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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


  我的頭越來越痛越來越暈,吃了藥不見效。芬的離開並沒有使我的沮喪有一點點好轉。她有兩天沒有上課了。我曾打電話到她的房東那裡,那人說,芬在幾天前就搬走了。

  那麼她去了哪裡?去找她的男朋友了嗎?課間我一個人趴在教室的窗口向下看,看到了芬曾指給我的那座紅色小樓房。

  我決定毫不拖延,下面的兩節課我不打算上了,便收拾起書包匆匆下了電梯。出了大廈的門,我便搞不清那條街道的具體方位。我一邊回憶著那個窗口的位置,一邊繞來繞去。街邊的店主看我走走又回頭的樣子,便不懷好意地笑起來,眼睛都陰暗地盯著我。也許他們認為我是故意在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只侷促地低著頭,向剛放學的孩子們問路,但我又說不出那個街道的名字。他們轟地笑開了,老遠還回過頭向我張望。

  不過,我最終還是找到了那個紅色的樓。我一邊走的時候,一邊回想起芬所說的曾被她愛人見過的樹葉,踩過的小路。我抬起頭,迷惘地張望著,下午的陽光耀眼地照過來,在颯颯作聲的樹葉上編織出意想不到的圖案,樹的陰影傾覆在我的身上,使我更加感到僻靜的周圍脫離了現實感。芬的男朋友大概也會有同樣心情吧?

  我來到那座樓的大門前,朝裡望著,裡面是用木板隔開的一個一個寫字間。我在裡面尋找起那個長頭髮穿吊帶褲的青年。但由於豎立著的木板,使我的目光無法一覽無餘。我的鬼鬼祟祟的模樣立即引起了一個女人的注意。她走出來。

  我把那個青年的模樣向她描述了一遍。她問:「你是不是說史密斯李?」

  我點點頭,芬沒告訴過我他姓李。

  「他已經回美國了。」

  我被她的話著實吃了一驚,臉也鮮紅起來。我說:「不會吧,他快要結婚了,怎麼就走了,是出差吧?」

  我又一次期望著。

  「不,他再不回來了。」

  「可他快要結婚了啊。」

  我走出那幢樓,渾身都害怕得顫抖起來,猶如從水池裡剛爬上岸的落水狗。那曾出現在芬的眼裡的恐怖此刻傳遍了我的全身。她那張曾出現的發綠色的臉、失神的眼睛和一副病態,在我面前久久浮現著。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是這樣殘酷得不可收拾?是不是這整樁事情打根上就錯了?這個根在哪兒?

  芬究竟去了哪裡,她能否從這種打擊中熬過來?實際上從那天逛街我就應該有所預感,她發瘋一樣地買衣服,發瘋一樣地跟我打賭她會喝酒,然後半夜中突然闖進我的公寓,這一切不正是說明了某種問題?可是即使我知道了,那又能怎麼樣?難道說她就可以不痛苦了,難道說我就會把她留在公寓裡讓她躲進櫃子裡?

  我回到學校門口,夕陽已經西下了。芬莫非真的要失蹤,或者又想辦法去到某個遙遠的地方而不再見我?我曾把她趕出門去,這意味著我和她之間的友情已喪失殆盡。我低著頭,對那樣的自己感到羞愧,便嘶啞著咳了兩聲。

  但是當我抬起頭要跨進大門時,無意間看到芬遠遠地站著。


2


  她正望著我,那張安詳蒼白的面龐後面,還能看到劇烈的疼痛和在寒意侵入時才打的寒顫。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她說:「海倫,我真的很愛很愛他,很愛很愛,可他不能和我結婚。」

  她的眼淚一時間順著蒼白的臉頰往下淌。她抬起一隻手擦去。我說:「我知道,我懂。」

  這時,樓上的學生放學了,往外湧,他們都看到了我們,看到了芬在哭泣,便驚愕地停下腳步。兩旁的店主也看到了,都伸長了脖子。

  芬卻毫無顧忌,看也不看他們,只拿眼睛盯著我,潸潸地流淚。我問:「他為什麼不跟你結婚?」

  「因為我是個中國人,他要跟一個中國人結婚,首先就得向移民廳交錢。他沒有那麼多錢。」

  「沒錢就可以不要你了嗎?」我憤憤然地說。

  「但是我不恨他,真的,一點也不恨,我真的很愛很愛他。」說到這兒,又向我笑一下,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彷彿是兩條奔流的小溪。她又輕輕喚道,「海倫,海倫,你知道嗎?我很想穿著長長的婚禮服和他走進教堂,我想親自體驗一下教堂裡的婚禮是不是像電視裡演的或像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倆人一親吻,然後在場的親朋好友都拍手鼓掌。我總在想那鼓掌的聲音一定非比尋常,一定是很動聽的……」

  她便咽得說不下去了,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不知說什麼好。我問:「那你這兩天在哪裡?」

  她抹去眼淚,說:「我姐姐那兒。可是我很難過,我不能把這事告訴她,她活得也不輕鬆。白天和黑夜,我就獨自看著窗外……」

  她乾脆用雙手摀住臉哭,指縫間是她灰白委頓的臉。她又說:「其實,這幾天來我還是第一次哭。」

  我焦躁不安地看著四周,柳要像往常一樣要接我去用餐。我對芬說:「別哭了,我們一起跟他去吃飯。」


3


  就在這時,一輛車輕輕滑到身邊。朝裡一看正是柳。前面是司機,他在後面坐著。他打開車門,站出來,看了看芬,問:「出了什麼事?」

  我們都沒有回答,和他一起鑽進車裡。我想告訴他些什麼,但是礙著芬,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也就不問了,默默地看著窗外。芬這時已經把眼淚全都抹去。

  我們吃的是日本料理。光線黯淡中,日本廚師像個婦人似的笑容可掬地站在我們面前餅裡啪啦地炒著豆芽、洋蔥和大蝦。蝦的顏色由白逐漸變紅。我坐在他們倆中間,右邊是芬,左邊是他。也許是受了芬的傷感情緒的感染,我們都只是默默吃著。其間,他也許明白了什麼。芬一邊吃,一邊盯著窗外,好像還時而聽到她的吸泣聲。她的臉上,一剎那熄滅了一盞燈似的。對我來說,再次意識到婚姻對我們長久地在此生存的重要性。對此,我感到說不出的失落與傷心。

  他在我耳邊悄悄低語:「一會我們去一個酒吧,好不好?」

  我把這話傳給了芬。芬說:「我寧願去海邊。」

  柳說:「不行。」

  夜早就降臨了,從明霾的天空,吹來一股帶雨的暖風。

  我們三人停在車前,只見芬離我們稍遠一點站著,向著空曠的遠處望去,顯得虛弱和孤立無援。那件緊裹著身體的白裙子彷彿在赤裸裸地坦白她自身的處境。柳向我詢問去哪一個酒吧。

  我就我知道的胡亂說了一個名字。他立即瞪了我一眼,說:「不行,去那兒要經過紅燈區,如果有人認出我的車在那兒通過,他們會以為我……這將是奇恥大辱。」

  我們來到一個就近的酒吧。不大,燈光似乎透著裊裊青煙,一間間的小花門孤立地洞開著,每一間都有兩三位年輕女孩垂立在一旁,微微笑著,眼睛裡透出企盼。柳厭惡地瞥了她們一眼。我們只在大廳裡一張正中間的桌旁坐下,依然右邊是芬,左邊是他。他又用手機邀請他的朋友。台上一位菲律賓女歌手正半閉著眼睛唱一首美國老歌「FEELING」。

  傷感和憂鬱的氣氛似乎很適宜此時此刻的芬。她的眼睛像是受了傷的小鳥迷們地盯著女歌手,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坐在那裡,成了一個荒涼的空殼,懸浮於空中。柳不斷地看她幾眼,又對我笑一笑,那笑容掛在他臉上像早晨的露珠隨時都會消失,沉思的眼睛裡更是透出某種不安與困惑。

  燈慢慢黑了,只見一個穿著中國旗袍的小姐點了一根蠟燭放在大廳的邊緣上,光線飄飄忽忽地伸展過來,使人擔心它隨時就會消失。

  這時,他的朋友們全到了,有五六個男男女女,以至一張台子不夠用,便用兩張拼起來,圍坐在一起。我環顧著四周,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洞開的小花門一個一個關上了,透過磨破玻璃隱約看見一些晃動的人影。這些人影是不是那些女孩們所期盼的?他們在裡面究竟幹什麼?

  快樂的調侃又開始了。大家爭相說著一些有趣的秩聞。

  在這樣黑的光線下,好像不必我說什麼話。我也不用笑,也不用特地擺出誘人的姿勢。我輕鬆而又隨便地坐在一旁。如果不是芬的緣故,我會感到舒坦釋然,我會覺得這細微的光線如同幽柔的月光。

  那個穿紅旗袍的小姐拿來了幾瓶酒,有香檳,有威士忌,有馬嗲利,還拿來了各種水果。這時柳碰了碰我,又傾過身子伸出手碰了碰芬,芬正低著頭,看到他立即像一個夢中人露出了惶惑的目光。他讓我們注意他的談話。他說:「我讓你們猜一猜,男人淹死了之後為什麼臉朝下,而女人淹死了身子卻朝上,這是為什麼?」

  顯然這是和性有關的話題。我們都笑了,我看著芬,她似乎出於禮貌也笑了一下,然後便又不做聲,纖弱地坐著。

  她旁邊的一個男人問她喝不喝酒,她點頭。男人便給她倒滿滿一杯威士忌。

  對於柳剛才的問題,終於有一個女孩問:「你的說法有什麼根據?你有沒有真的見過?」

  「連書上都這樣講,我又何必要親眼看見?」

  「那書上對這個現象是怎麼解釋的?」

  「它沒解釋,主要是讓各位自己去心領神會。」

  女孩笑了。她說:「我是心不領神不會。」

  「好,那就再講一個故事,」他又注意地看了看芬,似乎想把她逗樂,「從前,一個小孫女每天和奶奶睡在一起,每天天沒亮她就對奶奶說,我要尿尿,奶奶就起來把她尿尿。

  有一次他們家裡住了一個客人,奶奶就對小孫女說,明天早上你不能說尿尿,女孩說這個羞死了。小孫女問那我說什麼。你就說唱歌。奶奶這樣告訴她。以後小孫女每天都對奶奶說我要唱歌。「

  故事結束了,我索然地坐著,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之處,但也隨他們勉強笑了一下。台上的女歌手一連唱了好幾首歌似乎累了,便微笑著走下台去。柳馬上站起來說道:「我要去唱歌了。」

  想到他是五音不全,我馬上拉住他。我說:「不要唱了。」

  這時大家轟地一聲笑開了。

  他真的「唱歌」去了。回來又接著說笑話。聽著聽著,我像一塊奶糖一樣坐在椅上慢慢變了形,好在沒人注意我。

  就連芬也沒看過我一眼。芬一直低著頭喝酒,大口大口地喝,一杯接一杯,自飲自斟,什麼話也不講,在她口中縷縷吐出酒氣,那貼在額上的頭髮隨著燭光的搖曳微微拂動。那張臉也白慘慘的,沒有一絲表情,完全的一隻喪家之犬。望著她,我也喝了一杯,這是蘇格蘭頭等威士忌。我的臉立即滾燙滾燙的,內心也變得極其軟弱。我偎著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對他說:「我們走吧。」

  他看了看表,竟同意了我的建議。

  芬勉強地撐住桌子,假如我沒有喝上那一杯,我一定會扶住她一起往外走,但是加上白天的病態,此刻我整個身往下沉,腦袋也搖晃起來。我跟著一群人出了酒吧,站在門口,一下子面對輝煌而紛亂的光線,竟顫抖起嘴唇,像是受到了無防備的一擊。我拿眼睛尋找芬,她正站在柳的身邊,似乎也被外面的光線驚嚇了一樣,睜開的眼睛重又瞇住。惶惶之中,突然她把兩隻手臂張開,像一根繩索勾住了柳的脖子。燈光下,她勾住他,身子軟軟地靠著他,頭低低地垂在他的前胸,像一隻死去的鳥雀。


4


  四周的一切靜極了,甚至連街上的行車都在悄悄地行駛。我還能聽見誰的腕上手錶的滴答聲。只見他雙手撫摸她的肩頭,並很快向我看了一眼,那臉上的神情既不畏縮,也沒有歉然,只是充滿了一種溫情。這溫情像是凝固了的某種顏料長久地滲透在他的皮膚他的眼睛裡。

  不知是誰說了句「她醉了」以此來安慰我。

  他們很快就散去,又剩下我們三個。柳扶著芬上了車,讓她緊挨著他,她的一頭濃濃的長髮便散落在他的膝上,他的手輕輕撫著她的背。我獨自坐著,裝出對此毫不在意的樣子,也用手撫著芬。我對他說:「她醉成這樣,先把她送回去吧。」

  「她住哪裡?」

  「她姐姐那兒。」

  「她姐姐在哪兒?」

  我一時惑然,推了推芬,她卻沉沉地埋著頭,絲毫不打算睜眼的樣子。這時,柳對司機說:「先回公寓。然後再送芬。」

  我頓時意識到了一切,剎那間像白癡般茫茫然凝視著柳,似乎在等待他重新更正。但他把頭扭過去像沒事似的望著窗外。我便悄悄地使勁地按著芬,但她毫無動靜。我只得拿懇切乞求的目光盯著他的側影,對他說:「還是先送她。」

  他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要慢慢地等她酒醒,你也累了,也早點休息吧。」

  說完他居然還笑了,那笑在這個夜間在這個時刻猶如一把冷酷而森然的鋼刀穿透了我的心臟。但我依然掙扎著說:「讓她跟我一起住公寓吧。」

  「這怎麼行?」

  「這怎麼不行?」我單刀直入地像糾纏不放的惡女人施展出最後的戰術。

  他卻傲慢地瞪了我一眼,乾脆轉過頭不再和我勞神。我感到血直往臉上衝,身體裡似乎也有個東西斷裂了。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便默默望著擋風玻璃,對飛一般掠過的路景規而不見。他的聲音猶在耳邊迴響。沉默之中,幾分鐘過去了,很快,我就看到那公寓所在的大廈。這時,我無法止住淚水,但是如果我用手去抹或從衣袋裡掏出紙巾,他一定會發現。我要讓他發現,於是我不斷地用手去抹眼淚,甚至抽泣出了聲。但他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我膽寒了,知道這次是徹底完了,便不再用手去擦,任憑淚水去灼我的雙唇,體驗著極度的羞辱。

  車停了,我打開車門飛快地跑遠。只聽後面的車刷地一下又開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黑暗裡,為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與卑微失聲痛哭了起來。

  我的眼前重又浮現出第一次見到的芬的模樣,她穿著半長的小睡裙,一雙小手正往潔淨的臉上抹著什麼,那皮膚那閃亮的額頭在那個晌午時分呈現出了月光一樣奇異的光彩……


5


  早晨大約九點鐘我昏昏沉沉地醒來。日光從窗戶玻璃射進來,在床上交織成一幅幅圖案。我睡眼惺忪地盯著這些奇特的花紋,好像過去從未發現過似的。我下了床,走到那個窗邊,那兒依然是一片偌大的草坪,空空的沒有一個人,草坪中間的藍色游泳池清晰地照出天空白雲。車道上的路面閃閃發光,往常他都是通過那條道行駛過來。我彷彿又看見了他,穩穩地駕著車,聽見他用力開門。可今天他為什麼沒來?我的心頭莫名其妙地一驚,然後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這時,電話鈴響了,一聲持續一聲,像是沉甸甸的衝擊使我渾身一顫。我望著它,而它依然麻木地震顫著,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人世間有什麼樣的苦或樂流過它的身體。我望著依托著它的床頭櫃,望著貼有胡姬花的牆壁,這些所有的一切都曾讓我得到安慰,我和他的氣息依然混合在空氣中。我摸著這床、床單、枕頭,又拉開梳妝台上的抽屜,看著那瓶擦臉油。我不禁拿起它來,就像我第一次拿起它時一樣,讓它完全裸露在陽光裡。我盯著裡面淡藍色的液體,心想,它曾是我的秘密。而現在不再是了。秘密喪失了,還存在什麼呢?我把它放回去,又來到浴室,望著那空空的浴池,我在這兒沐浴,在這兒洗手,那面牆上的鏡子曾無數次映照過我的裸體,還有他臉上溫存的笑容。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我的短髮顯然已經長長了,低及肩腫,我的眼睛似乎從未像今天這樣黑,深不見底,雙眸中也閃爍出盈盈的亮光,好像它再不那麼恍惚了。

  我來到街上,正午的陽光透過鱗次林比的大廈,灑在我的身上。在我周圍,飄動著音樂聲,隱隱約約,好像小鳥在空中散落下的羽毛。我走到了路邊的一個陰暗的樹林子裡,坐在石凳上。我又看見了一群烏鴉,披著黑光,彼此溫情脈脈地呼叫著,它們像秋天的樹葉時而悉悉鼓翅,時而飄落在地上緩慢地走動,發出不絕如縷的咕咕聲,同時眼睛膽怯地盯著我。那又白又薄的眼瞼似的東西,使烏黑閃光的小眸若隱若現。喉嚨處的羽毛不停地動。它們是從哪裡飛來的呢?

  它們到這裡來也是為了覓食嗎?望著它們,突然一種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覺緊緊攫住了我的心。我和這些烏鴉是多麼的相像,好像我和它們同為多餘的,我們同樣來到了這個不需要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片陰暗的空間裡顯得這樣卑下和微不足道。


6


  我找到了柳的辦公室,年輕的女秘書把我帶進去。裡面的沙發上坐有兩個女孩,正和柳說著什麼笑話,這兩女孩都是昨晚的見證人。此刻柳一看是我,臉上漾開了笑容。他說:「我給你打電話,你沒在,等一下我們一起去吃飯,我已訂好了位。」

  我像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臉色緋紅地站著,女孩們注意著我的臉色,想從中看出些什麼來。我低著頭挨著她們,沉悶地坐在她們身旁。只聽柳說:「再講一個笑話。有一家人家的丈夫是個司機,有一次車裡的收音機不響了,他也不出去做生意,就擰那兩個旋鈕,一手一個,想把它們擰好,可怎樣就是不響,他從一早上擰到晚,天都黑了,他還不回家。太太在家裡等急了,喊他回來吃晚飯,他還是不斷地擰那兩鈕。實在沒辦法了,他才回家。夜裡,迷迷糊糊中他摸著她太太的兩個乳頭不斷地擰著,嘴裡還說,怎麼就不響呢?怎麼就不響呢?她太太不耐煩了,便一巴掌把他打到地下去,她說:「死鬼,下面的插頭沒插上,怎麼會有聲音?「『女孩們笑得歪歪倒倒,其中一個依到了我的背上。柳卻沒有笑。

  低著頭的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兩個女孩更笑得發了瘋似的。柳的臉被窗外的陽光照射著,重又露出絲一樣的光滑的皮膚。我注視著那張臉,心裡想,是說還是不說?我望著窗外那水一樣透明的空間,好像期望那兒能現出一張臉來對我做個暗示,可是那兒空空的只有陽光蝴蝶似的輕輕俯在窗報上。四周是女孩們的笑聲。柳也終於把聲音夾雜在其中一起笑起來。可是對於他的笑聲,對於那發著絲一樣的光彩的瞼,將永遠沉寂在昨晚。這時,我站起身對女孩們說我有點事要和柳先生談,請她們迴避一下。

  柳和女孩的笑聲隨即止住,都不解地盯著我。我說:「只需十分鐘。」

  她們從沙發上站起來,又望了一眼柳,便打開門出去了。

  房裡靜極了,柳抬起頭,似乎從我的表情中察覺到了一種東西。

  「我要離開你。」我平淡而又虛弱地說著,望了望窗外莫大的空間。

  他驚愕地盯著我,那神態就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就好像我和他之間從沒有過危機,而只是不斷地像剛才那樣的笑。他問:「為什麼?」

  我沒有做聲,低著頭站著。

  他陰沉著一張臉,走到窗邊關閉百葉窗。日光頓時暗了,屋子裡顯得又昏黃又不真實。他望了望我,回到辦公桌前擺動著文件,一邊說:「你不是又像過去一樣在我面前耍花招吧?」

  「我很希望是這樣。」說了這句,我轉過身想馬上就走,我已完成了我來的任務。

  他一下跨到我的面前,把門關死。

  「既然來了,那就得把話說清楚一些。你說,為什麼?

  就因為昨晚那個喝醉酒的女孩?「

  「你把她帶哪兒了?」

  「你說帶哪兒了?」

  我想起了他曾帶我去看過的另一套公寓以及那公寓裡蜘蛛網般的空床。

  「為了她你就會離開我、離開錢、離開你日思夜想的綠卡?我昨天都跟電視台聯繫過了,約好明天去見一見,怎麼你不想見他們嗎?」

  我依然站著,從他的話音裡更證實了昨晚我沒有看見的一切。我又低著頭想了一會,嘴唇顫抖著,想要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於是我想朝他笑一笑,但也沒有笑出來。我所有的表情都看在他的眼裡,我低下頭去,返過身,重又向門口走去。

  「你真的不要錢了?不要簽證了?不過,沒關係,既然你這樣,我也不強留你,但我會讓我的司機在每個月一號把錢放在你的手裡,你在新加坡的整個期間我都不會讓你流落街頭,免得讓人說我柳某無情無義。」

  我轉過身去說:「不用,真的不用。」

  他又笑開了。

  「那你怎麼活?怎麼交房租?怎麼交學費?怎麼吃飯?

  再節省也得有錢啊。「

  「去當婊子,賣身,賣肉。」

  「有骨氣,我還不知道中國女人有這樣的精神。」

  來到門口,當我旋開把手時,聽到站在外面的女孩在笑,似乎還在回味剛才那幽默的笑話。我心裡想,從此這個男人就跟我沒關係了,同樣,他也看我是陌生人。想到這,我淚如泉湧。

  「為什麼要哭?後悔了?不過看在你的眼淚上,你還可以收回你的話,我對你還會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更好,真的。實際上我很在乎你的眼淚,不管這眼淚是真的還是假的。現在我等你的回答。」

  他嚴峻地望著我,聲音像山野裡的飽含著水分的果實那般沉重。我又聽到外面的女孩們竊竊私語,間或依然發出清脆的笑聲。

  「我的時間有限。」他又說道。

  聽著那揚起的語調,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拿起台上的一枝鋼筆,用那尖利的筆尖朝自己手背上猛地刺去。鮮血混合著墨水湧了出來。我說:「這一輩子我不再回到你的身邊。這就是我的回答。」

  他驚呆了。臉上變得陰沉而可怕。一會他說:「你以為你用這種方式能使我更加喜歡你嗎?你錯了。」

  那臉上重又浮起淡淡的半含嘲諷意味的微笑。


7


  半道上我不想再看到那群烏鴉,便繞道經過了那個菲傭成堆的廣場。一片嘈雜聲中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漫不經心而又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大廈和街道。整個廣場猶如天底汪洋使他們的嘈雜聲隨風起落飄蕩。直到我回到公寓開始收拾衣物時,我的耳畔還有餘聲,不過這時還混雜著其它聲音,恍惚之中,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好似空貝殼發出的盜聲。但我很快明白,這是斷斷續續的敲門聲。

  我打開門,是芬。

  我躊躇起來,手還是搭在門把上,默默望著她,就是這個形象曾和我一起站在人生的荒原上。而此刻我看她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我想起昨天在夜晚降臨,露水輕輕飄蕩時,這個女人絕望而淒涼地勾住一個男人的脖子,她的兩手緊緊交叉著,懸掛在那裡。正因為是這樣的形象,我無法恨她。我會去恨她的淒涼嗎?

  她走了進來,看到我放在地上的紅色皮箱,白慘慘的臉上立即愁雲密佈。我說:「我要走了。你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藏進櫃子裡,你可以名正言順地睡在這張大床上,你看,這床是多麼的柔軟,這四周圍的一切,這空氣、這牆壁,還有那寬大的浴池……

  重要的是這一幅胡姬花,我想你現在是真正地得到了它。「

  她仰起臉,望著胡姬花,眼淚滾落了下來。她問:「你要去哪?」

  我不做聲,翻開箱子把自己所有的衣物放進去。

  「你去哪兒?」她又問道。

  「不知道。」

  「去教堂吧,好不好?」她誠懇地說著。

  「去教堂?」

  「昨天我和我姐姐去了那裡,半道上她看我心情不好,以為是因為沒有錢,便勸我再去跳舞,我不肯,逼急了,我就打了她一個耳光,打得她的半邊臉都腫起來了。在教堂裡,沒有幾個人,姐姐跪在凳上,一邊看著聖像,一邊就使勁哭,一個勁地哭,我在她後面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走到她面前對她說對不起。你知道嗎?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三個字,儘管是我的錯我也不說。可我昨天說了這三個字之後,一想起要去跳那種舞,我也就哭起來……我不知道上帝在哪裡……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去找找上帝究竟在哪裡……」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噴湧而出,雙手摀住臉。

  我看了看她,合上箱子,她依然捂著臉。我說:「上帝在哪裡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它究竟在哪裡,你們倆哭,這倒也沒什麼,但我想不明白的是你們哭為什麼要去教堂哭呢?」

  「那我們去哪裡哭?」她斜歪著嘴碎然問道。

  「到廁所裡哭,到妓院裡哭,到男人幹了你們又不給錢又不跟你結婚的那張床上去哭。就是不能到教堂裡哭。」

  她抹盡淚,用那雙哭泣的眼睛打量著我。她說:「我現在就要你跟我去教堂。」

  「跟你去教堂?」

  「對。」她狠狠地看住我。

  我笑了。我說不。

  「你一定要去。」她走過來用手抓住我,「起碼在那裡我們能有片刻的解脫。」

  我摔掉她的手,拎起地上的紅皮箱往門口走。她追過來。

  「如果你這次不去,我們之間的關係算是徹底完了。」

  我回身看她,她一臉的淚痕。我輕輕說道:「你要我去的地方果真是我們的地方嗎?」

  我說了這一句,她就愣住了,沉思著。一會,她又說道:「既然教堂不是我們的地方,那你現在去哪裡?」

  「去我該去的地方,那才是我們的地方。」

  「究竟是哪兒?」

  我望了望窗外悄悄降臨的灰暗的暮色,又轉過頭盯著她說:「Taxi曾經去過的地方。」

  她一下哭了起來,把臉貼在我的肩上。她說:「難道我們就不能讓他共同養著我們嗎?我們需要錢,他有錢,他還可以幫我們辦綠卡,這就是我們在這裡的目的,你不是千辛萬苦地費盡了心機才得到他的嗎?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竟會犯這個糊塗?你不是說,我們根本不配在這裡談尊嚴嗎?我們來就是挨別人日挨別人打挨別人侮辱的嗎?」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我的肩頭已濡濕一片,涼涼的,我不禁哆嗦一下,抬起手,去撫摸她我多次撫摸過的頭髮。

  她一把拿起我的手貼在她的臉上,久久哭起來,眼淚泉一樣滴落在我的手心裡。一會,她望了望我說:「你為什麼不哭一哭?哭出來吧,哭出來吧,哭吧,只要哭了,你的臉就不會這樣蒼白得嚇人。」

  我用手拍了拍她的臉,說:「又不是要我去死,哭什麼呢。」

  「你這是在賭氣。」

  「開始時我以為我就是在賭氣。」

  我抽出手,想走,她卻一把樓住了我,我把她推遠一些,抽開身子,打開門,一陣熱風吹過來。外面已黑了,遠處的燈光又開始閃爍。她站在我背後,一起朝燈火密集處看去。

  燈火飄搖著,依然像是無數個手指在抓燒著我的心。

  「你真的要走嗎?」她用手抹著眼淚問。

  我沒做聲。

  「當了妓女會是什麼樣子?」她又問道,聲音怯怯的。

  「很髒。」

  「比我們現在還要髒嗎?」

  「還要髒。」

  「我跟你一起去。」

  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亮光印照了她的臉,她的眼睛也像遠方的燈光一樣在閃爍著,可她卻迴避了我的目光,她不敢和我對視,因為她知道她說的是一句假話。

  我剛要走,她抓住我又低低說道:「他喜歡的是你。」

  聽了這一句,我心中厭惡極了,便用勁推開她,走了出去。

  我拎著紅皮箱,走得很快,望著前方的燈火,對那個公寓也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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