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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旋轉木馬之歌


  五月八日。

  好久沒見到如此清朗的天空了。我望著早晨的浮雲,舒了口長氣,頓時全身都暢快 了起來。

  透過長長的落地窗,陽光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地毯上,我伸個懶腰,看看表不過七點 十分,連去學校都嫌早,心想不知道薇醒了沒,於是披起她送我的那件紫色睡袍,上樓 瞧瞧。

  敲門前我遲疑了一下,心想她很容易醒,昨晚去舞廳唱歌又累,還是別吵她了,當 下逕自推門而入。她果然還沒醒,雙眼緊閉,臉上微微掛著淺淺的笑容,似乎正在做 夢。我望著她發了會兒呆,便轉身離開了。

  從上個月底開始住在這兒,至今已然快兩個禮拜了。較之兩人夜遊的日子,這幾天 顯得十分平靜。雖然我在名份上已算是她的男朋友,但也許因為她知道我心裡仍有障 礙,故這兩周的「同居」關係,並沒有與往日產生太大差異。兩人還是照舊十二點多見 面,晚上坐在「星空花園」聊天,差不多三四點再各自就寢。感覺中,薇對我的態度也 無甚不同,只是維持那天在「第地司」時的溫柔,而滿是歡愉的表情。是故數日以降, 我原本有點難以自處的狀況,已然逐漸消失無形了。

  近來晚上我都睡得比她晚。表面上,當她跑進房間對我道晚安時,我都仍捧著書在 看;事實上我並非如自己所說「因習慣性蹺課故多少看看書」,而是利用夜深人靜的片 刻,仔細整理我的心情,以便明白自己倒底在想些什麼。薇對我的意思已然表示得很明 白了;但是,可以察覺的,她其實或多或少都因為我的遲疑而受到傷害,而且在這場我 和自己的角力中,她只能站在一旁,用她的精神試圖感動我,卻無法如往常一般,直接 切入我的思緒中,用她那洞察我心的眼神迷醉我,用她那堅定自信的話語引領我,帶我 走向她所期望的方向。是故,可以說此刻我倆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依然隔著一重又一 重的巨巒險峰,等著一一被克服,一一被攀越。

  說實在的,前兩天晚上我幾乎要對她說些什麼了,但總在決定的剎那被她打斷。薇 的確是個敏銳無比的女孩,不知為何,她絕不會因為氣氛太好這種低級的理由,而喪失 她仔細的觀察及判斷。她不願我匆匆答應她,造成日後更多不可想像的狀況發生;她不 在乎慢慢等,直到兩人之間完全沒有任何芥蒂及陰霾。她不但在等我清除對小玫的回 憶,更努力令「他」給她的傷害,以最快速又最徹底的方式進行「修補」。如同她曾說 的,我們不需要摟摟抱抱及甜言蜜語,只求能夠帶著一顆完全純淨而喜悅的心,在年輕 的日子裡創造一段值得回憶的日子;當日後許多時光飛逝後,仍不後悔當年有這樣的決 定。

  是故,她願意等,等我倆有一個完完整整的,毫無瑕疵的開始。我頓時發覺,此刻 的我竟是那麼幸運,所企求的一切皆唾手可得,我只差最後一步,便永遠地抓住這輩子 再無任何快樂可及的快樂,再無任何幸福可及的幸福了。

  腦海中對其它事物的印象,此刻正疾速消褪著,我站在一個有些茫然的路口,路標 指著未來,身後的來徑卻逐漸隱沒。只待我舉步,便不會,也不可能再度重現。雖然在 此分隔的界限上,我一時對週遭的事物有些盲目,似乎身在薄霧之中,對每天發生的事 物都感到虛幻不真。但我相信,這只是一時的狀況,等到我跨出那一步,世界便會恢復 原來清新而健康的面目了……我如此地堅信著。

  「凱子,怎麼這麼多天沒來上課?」老二關心道□「自己的功課要小心喔!」

  「放心,我自有分寸。」我笑道□「除了數學,那一科難得了我?」

  「你有把握就好。」老二似乎擔了好久的心,鬆了口氣說道□「這幾天都幹嘛去 了?」

  「和薇在一塊,沒什麼。」

  「你追上她了沒有?」

  「差不多了吧。」

  「什麼叫差不多?」老二不解□「追上就追上,沒追上就努力啊!」

  「反正就是差不多了,說不明白。」我笑嘻嘻地道□「搞定了再跟你講,現在別嚕 蘇。」

  「看你的樣子好像已經不錯了嘛!」

  「是啊,就跟你說差不多嘛!」

  「好吧,不管你,神經兮兮的!」老二兩手一攤□「你還有得忙哩!先別爽了!」

  「什麼事啊?」

  「希特勒最近找你很勤,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你快跟他連絡一下吧?」

  「好,謝了。」我向老二點了個頭□「那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去找他好了。」

  「還有咧!狗絹要你找她,好像跟家長會的事有關,聽說是要你負責接待家長。」

  「我哪裡有空?」我啐道□「有空也不鳥她!還有沒有別的事?」

  「我想想……喔!對了,你不是買電腦了嗎?」

  「你怎麼知道?」

  「上次你自己說的呀!怎麼忘了!」老二推了我一把□「□□□是不是?怎麼不買 『麥金塔』?」

  「十幾萬,你出哇!」我道□「誰買得起?」

  「小鳥就有一台。」老二道。

  「對了!你不是要帶我去他家嗎?」我突然想起一事□「從開學典禮那天就說,竟 然黃牛到現在!你還算人嗎?」

  「自己不來上課,你怪誰?」

  「你少來這套,沒誠意就老實講。」

  「誰沒誠意?你要去,我們禮拜六下午就跟他約!怎麼樣?」

  「一句話!」我伸出小指,跟他打了個勾□「正好趕上家長會不去,氣死那個臭狗 絹!」

  薇醒來時是八點十五分,那時我正坐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坐起 身來。陽光從窗外透入,散射在她蓬鬆的長髮上,顯得格外秀麗。

  梳洗一番後,兩人一齊弄了點早飯,端到「星空花園」上進餐。此時兩人都仍穿著 睡袍,樣子顯得十分輕鬆自在,感覺上,彷彿我倆已然在一起過了許久許久,已經是一 對恩愛的小夫妻了一般。

  薇端起牛奶,瞧見了我的古怪表情,略加思考,便明白了我望著她那件白睡袍的眼 神裡,是在想著上面所說的感覺。她雙頰一紅,羞澀地笑了笑,隨即低下了頭。我頓時 也頗感不好意思,但卻捨不得移開視線,只靜靜地看著她,欣賞她那難得出現的靦腆神 情。

  吃完飯後我倆一齊把碗盤送回廚房。我說飯是你弄的,洗碗便讓我來吧!她搖頭拒 絕,笑道你笨手笨腳的,待會兒一古腦地砸破,收拾殘局可又是一番功夫。我聲稱在家 裡碗都是我洗的,五六年下來也沒打破幾隻。她見我堅持,便道咱們還是老法子,猜拳 決定。我立時同意,兩人當即比了一回。結果又是我剪刀她石頭地勝負立判。她笑道上 帝要你當老太爺,這可不能違背喔!否則老天一怒,咱們可就糟糕啦!哈哈……

  「樂聲揚?」我皺了皺眉頭□「沒聽說過。」

  「就是畢業音樂會啦!」希特勒解釋道□「是這樣的,每年六月中畢業典禮前,學 校都會辦一個送舊晚會,由校內幾個音樂性社團一起演出,算是一種紀念,這個晚會就 是所謂的樂聲揚!你懂不懂?」

  「懂,但這和說唱藝術社有什麼關係?」我問道□「難不成要我們上台講相聲?或 者表演什麼京韻大鼓、彈詞、還是……」

  「等等!等等!」希特勒忙道□「當然不是啦!這未免太不合適了!我們要爭取別 的!」

  「爭取什麼?主持人?」

  「哇塞!你還真聰明!不愧是准社長!」希特勒手舞足蹈,樂道□「就是要爭取主 持人!你要不要試試看?」

  「主持人多無聊啊!」我打了個呵欠□「我沒興趣,你想上便自己上吧!」

  「我當然不成啦!」希特勒笑著搖搖頭□「其實這跟練個段子差不多嘛!只是拆成 一段一段,插在表演當中而已。你要知道,上這個台不是為了表演,小達的意思是要挑 戰演辯社!」

  「挑戰演辯社?」我眼前一亮□「你繼續講!」

  「樂聲揚這幾年全是演辯社的天下,加上朝會司儀,他們臭屁得不得了。小達說要 發展我們在才藝性社團的地位,首先就要把演辯社的資源一個一個拿下來,否則照此下 去,他們那些把我們視為眼中釘的辯隊隊員,總有一天會拉走我們所有的新生!所 以……」

  「所以這屆樂聲揚主持人,我們勢在必得?」

  「沒錯。」希特勒見打動了我,興奮地道□「下午班聯會要討論這件事,小達和我 要列席。你要不要一起來?」

  「當然!」我道□「我需不需要準備什麼?」

  「不用了,來看看就行。」希特勒一拍胸脯□「我們都搞定了!放心吧!」

  雖然猜拳是輸了,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碗最後還是我洗的,橫豎只有那麼兩三 只。薇拿了張椅子,趴在椅背上反坐著,在廚房陪我。她問我待會兒要去哪裡玩,我說 今天想去學校,她聳聳肩表示隨意,然後便取笑我何時改邪歸正了?我心想「改邪歸 正」這個詞好熟,前幾天不知道聽誰用它取笑過我?當下本想說太久沒上學良心不安, 但不知怎地,卻說成還是明天再去好了。

  她聞言甜甜一笑,說道你這人就是三心兩意,難怪猜拳淨輸。我問道三心兩意和猜 拳有什麼關係?她笑道,三心兩意,無法下決定的人必然是缺乏安全感的,而猜拳的訣 竅,便是事先摸清對方的個性,如此每猜必中。我還是不服氣,說道這種理由大有可能 不准。她也不反駁,笑道不信便來試三把,我道誰怕誰,甩甩手上的水便下了場。

  頭一把我出剪刀輸了,第二把我出布她出剪刀,最後一把我改出石頭,但她卻出了 布。我一怔,她已用「布」包住我的拳頭,笑道信了吧?我登時聯想到張系國寫的「棋 王」,問她是否懂未卜先知?她伸手抹了抹不小心甩到臉上的水珠,大笑聲中說道你越 猜越荒唐了!於是便分析她的技巧給我聽。

  她說你兩次比拳都是先出剪刀,這表示你缺乏安全感。她拿起我的手做了個剪刀的 姿勢,問道你在做這個動作時有什麼感覺?我道沒有,她說剪刀手勢中,食指中指外 伸,另外三指緊握,有一種「半攻半守」的感覺,凡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必然愛出剪 刀。我一愣,心想這話有理,我的確愛出剪刀,而且每次出剪刀時,我的感受使是那種 具有試探性,又擔心又期待的猶豫。不禁連連點頭,說道我同意,隨即又問另外兩種 呢?

  薇頓了頓,說道出拳頭代表此人具強大攻擊性,並且頗為沈穩,其性格必然十分謹 慎。試想出拳時力道往外,手指倘若要握成拳形,必然需要格外使勁,而且主意要非常 堅定,若不是有力又沈穩的人,必然不易下意識地作到。至於出布的,此人十分大而化 之,不太在乎成敗,要不然便是因為具有無比信心,因此才能隨意把手掌坦然敞開,輕 松出布。

  聽她這麼分析,我不禁佩服道還真有你的,難怪我比拳老輸。她說這不過是一種理 論,光知道這個,想連勝三把還差得遠。表示像剛才那三把,首先要知道你出第一把時 的心態,倘若頭一把輸,那麼自己氣勢便沒了,其後便不可能再贏。你適才對我的話半 信半疑,是故一定試探性地出剪刀,敗你不難;其後你見出師不利,本來很可能出石 頭,但心想第一我不太可能剪刀,又覺得出石頭有點兒退縮,自問還有兩把,只要小勝 一把,便破了我的理論,於是大膽豁出去而出了布;當你好不容易放手拚了,卻再度損 兵折將時,第三把你再也不敢妄動了,只得退守老巢,出個拳頭唬人。所以這三把,在 我有這種認識下,你是非完蛋不可的,懂了沒?

  我目瞪口呆,老半天才道懂了,想不到你竟然把我摸得那麼透。她笑了笑,起身抱 住了我,在我耳邊輕道這不是摸你的底,而是長久以來對你用心的成果。倘若不是如 此,我又如何敢信賴你一天到晚來我家,如何敢放心地愛上你,又如何敢讓你慢慢思 考,等著你回到我身邊呢?要不是愛你,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精神,忍耐你在我身邊, 睡在我家,心頭卻想著另一個女孩?是故,你不用擔心我瞭解你,只要你用心,我希望 你也能這般毫不含糊地瞭解我,我會把一切都給你,不保留任何一點秘密,只要你用 心,好好用心,知道嗎?

  「希特勒,你看怎麼辦?」小達問道,連同我三人一塊走出會場□「班聯會簡直是 連個屁用也沒有!演辯社隨便說兩句,他們就通過了!」

  「人家是演辯社嘛!演講一番,再辯兩句,我們只好說相聲自娛啦!」我笑道□ 「誰教我們是說唱藝術社嘛!對不對?」

  「對你個頭!」小達聞言立時跳腳□「我和希特勒還不是演辯社出來的!」

  「所以啦!別生氣了!」希特勒嘻皮笑臉地對我道□「凱子,別惹他。他正在氣頭 上。」

  「你們說該不該生氣嘛?」小達不平地道□「他們霸佔了那麼多屆,不該換人試試 嗎?」

  「好了啦!班聯會主席也是他們派的,咱們要爭,本來就沒有那麼簡單!」希特勒 道□

  「明年凱子好好佈局,大夥兒再試一次。到時候我倆高三畢業,坐在晚會上看自己 人主持,不是更爽嗎?別介意了!」

  「對啊!社團成立不到一年,想馬上吃掉演辯社的基業,當然有些困難。」我接口 道□「社長放心,明年我會好好搞,到時候一定不教你失望。」

  「唉!」小達歎了口氣,稍微平靜了點□「也只有這樣了,你多多辛苦了喔!」

  「什麼話嘛!」希特勒一笑,雙手搭在小達和我的肩膀上□「馬上就放學了,咱們 找個地方好好商量商量,順便吃碗冰,消消火,好不好?」說著對我道□「凱子先回班 上拿書包,看看小光要不要來,我們在校門口等你。」

  小達又歎了口氣,向希特勒點了個頭□「謝了!」

  「應該的。」希特勒笑道。

  再度來到陽明山,我的感覺已然迥異於當時。

  洗完碗之後,薇說今天我們再上一次擎天崗好嗎?我道自從上次北海一周以來,我 們已經去過兩三次了,怎地你去不煩?她笑道小女子就是有耐力,不怕煩,你不去就快 講。我想了想沒什麼主意,只有同意了。

  避開了塞車時段的中山北路異常好走,不到一個小時我們便來到了天母。經過「烏 魯木齊」時我向薇說,上次咱倆來這裡吃飯,想不到那時詩聖也在,這小子無聊透頂, 竟然騎車跟蹤。薇聽完淡淡一笑,表情沒有什麼改變。我問道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嗎?她說你早就講過了,怎地又說一次?我一愣,心想有嗎?我怎麼完全記不得?不過 想來應該有吧!否則一個正常人乍聞此事,絕對會有點反應的。於是我微窘地帶開話 題,當下便扯起別的了。

  近十一點時我倆抵達陽明山國家公園著名的小油坑地質景觀區。此時雖然已入初 夏,高山上卻依舊十分寒泠。狂風呼嘯在耳畔,將兩人的衣襟發稍皆吹得迎空直飄。小 油坑遍佈蒸汽硫黃的地熱出口,也緊擁著冰冷的山脈,融化出激動及熱情。在深湛的長 空與鮮黃的礦脈交映下,迎風而立的我倆,彷彿正伴隨著那和身逸去的雲霧飛昇;在這 個天地蒼涼,群山悲壯的世界裡,成為亙古以來盡餘的生命,與滿山的芒草一齊搖擺, 自沈默中孤傲而頑強地綻開。

  此刻,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感受已然有所改變。上高中以來,我一直奔忙於來來去去 的各項事務裡,鮮少有片刻的寧靜,好好地仰望天空,如從前一般閒適地想著自己的心 事;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咖啡,仔細想想自己倒底在幹什麼,而又 為什麼而忙的問題。好像有頗長一段時間,雖然自己很辛苦地做這個做那個,卻老是在 各種情況下,不由自主地陷於背動□比如中新友誼之夜,是小光要我上的;詩朗隊是被 學校指派的,其中亦有賣希特勒交情的意味;小玫的離去,我事先毫無所知;老二的交 情,是在他的主動接納下開展的;與詩聖來往,是因他對我付出關心;而和薇一日千里 的交情,也是由於她的一再邀約而起。我對自己所處的世界,表面上看起來很盡心,事 實上卻一直不甚積極。甚至面對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所企求的夢境,我好像也是蹉跎怠 惰,以至如今仔細想想,我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我對自己的期許,什麼才是我 所盼望的目的。

  回頭看著遠眺群山中的薇,我不禁佩服她的泠靜及自信。或許她曾迷惘,有時她亦 可能感到無所適從,但她對自己要走的路卻從不遲疑。是故當她決定了我,要在我這兒 建立新生活的時刻,她便勇敢地採取行動,成功地讓我一步步為她所迷,而深陷於她的 世界中,不容我有回頭或拒絕的想法。

  較之她的堅定,我不禁深感羞慚,像我這種有那麼多「雖然」,而十分婆婆媽媽的 人,真的能帶給她幸福嗎?會不會有一天,當兩人已然沒有退步餘地時,她會後悔和我 在一起,後悔抉擇了我呢?會不會有這樣一個日子,當我倆已然無法和對方分離時,我 會發現我只是個沒有過去的,只能生活於現今的凡夫俗子,而當我試圖自我成長時,卻 發覺自己已然被定型,而無從掙脫現前的小圈圈了呢?會不會覺得自己像披頭「無所適 從的人」那首歌的主角,發現自己是個「無所適從的人,枯坐在自己無所適從的土地 上,計劃著一堆無所適從的計劃,而不為任何人」呢?會不會如歌中所言「沒有自己的 任何主見,不知自己將去何方」,而需要把問題「全數留給某個欲加援手的人」呢?

  會,我知道長此下去一定會的。別說十年八年之後吧,就僅僅回首這一年,便可清 楚見到這種可怕的效應了。像和我一直有來往的六人,我頓時發現自己並不瞭解他們□ 木頭木腦,口笨舌拙而愛理不理的老二,事實上非常敏感,由他那番對我對小玫態度的 批評,便可清楚察知;率性逍遙,不修邊幅而粗豪海派的詩聖,雖然看來什麼都不在 乎,但其實內心是十分孤獨的;嘻嘻哈哈,樂天平易卻又充滿學長關愛的希特勒,總教 我覺得他的潛意識中有些缺憾,似乎在他那無所不能的辦法中,對某件事感到束手無 策,亟需有人幫助;而自傲帥氣,天之驕子且是群眾注目焦點的小光,卻好像一直汲汲 營營,彷彿對其生活十分不滿足,試圖依靠一些什麼去維持他的自信,教整個世界為他 存在,而使地球以他為軸旋轉一般。

  小玫,溫柔端雅,飄渺無定而纖細敏感,雖然打從國小一年級便與我同班,後來一 年中我們更是如膠似漆,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永遠都是以想像在和她交往,而絲毫沒有 去除自我的觀點,在一個假定沒有本身存在的前提下好好看看她,用心地體會她那雙永 遠仰望藍天的眼神中,含有什麼話語,藏有什麼心情;以致連她行將離去,我都還要遠 遠的無意吐露,才像喪家之犬一般,坐在出境門前怔怔地望其消失,而對這永別似地分 離毫無辦法,空留日後無盡的愴然及悔恨。

  至於薇,自信堅毅,深邃神秘,敏銳前衛,或者是智慧驚人,都只是她給人的第一 印象;深交之後,頓時發現她的另一面是那麼截然不同,透散著如初春花草般地瑰麗, 似仲夏夜宴般地華麗,像深秋晴空般地高遠,又好比隆冬雪景般地純淨。彷彿是深夜極 光一般詭異,海面火焰一般炫迷,在雷電交織中倏地而來,似神龍般地在長吟聲中劃破 天際而去。她從不曾給人云霧般地迷濛,卻永遠似春雷乍響般地令人驚覺,教人回味無 窮。

  我頓時發現,他們六個人,或遠或近,若即若離,在我生命中譜起了一首交奏的旋 律,深深烙下我心裡無法盡解的痕跡。在這個風谷雲山的一角,我必須使盡全力,才能 踩著那遠遠延伸的足跡,而教自己不致徒費這短暫的行程,得以實現我的命運,不教日 後有任何一方後悔,令此刻有無限潛力的時機消失無形。

  「先跟我介紹一下這個人吧!」老二和我站在學校附近的站牌上,我道□「連面也 沒見過,就帶我去他家,總是有點兒不自在。」

  「不是都說過了嗎?」老二道□「他有一台PC,一台蘋果……」

  「等等,」我連忙打斷他□「你這不是介紹小鳥本人,而是在談他的電腦。我想知 道你們的交情,或者他的個性什麼的。你淨說他那三台寶貝有什麼用?」

  「喔……」老二偏著頭想了想,瞇起那雙小小的鳳眼□「其實你都知道嘛!他小學 和我一齊念秀朗國小資優班,加上小妖豬,我們三個常常在一起……」頓了頓又道□

  「上次我們校慶,不是跑去建中玩嗎?那個矮矮的,很可愛的人就是小妖豬,另外 那個端著面的就是小鳥嘛!」

  「提起那天我想起來,」我笑道□「那天我們在門口碰到的……就是小鳥嗎……那 個高個子。你開他那碗麵的玩笑開了半天,我一句也聽不懂,什麼蟑螂媽媽老鼠兒子 的,後來也沒解釋。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說這個,」老二搔搔頭道□「也沒什麼啦!那是他們建中人的笑話而已。」

  「說說嘛!」

  「他們學校餐飲部很髒,建中青年寫了個笑話,說有一天蟑螂媽媽要兒子學游 泳,」老二笑道□「原因是晚上在碗盤睡覺,要是白天賴床起不來,待會兒麵湯一灌下 來就會淹死!」

  「哈哈!」我大笑□「有趣!還有呢?」

  「另外一則是說有一天建中餐飲部貼了張公告,上面寫著倘若誰能在麵碗拼出一支 完整的蟑螂,就免費請吃到畢業……」老二笑著又搔了搔頭□「還有……喔!另外有一 則叫做『免疫實驗』也很好玩。說是建中調查,高一吃麵中毒的比例是百分之百,高二 是百分之五十,到了高三,就沒有因為吃麵而中毒的人了。把這項報告的原因找出來, 就可以保送台大醫科。」

  「他們真無聊。」我笑道□「這個也拿來當開心,不噁心嗎?」

  「不會啊!」老二也笑了起來□「很好玩嘛!」

  「對了,別扯遠了,」我說□「還沒講小鳥呢!你多談談他的事給我聽,省得待會 兒見面沒話說。」

  「這個嘛……我想想,」老二微微吟哦,忽然一指站牌□「車來了,先上去再 講。」

  「這是什麼?」薇疑惑地問道,從我手中接過那張紙,打開瞧了瞧。

  「我寫的詩,」我微笑著道□「送你的。」

  「驟遇?」薇溫然一笑□「好像很不錯喔!是為我寫的嗎?」

  「嗯,昨晚寫的。」

  「我不要看。」她忽然道,說著把詩遞回來。我一愣,還來不及說話,她已飛快地 親了我一下□「別緊張,我是想要你這個朗誦隊的才子親口念給我聽。」

  我鬆了口氣,隨即糗道□「這……不太好吧?」

  「別不好意思,」她笑瞇瞇地說□「這裡沒有別人,用不著害羞。」

  「唔……好吧。」我心想拒絕不了,只好伸出手牽著她,兩人一塊坐在草地上。我 吸了口氣,然後便低聲地,在微帶感動,又覺困窘的情況中,念出這首短短的,卻花了 我一個小時寫就的小詩。

  下車之後,老二和我一同走在敦化北路體育場旁的林蔭大道上。一路我向他問了許 多有關小鳥,以及他們三人交情的問題,老二也不厭其詳地一一說明。

  感覺上他們三個真是令人羨慕,不但從小興趣類似,而且彼此之間更擁有可說是 「心電感應」的奇妙默契。他們都立志成為科學家,三人都從國小就開始訂閱似懂非懂 的牛頓雜誌;大伙都愛打電腦遊戲,而全都對一齊逛中華商場,買電子套件來玩感到萬 分著迷。老二的爸爸是檢察官,年紀和他有頗大差距,在身為獨子的情況下,雖然就興 趣而言不乏家庭支持,但畢竟不太能跟父母溝通;小鳥的父親己事業有成,受到家庭影 響,他也在各方面的表現成就非凡,而深以其開放的家風為傲;小妖豬我個人不熟(說 實話我和小鳥也不熟),但據老二說,他的家庭狀況頗為複雜,近來跟叔叔嬸嬸一塊 住,似乎有蠻多不愉快的經驗,令他一直壓抑著自己。這三個人的組合,某種角度來看 不是很協調,但瞧平素懶洋洋的老二,一講起他們便顏色興奮,神采飛揚的模樣,我就 知道他們彼此的情感是怎麼個深厚法了。

  說真的,要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加上對自己是「電腦白癡」的不服,我今 天絕不會接受老二的建議,去「認識他的朋友」,像入山求仙般地去見一個彼此素未謀 面的人;當然,也不會有這麼好的耐心,聽老二好像是現寶一般地講述三人的交情。從 小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一個人過,印象中除了幼稚園時代的宇和嘉,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 建立過良好的友誼。要講朋友看起來是不少,國中時代有遠遠,高中念了不到一年,詩 聖小光希特勒,說實在也真是不少。但在內心深處,我卻知道他們都不能算是我的朋 友,或者說「不是我要找的朋友」。我一直在追尋的,是一個能接納我,而把我算成他 們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視我為血肉相連的團體。詩聖和我只是「頹廢友」,我到今天還 是無法瞭解他為什麼對我的生活,尤其是跟小玫及薇的部份格外有興趣,搞不好只是他 對自己失敗愛情的補償心態使然;小光的生活多彩多姿,好像只有和他上台的時候,我 才能「佔有」他的友誼,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似乎只是他那花樣年華中的一件裝飾品罷 了;希特勒對我是真誠的,這一點我相信,但是他最近一直鼓勵我這個,推動我那個, 除了社團事務上的意見,他更給我一種「想要凱子實現夢想」的感覺,就從上次他說咱 倆去女校門口站崗,找看得順眼的小妹妹出去看電影的事,我就在懷疑——是否只是他 自己不敢,所以才來找我。

  是故,對老二那副「我們三個」如何如何的神情,我是越瞧越不是滋味了。

  下山之後,薇提議去上次沒去成的「福樂」,我不假思索便同意了,於是我倆帶著 轆轆的飢腸,直奔敦化北路「尋仇」。約莫七點左右,「仇家」被我們毫不留情地吞得 乾乾淨淨,兩人像電腦遊戲中的怪物一般,帶著「把好人掃蕩」的快感離開了福樂。

  吃飽了運動,我們隨即去薇唱歌的那家舞廳跳舞消化。這家舞廳不同於那些高中生 會去的「KISS」或「TWIN」,不到晚上十一點後沒什麼人。我疑惑地問道,為 什麼你不去那些給我們這種年齡層去的地方,而跑到這間既有犯罪活動又規模不大的舞 廳唱歌?薇歎了口氣,說道這裡是「他」帶她來的。當時「他」曾說,去「KISS」 之流的地方太無趣了,一大堆人擠來擠去,沒有一個熟人,而那無些無知的小高中生, 卻又自命風流地到處玩那種鳳求凰的愛情遊戲,看來著實心煩。這兒雖然「不乖」,但 來往的人都是道上的,別看他們有些恐怖,其實很好相處。較之那些高中小呆瓜,這兒 的人有意思多了。再說,這家舞廳資本很小,是「他」四五個朋友合夥開的,又不算是 什麼成人級的地方,不是正好適合我們這種和大夥兒玩不在一起的人嗎?

  我點頭同意,也沒什麼可說的,便和她一塊兒跳起舞來。薇耐心地教我跳舞,如何 抓拍子,如何找舞伴。我倆在只有兩三個人的空蕩舞池中忘我地相互交錯。沒過一會 兒,就過來了一個人。

  那個傢伙高高的,一身蠻考究的衣服,頭髮梳得怪裡怪氣,一臉高傲的神情。他似 乎剛被人罵過一頓,或是大家樂「 龜」了,滿面鬱悶地朝我倆走來。我心想瞧這德行 是衝著我們來的,隨即停了腳步。

  薇一怔,轉頭瞧見了他,忽然沈下臉。這個人筆直地走到我倆跟前,稍微沈默了數 秒,然後竟然劈頭問道□

  「他是誰?」說著向我一指。

  「你是誰?」薇冷笑一聲,瞪了他一眼。

  他和我都是一愕,他似乎沒料到薇會這麼說,而我卻是因為心想兩人應該認識,不 料薇竟然當面否認。不過,一聽下句話,我便明白薇的確認識他,只是非常討厭這個家 伙。

  「你怎麼來了?」他皺眉道□「不是說和朋友有事嗎?」

  「你管不著。」薇瞧也不瞧地道。

  「他到底是誰?」這傢伙又朝我一指。我不禁有氣,心想你當我死人哪?正欲發 作,便聽薇道□「好!聽清楚了,」她牽起我的手,冷笑道□「他是我的男朋友。我現 在是死會了,你省省功夫吧!」說著把手一擺,示意他可以滾了。

  「你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這傢伙吭了一聲。

  「請!」薇似乎不耐煩跟他多說。

  「別這樣嘛……」他不死心,轉化了一下那副目中無人的態度□「我們……」

  「你必需我說滾才會離開嗎?」薇又瞪了他一眼□「識相點,別自討苦吃。」

  「好吧……哼!」他咬了咬牙,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對我道□「你給我記住!」

  「我會的。」我笑道□「這麼好笑的人,不記住太可惜了。」

  「你!」他聞言大怒,緊緊握住拳頭,似乎想上去就是一拳。我仍舊笑笑地瞧著 他,心想你要在這裡動手,可就太笨了,也不懼他那副蓄勢待發的德行。

  「怎麼?想打人啊?」薇的笑聲突然傳出□「快動手啊!你後面有好多人想奉陪 呢!上吧!別拖了!」

  我抬頭一望,只見後頭不知何時已然站了一大票希奇古怪,平常我一眼也不敢多瞧 的人。這小子望著他們,不禁暗暗吃驚,卻又不願示弱,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可以滾了啦!」薇再度把手一伸□「請吧,花癡!」說著暢快地笑了起來。

  老二和我聊著聊著,不久就到了小鳥家。他住的地方還算安靜,隔條巷子就是西松 國中。老二說他上國中時,媽媽只要在窗口喊一聲,他就可以回家吃中飯,說著按了按 電鈴。

  半晌沒動靜,老二有點訝異,又按了一次。

  仍是沒人。試第三次後,老二好像不太好意思般地搔了搔頭,對我道他搞不好還沒 回來。我問道你們今天不是已經約好了嗎?老二點頭,卻道這個可說不準,平常他和我 們出去也會遲到,小妖豬和我都知道若是約十點見,跟他一定得說九點。我心想你們三 個夠交情好講話,今天有我這麼個外人,他這麼隨便可真是不給面子,當時臉就拉了下 來。

  老二不知所措地苦笑一番,對我扯了些有的沒有的,試圖緩和一下僵住的氣氛。我 朝他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就在此刻,他弟弟回來了。老二如獲大赦地吁了口氣,和他 弟一番嚕囌,隨即一同上樓。我說道他不在,我們還是等一等,這樣隨意上去不太好; 老二搖頭,說這是常事,沒什麼關係的。說著咱們就直接進去了。

  他家在七樓,八樓蓋起一層違建當做小鳥兄弟的「地盤」。老二帶我進了他的房 間,當然啦,不由分說地便拉著我見識那三台有名的電腦。

  三台機器都沒開,我瞧了片刻沒瞧出什麼特色,點了點頭就坐了下來。

  「你說他叫花癡?」我笑道□「還真難聽的名字!」

  「大家都這麼叫,」她笑道□「叫慣了。」

  「大家?」我問道□「舞廳的人?」

  「就剛才那一票嘛!」薇歎了口氣□「他想追我,成天跑到舞廳等我出來,久而久 之大家都認識他了。」

  「他是哪來的?」

  「說來也是蠻倒霉的。有一次我帶朋友來跳舞,她說男朋友也要來,就帶來這個白 癡。」

  「他不是你朋友的男朋友嗎?」我訝異道□「怎麼又跑來追你?」

  「別提了!」薇歎道□「這傢伙無恥到極點,那天見我一面,隔天就把我朋友甩 了!」

  「那你朋友不恨你嗎?」

  「不,她恨這個傢伙,」薇道□「順便也恨上了所有念建中的人了。」

  「這個渾球是建中的?」

  「建中補校,」薇笑道□「草包一個,想追我?差得遠了!」

  第一次見到小鳥,我就感到自己不喜歡這個人。

  等了半天,兩點左右小鳥回來了。他一身建中制服地出現在門口,瘦瘦高高一個 人,看起來蠻累的。見到我們兩個,他竟然一點表情也沒有,只微微點了個頭,然後就 換衣服去了。

  搞了好一會兒他又出來,回到擺著電腦的房間裡和我倆聊天。我們三人其實沒什麼 好聊的,大部份時間都是老二在其中穿針引線。老二對我扯了一堆小鳥電腦玩得如何如 何的「豐功偉業」,又向小鳥說了許多我在社團的成就。搞了半天,直到四點多離開 時,感覺上我好像沒有跟小鳥說過一句話一般。

  出來後老二也覺得今天感覺不對,問東問西地,差點沒把我煩死。我對他說今天見 過小鳥,我看不出來你們的交情有多好嘛!老二哼了哼,也不多辯解,只道你不懂,隨 即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很奇怪,充滿了一種自我保護,又具攻擊性的神情,我微微一 怔,便不再多說了。

  薇坐在鼓手的位置上,拿了把表演用的吉他唱起披頭老大約翰藍儂的「看著轉 輪」。我站在她身邊靜靜地聽。沒過一會兒,咱們兩人便離開了舞廳。

  路上我倆談起這首歌。薇說「看著轉輪」這首歌彷彿是為我寫的一般,我問她為什 麼,她並不回答,只道你久了些自然會明白。於是我也不再多問了。

  晚上她送我回家,十二點又來接我。一如往常的慣例,在她家睡到十一點,我才去 上學。好久沒去學校了,發生好多事,老二一一說明。

  當天晚上十二點她又來接我。一如往常的慣例,我們玩到早上,然後去上學。

  到了學校,老二問我最近在幹嘛?我說和薇在一起,他皺了皺眉頭,說我神經兮兮 地。

  當天晚上十二點我和薇見了面,兩人玩到早上,約莫日出時分,才互相擁吻,分頭 睡覺。

  中午我去找希特勒,我們在合作社吃便當聊天,下午和小達一起參加班聯會的會 議。

  當天晚上十二點一如往例地和薇見面。兩人玩到早上,睡過覺,各自上學。

  放學後和小光一起去麥當勞,和小達及希特勒開會。

  當天晚上十二點和薇碰頭。早上睡到十一點。又去上學。

  老二問我最近怎麼老蹺課。我說和薇在一起,他說我神經兮兮地。約我去小鳥家。

  當天晚上我和薇又在十二點碰了面。

  到了學校,和希特勒談樂聲揚。

  放學後去小鳥家。

  當天晚上……我覺得我需要靜靜了。§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 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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