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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我拎著紅皮箱走上大街了。我驚訝地望著陌生的人群,忽然想到在幾個月前我居然想在這塊土地上砸別人的飯碗搶別人的老公,在那天去北京首都機場的路上我也是拎著紅皮箱,也是穿著今天的淡黃色長絲裙,和現在一樣思索著某種出路的問題。以前的思想,以前的目的,以前的自己如同身下的影子都從我的視野裡消失,被埋在了一個什麼地方……

  但是一件不愉快的事發生了。一輛汽車在我面前要然停住,一個紮著領帶的年輕人從車裡探出頭惡狠狠地罵了我一句。我朝四周春去,發現自己是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旁,紅燈明顯地亮著,所有行人都停在一邊,只有我站到了中間。

  我想退回去,但又掙扎著朝前竄去,像穿過槍林彈雨來到馬路對面。等待的人群目睹了這一切,發出一陣笑聲。幾個女人用英文說:「中國人。」

  「準是個中國人。」

  「罵得好,沒長眼睛嗎?」

  我低著頭穿過他們中間,又回過頭來,砸她們飯碗搶她們老公?我在心裡嘲笑了自己一聲,又茫然盯著燈火閃亮的街頭,向前走去。我只剩一個皮箱了,這一發現使我胸中突然迸發出一股恐懼。在這一天,整個過程中我只有強烈的歇斯底里的想要結束一切的感覺,裡面甚至還夾雜著一種快感。在他的辦公室裡,我用鋒利的筆尖刺向手背時,也沒有疼痛,血湧出來很暢快。但現在夜風吹在上面我感到疼了。

  我把傷口放在唇邊在上面哈了一口氣。燈火閃爍的上空沒有一絲雲塊,月亮幾乎是蔚藍的,星星正悄悄地發出恬靜的光芒。遠處的七十二層大樓頂端也在閃閃發光,透過純淨的空氣,還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新年快樂」幾個大字。要過年了。

  手背上的疼痛消失了,剛才闖紅燈的不快也沒有了,心中唯一思考的就是去哪裡。我停下腳步,看到路旁有一個餐館,裡面坐著幾個興高采烈的中學生,他們一邊吃,一邊說話,不時發出笑聲。他們快樂而天真的笑使我停下腳步。再一看,是福建蝦麵館。我走了過去,聞著一勝香氣。這個地方是他帶我來的,每次這裡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而此刻,儘管依然充滿了笑聲,這個餐館卻向我散發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氣。我陰暗地看著一個夥計,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雙眼睛裡發出光滑的疲憊的光澤,他正朝我歪著頭笑著。再一看,竟然是班上的歌詞作者安小旗。

  「怎麼會是你?」我脫口而出。

  面對我的驚詫,他的臉紅了,看著手裡的記菜單,勉強作出笑容。

  「儘管對一個詩人來說,這工作有些卑下,但比起我們,也不錯。」我說。

  「你在說笑話,你……」

  「給我來碗蝦面吧,我很餓。」

  「就吃蝦面?還要什麼?」我搖搖頭,他轉過身去,我卻又把他叫住。我說要一份雞蛋,一份油菜,一份炸魚,外加一杯鮮西爪汁。

  很快他上了某,用計算機一算說道:「二十二塊八。」

  他看到了我放在腳邊的箱子,又說:「出門帶著箱子多麻煩。」

  我抬起頭朝他笑笑,掏出錢如數給他。他也笑了,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無意中他看到了我受傷的手,但什麼也沒問,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中學生們走了,留下一桌子殘羹剩菜,跑堂的在收拾,發出很響的雜音。

  我吃著蝦面,吃著小菜,喝著鮮紅的西爪汁。過去在國內曾有一個男人對我說女人喝紅色飲料顯得很浪漫,能增加魅力,所以在許多場合我都有意無意地叫上一杯。而此刻我卻噁心這杯紅色。我的眼睛時時向外面的夜色看去,心中懊惱叫了太多的菜,又在想今晚要在何處安身?

  我拎著箱子不得不回到街頭。整座城在燈光的托浮下像一塊船板漂浮著,而我是它身邊的一個雜物。走了十分鐘後,看到了一個叫「SMILL」的夜總會。一星火花突然潛入我的身體。

  我先到了一個公共廁所,打開箱子翻出裡面的一件短裙換上,又對著鏡子化了妝。最後覺得裙子不夠短,便把腰部折疊起來,剛好使裙面只覆蓋了屁股。我拎著箱子又匆匆回到剛才的餐館,安小旗看到我這身打扮,驚訝地望著我。我向他笑,幾乎是央求著說道:「我的箱子能暫時放在你這兒嗎?我一會就來取。」


2


  一片煙霧繚繞聲中,歌聲、笑聲、說話聲非常和諧地混合在一起,像是海邊的潮水輕輕拍打著沙灘。我膽怯地向前走著,雙腿裸露在空氣中冷得叫人難受,我後悔把裙子弄得太短了,或者哪怕是依然穿著那件淡黃色的長絲裙,也不致使我全身發抖。我雖然低著頭,但仍能感到男人的目光。當我走完一條長廊時,不得不停住腳步以驚慌的心情偷偷看著人群。淺藍的面頰,淡綠的鼻子,旋風吹在水面上的顫動的笑容,而男人的臉黃黃的,像打了一層蠟,面前的酒杯在一片煙霧中不時露出刀光劍影的本色。這時靠我身邊的一個姑娘瞪著一雙發綠的貓眼看了我幾眼,問:「你是要找媽咪嗎?

  她在洗手間裡,向右拐就是。「

  她正和另一個女孩一起和幾個男人抽著香煙。倉猝中我向她感激地笑了,但這笑容浮光掠影般地閃了一下,我依然在發抖,我想我是在生病吧?

  我來到洗手間,裡面又寬又大,燈光很亮,空氣中隱隱地飄著一股香水氣息。這裡也非常冷。好幾個女人在對鏡整妝。我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不知道哪一個是媽咪。我窘迫地站著。一會我向她們叫道:「媽咪。」

  其中有一個約三十多歲的臉色有些憔悴的女人回過頭來,她剛剛噴了摩絲,這會兒正用木梳梳理著頭髮。她用一張紅得誇張的嘴唇問:「誰?」

  「我。」

  「你是誰?是想坐台還是出台?」

  我暗自思忖著坐台和出台的差別,確切地說我一點也不明確其中的含義。螞咪露出了古怪的眼神。她又問道:「你是想陪男人說話還是陪男人睡覺?」

  「做錢多的那一種。」

  旁邊有女人笑開了。媽咪慢慢走過來,上下打量我。

  「我們這兒的競爭很厲害,加上新加坡的金融風暴,生意更是不景氣。許多姑娘十多天出不了一次台,那裡全都生銹長霉了。」

  別人又笑開了。

  「你多大?」她又問道。

  「二十。」我說。

  「那麼你就該有二十五了吧?來這兒的姑娘一般都會瞞個四歲五歲的。有沒有經驗?」

  「有。」

  「以前你幹過這一行?」

  我膽怯地想了一會才說:「不是直接的。」

  又有女人笑了一下。

  「你會跳舞嗎?」

  「不會。」

  她又走回鏡台旁,從她的包裡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便燃著了,直到縷縷煙味浮在空中,她才又說道:「這樣好的身段應該會跳舞才是,我們這裡的舞台在上半場有一個小時可以免費提供,幾個姑娘上去輕輕地扭動腰肢,讓台下的男人看看,也算是給自己打廣告。」

  「對。可是,我……」

  「怎麼了?」

  「我持的是學生護照。」我終於說了出來。

  「學生護照?」她驚訝道,抽了一口煙,說,「當然我們這也有持學生護照的,這就要看各人的運氣了,查到了就滾蛋,查不到就能發財,不過幹什麼事都會有冒險。」

  我低垂著頭想到了Taxi.「這兒的行規你知道嗎?」她突然問道,把手中的煙掐滅,丟到垃圾袋裡。「四六開,一百塊錢你得六十,我得四十,還有你這樣的模樣長得也不錯,又是新手,千萬不能把自己賣得低了。一次起碼有這麼個數。」

  她舉起了她的一隻手。「五百塊。」

  我點點頭,把她的話默默記在心上。

  「剛好,十三號房有一個客人很怪,對去了好幾波的小姐一個也看不上,你直接去,試一試吧。」

  「十三號房?」我激動起來。一種強烈的好奇感也使我全身的血往臉上湧。

  「就在樓上,三樓,出了樓梯往左拐。」

  我轉過身去,手握著門把手。媽咪在後面喊道:「停住。」

  我停住。她把我拉到鏡子邊。

  「你看你看,塗那麼多粉幹什麼?口紅又那麼紅。你以為這就像妓女了?眼影還畫那麼黑,趕快洗掉。當別人是紅眼睛綠眉毛時,你就要鑽空子利用自己的本色。」

  我聽話地把清水潑到臉上,台上放有現成的洗面奶。我一邊洗,一邊聽她在一旁挑我的毛病。

  「以後不能穿領口這樣低的衣服,不能把你的胸輕易地露出來,也不能把你的大腿露出來,沒有格,懂嗎?」

  我只管洗臉。

  「你上過大學沒有?」

  我點點頭,說:「上過。」

  「你在大學也這樣打扮嗎?」

  「不是。」

  「不是,為什麼又要在這裡抹這麼厚的粉啊?」

  我在洗淨的臉上抹了一點擦臉油,心裡窘迫和慚愧到了極點。


3


  我喘了一口氣,用手按了按怦怦直跳的心。我通過二樓再輕輕走向三樓,樓梯上上下下的人不斷。我似乎聽不見周圍的嘈雜聲,耳朵裡死一般寂靜。但我的腦子裡想著一些不相干的事,我想著柳的辦公室,又想著芬,想著蝦麵館的安小旗。可無論想著什麼,時間都不長。現在就是三樓了,就是這扇門,十三號,可我又想起了樓下那個綠眼睛姑娘。她是誰?

  我舉起手想敲門,心像要進出來一樣。裡面有一個男人,他長得什麼樣?我看見他,會害怕嗎?我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便把耳朵貼在門上,看裡面是不是確實有人。裡面有音樂聲,還有人在唱歌,大概沒聽見敲門聲。我又敲了起來。

  這時,門開了一條小縫,有兩道銳利的挑剔的目光從光線黯淡中注視著我。我驚慌地也盯著他,但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只感覺那兩道目光。我想說些什麼,告訴他我是媽咪讓我來的,但又覺多餘,不禁低下頭。他會要我嗎?

  他把門開得更大了些,示意我進去。我一進去,他就把門重重關上。裡面是兩張長沙發,沙發對面是用來唱歌的電視,裡面的畫面定了格。一個女人正張著嘴仰起臉朝向天空。

  我坐在沙發上,向那個男人看去,他穿著一件紅格襯衫,一條白西褲。那張臉在發暗的燈光下看不太真切,加之他臉上的連腮鬍子,只覺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近乎嘲弄的神情,「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好像不認識了似的?」

  我吃驚地又一次盯著他的臉,空氣也像凝固了一般。

  他從煙盒裡抽出煙,點燃著叼在口中,眼睛卻斜視著。

  我感覺我從未見過他,於是說道:「先生,也許你認錯人了。」

  他哈哈一笑,躺在我身邊的沙發上,用手摟住我的肩。

  這時我從他的笑裡一下認出了他,再看那滿臉的鬍子,正是前不久在麥太太家曾採訪過我的那個電視台的記者。我慌了,心裡害怕起來。

  「也許我真認錯了人,不過你的臉色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的身子還發抖呢。」

  「我生病了。」

  「生病了還要來?你幹這一行有多久了?是不是在麥太太的家裡你就已經是個妓女了?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我的問題的嗎?」

  「你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掙扎著說道。

  他把煙吐到了我的臉上,我忽然想站起身逃走,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幾乎是癱軟著。

  他掐掉了手中的煙,把手伸到我的乳房間輕輕摸著。

  「那時我問你,你為什麼來新加坡,你說是學習。你現在學到了什麼?」他一邊笑道,用勁地捏了捏我的乳房,又說道,「把腿叉開一點。」

  我挪動了一下腿。

  「不,再開一點,我要聞聞有沒有臭味,剛才那幾個我都聞到了一股臭味,都被我打發了,我既然是花錢,那就要買上等貨色。」

  他用手指在裡面停留了一會,又拿出來在鼻尖上聞了聞,沒有說話。我說也讓我走吧。

  「為什麼?我不讓你走。我要你留下,當然倒不是因為你就沒有臭味,而是我覺得在這裡碰上你就像貓捉到了耗子一樣很好玩。你說你現在認出我來了沒有,海倫?」

  「我不叫海倫。」

  「那你叫什麼?」

  我沒有做聲。

  「說啊,你不叫海倫叫什麼?叫妓女?」

  我依然不說話。

  「把裙子脫了。」

  我沒有按他的話去做。他兩手捧起我的乳房,然後又自個躺在沙發上,腿下白色的西褲。

  「給我推油。」

  我困惑地望著那挺立的生殖器。

  「什麼是推油?」

  他閉著眼睛,嘴一歪,啐然說道:「少給我裝,用嘴用手打飛機,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就像吃西瓜那樣要嘖嘖有聲。」他狠狠說道。

  我伏在他身上,一會又抬起頭,問:「你準備給我多少錢?」

  「少提錢的事。」

  「我要五百。」我說。

  「就你值五百?」

  「五百。」我執拗地堅持著。

  他一下從沙發上翻起身來,那個地方也一下縮了回去。

  但同時他一把拖過我去,拽下我的裙子。

  「我問你,你是不是靠打工來維持經濟,你說你是特殊的一個。我還問你有沒有生存的壓力,你說你只想學好英文,然後再去美國、加拿大。我問你對生活抱有什麼態度,你說是神秘的微笑,就像蒙娜麗莎一樣。我當時還真以為你是一個有著文化和文明的知識女性。現在你再給我一個蒙娜麗莎的微笑來。快。」

  他趴到我身上,看到我面無表情,便動了怒氣。

  「笑啊笑啊,怎麼笑不出來?你不是還說要看誰笑到最後嗎?怪不得你來到這個『SMILL』夜總會。快,把你的臉湊過來,我要射到你的嘴裡。」

  「不行。」我驚慌地推開他。

  他一把拽住我的頭髮,往下按去。他大聲喘息著,霎時一股熱熱的液體噴到了我的臉上。

  我用紙擦去。

  「給我錢。」我說。

  他從拋在一旁的白西褲裡掏出三張一百元的票子,抬起頭看著我說:「你認出我了沒有?這是玻幣,比你們的錢值錢。」


4


  下了樓梯,只覺臉上還留有帶著鹹味的精液。我又來到剛才曾去過的洗漱間,用清水仔細洗了洗。媽咪過來了。

  「我看你運氣不錯,第一晚就接上客。感覺還好嗎?」

  我點點頭說還不錯,從裙帶裡掏出錢按四六開付給了她。

  下了樓梯我看見剛才給我指路的綠眼睛姑娘正和另一個女孩依然坐在那裡,她們身邊的男人已經走了。此刻她們正盯著前面的幾個男人,似乎正盤算著進攻的手法,一會又交頭接耳起來,眼睛裡露出倉促張惶的神態。我走過去。

  綠眼睛女孩問:「看見媽咪了?」

  「看見了。」

  「有客人嗎?」

  我低下頭,臉上一片臊熱,只想盡快忘卻剛才那可怕的一幕。

  「沒有關係,剛開始都是這樣,有些怕,久了就像喝一杯茶水一樣,很順暢,沒有一點心有餘悸的感覺。真的。」

  綠眼睛女孩說。

  另一個姑娘說:「不過你還挺幸運,第一天就能接上客。

  如果每晚有一個客人,就足以養活自己了。「

  我沉默著。

  綠眼睛女孩說:「我叫小蘭,她叫小瑩。你呢?你叫什麼?」

  「海倫。」

  「你住哪裡?不如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我們正好缺一個人,這樣房費能多一個人平攤。」小蘭用輕快的語調說道。

  我喜出望外,問:「什麼時候?」

  「夜裡兩點鐘我們在大門口等你。」小瑩說,我望了她一眼,她也是漂亮的姑娘,有著柔和的臉形,鼻子尖尖的。

  「就這個大門口?」我指著門外。

  她們同時點了點頭,像兩隻受驚的小鳥。


5


  按照約定的時間,我提著箱子重又回到「SMILL」。在大門口我盡量隱在一片陰暗裡,生怕再有人認出我。我又遲疑不決地探過頭朝裡面的燈光看去,這時有人走出來,是小蘭和小瑩。

  「你的箱子沉不沉?」小蘭過採用手試了試,「還好。裡面儘是些什麼東西?」

  「衣服,書,擦臉的,洗頭的。」我說。

  一輛紅色出租車輕輕滑了過來。裡面是一個黑皮膚的印度司機,看見我們便露出友好的笑,他的下頜處長著一顆很大的黑痣,這使我又看了他一眼。小蘭說:「你把箱子放在前座上,我們三人在後面,好說話。」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按小蘭說的做了。我坐在小蘭和小瑩的中間,目光總是不放心地落在前面的紅皮箱上。但一會我感到襲來一陣病態的睡意,我把頭放在柔軟的椅背上輕輕舒出一口氣。

  小蘭望著車外掠過的夜景,說:「現在的生意很淡,幹這行的人每天都在增多,過去一整天連褲子都不用提。」

  我睜開眼睛笑了,問:「你是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半年前,我來這兒直奔夜總會,沒有想任何別的出路,那時我不是在這做,在別的地方做,但那個地方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只有在晚上才摸得著,到了白天我即使看到它也認不出來。」

  「新加坡的男人怎麼樣啊?」

  「新加坡的男人,」小蘭慢慢說道,嘴角浮起了笑意,「也不知怎麼了,那時候他們的東西總是硬硬的,現在金融風暴來了,他們即使給了錢,那東西也還是軟的。」

  我用胳膊捅了捅她,說:「輕點,讓他聽了去。」

  一直沉默的小瑩聲音很響地笑了。她一邊笑一邊說:「那的士佬怎麼能聽得懂CHINAESE,他們怎麼會知道雞巴這個詞。」

  我問:「那你們今天掙上錢了嗎?」

  小蘭默默地盯著窗外,不做聲。小瑩說:「這大半夜了,她掙了二百,我掙了二百多一點。」

  「可是換成人民幣就很多錢了。」

  小蘭這時說道:「其實幹這行,如果不怕移民廳來查的話,我還真喜歡,白天上上學,晚上出來抽抽煙,雖然有壓力,但是哪一行沒有壓力?教書的怕教不好,被校長開除。

  女職員也怕自己的上司,哪裡稍有差錯就會被炒魷魚,彈鋼琴的怕沒學生來學。你看我們在這裡衣裳多了,吃得也好了,自己買飯也不用太省,還可以住上公寓房,你知道這兒的組屋區麼?簡直就跟我們中國的一樣又髒又亂。不過幹我們這一行不好的地方就是有些客人會一邊干一邊動手打人,打嘴,打屁股,挨到哪打哪,疼倒是沒什麼,就是心裡害怕,不知道他們下面還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們自己的東西硬不起來,就往我們身上撒氣。但即使這樣,我也不想離開這裡啊。「

  聽著她的話,藉著窗外的虛光,我轉頭發現小蘭的綠眼睛是用濃濃的綠色眼影構成的。此刻她依然盯著窗外,眼睛眨巴著,宛如深夜裡找不到歸途而不斷發出嚎叫和呻吟的一隻貓。外面飄動的燈火一路燃燒過去,似乎沒個完。車在飛馳。因為夜車不多,所以它跑得太快,太不費力了。四下裡寂寥的大廈無動於衷地注視我們。一會,這車一個緩緩的拐彎,便停在一座同樣閃爍著燈火的大廈跟前。

  小瑩付了錢。我們挨個下了車,我剛要打開前門去取皮箱時,車突然開動了。

  司機探出頭,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知道你們這些PROSTITUTE都是好人,但我不得不把這只箱子帶走。」

  他猛地一個急轉彎,然後向前開去,車尾的燈光照亮了我的臉。我呆在那裡,立即發了瘋似的跟著它狂跑。

  車一會就不見了。我看著空蕩蕩的四周,無法相信這就是現實中的一瞬。難道這種事可能發生嗎?小蘭和小瑩也跑過來,急切地拉住我的手。我摔開她們,摀住臉痛哭起來。

  我一無所有了,口袋裡只有今晚掙來的一百八十元錢。

  我跟在她們身後,在鋪著大理石的白色道路上,踏著自己的影子移步前行。進入一個寬大的門廊,坐上電梯,一直到了第二十八層才猛地停住。而我的眼淚還在嘩嘩往外流。

  我那箱子裡悄悄藏著我的兩千塊錢,那是我的防身錢。


6


  我顧不上看這是怎樣的一套公寓,只見裡面有一間睡房,一張雙人床的旁邊是一張窄窄的單人床。我一頭伏在那單人床上,以陰暗憂鬱的聲調依然哭泣著。小瑩說:「不能一直哭啊,我剛來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把我騙到房間裡去睡了一夜,早晨連一分錢沒給我就溜掉了。當時我的心情比你還要糟。」

  「你不過是跟他睡了一下而已,跟我這個不同。」

  「有什麼不同的,睡了覺就意味著掙到錢了。」

  「那是你預想中的錢,我這個可是到了手的錢啊。」

  小蘭在一旁從她的櫃子裡拿出一件睡衣扔給我。想到自己連換身的衣服都沒有了,便更加啜泣起來。

  「好了,我們談談房租。這公寓一個月是一千八,每人六百元,你有意見嗎?」

  我止住哭聲,說:「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身上的一百八十元還得吃飯啊,而且還要買一些衣裳。」

  小蘭坐到我的床上,說:「也不是讓你馬上交,我們先給你墊上,等你掙了錢再還,至於衣服,我和小瑩都可以給你一些,你也不必急著買,衣服也許不合你意,但將就著穿吧。」

  我在這種難以忍受的似乎從來沒有經受過的無限悲傷的心情中又默默度過了幾分鐘,感到頭疼,昏沉沉想睡覺,什麼也不想,然而望著周圍陌生的一切,身子一顫,覺得這一整天就像被冰塊一樣的恐怖包裹著。

  她們在一旁抹妝,說話,我連抬頭的氣力也沒有,也無法弄懂她究竟又在說些什麼。我知道從芬那兒傳染來的病毒性感冒已達到高潮。一會,我感覺燈關了,四周是黑夜和喝隅語聲。我一面睡,一面受到那紅色皮箱和兩千塊錢的襲擊,不停地呻吟。忽而又想起在包房裡那個電視台裡的男人,心再一次抽搐起來,渾身冰涼。

  「我這是怎麼了,竟離開了柳,幾乎是一無所有光著身子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不一會,連這些也沉到了黑暗中,睡得深沉了。到第二天接近晌午,我才輸服窺一窺四周。窗簾遮沒了近午的日光,使房間陰暗得如同薄暮。這房子較大,外面是一個客廳,兩側恐怕一個是衛生間,一個是廚房。小蘭和小瑩睡在大床上,當我向她們悄悄望去時,小瑩卻吃吃笑起來。想必她們早已醒來。

  「喔,感覺好點了沒有?」卸了妝的小蘭宛如一隻脫了皮的東西,向我探過頭,問道。

  「不好。」我蜷起身子,又默默伏在枕頭上,再一次陷入沮喪和痛苦當中。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當風吹過了一般……」

  「你們哪裡知道,裡面有我的兩千塊錢,是我的全部積蓄。」

  「兩千塊錢。」小蘭和小瑩都沉思起來,小蘭說,「才兩千塊錢,我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起碼有五千塊錢。」

  我不做聲了,那個男人每月給我兩千塊中,我總是省了又省,算了又算,三個月結余出兩千塊錢,就是預防著不測。而從小蘭嫌少的口氣中,好像不是我被搶而是我搶了別人。

  「沒錢,怎麼辦呢?得讓她多掙一點。」小蘭說。

  「我們三個人包一場舞吧。」小瑩忽而興奮起來。

  小蘭馬上反駁道:「為什麼要在台上亮相?這不是明明在喊,移民廳,移民廳,你們過來吧,過來抓我們吧。即使在台下我們也是偷偷摸摸的呢。」

  「可是不這樣,就不能掙上大錢。」小瑩強硬道,又把臉轉向我,「你說呢?」

  我戰戰兢兢地望著她倆,搖了搖頭。我感到困惑,加上芬傳染給我的病毒,不由得自怨自艾,哭了起來。

  這時門外送來一疊厚厚的報紙,小蘭赤著腳跳下床拿了報紙擠到了我的身邊。她一張張翻著,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我抹了淚,問:「有沒有更好的職業?」

  「有什麼職業比我們的更好?」小蘭從報紙上抬起頭向我一笑,實際上她的眼睛很黑。

  「那你看什麼?徵婚廣告?」

  「隨便看看。」

  我湊過眼睛去,往報紙上掃了一眼。那兒密密麻麻的全是訃告。

  小瑩在一旁生氣地說:「還有閒時看報紙,快點做些正事吧。」

  小蘭放下報紙把我帶進洗漱室裡。洗漱室裡滿牆壁都是外國女人的花花綠綠的裸體照。我不禁笑了。小蘭讓我學著她們的樣子做幾種姿勢。我試了試,小瑩說:「不對不對,得把睡衣脫了,否則看不見你的形體。」

  小蘭說:「把乳罩也脫了。」

  我便裸著上身,走著輕盈的步子,然後按著畫上的某一女人的樣子停住。

  「臉上要有媚態,眼睛要半睜半閉。不能總想到你的錢和你的箱子,這樣你就更加掙不上錢了。」小蘭說著,語聲有些幽咽。

  我穿上衣服,勉勉強強搖了搖頭,三個人相對無言。一會小瑩抓住我的一隻手,手背的傷口上結了一層薄薄的膜,外圍有些紅腫,她說:「這恐怕有礙美觀,女人的手是很重要的。」停了停,她又說道,「還有,與男人做愛時,要擺出明星的姿勢,嘴巴要半張,不管你頭腦在想什麼,都要發出輕輕的呻喚,任何時候都別忘了我們是女人,我們要像女歌唱家一樣經常對著鏡子練習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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