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
這兩天天氣又差了,滿空烏雲地似乎隨時會下雨。中午吃飯時班上氣氛有點悶,似
乎也為此陰沈的氣候催得昏昏欲睡。
蓋上便當,我向老二討了幾張衛生紙擦桌子,然後從書包掏出菸,照例去哈草樂園
快樂似神仙。老二最近也懶得管我抽菸了,打了個呵欠,趴在桌上睡他的大覺。
走進廁所就看到詩聖,他朝我點了個頭,幫我點上火,兩人蹲在第三間裡哈草打
屁。聊著聊著,話題扯上狗絹。詩聖笑著講述上周家長會時她出糗的事,聽說她找的幾
位義工同學,除了小鴨鴨及嘟嘟以外一個也沒來,使得當天他們措手不及,忙得一塌糊
塗。詩聖又道,那天大夥兒為了整整她,不但約好中午放學時毫不打掃,更事先搬走了
班上所有椅子,結果在她擺架子不肯幫忙的情形下,小鴨鴨及嘟嘟只拿到剛夠家長坐的
數量,於是整個下午她們三個就一直站著。
我也告訴詩聖我媽媽開完家長會後的反應。以前我回家說狗絹的寶事,她總是不
信,還怪我一定是不守規矩,說是能當上高中老師的人,就算再不明事理,也不可能會
說什麼氣功破玻璃或是貼符抓小偷等荒誕不經的話。但是,當天她開完家長會回家,竟
然第一句就說「以後你說什麼我都信了,沒想到世界上竟然真有這麼荒唐的人!」聽說
狗絹不但洋洋得意地出示「零分周記」以證明其權威,更指著垃圾筒外一兩塊同學不小
心弄出來的食物殘渣,對一眾家長表示我們平常十分不懂整潔,竟然「用雞骨頭堆得連
門都走不進」。當時菜包的爸爸很恭敬地請問老師,即使同學再不愛乾淨,想用雞骨頭
堆得整間教室毫無立足之地似乎也有困難,不知是否另有詳情?孰料狗絹登時力辯此事
不假,還示意小鴨鴨及嘟嘟為其圓謊。那時兩人的表情,相信有點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十
分為難。是故,在搞出一下午的笑話後,我媽媽再也不懷疑我說的一切了。
兩人興高采烈地聊著狗絹的趣聞,不一會兒時間已是一點十分。我起身道下午和薇
有約,要回教室收東西蹺課,詩聖表示他正好也要出去,兩人便一塊兒爬牆。出去之
後,見時間尚早,便接受他的建議,陪他敲了兩個小時的桿,直到快三點半才離開。
一路往金橋走去,我不禁反覆想著詩聖剛才在打撞球時對我說的話。他問起我和薇
的進展,我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兩人已然互相表白,但仍在等待的狀況。詩聖望著白球
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這種狀況很危險,你倆看似快搞定了,但倘若在這段期間發生什麼
意外,可是很容易前功盡棄的,所以最好快把事情定局,否則一有變故,絕對會遺恨終
身。
乍聽之下,我並不把這番話當一回事,對詩聖道你這種耽心似嫌多慮,薇並沒有什
麼「信心危機」,而我的心事她可以說是瞭如指掌,再說自己也不是個易於隨便放棄的
人,即使發生什麼意外,我相信兩人之間的情感也足可應付。
詩聖聽完,聳聳肩道你有把握就好,然後便自顧自地打球。我笑道你不用耽心,除
了像你這種宇宙級大帥哥插手,我是絕無可能失去她的。詩聖聞言一呆,半晌後歎了口
氣,又俯身打他的球去了。
不一會兒換我控台,詩聖斜靠在桌邊瞧。今天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手氣特別差,
幾個月來向他學的本事一點也沒用上。望著紅球綠球滿桌亂滾,我笑道老哥抱歉,這種
表現真丟人,待會兒手順了,再替師門爭點面子。詩聖沈默半晌,忽道□
「凱子,你應該用心點。」
「我知道。剛才不太專心,現在不會再失誤了。」我笑道,走到桌子那一側□「下
一桿,藍球進底袋。」
「我不是說撞球,是講你和林美薇。」詩聖道。我一愣,轉頭笑道□「老兄,你怎
麼還在講這個?我不會出什麼意外的,又不是三歲小孩。」
「我說真的,你自己想想上次。」詩聖正色道□「小玫的事,你就粗心過一次
了。」
「安啦!」我聳聳肩,轉過身盯著球桌□「你別嚕囌了!我小心點不成嗎?」
「你要知道,像這種聰明的女人,不是你三下兩下就可以搞定的……」
「嗯……」我應了一聲,心中暗暗計算母球和藍球的距離。
「有些事她可能沒有告訴你,假如你真的相信你自己什麼都有把握,那你就錯
了……」
「唔……」扣上球桿,拉出架子,來一手漂亮的。
「你要想想我的教訓。上次我就是太大意,你不見得比我好到哪裡去……」
「嗯……」底袋太偏了,這一球沒什麼指望。
「有些女人是很會變的,等到她在想什麼你已經沒辦法摸清的時候,你就慘
了……」
「唔,那是糟糕……」換個姿勢,這裡下桿應該成了。
「凱子,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詩聖走近兩步,正待開口。我打住了他□
「等等,藍球進腰袋!」說著一桿揮出。
白球一彈,似乎突遭重擊般地疾速彈出,直接命中球台中的藍球。藍球在對牆一
撞,輕巧地彈回,準確地落入腰袋。我得意地一笑,豎起球桿,朝詩聖眨了眨眼□
「老哥,沒丟臉吧?」
「唉!」詩聖苦笑□「沒丟臉,帥呆了。」
我把球桿交給他□「該你了。」詩聖點了個頭,接過球桿道□「你要想想我的話,
否則下次再出問題,我可幫不了你。」
「知道啦!」我道□「不會出問題的,你放心罷!」
詩聖點了點頭,不再開口,又敲起桿來。他表情有些抑鬱,眼看自己快把台子清干
淨了,卻一點兒高興的神情也沒有。我想了想,說道□
「詩聖,剛才我有點兒不專心,你別介意。」
「不要緊。」他頭也不回地答了一聲。
「你不是說有件事要和我談談嗎?」
「這個……」詩聖微微抬頭,隨即又低了下去□「下次好了,今天不太爽。」
「我跟你抱歉好不好?」我道□「別這樣嘛!」
「唉!反正……反正下次再說也不遲,」他歎了口氣道□「你小心點就對了。」
三點四十分。
匆匆忙忙走進金橋,還來不及和幾個熟絡的小姐打招呼,我便看見了站在書架旁的
薇。她拿著一本書,正似笑非笑地瞧著我。
「抱歉,我遲到了。」
「不要緊。」她道。
「別站在這裡,」我看了一眼那幾個正望著我倆微笑,似乎不懷好意的店員小姐□
「咱們上二樓喝咖啡吧!」
「不了,」她道□「我們出去走走。」說著拉起我的手□「今天有件事要跟你說,
還要去吃一頓呢!」
她闔起手上那本黃皮的書,去櫃台結帳。櫃台那位姓杜的小姐同她嘻嘻哈哈地說了
半天,看樣子兩人似乎在虧我。不一會兒賬結完了,小杜朝我揮揮手,我向她笑了笑,
便和薇牽手走出金橋。
薇走到東方書局門口牽了車,對我說今天下午直接去她家。我沒意見,跟著上了
車。此時雲層很厚,雖然已近夏天,卻令人覺得有些涼意。薇看了一眼重慶南路高樓大
廈間的天空,說道快下雨了,咱們快走,於是一踩油門,便疾速地奔馳了出去。
車行至信義路金山南路口,一隊交警伸出指揮棒把我倆攔了下來。我心想慘了,薇
應該沒駕照,加上兩人蹺課,條子一定會向兩人學校擺道,心中頓時浮起一片烏雲。不
料薇不慌不忙,緩緩停了車,對那個戴著墨鏡,一臉酷勁的交警笑笑,便掏出了一張嶄
新的駕照。條子一愣,相信也跟我一樣訝異這個高一的女孩原來已經十八歲了。於是也
不多問,便放兩人走路。
薇把鑰匙插回車上,發動引擎,拍拍後座示意要我上車。我依言坐穩,兩人立刻消
失在那兩三個正交頭接耳的條子眼前。我心下嘀咕,俯身在薇耳邊問道□
「薇,你十八歲啦?」
「很老,是不是?」她頭也不回地道。
「我……沒有啦,只是問問……」我心想聽說這是女孩的禁忌,雖然她很阿莎力,
不過能不談就不談吧。於是又道□「你看起來不像,所以才……才有點驚訝。」
「少拍馬屁。」她道,似乎無動於衷。我心想真糟,不說不錯,多說多錯,真是禍
從口出。正怔忡間,忽聽她笑了起來,這更令人摸不著頭腦了。我問道□
「你笑什麼?」
「沒什麼,」她笑道□「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哈哈!」
我雙頓一熱,心想真是自討沒趣。不過她這一笑到底化解了我原本的耽心,心下著
實輕鬆了不少。不禁放脫了抓著後座橫桿的手,輕輕伸向她腰間。
她微微一怔,也不說什麼,登時兩人之間一片沈默,車子仍疾速飛馳。不一會兒前
頭紅燈亮起,她完全不踩煞車,直到離路口盡剩數尺,忽然猛地一下,把車煞了下來。
我一時穩不住,上半身重重地靠在她背上。她坐得挺挺地,稍稍回頭,瀟灑地道□
「抱緊些。」說著又笑了起來。
四點二十五分。
下午的「星空花園」別有一番不同的風味,此時天色雖然不佳,但在些許微風的吹
拂下,我倆仍然可以感受那份適才在車上擁抱著的,有些美妙又有些澀澀的感覺。昨天
晚上我有點不舒服沒來,想不到今天一看,這兒已然被她佈置得煥然一新。她換掉了一
些盆景,種了滿地鮮花,而整個陽台卻一點泥土也沒有;花叢中央擺了張玻璃桌,旁邊
還立著一盞有根細細長長鋼管支撐的歐式立燈。整體佈局得十分現代,卻又不會令人覺
得冷漠。我緊了緊牽著她的手,對她說□
「薇,我真佩服你,這兒佈置得好棒。」
「你喜歡就好。」她滿足地笑道□「為你弄的。」
「真的?」
「嗯。」她瞇著眼,似乎十分開心□「除了你,我還會帶誰來?」
「唔……」太感動了,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她拉著我坐下,對我說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天?」我想了想,猜道□「是不是……你的生日?」
「咦?這麼快就猜到了!」她雙眼睜得大大地,似乎頗為驚奇□「你怎麼知道?」
「也沒什麼別的可能了嘛!」我道□「剛才看見你的駕照蠻新的,我就在想大概是
剛考到,不曉得你生日是哪一天。十八歲應該慶祝一下,你也沒告訴我,所以猜是今
天,這樣正好可以幫你慶生。」我朝她笑了笑□「生日快樂!」
「謝啦!」她笑道□「真瞧不出來,你還蠻聰明的嘛!」
「好說。」我裝出一份臭屁的表情□「過獎了。」
「你少來這套!」她伸手搖搖我的頭□「從來也沒問過我生日是哪一天,還神氣什
麼?」說著把手一伸□「禮物拿來!」
「現在沒有,改天補送成不成?」
「不成!沒誠意!」
「又是沒誠意,」我笑道□「還想聽『倘若我墮入情網』?」
「哪有這麼便宜?」她神秘兮兮地道□「我看你也別送禮了,幫我做件事,算是我
的生日禮物好了!」
「什麼事?」我心想不妙,一定沒好事。
「你先答應再講。」她笑道。
「那……」我暗忖這一定又是件誇張無比的事。但瞧這種情況不容拒絕,便道□
「好吧,我答應。什麼事?」
「晚上再說,」她又是一笑□「你答應就好了。」
六點半。
兩人在「星空花園」聊到六點,我說餓了,薇表示今天自己十八歲,以後算是成年
人,應該學著自己煮飯;再說哪天你娶了我,總不能成天叫你出去吃吧?所以今天晚飯
咱們自己動手,順便讓你瞧瞧本姑娘的手藝。
聽她這麼說,我心中滿滿地儘是甜意,於是連聲叫好,兩人當即下樓買菜。我們走
進附近一家超級市場,在愉快的笑語中挑選著喜歡的食物。她仔細分辨著東西是否新
鮮,我推著推車,跟在她身後對著滿架貨物指指點點;她毫不考慮地取著我想吃的東
西,我挖空心思地出著主意,試圖難倒她。兩人就這樣逛了半個小時,回去時東西多得
差點拿不動。整理一番之後,她圍上一條淺棕色的圍裙,說道咱們動手吧,你可要在旁
邊幫忙喔!我笑道這個自然,於是便開始了約莫一個小時左右的「晚膳工程」。
說實在燒飯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看著她忙進忙出的樣子,我不禁暗暗佩服她怎麼
緩得過來。薇一面要顧爐上煎的魚,一面要看鍋中炒的菜,不但可以抽空切切煮湯的佐
料,更能在穿梭往來間,看著我摘豆子的模樣加以取笑及示範。她似乎對此道十分在
行,什麼十八歲學煮飯云云,想必只是個藉口。望著她身上綠衣黑裙的制服,加上淺棕
色的圍裙,我心中不禁湧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在如此不協調的裝扮下,她的影子
似乎不太真實□有點兒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看似聰敏豪爽,卻又溫柔賢慧。望著望
著,我又不可自抑地氣喘激動了。
薇把湯料切好,理到盤子裡。我走到她身後,伸手抱住了她。她淺淺一笑,低下了
頭,將身子靠得更緊些。登時小小的廚房間一片溫馨,兩人皆一言不發,只是如此緊緊
地靠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聲道□「好了,魚快焦了。」說著靈靈巧巧地脫出了我的雙
臂,拿起鍋鏟翻了翻平底鍋上的煎魚。我怔怔地瞧著她的背影,瞧著她那一頭長髮,以
及那雙善於烹調的,常常推我一把又敲我一下,曾緊緊地牽著我,而又毫不含糊地撥弄
如天籟般醉人樂章的手,心下不禁更緊,更緊了。
八點四十分。
我倆在「星空花園」吃了一頓令人回味無窮的燭光大餐,一齊把碗盤收進廚房擱
著,然後回到陽台上喝咖啡看夜景。我連聲讚她手藝之佳,直是出乎意料。她微笑地凝
視著我,以手支頤地似乎十分開心。不一會兒她下樓拿來一個小小的蛋糕,說道剛才吃
得這麼飽,現在相信你看到蛋糕一定倒胃。不過既然是我生日,你就算不吃罷,也得幫
個忙一起吹蠟燭。我笑道當然啦,於是兩人興沖沖地點蠟燭、許願、切蛋糕,又爆笑無
比地將切好的蛋糕組合一番,包上保鮮膜擱回冰箱。等這一連串的遊戲結束,時間已是
九點十五分了。
送我回家時她似乎有話想說,神情十分古怪。我套了半天也問不出什麼,心想她要
不是自己願說,我怎麼努力也是徒勞,所以便放棄了。一路上兩人沒多說什麼,只是一
齊哼著歌。
其實,我覺得比起聊天打屁,和她在一起最快樂的事就是唱歌了。薇很細心,平常
兩人聊天時我偶爾會告訴她我喜歡什麼歌,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她都很仔細地記住
了。是故這一陣子,當我心情好而哼歌吹口哨時,我發現每一首曲子她都能跟,而且歌
詞都記得住!我心想她對我的用心之深,努力之勤,真是遠遠超過想像;而比較起這份
體貼,我深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粗心了。還別說瞭解她別的,光就她暗中留意我所喜歡
的音樂這一點,我都要到今天才能察覺。想起老二曾提醒我的話語,詩聖一再告誡我的
聲音,我不能不承認,我實在是太不用心了!
回到家後,我坐在書桌前自我檢討了一番。聽著錄音機中披頭的聲音,我想著剛才
在車上的場面,想著自己下意識地哼著「賽門.葛芬柯」的「週三清晨三點鐘」,而她
竟然立刻接上和聲,使我愕然一陣的景象。印象中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自己除了披頭,
另外還是「賽門.葛芬柯」及「彼德.保羅及瑪莉」迷的事。想不到當時我為了證實心
中的懷疑,立刻哼另一首賽門.葛芬柯的「他是我哥哥」時,她竟然又毫不含糊地跟
上。我心忖倘若唱「寂靜之聲」或「惡水上的大橋」這種人盡皆知的曲目,她要跟上毫
不希奇。但「他是我哥哥」這首歌十分冷門,要不是有留上神,我想她在不是「賽
門.葛芬柯」迷的情況下絕無可能會唱。當時我問她為什麼會唱這首歌,她考慮了一
下,才道你說過自己是老大,這首歌講一個哥哥為了弟弟犧牲自己,我知道你一定很喜
歡的。我又問你怎麼知道我愛聽「賽門.葛芬柯」的歌?她道有一次我倆聊外國人的生
活,你說他們有一首「西希利亞」把他們文化的淺薄表現得十分傳神,要我去聽聽,所
以便猜你是他們的歌迷。我心中突然一陣抽動,追問道就算你說得都對,「他是我哥
哥」這首歌你也猜到我喜歡,但你不會把他們的歌都學全了吧?她歎道你真是會胡思亂
想,們雖然一共才出過六張專輯,但CD不附歌詞,想學全談何容易?像你這種懶人,
一定不可能曲曲會唱;我不過是想在兩人之間找出一點共同嗜好,才試著去聽你可能會
中意的歌。哪會這麼呆,硬去學上百餘首歌呢?
當時我聽完她的解釋「想找出兩人共同嗜好」,不禁鬆了口氣,心想還好她沒有為
我做得太誇張,否則我對她的付出,一定會少得教自己慚死愧死。但,回家之後,我愈
想愈不安,隱約之中有了個想法,而當我試圖安慰自己時,那個想法卻愈來愈清晰,愈
來愈明確,最後竟然成為一種牢不可破的意念,在我心中凝固了起來。彷彿是刻在我腦
海中,烙在我身上,或枷鎖著我的手腳一般,愈來愈沈重,愈來愈壓迫,使我再也不能
擺脫。我心想……
她一定會唱所有「賽門.葛芬柯」的歌!
一!定!會!
十二點二十分。隨著入夜的涼氣,沈悶了整日的天空終於飄起了雨。馬路上車輛固
然已經稀少,但濺起的水聲仍清楚傳出。隔著窗戶,我看見等了我五十多分鐘的薇。她
十一點半不到就來了,站在對街,淋著雨,一動也沒動地等。
我心裡頗覺歉然,但家人沒睡,也不敢逕自出門。就這樣焦躁地捱到快十二點四十
五分,大伙終於睡了。穿好衣服,又在房門口傾聽了半天,確定一家三口都見了周公,
才躡手躡腳地出門,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她奔去。
「抱歉,教你久等了!」我走到她身邊□「今天我家長睡得晚些。」
「沒關係。」
「你為什麼那麼早來?」我問道□「咱們不是約十二點半嗎?你早到一個小時又何
苦?」
「你怎麼知道我十一點半就來了?」
「我在窗口看到你啦!」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滿是笑意□「那既然我們約十二點半,你那麼早往外瞧又是何
苦?」
「我……」一句搶白我馬上語塞□「這……算了,別討論這個了……」
她嫣然一笑,輕輕歎了口氣□「走吧。」
如同過去兩個月,我們共乘齊馳在入夜的台北街頭。小雨在疾速中化成迎面強勁的
寒風,毫不留情地貫入我的衣領。路上她一言不發,只自顧自地哼著歌。前座的她全身
早已濕透,尚未換下的綠制服在風雨中變成了一件冰涼的緊身衣;斜背的書包,也被雨
水弄得又冷又硬。不過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也不知道是我剛從溫暖的家中出來,還
是她淋久了習慣,雖迎著前座的強風,她卻行若無事地哼著那首披頭的「挪威森林」。
一路上她來來去去哼的一直是這首,一遍又一遍地,彷彿路旁倏然疾逝的街燈般連續不
絕。
「薇?」
「嗯?」
「你很喜歡這首歌嗎?」
「還好。」
「那為什麼一直哼?」
「沒什麼……」她沈默許久□「喜歡是喜歡,不過我不喜歡歌中的故事。」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我試著去想這首歌在唱什麼。但不知道是「當機」還是凍壞了,腦中一片空白。苦
思半天沒頭緒,索性不想了。我問道□「你冷不冷?」
「不冷。」
「那你真強壯,我快凍死了。」
她不接口,又唱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回到了她家。她把車停在巷口一家廿四小時超
商外,和我進去買了些零食飲料。付帳的時候我向店員說要買一包菸,她卻阻止了我□
「不要抽菸。」
「為什麼?」
「不要抽就是了。」
「為什麼嘛?」我頗感奇怪□「你不是也抽菸嗎?」
「今天晚上我不希望你有菸味。」
「有菸味怎麼樣?」
「難聞。」
問了半天不得要領,只得罷了。我倆走出超商,她拿出鑰匙□「你先上去。」
「你要去哪?」
「你別管。我馬上回來。」
「你要做什麼?我不能一塊嗎?」我覺得她今晚怪怪的□「這樣多無聊!」
「我一下子就好,你先上去就是了。」
「好吧!」我聳了聳肩,對她反正一向都無計可施。伸手拿了鑰匙,我問道□「你
家樓下的管理員會不會……」
「他睡了。」打斷了我,她上車逕自離去。
望著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我歎了口氣,自顧自地進了她家。每天晚上來,這兒比
自己家都熟。我站在星空花園看了半天夜景,開冰箱拿了罐可樂,坐在客廳看了一陣味
同嚼蠟的電視;除了小耳朵不是全日文就是全英文看不懂,就是一些無聊至極的長片。
選了半天,決定關了電視,上樓玩她的電腦。
來到她房間,我在床邊坐了下來而四下環顧。說真的,每天晚上和她規規矩矩地還
沒什麼感覺,現在一個人反而心情頗為不定。她再怎麼樣還是個女孩,兩人同處一室實
在不太妥當,要是給我爸媽知道可就慘了。看著她的床,她的鏡子,我心裡有些說不上
來的感覺。好像我們……想起來詩聖的話也真有幾分道理,每天在一起過夜,總有一天
會過真的夜。以後還是不要每天來,否則哪一天搞不好會做錯事,這種氣氛是應該注意
注意。
起身拉了椅子,坐在電腦前打發時間。「麥金塔」比起家裡那台破PC實在好得沒
話講,就就是開機太慢了。瞧著螢幕老半天,我左右隨便看看。就在此時,我發現某樣
東西橫掛在牆上□那是一個木製的精美相框。而其中的相片,竟然是我!
我一怔,站起來看個清楚。那張照片是上學期中新友誼之夜在台北學苑拍的。我穿
著長袍,一臉的汗,看起來有點累,那是小光媽媽幫我照的。那天下台後我快累斃了,
要不是小光在他媽身後做了一個爆笑至極的鬼臉,我才笑不出來哩!唉!都半年了,那
時小玫,遠遠還有小光他們……他們……
等等!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薇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突然的疑問從我心中閃過,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事情不太對勁。錯愕了一陣,首
先便思考這張照片的來源。誰給她的?決不是我,因為小光那天拿照片給我看後,這個
混球就一直忘了去加洗,所以我自己也沒有;那麼小光呢?不可能!小光不認識她!我
上次和小光提起薇時,他那個樣子一看就知道兩人不認識。而且若是兩人認識,薇決無
可能隱瞞。那除了小光還有誰……對!希特勒做社史時要了一份存檔。會是希特勒嗎?
我心中一轉□有可能!希特勒人脈廣,三山五嶽都有熟人,尤其北一女更是認識一大
票。也許是他給她的……不過這也不太可能,我絕對提過希特勒的,要認識她為什麼不
說?
想了想還是沒把握,薇莫測高深地,搞不好她故意瞞著。我思量了老半天,除了心
中那種似呼之欲出,似飄渺不定的念頭外,實在沒有任何頭緒,但可以確定她一定有件
重大的事沒有告訴我。我心頭驟然浮起一陣寒意,不知為何總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擔心。
思忖半天,腦中一片混亂,倒底……倒底她隱瞞了什麼事?為何隱瞞?是不是有什
麼……
我敲了敲頭,逼自己從疑雲中跳出來。這樣想下去太可怕了,還是等她回來再問最
對。
這麼一亂,我也沒心情玩電腦了,起身坐到床上,往枕頭上一靠,想一些平常不會
去想的問題。薇和我的認識還真有夠像部三流愛情小說□男女主角偶爾邂逅於台北街
頭,從此展開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唉!我歎了口氣,心想這一陣子和她已經算得上
是完完全全的情人了,但這個名份,卻因我的遲疑猶豫而一直未定。薇看起來十分有毅
力,絕不容我在有一絲保留下說出什麼,但是她前兩天已經開始有點兒浮躁了。我暗自
責怪著自己的婆婆媽媽,照此下去,搞不好真如詩聖所說,會發生一些不可想像的意
外。像那個建中花癡,看樣子就追她追得很勤,他媽的一天一束花,三天兩封信!這小
子看外表就知道不是好人,一副流里流氣的德性,打扮起來油頭粉面,他媽的憑這種家
底就想追上薇?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得小心點,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跟人講道理的。就像薇和
「他」,不就是在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搞砸的嗎?看來這兩天我得找個時間把自己的
心事整理整理,趕快下個決定吧!白天在撞球店詩聖不就說過……哎!真是的,關他屁
事嘛!這小子閒事管得還真不少。薇和我哪裡會出什麼問題?我倆是偶爾結識的管仲鮑
叔牙,是山中驟遇的俞伯牙和鐘子期,是天上的牛郎織女,是李靖和紅拂女……
嗯,再找個虯髯客吧!誰呢?老二?不行,太呆了。小光?也不對,那個公子哥
兒,比起來我還像虯髯客呢……詩聖?嗯!不錯!他個性豪邁……小薇詩聖及凱子……
擊劍任俠,同闖天下……然後我們……然後……然後我們就……
然後就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安安穩穩地在薇的床上睡了一覺,身上還蓋了被子。我
連忙起身張望,首先看見窗外的夜空,然後便看見了坐在床邊,正微笑地丑。瞧著我的
薇。
「醒了?」她笑瞇瞇地道□「睡夠了沒?」
「抱歉抱歉,」我揉了揉眼睛□「現在幾點了?」
「三點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個多小時前。」
「怎麼不把我叫起來?」我微帶困 地說□「等我睡醒天都亮了!」
「看你睡得那麼香,想你一定很累了,就讓你多睡會兒,」她略頑皮又略帶挖苦地
道□「誰叫我這麼晚還把你找來呢?哈哈!」
「那……」我掀起被子坐起來□「那你今天晚上本來不是有什麼事嗎?我這
麼……」
「現在說也不遲啊!」她走出門口道□「而且,反正我也沒看過你的睡相,哈
哈!」
真慘!不知道被她看見了什麼?我沒有尿床吧?
她端了兩杯咖啡進來。我發現她仍穿著北一女制服。身上已經干了,只是頭髮仍有
點濕,微亂地披著。
「你回來後做了些什麼?」我問。
「沒什麼。」她雙頰微微一紅□「就是瞧著你的睡相,好好玩。」
「別提了,」我連忙岔開話題□「對了,你剛才去哪了?」
「等一下會告訴你,現在別問。」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你淋雨沒著涼吧?」
「還好,」她說□「衣服都干了,你就知道你睡了多久!」
「為什麼不洗個澡,換換衣服?」
「我怕你醒來正好看見啊!」她古古怪怪地眨了眨眼□「衣服都在房裡,誰曉得你
會不會不規矩!」
「算了吧!」我沒好氣地道□「我還不想看吧!」
「真的嗎?」她詭異地一笑□「正人君子?」
「當然!」我心想這有什麼好爭辯的□「難道你……你想『現寶』嗎?」
這句話也太無聊了點,我倆一齊笑出聲來。她笑了半天,突然正經地說道□「好!
你是柳下惠!我現在……」她挑戰性地露出一抹微笑□「……當著你的面換衣服!看你
是不是真的沒興趣!」
「你換啊!」我心想你少來,這麼作諒你也不敢□「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寶!」
她不說話,看了我一眼,隨即伸手作勢解胸口的扣子。我想她不過嚇嚇我,故也鎮
定地向她微笑。誰知道她毫不猶豫地便解開了第一個扣子!
我一怔,卻不相信她還會繼續下去,心想她一定是就解那麼一個,等到我出聲示弱
好取笑我。誰曉得她不稍停留又解開第二個,第三個,等到她開始解第四個時,我才真
的緊張了起來。忙別過臉去。
「你怕了是嗎?」她略帶嘲弄的聲音傳來□「柳下惠?告訴你,柳下惠才不怕呢!
心中無愧,何懼之有?哈哈!想看又不承認!給你看又不敢看!真沒膽!」
我不服氣地轉頭,滿以為她已經扣回去了。想不到一望之下卻發現她五個扣子已全
部解開。不過還好裡面還有一件內衣,難怪這麼大方。我道□「你覺得我有必要和你賭
這種事嗎?說不看就不看,你嚇不到我的!」
「別把話說太滿,」她走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又道□「我才不是要嚇你呢!」說著
把她襯衫脫下□「我只是想證明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那麼沒種,或者你真的是木頭
人!」
語聲方歇她就伸手脫下了內衣。上半身除了胸罩之外已沒有別的東西了。我這回不
敢再逞強,轉過身去背向她。心中暗罵她太過分了。她不再說話,頓時房中一陣寂靜,
只聽得她衣服悉簌的聲響,看來她是玩真的。我心跳加速,滿臉通紅,還好背對著她,
表情不致於太出醜。經過好可怕的一陣子,她的聲音再度傳出□
「好啦!我可脫完了。趁還沒換衣服,你看是不看哪?」
「你……」我哼了半天□「我認輸了……你快把衣服穿上!」
「等一等。」她頓了兩三秒,緩緩地道□「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後我再換衣
服。」
「你快說!」我忙道。
「好!我問你││到底要到哪時候,你才會把你的小玫忘掉?」
「你……」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她竟然在這個當口問這種問題。
「答我!」她斬釘截鐵地道。不容我有絲毫遲疑。
熄燈後是漫長地一陣靜默,當她再把燈打開時,已然換上了一身白色浴袍。我倆對
望著,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彼此凝視著,各想各的心事。
窗外雨聲響個不停,滴滴答答地似乎永無休止。寂靜之中,我感到自己心跳越來越
快,越來越響,不久以後便化成雷鳴般地轟然巨震,在耳畔聲聲重擊。
我低頭避開她的凝視。感覺中她的眼神好似一泓不見底的深淵,透散無窮的吸力,
將我的靈魂一絲絲地吸納。此刻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而眼
前的景象,也在頃刻間化成一個個驟起的閃光,如同站在舞台上一般,被強光照耀地睜
不開眼睛。
剛才在她不容猶疑地詢問下,我結結巴巴地表示對於小玫,自己仍然無法把她的影
子抹去。而針對她問我還要等多久,我只能以「不知道」作回答。她聽完後半晌不語,
然後關上了燈,把衣服穿好。我很想說些道歉的話,但自忖手忙腳亂,說什麼都會越描
越黑;加上知道她不會想聽我廢話也似地安慰詞,是故只好閉嘴,靜靜地等她開口。心
想先看她的反應再說,否則莽莽撞撞說了什麼不中聽的,只會把情況弄砸。
就這樣過了許久,寂靜中忽然傳出她輕輕的笑聲。她起身走到音響前,在密密麻麻
的唱片櫃中拿出了一張CD,然後俯身在機械上弄了許久。不一會兒音樂響起,是披頭
「橡皮靈魂」專輯的第一首「開我的車」。
她佇立原地,直到前奏結束時,方轉身走回我跟前,牽起我的手,兩人一塊兒坐在
床沿。
又是一陣靜默,片刻後我鼓起勇氣,開口道□「薇,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她凝視窗外,表情不喜不憂。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忘了她,但你的心意我也很清楚……」我頓了頓□「……
覺得很慚愧。」
「放心,你用不著自責,」她微微低首□「當初我們說好慢慢來。你不能一下子把
她忘了,這也沒什麼不對。」她停了停,又道□「剛才我太過份了,你別見怪。」
「別這麼說……」我手心一緊□「是我不好,怎麼能怪你?」
她嘴角浮起了一絲微笑。轉過頭對我貶了眨眼,頓時兩人陰霾立消。她仰起頭思考
了一會兒,慢慢地道□
「凱,有件事我想你應該知道……」
「你說。」
「今天不合適,我不打算說……」她凝視著我□「但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其他
的話,隔兩天再講。行不行?」
「當然。你說吧!」如此慎重地說話,近來她還是頭一次,我心裡不禁有些不安。
於是吸了口氣,鄭重地道□「只要你要求,我什麼都答應。」
她想了想,說道□「你答應我,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離開我。」
我一怔□「為什麼這麼說?」
「你答不答應?」
「當然答應啊!」我訝異道□「只是奇怪……」
「奇怪我提這種要求?」她接口。我點頭道□「是啊!我怎麼會離開你?」說著伸
手抱住了她,試圖使兩人靠得更近。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她不放心,又問了一次。
「嗯。」我用力點了點頭□「絕對不會的。」
「那就好,」她微笑道□「可要守信呦!」
「當然啦!」我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她似乎安了心,笑著親了我一下,兩人隨即擁抱著,一時都不再言語。
披頭的歌唱完了,音響空轉了數秒,接著又撥起下一首來,是「你沒有看見我」。
我微微一怔,心想照理第二首是「挪威森林」,怎麼跑出第三首來了?轉念又想起
適才她說不太喜歡這首歌的話,此刻想必是用選曲功能把「挪威森林」跳過了。是故也
不多問,只聽披頭又高興地唱了起來。
不一會兒我們又開始聊天,我問她剛才去哪兒了,她有點靦腆地說,近來我們進展
很快,自己不太清醒,是故騎車去麥當勞,回顧一下「開始的地方」。我笑道可惜是現
在是半夜,否則咱們穿制服過去,到當天初識時的座位上哈一管,這才教有趣呢!她一
笑,問我記不記得婦女節那天,我倆也坐在那個位置?我想了想好像沒錯,便道真是
巧,看樣子那個位置頗值得紀念。她又問為什麼當天我硬是不肯讓位給那兩個成功的同
學?我承認道因為當時我倆坐在那兒,當天不知為什麼,或許是覺得對你印象深刻,是
故想再坐一次那個座位,懷念一下三月二日的邂逅吧。她悄聲道當天她也是這樣,只是
來時有人坐,所以守在不遠處等他們走,想不到我前腳後腳地也來了,竟然先她一步。
看樣子咱們還真是有緣呢!
我心下感動,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隨著樂聲,哼著「你沒有看見我」。不一會兒
她也哼了起來,兩人加上披頭,直唱到第四首「無所適從的人」結束,才停了下來。又
是數秒後,傳起了第五首「為自己想想」的前奏。見薇意猶未盡地又哼了起來,我頓時
想起一事,打斷了她,正色問道□「薇,問你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可要老實講。」
「你說。」她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把手一擺。
「晚上你說過聽『賽門.葛芬柯』是為了找出兩人共同興趣,這話沒錯吧?」
「嗯。」她一怔□「然後呢?」
「我想知道一件事……」
她接口□「我會不會唱他們所有的歌?你是不是要問這個?」
「是……」我一愕,沒料到她反應這麼快。
她淺淺一笑□「你這個人說笨不笨,還真騙不了你。」說著點了點頭□「好吧!不
蓋你,我的確全部都會。只是有幾首還需要看看歌詞,否則唱不全。」
我吃了一驚,心想真是沒猜錯,當下咬著嘴唇,喃喃地道□「薇,你……」
她搖了搖頭,起身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厚厚的書,回到我身邊坐下。把書翻開,指著
書上密密麻麻的樂譜道□
「凱,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有一天我去逛海國樂器的外文書部,看到這一本
『賽門.葛芬柯』的譜,上面有他們所有的歌詞及吉他和弦。想起你說要學吉他,就買
下來打算送你,順便用它當教材教你彈……」她頓了頓□
「我看到書後頭的廣告,上面寫道他們另外還有一本披頭全譜,心想乾脆兩本一起
送你。誰知道海國沒進那一本,訂購要等兩個月,所以我就先買這本回來,自己有空就
練一練。六七十首歌,練沒幾天就熟了,並不完全是為了你。」她一笑□
「所以啦!別放在心上,別說我原本的動機是如此,就算真是為你,那也是我甘
願。再說,他們的歌真不賴,這麼用功一番,倒覺得樂趣無窮,想想還不一定捨得把書
給你呢!」
「那你就留著!」我忙道□「給我太糟蹋了,你還是留著吧!」
「呆瓜!」她笑道□「我差不多全記得了。有需要,再買一本就是啦!瞧你死心眼
的!」
我吸了口氣,對她緩緩搖了搖頭□「不,我不要你送我這兩本。」
「為什麼?」她訝異道□「怕太貴?」
「你這麼有錢,還會出不起?」我笑道□「再猜。」
「好小子,挑戰我哇?」
「你這麼天才,一定猜得到。」
她偏起頭想了想,雙手一攤□「我認輸。」
我一樂,心想真是不容易,出主意難倒她這還是頭一遭。她微笑地看著我,似乎在
想「你小子好本事,這一回竟然猜不著你在想什麼」,只聽她道□
「好了啦!難得贏一次,沒什麼好得意的,快說!」
我側身,輕輕地在她俏麗的臉蛋上親了一下,誠懇地道□「薇,我再也不需要這些
譜了。因為我永遠不會離開你,而你也不會離開我,當我們想一齊唱歌,想有吉他伴奏
的時候,你都會一直陪著我,彈吉他給我聽。如此一來,我又何必要那些譜呢?」說著
牽起了她的手□
「薇,有了你,我什麼都不缺了。我愛你。」
她怔怔地望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片刻間兩人都不再言語,只見她眼眶一紅,微
微濕潤了起來。不一會兒便淌下兩行淚珠。
她望著我,淚眼之中充滿喜悅。看見這個表情,我不禁心頭一緊,暗暗發誓,無論
以後發生什麼事,只要能讓她永遠這麼快樂,我都不會再離開她了。我願意為這個表情
付出一切,即使是我的生命,都在所不惜。只聽她哽咽地道□
「凱……終於……我終於等到你說這句話……」我微笑不語,伸手幫她拭去眼淚,
然後捧起她的臉龐,輕輕地吻起了她。§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
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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