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十時許,整個大廳迴響起了熱烈的音樂。渾厚的男中音也夾在其中。「男人在白天征服世界,女人在黑夜征服男人。玫瑰象徵愛情,女人最愛玫瑰。」我和小蘭小瑩就在這語聲中穿著高跟鞋,以一種非常緩慢的步子走向了舞台。
燈光強烈得不由得使我的眼睛半睜半閉。我們在乳罩和內褲之外披了一層薄如蟬葉的白紗。台下一片黑壓壓的,我什麼也看不清楚,腦中只回想著洗漱間裡的各式各樣的裸體。我們一起邁著同樣的步伐模仿著那些裸體的姿勢和她們的媚笑。一個女人的聲音又輕柔地響起,用英文說著和前面同樣的話。
這時舞台突然伸展開去,這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身子猛然一顫,整個人倒在地上,只見下面轟的一陣笑聲。我慌忙站起來,羞得滿臉通紅。我繼續和小蘭小瑩邁出同樣的步伐,臉上同樣掛著微笑,心仍在怦怦跳,直想為自己剛才的丟臉哭出聲來。
回到台下,我不敢看小蘭和小瑩,感到慚愧和對不起。
她們也沒想到策劃了一天的計劃竟會這樣。小蘭拍著我的肩說:「算了算了。」語氣中帶著失落的情緒。
我默默低頭,羞愧無言。待我穿好衣服回到大廳裡的某個桌旁前時,她們已不知去向。好一會也沒有哪個客人向我走來,我盯著桌面,一副走投無路的慘狀。這時,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我剛要抬頭,那人坐下來,說起了話。
「很精彩,尤其那一跤摔得讓我格外喜歡你。」
說話的是私炎。光線黯淡地投在他臉上,正照射著那雙充滿了貪婪的好奇心的眼睛,這雙眼睛在仔細地打量著我。
此刻我比剛才跌了一跤更加感到慌張和無地自容。像往常一樣,每每遇到這種窘迫的時刻,全身的血液都直往臉上衝。
「我很少到夜總會來,不是電視台的朋友告訴我,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到這兒來。」他抬起頭環顧著大廳,舞台上又是別的姑娘在表演。「這可是三流夜總會啊,你怎麼樣也是個報社記者,要做這,行起碼也該到四星級、五星級的飯店裡吧,要不我給你介紹到那裡去?」
「請你走開,別影響我做生意。」
「你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哪會有男人來請你?你應該主動去找男人,假如他在抽煙,你就對他說,『先生,能抽你一支煙嗎?』」
「請你走開。」我再次說道。
「我也會給你錢的。」
「就你?是一百還是兩百?」
「哦,在這個夜總會,我想你不該值這個價,談談話,聊聊天,頂多我只能付你五十。夠朋友了吧?不過,在那一天,你把我身上的錢全搜去時,我的衣服裡面還有一個地方放有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抬起頭來。
「你看,一提錢你的眼睛都綠了。但那天我是真的要把那三千塊給你的。」
「那你為什麼沒給我?」
「為什麼要給你?」
我低下頭去。
「如果你的表現不是那麼迫切,我真想給你,我原本就是給你送錢的,但是我對你失望透了。」
「我對你也很失望,不過,我從沒對你抱有幻想。」
「為什麼要抱有幻想?我們聊聊天說說話作為感情上的朋友不是很好?」
「如果要跟你們這些男人談情感,恐怕你們還都不夠格。
陪你們聊天時我們女人已經付出了某種代價,那麼相對地你們也理所當然要付出,因為即使從生理的角度來看,你們男人比我們女人更加需要。所以我想提醒你,既然女人不對你們抱幻想,你們男人也別對我們女人抱有幻想。「
「你還是有幻想的,要不你怎麼會跟我上山,躺在胡姬花的身邊?」
我一下抓著他的手,想張口就咬。但又摔開去。
「不過你剛才在台上可不是這麼凶狠的模樣,你走在台上,燈光下看你,確實像個小淫婦,你應該早就幹這一行了。怎麼,是老頭把你甩了?我早就勸你別跟他,這下我又有新聞告訴麥太太了,她一定也會趕來看望你。」
我站起身走開,心裡又忿懣又傷心。這時他從身後一下抓住我的手臂,低低望著我,眼裡含著怒氣。
「海倫,我看你不僅對別人狠,對你自己也這樣狠。為什麼?」
我用力甩掉他的手,逕自前去。
這一夜,媽咪又給我介紹了幾個男人,收入可觀。小蘭說:「跳舞,給自己打廣告,還是有用的。明晚你千萬不能再摔跤了。」
「明天我不會在這家干了。」我說。
2
「你好嗎?」
「很好。你呢?」
「好。」芬悄悄回答道,和我一起盯著老師正在講課的臉。
「昨天我碰到私炎了。」她說。
我沒有朝她看。她的口氣聽來又自然又輕鬆。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說什麼?」
「他說你……」
「在賣X,是嗎,這又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怕聽了嫌髒?」
「我沒有覺得你髒,你為什麼非要把自己說成那樣?」
「就是髒,又髒又臭,妓女全都是這樣。你聽誰說過有哪一個妓女是乾淨的?」
她沉默了,那對閃耀出光芒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這時老師又開始讓我們默寫單詞。我一個也默不出來,只得用眼睛看芬的。
「那你說,這個世上哪些人是乾淨的?是台上的女老師?
是我們的女校長?還是我?或是沒當妓女之前的你?那時你是個記者。「
「記者?有一天,我也可能再去當記者,去作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新聞報道。新聞有價值了,一個國家的腐敗就能有效地抑制,那樣,也許也真能像法拉奇那樣,去做一個名記。」
「做一個名記,我們都可以做上,只要改一個字就行了。」
「什麼字?」
「記者的記改成妓女的妓。名妓。」
我望了她一眼,說:「要當一個名妓,恐怕我們都不夠格。」
下了學,我和芬一起下電梯,那輛熟悉的奔馳正停泊在路旁。我的心上掠過一陣驚慌,臉剎時紅了。我欲從後門走,芬拉住我,說:「難道你真不想見一見他?」
「不想。」我低下頭囁嚅道,「他曾說過他哪怕和一個妓女去喝一杯咖啡他都嫌噁心,嫌髒。」
我又向那車瞥了一眼,便迅速離開了芬。
3
從學校回來,我望著升騰在另一個窗口的夜色,再也撐不住了,便虛弱地躺在床上,心裡想著那輛車和車裡的那個人。
「昨晚一個客人出手很大方,我只陪他說會話,唱了一首歌,他也沒要求我做什麼就給了我兩百塊。我覺得他很憐惜我,一個勁問我的住房情況,和誰一起住,晚上怎麼回來,等等。」小蘭說著,一邊把報紙翻得悉悉響,一邊又用奇怪的眼神凝視著我。她又說道,「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再去那家夜總會了。」
「為什麼?」我睜開眼睛好奇地問道。
「開始那個男人給我錢,我以為他不僅憐惜我,還欣賞我在台上的表演。後來他提到了你,這個可笑地摔了一跤的CALLGIRL。」
「在那種環境下,燈光使得人眼花繚亂,認錯人是常有的事。」
「他一提到你就顯得鬱鬱寡歡的樣子,好像很喜歡你呢。」
「像我們這種又髒又下賤的女人怎麼會有人真正地喜歡,你真會幻想。」
她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責備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垂下頭翻報紙。
「他說他還會來找我。」
看著那雙黑黑的大眼睛,我問:「你以前在中國是幹什麼的?」
「我?」她笑開了,「我是個田徑運動員,跑百米的。」
她忘情地甩了甩膀子。這使我很吃驚,我想起了她睜著一雙貓眼坐在夜總會裡的模樣。
「你跑得快不快?」
「我跑百米當時只花了13秒,快得像一頭羚羊,現在就在我的箱子裡還有國家一級運動員的證書哩。」
「後來為什麼不跑了?」
「退役了,被分配在一個環保局裡,那是個非常小的城,地圖上沒那個名字,我整天在辦公室裡不是喝茶就是看報紙,太沉悶太壓抑又太窮了,每個月我只有五百塊的工資,後來這五百塊也保不住,再後來就又下崗了。」
「可你跑這麼快,為什麼不在這裡申請就業准證?你是個人才。」
「這個國家會需要我?如果說我是個人才,那也只能是睡在男人身邊的時候。你呢?他們覺得你也是個人才嗎?」
我笑了,問:「那小瑩呢?」
「她倒是個人才,搞電腦的,她有這兒的長期居住證。」
「有這兒的居住證還幹這一行?」
「錢。」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有居住證,或者是這兒的國籍那就是新加坡人了嗎?
我們從上面的小鼻鼻到下面的小XX都和他們長得不一樣,但只有錢是一樣的,一樣長,一樣寬,它就像男人厚實的胸膛使我們踏實,也使我們感到溫暖。「
我又笑開了。但我的笑聲像是在呻吟。
「你是病了啊,昨天我聽你的哭聲,好像還不僅僅是失去箱子的緣故。」
我把臉轉過去,望著窗外的黑暗,心又突然發緊。
「吃藥了?」
「沒有。」
小蘭放下報紙,起身從她的抽屜裡翻出一板先鋒黴素,又倒了一杯水,我吃了兩顆,重又躺下去。
「這是從中國帶來的好藥,」她重又拿起報紙,翻著,「奇怪,新加坡人都不敢吃中國造的藥,好像他們的命就那麼值錢。他們不吃中國的藥吧,你看,每天《聯合早報》上還是密密麻麻的訃告。沒事的時候我就翻這些報紙,別人以為我在關心新加坡,其實我是在看這一天又有哪些人死了。
劉光榮英年早逝,沈光榮永垂不朽,張光榮笑貌長存。每次看著,我都忍不住笑。「
「你再笑,人家也是光榮的。我要能在這兒死,我也光榮。」
「我們要死了,只能像螞蟻一樣像蒼蠅一樣地死去,我們還會在報紙上光榮?不過幹嗎要想著死,能夠掙上錢回國那也光榮啊。」
她說著,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又看了看窗外的燈光,放下手中的報紙感歎著說:「要工作了,迷人的夜晚又開始了。」
「小瑩呢?」
「她每天下班就直接去。」她又回過頭,問,「你真的不去了?」
「不去。」
「等你病好了,你去哪兒?」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她換好了衣服,坐到我的床頭上,用手試試我的額頭,又俯下身子說:「看你這樣子還真讓人同情。」
「去找一份當妓女的職業還不簡單嗎?如果連賣X都買不到飯吃,那就恐怕不單單是我們的問題了。我只是盼著病早點好起來。」
小蘭站起身,又對著鏡子照了照,從一個化妝盒裡挑出兩塊綠色眼影抹在眼皮上,然後重又露出牆上某個棵女的笑容。她回過身對我說:「有一個地方我可以介紹你去,那兒又隱蔽又僻靜,遠不像SMILL那樣熱鬧,如果你不嫌錢少的話。」
4
三天後,當小蘭把我領進一條街道時,我發現這正是柳時常要躲避的一條街道。燈光從高處照過來,透過樹葉的縫隙,使這條街斑斑駁駁。
真像小蘭所說的,這裡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街道兩邊種滿了鮮花。一面聞著花香,一面跟著小蘭,踏著斑駁的光影移步前行。她說在新加坡成立時,這條街道是最先繁華起來的,你看,每戶人家的門前掛著紅燈籠,不過,現在少些,據說新加坡就是以此發家的。
我看到街道旁邊並排的小樓幾乎完全雷同,因為飄忽的光影,我看不清它們之間的顏色的區分。小蘭居然能如此熟悉地區別出她要找的那一家,她說要在白天來我跟你一樣陌生。
這家門前沒有掛著紅燈籠,而是大門上貼著兩張長條紅紙,像中國春節時的對聯一樣,只是那上面沒有一個字。從緊閉的門裡,有隱約的笑聲傳來。小蘭低著頭拍門。開門的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奶奶,看到小蘭,馬上把我們讓過去。她對小蘭說:「我說你遲早要回來的,這兒多安全哪,孩子,人生的路長著呢,飯要慢慢吃,路得慢慢走,這樣才能使自己處於溫和的狀態,就像佛教裡宣揚的禪……」
老奶奶滔滔地說著,小蘭握住她,打斷她說:「婆婆,我不回來,我還沒想通,我給你帶個人來。」
小蘭把我拉到她面前。
我四周環顧著,這是一間長形的屋子,外間有幾張高高的椅子,幾個姑娘坐在上面好像有印度的,有菲律賓的,也有幾個我說不準是從哪裡來的,模樣像是台灣,像是香港或中國南方一帶的。她們看著我,不笑,不驚,臉上是一種中性的表情。
老奶奶用一種富有經驗的眼光看了我幾眼,問:「會喝酒嗎?」
「不會。」我說。
「怎麼不會,我們中國來的都有敬業精神。」小蘭在一旁又轉過臉來問我,「對嗎?」
我點點頭,抬眼看看頭頂那白色的燈光,渾身像是披著瀑布似的霧。
「形象還行,也比較年輕,好吧。」
我又朝屋子深處看去,那兒光線昏暗,隱隱約約的像有一個走廊,兩邊排列有房間。這時,老奶奶說:「跟我來。」
我緊緊挨著小蘭。陰暗的走廊盡頭有一個彎曲的木質樓梯,我們跟著老奶奶走上去。我心裡既好奇又戰戰兢兢。不一會我們站在一個房門前,老奶奶掏出鑰匙開啟了它,又伸手去摸牆上的電燈開關,擰亮了燈,光線依然很暗。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約十平米,靠在外面是張沙發,旁邊是張桌子,中間隔著一層藍花簾布,掀開簾門,裡面是一張不太寬的床,老奶奶又擰開一張燈,強烈的燈光使我猛然一驚,我微微閉起雙眼,立時感到周圍黯淡得如同黑暗,只有這一張床在燈光下暴露無遺。
「這樣強的光線,人才會變得虛幻。」老奶奶說。
我渾身依然是顫然的感覺,害怕似的盯著那張床。這時小蘭抓住老奶奶的胳膊,對她悄悄說:「我的朋友剛來,她的經濟情況也不好,能不能二八開?」
「三七開我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看我要應付水電。
床具等等費用……「
「我不要我的介紹費嘛,」小蘭向她懇求道,「等她的生意好起來,再三七開,好不好?」
我在一旁不知說什麼好。只見老奶奶拍拍我的肩說:「那好吧,就看你的本事了,主要要抓住回頭客。」
出了房間,老奶奶指著門框上的幾個字,對我說:「你就在這玫瑰間裡,你就叫玫瑰了。」
回到那條街上,我問小蘭:「在這個地方每次向客人開口要多少錢什」至少是二百塊,如果還有打飛機也就是口淫那就四百,假如還能邊歌邊舞那就起碼是六百到八百。「
我算了算,就算是二百塊,二八開,我可以掙上一百六,似乎也不比那個SMILL低多少。
小說:「只是來這個地方的男人比較少。你剛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些姑娘了吧,三四天也許還接不到一次客哩,沒辦法,生意淡,就讓那個地方閒著吧,剛好蜘蛛沒地方結網。」
5
實際上情況並不像小蘭所說的那麼糟糕。有許多不願在夜總會拋頭露面的男人,都趁著夜色悄悄到這兒來。他們或有地位或有身份,或老婆子女管得嚴厲。他們悄悄地來悄悄地走,說話聲也盡量壓得很低,然後隨著某個姑娘沉靜地走進房間。這裡隱僻靜謐,走廊裡的燈光有時也白慘慘的,如同時光不聲不響地流瀉著。房間的名稱也各式各樣,紫丁香、勿忘我、常青籐、玫瑰,甚至連這裡的空氣都混雜了中國某種古老文化的氣息。
一個深夜,待我疲憊地走出房間,下樓梯和老奶奶告別。她拿著我給她的錢,對我說:「明晚雖然是除夕之夜,但有許多不回家的男人,所以千萬別來晚了。」
我應答著,向前走去,走到門口時,看到了芬。我吃驚地盯著她,她卻對我天真地一笑。
「你即使不告訴我,我也能找到你。」
我立即聯想到小蘭和私炎的關係,心中雖無疑惑,但她竟在這兒等我,這使我莫名地升起一股怨氣。
我和她默默地穿過那條燈光斑駁的街道。她說:「現在已是凌晨兩點半,我等你很久了。」
「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到教室裡再說呢?非要到這個地方米。」
「為什麼我不能來?」
「我不想在這裡見任何人。」
她沒有說話,待我們拐到大路上,她說:「我們去喝喝咖啡好嗎?」
她望著我,眼睛忽而枯葉般讓我覺得荒蕪。那藏在身體內的玫瑰和梔子花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似乎已經淡去。於是我說:「那好吧,喝一杯就喝一杯。」
在咖啡廳裡,我和芬相向而坐。她問:「掙上錢了沒有?」
我點點頭道:「掙上了,付了房租,還買了衣服,吃得也不錯,你看我的皮膚滋潤多了。」
「那我們再喝點生的蘇格蘭威士忌,好不好?」
「反正我不會付錢。」我說。
芬笑了,露出潔白而靈巧的牙齒。
「那我請你喝。」
「他現在給你多少錢一個月?」
芬猶豫了一下,但馬上說:「兩千五。」
比他過去給我的多五百,但衝著芬的那份猶豫,我就知道她在撒謊。侍者拿來了一大瓶威士忌,給我們各人斟了一杯。我們還要了一盤炸小蝦。我默默端著酒杯,突然產生一種恐懼,正是這酒使我和芬的命運發生了變化。我放下酒杯,讓燈光靜靜躺臥在裡面。我問:「你現在就住在那套公寓裡?」
「沒有,他的另外一套,你去過嗎?靠近植物園那邊。」
我望著她,什麼也沒有說。我想起了那張蜘蛛網般的大床,又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帶我走進去時對我說的話。他說他女兒快要回來了。
「你去過嗎?」芬又問道。
「沒有。」我說。這答案彷彿讓芬很滿意。
「那套公寓很大,比你過去住的還要寬敞一些,亮一些,在房間裡四面牆壁全都是鏡子,從各種角度都能看見自己。」
「你看見自己什麼了?」我抬起頭說,想到芬又一次的撒謊,唇邊不禁有了一絲嘲諷的微笑。
芬聽了我的話,臉不覺紅了。她沉默起來,望著空中的某一點,突然湧出一股劇烈的憂鬱。接著她喝了一大口的酒,凝視著我,卻什麼也不說。好像她預感到我和她之間緊密結合的友情出現了無法癒合的創傷。我也不做聲,對著酒杯,不無感慨地想,女人與女人之間真的存在過友情嗎?
少頃,她說:「此刻我想起了你在北京的那間房子,那是你自己所擁有的惟一空間,在那個筒子樓裡,對吧?你過去跟我提過裡面所有的小擺設,包括梵。高的那幅向日葵,它們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尤其在我今晚的回憶中是那麼美好。」
我只顧喝酒,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
芬含怨帶根,嗔目看我,喝了一大口,又忽而一笑:「你說在你那個房間,除了你那個李輝和分房小組的組長外,有多少男人去過?」
「你這樣問是想表示一種幽默?」無疑她勾起了我的不愉快的記憶。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你回答。做這種和多少男人睡過的計算也實在無聊。」她吃吃地笑出聲來。
我望著她,和她一起浮出少有的天真的笑來。我想我和她大概也是在這樣的語言裡相互妥協著,出什麼樣的事也不至於貿然地像孩子吵架般彼此分手,我們矛盾的心上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糖衣。我說:「在那個房間裡或在此之前和多少男人睡過我確實沒有統計過,但統計起來也是很簡單,十個或二十個也沒什麼區別,主要的是裡面存在著性羞恥。有許多都是一些平庸的男人,比如那個分房小組的組長,」我突然停住,低下了頭,「當然我也是個平庸的女人,可是和他們有著某種肉體關係使我覺得自己很可恥。」
「我也有性羞恥,過去有現在也有。」她自己給自己倒了一大杯。
「現在?」
她不說話了,只顧喝酒。
「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又醉了。」
無意間我說了這一句,她怔怔地看著我,彷彿明白我是在暗示那一晚,從而使那一晚的傷痕清晰地裸露出來。我不再說話。她也端坐不動,低著頭,久久地陷入一種沉思之中。一會她哭出了聲,眼淚啪啪地掉進酒杯裡。
我冷靜地看著她,等待她,我想她不會為我無意的一句話而弄成這樣吧?我們誰也不講話,周圍黯淡的光線允許了這種沉默,門外傳來一陣陣汽笛聲。儘管如此,我望著這個在深夜等我而現在仍在無聲哭泣的女人,不免感到她的身上有著與瘋女相似的地方。一會,她不哭了,說道:「我不知道我混在他那些眾多的女人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每每他和她們歡聲笑語時,我都強作歡顏,或是在他的汽車裡,或是和他們走向某一酒店用餐的路上,或是和他們談笑的某一個瞬間,每次我的眼晴空洞迷茫,我身體裡像擠滿了一千條毒蟲,在吞嚙著……我真想躲到哪裡去大哭一場……
我還不如像你這樣去做一個純粹的妓女。「
我悠悠忽忽地低下頭盯著桌面,桌面上漸漸地浮起了女人喧嘩的聲響。那絲光一樣的面龐也映現出來,在眾多美人的擁簇中,發出某種病態的笑。他是不是只有在這樣的場景中忘卻自己性器上的不足而衝破那像死亡一樣的包圍呢?呈現在那臉上的笑,緩緩地畫著圓圈,浮動著,在女人肌膚的映照下,放射出帶著光滑的溫熱的光澤。這光澤曾像一場大水從我頭頂處向下滑,一點點流下去,通過肩腫,通過乳房,從腰部漸漸地褪下去……隨之而來的是冰一樣的死亡……我已多久沒見他了?他如果知道我真的做了妓女會作何感想?找突然也像芬一樣哭起來。一邊哭著,心裡一邊在怨恨自己,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的眼淚呢?
我抹去眼淚,抬起頭朝她一笑。而她似乎竟然沒有發現我的哭泣,那雙端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空中某個毫無意義的焦點。
「我還不如像你那樣去做一個純粹的妓女,妓女沒有性羞恥,妓女只是一架印錢的機器。」
說著她又一笑,低下頭去,眼淚泉一樣從她臉上匆匆劃過。那一天她為了她男友的負心也如此刻淒涼而絕望地牲畜般地悲鳴。我顫然盯著她,不知有什麼樣的語言可以向她告慰,耳畔只有那如瀑布般的女人哭泣聲。
在酒吧門前,我和她無語告別。
6
回到臥室都來不及清洗,馬上就倒床睡了,但純粹、不純粹、妓女、性羞恥等等像一塊塊雲朵飄浮在我的腦海裡。
但又覺這些字眼是那麼無意義。很快我睡著了。
我剛睡著就被小蘭推醒了。我如裝死的狐狸身子全無動靜,心裡升起對小蘭的怨恨。只聽她說:「今天上午有兩個日本朋友要我陪他們去一趟什麼公墓,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讓小瑩去嘛。」我閉著眼睛說。
「她一大早就上班了。」
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去公墓?哪個公墓?我一點也沒有興趣啊。」
「行行好,人家馬上就要來接我們了。況且今天是大年夜,我們也得樂一樂去。」小蘭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推到洗漱間去。
我對著鏡子,看著蓬頭散髮還留有昨夜殘妝的自己,心中沮喪極了。
「樂一樂?」我望了望窗外,那兒明亮的陽光在傾瀉,一剎那我也高興起來。
車裡除了司機,坐著兩個中年男人。他們用英語招呼著我們。一個叫野村,身體各部位都滾圓肥胖,另一個很瘦,叫山本,長得和中國男子沒什麼區別,和野村比起來,那憂鬱的表情給人幾分超現實主義的印象。
車行駛著。
「新加坡這地方,你們覺得好嗎?」小蘭用英語問道。
野村說:「小,據說連踢足球都不能使勁,要不就踢到馬來西亞了,還有就是髒,東京比這兒要乾淨十倍呢。」
憂鬱的山本覺得野村的回答還不能代表他們的個性,於是說:「只是那公墓,牽著我們日本人的魂。」
接著是一陣沉默。「公墓?那是什麼公墓?」我有些困惑,但也沒有詳問。車正沿著蜿蜒而狹窄的公路緩慢地駛著。二十分鐘過後,我們轉彎抹角地來到了一個偏僻而又奇怪的地方,看見了斑駁的小鐵欄。裡面是墳地。一片廣闊的沒有邊際的草地上,密密麻麻地立著深灰色的石碑。在石碑與石碑之間,不斷地飛著一些鳥類。
我先下了車,輕輕走過去,原來是烏鴉。在雜草叢生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它們有的蜷伏在石碑上或是鐵檻上,那灰褐色的羽毛蓬鬆地被在身上,眼睛呆滯,陰森,但隨著山本他們響亮的腳步聲,幾乎所有的烏鴉都大叫著飛到半空中,地面上的陰暗一下懸了起來,在它們與石碑之間有著一條明顯的亮帶。我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一切,彷彿是真實與虛幻、影子和光芒在截然分開的一個幻象。它們的叫聲狠狠的,顯得極度的煩躁不安,似乎寧靜的家園受到了打擾。小蘭指著那些墓碑說:「這是本世紀初日本人在佔領東南亞時而戰敗下來的俘虜,還有日本妓女,你看,妓女的石碑又一律朝著和自己的祖國相反的方向。」
兩個日本人看到這樣的場景,情緒激動起來。他們按日本風俗以一種威嚴得可怕的表情向這些公墓合掌,跪拜,甚至飲泣起來。小蘭走過去,站在他們身旁,臉漲得通紅,兩滴清亮的淚噙在眼裡,眼看就要掉下來了。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對她說:「要不你也跟他們一起去跪下?」
她立即慍怒地看了我一下,什麼也沒有說。但是那可怕的眼淚終於又收回到那眼眶深處。我走開去,穿過那些逐漸安靜下來但依然不肯落下的烏鴉中間來到那些妓女公墓旁,一邊猜測著她們的音容笑貌,一邊細細看著刻在石碑上的中文,都是她們的名字,我—一望過去——「端念信女」、「妙簽信女」、「德操信女」。
日本人掏出照相機在卡嚓卡嚓地拍照,在一個叫「幽幻信女」的墓前,我和小蘭也合了一張影。就在按快門的剎那,一隻烏鴉突然橫衝直撞過來,嚇得小蘭驚叫一聲。
「討厭。」她說。
在車裡,小蘭對我耳語:「本來我哭一哭,還能拿上日他媽的日元,你那麼一句,完了。這一上午算是白折騰了。」
7
我和小蘭與那兩個日本人在一個陽光微微射入的蒸氣浴室裡裸身坐著。山本從脫下的衣服口袋裡掏出煙,點上,空氣更加模糊。我看到小蘭蹲著身體正給肥胖的野村口淫的輪廓,從那兒微微傳來了輕喚之聲。山本伸出細瘦的手臂摟住我的腰,把縷縷吐出煙霧的嘴湊向我。我一閃身也學著小蘭的樣子與他口交。突然間他大叫起來。
「不,不,我要你躺在地上,我在上面。」
我躺在溫熱的地板上,想到有會談價錢的小蘭在,心裡踏實多了。待山本滿足地喘出一口氣癱軟在我的身上時,他又抽出一根煙點上。小蘭仍然蹲著身子而野村射了她一臉,使得她格格笑出聲。
「你們兩個,互相。」山本突然說道。
「我們兩個?」我和小蘭對望了一眼,驚愕道。
「對,就你們兩,相互用手,我們要在一邊看。」隔著煙霧的山本堅持著說。
「先生,」小蘭用手抹著臉上的精液,一邊說,「這恐怕超出了我們的職業範疇,我們只和男人玩。」
「老子給錢還不成嗎,給多多的。」
「多少都不行。」
「他媽的。」
山本不耐煩地把手中的煙突然刺向小蘭的後背。小蘭啊地一聲叫。山本笑開了。
我戰戰兢兢地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山本。山本把煙放入嘴裡抽了一口之後,突然把那發著暗紅色光芒的煙頭按在了我的乳頭上。上面冒出一縷青煙。我疼得大叫起來。這時又聽得小蘭的痛楚的尖叫。野村在一旁向山本責怪道:「你這是幹什麼?」
山本嘿嘿地笑著。
「我就是想聽聽中國女人的叫聲和我們日本妓女有什麼不一樣。」
我慌忙抬起身。這時在我的肚腹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我尖叫著。只聽小蘭說:「快跑。」
但是一片霧氣騰騰中,我們忘了出口的方向,滿房間裡跑了起來,像兩條亂奔的野狗。間或那暗紅色的煙頭和我們的身體碰觸,一聲聲尖叫蛇一樣地在空中游動。野村拉住發狂的山本,大聲對我們說:「門在那邊。」
出了門,我和小蘭望著夜色降臨的街頭,像做了一場噩夢。但我們誰也沒哭。小蘭說他們就是以這個方式不付錢。
這一天我們回來得很晚。回到家裡,聽見時鐘在打點,一看十點了,過了一個小時,老奶奶肯定著急了。我還什麼事都沒有做,什麼也沒有準備,我突然手忙腳亂起來,我要洗澡,要化妝,還要換上帶著香氣的內衣,在身體深處抹上香水……
「可你的傷口還在冒血啊。」小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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