坐到窗邊,決定
由我主筆,演講社同學提供資料及整理剪輯,范胖控制效果。說著大家便開始行動。
七手八腳忙了四十分鐘,一段五分鐘的短劇已然寫就。范胖趁她們正在背詞,把我
拉到一旁,兩人決定雖然依阿禎小達之議,晚上照樣上台,但說到頭來這還是演講社的
表演,故我們只負責什麼傳令兵,或是捧老鄧痰盂的角色;而那些大人物,像李鵬鄧小
平之流的,就讓她們自己上。
開始練習後我倆才發現這個「不僭越」的決定實在難以落實。較之我倆也算說得頗
差的蜀語京腔,她們可以說是完全學不來。像那位黃同學吧,儘管范胖一再示範「格老
子的!」,講到讓人覺得想砍他了,這位口不出污言的小女生硬就是抓不住。原先我在
劇本中設計了六七句四川話,這麼一路「退守」,到頭來咱們老鄧竟然只剩一句台詞□
無論學生問話,共干請示,小平兄只要來上一句「格老子的!」,大伙就知道他想說什
麼□柴玲一聽格老子,就回廣場宣佈對話失敗;李鵬甫聞格老子,便立刻下令進攻天安
門。是故,在這種劇本實在太過前衛的考量下,肥肥矮矮的范胖還是得向命運低頭,心
不甘情不願地出馬飾演熊貓也似的鄧主席了。
我這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原本自忖說唱藝術社實力最強的准社長董子凱,也在林同
學的舌頭打結下,自行學舌扮李鵬,上場用京片子告訴世人「天安門沒死一個人」。我
心想北京話有什麼難學?又沒人要你講順口溜,俏皮話,不過在字尾捲舌、加重鼻音、
模仿那個腔調而已嘛!誰知道這位林同學的咬字硬就是清脆動人,而對有點油腔滑調的
北京腔視若畏途。最後,在貓咪的大笑聲中,我們不得不承認「說唱藝術社的人比較像
共匪」!唉!真是輸給她們了。
三點三十分。
下課鐘聲起,下午第二節的課結束了。我想起要去找薇,連忙放下手上的劇本,跟
她們藉口上廁所而離開。我跑到靠門那一組拉開希特勒,低聲問他一年級教室在哪兒?
希特勒一怔,不假思索地道□「這裡這麼多北一女的同學,你為什麼要問我?」
「他問什麼?」阿禎在另一組聽到希特勒這傢伙的聲音,轉頭問道。希特勒道□
「他問一年級教室在哪兒。我怎麼知道?」
「他要去找人嘛!」小達在另一組笑道□「我們這個學弟怕羞,不敢問這些地主,
你幹嘛說這麼大聲?怕大家糗不到他?」
這話一說,全場登時一片笑聲,這些女人連聲「哎唷!」「喔!」「找女朋友
啊?」「哪一班的學妹這麼幸福?」虧得我雙頰發燙。阿禎見我下不了台,連忙起身把
我帶出去,逃離這個「是非之地」,隨即指出一年級教室的所在。
一年級教室在明德樓,沿操場左側步行兩分鐘路程。這段距離說起來很短,但是穿
著成功制服的我卻覺得走得好辛苦,感到十分不自在。我心想還好薇沒在光復樓,否則
當著下課時間北一女數千人的目光這麼橫越操場,我必定會有一種羅馬時代被丟在競技
場上基督徒的感覺。
到了明德樓,我快步爬上樓梯,在四周好奇的女生注目下走到她們教室門口,抓了
個正走出來的同學代為通報。她笑嘻嘻地點點頭,走進教室大聲道□「喂!班上有沒有
一個叫林美薇的啊?外頭有個成功小帥哥來『投奔』啦!快出去見情郎吧!」
此話一出,裡頭登時起了一片喧鬧之聲,我心下尷尬,臉不禁紅了起來。沒過一會
兒,便瞧見薇出現在門口。她似乎也吃了一驚,忙走過來道□
「你怎麼來了?」
「我們社團支援演講社,下午來你們學校討論晚上的表演,」我道□「趁休息時間
過來找你,約你晚上去中正紀念堂。」
她點了點頭,見四下都是同學的眼光,笑道□「你還真大膽,穿著制服在我們學校
橫衝直撞,不怕碰到教官嗎?」
「教官倒不怕,」我歎道□「怕你們這些同學。一路上淨有人瞧我,差點兒不敢走
過來。」
「等一下有事嗎?」她問□「什麼時候要回去練習?」
「沒有很急。」我道□「我們那一組練得差不多了,我想只要四點半以前回去,就
不會太遲。」
「那咱們去聊聊好了。」她笑道,轉身對剛才那位大聲通報的同學道□「琪,我和
他去聊聊,等一下老師問起來,你就說……」
「樂隊有事,我知道。」叫琪的接口□「快去吧!」
我微微一怔,心想這個叫琪的傢伙還真像老二,薇還沒說完,她就知道要找什麼藉
口了。只聽薇笑道□「真有你的,謝啦!」說完便拉著我走了。
兩人來到體育館,在三層樓高的看臺覓一角坐下。此時體育管裡正有一個班級在上
羽毛球課,整個地方靜靜地,只有打球的同學偶爾傳出的一兩聲呼叱聲,在室內迴盪不
已。
我想起剛才那位某某琪同學的話,問薇道原來你是樂隊的,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薇笑道那是高一上的事了,當時以為北一樂儀隊很有名,想必好玩,加上資格也夠,便
報名參加。但是自己習慣獨來獨往,和樂儀隊的紀律及團隊精神頗為不合,是故近來也
不太去了。她又道這種團體看起來拉風,實際上成員是受到嚴格管理的,樂隊還好,像
儀隊的要求可真是緊。平常練習的時候可說是「人人自危」,總隊長學姊一開始帶隊便
正經八百的,管你平素交情多好,練起功夫來六親不認,大呼小叫地吼人。是故,薇聳
聳肩笑道,還是別湊熱鬧了,趕緊回家當隱士吧!省得像自己這麼「有意見」的人在裡
頭破壞氣氛,大家不快樂。
薇問起今天我練表演的情況,我對她說了下午當主席的事。如同以前每次說社團的
事一般,我滔滔不絕地講,她凝視著我,沈默地聽,偶爾問上那麼一兩句。當然,也像
以前一樣,當我把能說的都說完,再找不出任何東西可講時,才發現她已然一言不發地
沈默許久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笑道真是的,每次講社團的事都會這樣,一打開話匣子便停不
了,完全忘了你的反應。她微笑不語,輕輕地搖了搖頭,轉過目光瞧著遠方。
就在此刻,我心中倏地浮起一種古怪的感受。我一愣,隨即發現那是一股我很熟悉
的感覺,彷彿許久之前經驗過,卻完全想不起是在哪兒,多久以前,以及為什麼如此—
—我覺得自己正在旋轉,好比一條上緊的橡皮筋突然鬆開,開始無法抑制地轉動。起初
轉得很用力,隨後愈來愈輕鬆,不一會兒便停了下來。
靜止後是一片黑暗,我瞧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一點聲音,只隱約地覺得那雙握
著薇的手正在鬆開,而愈來愈遠。這種感覺好像很溫暖,卻又很冷;好像很靜,但又像
正在緩緩移動。我有點緊張,一面竭力試圖掙脫這股奇怪的力量,一面又努力回想這種
感覺曾在哪兒經歷過。就這樣又過了許久,一切才恢復正常。
回過神來第一眼就看到薇,她還是那個姿勢,手撐著頭望著遠方,似乎什麼都沒有
發生。而兩人那雙我覺得相隔好遠的手,卻仍舊緊緊地握著。
我用力搖搖頭,試圖去除腦海中那股令人頗為恐懼的感覺。薇回頭看了我一眼,意
示詢問。我朝她擺了擺手,表示不要緊,隨即放脫了她的手。
「怎麼啦?」她問道□「累了?」
「沒什麼,」我道□「身體有點不舒服。」
「身體不舒服,搖搖頭就好了嗎?」她笑道□「有什麼心事,說給我聽成不成?」
「唉!瞞不了你!」我笑著歎了口氣,停了停,便告訴她剛才的事。
她靜靜地待我說完,想上一會兒,搖頭道□「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說。
「你再回憶看看,上次有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
我想了想□「記不得了。」
薇皺起眉頭,說道□「凱,我說句話你聽聽。」
「你說。」
「你這個人其實蠻敏感的,只是不太用大腦,所以常常有些事情雖然感覺到了,卻
還是沒把它們掌握住。」她道□「像這種感覺,雖然可以解釋成因為太累而發生的恍
惚,但假如這不是頭一次,那麼你就要小心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是你的潛意
識在提醒你,要你多注意什麼將要發生的事之類的。」
「所以呢?」
「你多想想吧!」她聳聳肩道□「至少回憶一下上次這個感覺是怎麼發生的。」
「好吧!」我歎了口氣□「謝了。」
說著說著已是四點半放學時間,薇「護送」我走回校史室,兩人約好晚上如何碰頭
後,她便回教室收書包去了。
甫進校史室希特勒便即詢問我剛才的情況,我保留了適才那種奇怪的感覺,對他說
了一些走在北一女校園內不太自在的話;期間演講社熟絡社員虧我,大伙笑鬧等情事自
不在話下,在此不表。
我回到自己那一組繼續練習。約莫一個小時左右,阿禎瞧大家練得差不多,便打斷
流程,讓大夥兒排練了一遍。這次預演效果不佳,許多人紛紛提出自己的意見,阿禎和
小達密談片刻,兩人決定再做一些增補。小達問我有什麼意見,我就新聞組在時間控制
太慢上批評了一番,於是兩人又回頭和新聞組商量了一會兒。如此花去半小時的修改時
間,加上之後的兩次排練,直到七點十五分,整個練習才告一段落。
阿禎宣佈散會,和大家約好九點中正紀念堂集合的方式及地點,便和小達、希特勒
與我一起去吃飯。四人在橘黃色霧燈下步至南昌街,找了家聽說很有名的小麵館用過
餐,然後就晚上的表演又交換了一下意見。
較之面對整間校史室一大堆女生,此刻的討論令我覺得自在許多,於是我便對阿禎
提出不少意見。包括小達及希特勒都訝異地道,為什麼你有這麼多建議都不在剛才說,
而要留到此刻才私下講?我表示自己才高一,又是客人,下午要我當主席已然很彆扭
了,倘若適才我把想法一古腦地全講出來,指東道西地批判甲修正乙,豈不是太自以為
是了嗎?阿禎聽完後笑道,你雖然是高一,但較之我們許多六字頭的學姊,在功力上可
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別說你上過大場面,就在詩朗隊學到的語調控制方面,便比新聞組
那兩位學姊高明許多。而且,相信在說唱藝術社中,你既然被內定為下屆社長,那麼實
力一定是全社的前幾名(不知為何,她說這句話時偷看了小達及希特勒一眼),所以我
們都不把你當成一個小高一,而視為貴社的未來領導人。因此,你用不著太謙虛,大家
公事公辦,我們需要的是建議,而非「長幼尊卑」,你瞭解嗎?
說到此處,小達也插口道九月份你就要管事了,現在還不能做主一些事情,到時候
將如何管理社員呢?你身邊能幫你的人只有小光,他又有點兒散,不像他自己還有希特
勒幫忙。是故,你一定要學著發號施令,就算有些獨裁,橫豎咱們只有兩屆,也用不著
忌諱。也許我們需要建立一個開放的社風,也應該容許大家有自己的意見,但是只要你
能力足夠,當覺得有什麼不妥時,便一定要出面干涉或制止。這才是一個成大事的人應
有的態度,知道嗎?
我認真地點點頭,說道多謝兩位社長的高見,我會注意這些地方的。希特勒拍了我
一把,笑道□「你會搞好的,我們都知道。時間不早,我們走吧!」
八點四十五分。中正紀念堂。
活動快開始了,兩廳院前廣場擠得水洩不通,主辦單位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中央搭了
一座舞台,把廣場分成兩個部份□由「大中至正」牌樓、國家劇院及音樂廳圍成的是活
動場所;而舞台後方由兩側花圃,紀念堂本體圈出來的地方則是演員預備處。台前燈火
通明,不但兩廳院打開數排耀眼的水銀燈,舞台左右也各有照明,加上幾束直上雲霄的
雷射,把一眾坐在地上的聲援同胞照得熱鬧非凡。
後台沒有什麼特別的照明設備,只有原本裝飾用的一排地燈,較之前台顯得十分黑
暗。我們一行四人毫無留難地越過後台的臨時圍籬,找到北一女演講社的「陣地」。
說實在主辦單位未免太馬虎了些。就算事出匆忙,活動準備時間不夠,這個「後
台」也嫌過份簡陋了點。不但毫無燈火,竟然連洗手間也沒有。所有參加表演的人只能
坐在地下,凡是一場表演應有的化妝室、排演舞台、飲水設備到道具準備間完全付之闕
如。大夥兒只能露天坐著,一應所需完全各憑本事。我心想不愧是由九校班聯會主辦,
這個活動弄得還真是不專業,要是待會兒下起雨來,可就有好戲看了。瞧這種品質,主
辦單位大概是希望我們受點折磨,坐坐硬地板,吹吹涼風,忍上一會兒尿,再餓個整
夜,如此方能深刻體會天安門群眾的辛苦,等到上台後,即可傳神表達出我們台灣同胞
「人溺己溺」的精神,而教大夥兒對北京那一票同學心生敬佩,得以精湛地演出吧!
北一女的陣地距離舞台不遠,我們抵達時她們已然到齊了。我暗想還是女生有紀
律,相信此刻成功詩朗隊的人應該一半也沒到。剛坐下范胖便拉住了我,說道適才演講
社的人找他商量,說她們不會控制燈光音效,要我們說唱藝術社的想辦法。我道這可難
了,晚上我們四個都要上台,臨時又找不到小光他們。范胖說這沒關係,他已和演講社
的商量過,由她們派一人扮演鄧小平,而他自己則去前台,和場中主辦單位的人一起控
制聲光。我心想臨場換將,效果一定打折扣,搖頭說道這個似乎不妥,范胖道不妨試
試,總比到時候放錯音樂來得強。我猶疑了一下,本想跟小達商量,轉念想起剛才吃飯
時兩位社長的話,便道好吧,照你的意思辦。你把那個代打叫過來,我給她惡補一番。
於是范胖便拉來一位上次寒訓見過的熟面孔,自己則去前台佈置了。
代打同學姓鄭,長得小小圓圓的,一副聰明的樣子。她不比另外兩位同學,似乎很
容易進入情況,才二十分鐘不到,那句「格老子的」念得已然十分熟悉了。我見情況不
錯,把稿子交給她自行練習,走過去找希特勒。
「節目什麼時候開始?」我問道。
「快了,」希特勒道□「一開始是一些大人物上台發言,再來是歌星義演。我看要
到十二點以後才會輪到我們九校。」
「這不是我們九校的活動嗎?」
「話是如此,但也要看那些贊助單位的意思。」希特勒歎道□「高中生講話沒份
量,今晚的活動有點喧賓奪主。反正這是跨夜的表演,晚一點就晚一點吧!」
「那我們什麼時候回詩朗隊?」我問。
希特勒看了看表□「現在剛過九點。我們看看節目,九點四十再回去好了。」
九點三十五分
活動開始了。小虎隊剛下台,現在站在台上唱歌的是陳淑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地,正唱著一首她的新歌「夢醒時分」。我不耐煩起來,見希特勒正津津有味地聽,連
忙拍了他一把□
「學長!走了啦!」
「聽完嘛!」他頭也不回地應了一句。
「有什麼好聽的?」我不滿地道□「什麼東西嘛!依呀啊呀唱個沒完,又不是綜藝
節目!」
「好,咱們走。」希特勒一笑,轉身離開。我道□「你說是不是嘛?今晚大家聲援
天安門學運,她在這裡打歌,真是無恥到家了!」
「這也是聲援的一種啊!」希特勒笑道□「聲援,聲援,就是張開嘴巴幫人家忙
嘛!她這種大牌一來,底下的人就願意留下來了。」
「那也不能唱這種歌啊!」我道□「什麼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心中滿是傷
痕……還他媽的開始懷疑人生!這算是聲援嗎?」
「算啊!」希特勒拍了我一把□「往好處想,我們可以解釋成這樣□說是『不該愛
的人』指中共,愛了他們,所以心中滿是傷痕。難怪之後就會『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
始懷疑人生』,這不就有點關係了嗎?」
「那『相思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呢?」
「這是指北京的學生雖然抗議中共,卻仍對他們抱著一線希望。」
「『有些事你不必問』?」
「表示抗議有用沒用他們也不清楚。」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這是說六四之後才發現中共的殘暴,所以放棄對抗了。」
「那……」
「好了啦!」希特勒打斷我□「別問了,再問我就轉不下去了!」說著微微一笑□
「凱子,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只有我們這些高中生,才會真的有心去聲援。他們那種人
只不過是擺擺樣子,表示一下『名人的愛心』,別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單純。等你再
長大些,就會知道很多事並不是像我們看到的那個樣子了。」
「唉!」我歎了口氣□「我就是看不慣那種樣子。」
「別生氣,」希特勒笑道□「等一下我們自己表演好些就是了。咱們兩個要上兩次
台呢!自己盡過力,就不必在乎其他人怎麼樣。」說著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還是趕快
背一背『海祭』吧!今天有三分之一的人不來,加上高三學長的句子也沒人念,你可是
要接七八句獨誦的喔!快準備準備,別多想了。」§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
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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