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臥室裡胡姬花吐蕊盛開,像是太陽的道道金光。
即使在睡夢中這幅畫也猶如閃電把我引進深透的時空。
我把這幅畫告訴了芬。芬說:「也許胡姬花真的會為你開放。」
「也為你開放,你不是要結婚了嗎?」
芬低著頭不說話,用手把玩著她的書包。她又向教室門口看去,對我耳語:「趁現在老師還沒來,我們去逛街吧。」
「胡說。移民廳會來查的。」
她懇求地看著我,眼睛水汪汪的,那麼透亮,在她白皙的皮膚裡像是飄動的月亮。我問:「你是去買衣服?」
她點點頭。
「錢帶了嗎?」
「全帶來了。」
我迅速地收拾好書本,跟她一起貓著腰走出了教室,然後像兩個私奔者直奔商場。
對我來說,出門遊玩並不等於快樂,它只有在特殊時刻,當某種情緒將身體照亮使之變得美好而令人神往的時刻才是這樣。在這一刻,我的快樂彷彿沐浴在亮光之中。
芬買了一件又一件,她出手如此大方,更增添了這個下午的美好性。我想她的男朋友最近給了她不少錢。當我們走出商場時,黃昏的瞑色降落了,天邊的夕陽穿過大廈與大廈之間的縫隙,零星地照射在那個偌大的廣場上。廣場上又一次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好像一個龐大的團伙,一個組織。
但是看不出誰是首領,沒有首領的組織似乎又是不成立的。
他們坐著,靜靜地看著街道,看著樹葉,看著夕陽。
打從他們身邊繞過時,她們看著我和芬提著大包小包,眼裡都露出艷羨的神色,裡面有一些男人,臉上的表情顯得既苦悶又失落。芬說:「在他們之中也有倩人你呼我應的。」
「當然,這是他們的權利。」
我們在經過一個酒吧時,芬站住,朝裡看著,她說:「我今天真想喝酒,我跟你打賭,我可以喝整整一瓶威士忌。我們進去好不好,我有錢。」
芬大方地說著,再看她的臉卻是那麼難以置信的頹喪,膚色蒼白得像一尊蠟像。我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問:「你怎麼了?」
「我只想喝酒,」她微笑起來,眼睛依然盯著裡面的酒吧,「喝完了酒就有一種光輝的幻覺,它能深入我的心靈,你知道嗎?上個禮拜天我去教堂,當聖歌響起時,我真的看見聖父在一片蔚藍的天空中,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並且伸出胳膊要把我接到天上去。」
「哦,芬。」我叫了一聲。
她溫情脈脈地摟住我的肩,幾乎向我耳語道:「進去喝酒,好嗎?」
「一會他要在學校門口接我,我不能喝。」我認真地說道。
「你就失約一次吧,為了我,我今天還真不想離開你,要不,我把今天買的衣服的一半送給你,好嗎?你一件也沒買啊。」
「芬,衣服對我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失約,我在這個新加坡不能沒有他,你是知道的,他給我錢,還給我辦簽證,而讓他幫我幫到這個地步,是我花了很多心血的,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他,沒有他我還真活不了……」
「算了。」芬打斷我,皺了皺眉頭,又朝前走去,我默默隨著她,她又以絕對傷感的聲調說道,「我真不想離開你。」
我暗自思忖,她說這話是不是暗示想跟我們一起去吃飯?我盯著她那白皙的柔韌的脖頸,心想,無論如何我不能再犯錯誤,絕不能讓他們再見面。
我們到了學校門口,那輛奔馳已停泊在那兒了。芬失落地看著我,忽而又把視線投在天邊最後一片紫線色的雲彩上,說:「你去吃飯了,我去哪裡呢?」
那就跟我們一起去吧——芬似乎就是等著我說這一句話,但我緘口不言。我說:「我走了。」
這次是司機開的車。我和他坐在後面。他握住我的手,眼睛卻透過玻璃窗盯著立在路邊的芬。他問:「她為什麼不一起來?」
「她在等她的男朋友。」我說,想了一會兒,又道,「她的男朋友很年輕很帥。」
「我的女朋友也很漂亮很美。」
我們都笑開了。這時我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一個問題,於是大著膽子問道:「你待那個殺人的中國女孩真是像待女兒一樣?」
他反問道:「你說呢?」
他斜著眼睛看我。我覺得他這模樣很逗人,於是咯咯笑起來。
他領著我來到一座陌生的大樓前。他說:「這兒有找另一套公寓,但是沒有你現在住的大。」
他開了門,擰亮燈,空氣中發出潮濕的味道。我恍惚地看著,這套公寓確實沒有我住的那間大,裝潢也很舊了,地上是暗色的地磚,四周牆壁已經泛黃,桌上落滿了灰塵。推開臥室門,一張大床空空的,如同幾十年前的怨魂執拗地等待著。
「很久不來看了。我女兒過兩三個月要回來,她就喜歡住你現在的那間公寓,到時候你搬到這兒來,好不好?」
「好。」我嘴裡應著,在床上坐下來。床立即呻吟起來。
吃完飯,他把我送回公寓,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今天我在開會的時候,秘書說麥太太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說有急事。」
「那你打個電話問問她。」
我望著牆壁,望著室內的燈光,似乎覺得讓人羞恥的事情又一次來臨了。他拿起電話撥號,聲音像針一樣一下一下刺痛我的心。
我悄悄走進浴間,關上門,拿起分機,把它緊緊貼在耳邊。只聽麥太太說道:「……她那晚穿的裙子實際上是……」
「是我買給你的,我早就知道那是你曾穿過的衣服。三十年前,你不就是穿著它第一次到我的房間裡來的嗎?」
「可她是偷的我的。」
「我知道。你是從不送人好衣服的。你就為這個找我?」
「還有,你要聽好,她先告訴我說她的爸爸是外貿局局長,我們一調查,外貿局根本沒她爸爸這個人,她又說是為了掩飾她的身份,他爸爸實際上是某個省的省委書記,而且自己還捏造了一封信,我信以為真,上了她的當。前天我因為不放心特地托朋友調查,原來她根本就是在撒謊,全都是她信口胡編的。」
電話裡沉默了,柳似乎有些驚訝。麥太太得意地笑了幾聲,繼續說:「我看你也是容易上當的。」
「她說她爸爸是什麼什麼我從沒在意過。不過,她說她爸爸就是中國人大常委會主任或者是國務院總理,我也不會感到吃驚。你說,她爸爸不是省委書記,難道你爸爸就是省委書記了?她頂多不就是撒謊嗎?你年輕時不也這樣?」說完,他笑了。
「還笑呢,以後你連哭也來不及,我跟你說,這也是我找你的主要原因,你千萬要防著這個女人,中國來的你都要防,而且這個女人的眼睛裡和別人不一樣,你知道裡面藏著什麼嗎?那裡面始終隱著一股殺氣,我第一次見她就感覺到了。」
「你看,我們的談話是不是到此為止?」
電話裡沉默了一會,麥太太彷彿自知討了個沒趣,於是說道:「她還欠我的房租,你既然對她好,你就替她把房租還給我,本來說好她爸爸會給我,看來是沒有這一天了。」
「她欠你多少?」
「三千塊。」
我急忙放下電話,對著鏡子假裝往臉上抹粉,但是血在那兒湧著,一時還蓋不住。燈光聚集在鏡子的上方,使我更加清楚地看見那雙眼睛裡的恐慌。裡面有殺氣?有殺氣?窗外隱隱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
他打開門,從鏡子裡看我。
「你的臉怎麼紅?」
「也許是燈光的緣故吧?」我說著,聲音有些顫抖,呼吸出的氣息在鏡子裡結成薄薄的水汽。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盯著找的眼睛,我不禁避開他的目光。只聽他問:「你爸爸究竟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要這樣問?」
「隨便問問。」
「那你希望他是幹什麼的?大官、平民、富翁、窮人?
你希望他是哪一類?「
「無所謂。」
「既然無所謂,還要說什麼?我父親是烏蘭家族的直嫡,他在那個省是省委書記,我在上海讀的大學,在北京工作,然後瞞著我家裡人到了新加坡。你看這就是我的一切。怎麼,難道麥太太在說什麼?」
「不,她什麼也沒有說。」
我撫摸著放在我肩上的雙手。我想告訴他我沒有欠麥太太那麼多錢,頂多只是一千多塊。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問:「我給你帶來麻煩了嗎?」
我的聲音裡藏著過多的膽怯,聽起來像是乞求。他從鏡子裡默默盯著我,那目光恍恍惚惚地飄出一種愛意。接著他摟住我的脖子說:「為什麼要這樣問?」
2
夜裡,我又想起了那件咖啡色長裙。幾十年前穿在麥太太的身上,現在以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回到了我的身上,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在這件衣服上突然重合,他會不會為此感到興奮?在那個喪禮上,他盯著我的眼睛裡發射出細微的金色光線,而在許多年前麥太太跨進他的房間時他也是以這樣的眼光盯著那件幽靈似的咖啡色長裙?
我時睡時醒,四周是黑夜和唱唱之聲,彷彿那全是麥太太的聲音。她是通過什麼樣的途徑去調查的?事後又怎樣和私炎一起懷著緊張的心情議論此事?而他在和麥太太的電話裡,以那樣一種口氣調侃就好像去揭穿一個他早就知道的騙子委實沒有什麼新鮮和驚訝。
這時床頭櫃上的電話鈴聲大作。我嚇得在床上縮成一團,以為被人逮著了。我雙手顫抖地拿起電話,裡面有一個沙啞的女人的聲音。我問誰。她說她也不知道她是誰。
我以為打錯了,剛要放電話,突然明白這是芬,便鬆下口氣看了看窗外,那兒漆黑一片,離天亮還早著呢。她問:「他在嗎?」
「誰?」
「姓柳的。」
「哦,他從不在這兒過夜,你在哪,你怎麼了?」
「告訴我你的門牌號,我想去。」
放下電話,心裡升起一股怨氣,她這樣半夜三更來究竟要做什麼?出了什麼事?
我打開門,芬依然穿著昨天的衣服,手裡提著昨天的紙袋,那臉灰灰的,頭髮像長了刺一樣向空中擴展著。我問:「你難道沒回家?」
她走進來,笑開了,想用笑形成一張蜘蛛網把我擒住,使我對她糊里糊塗。她敏感地察覺到了我的不決心情,所以一邊笑,一邊用刺眼的目光望著我。她說:「昨晚在克拉碼頭聽女孩們唱歌,聽得很晚,然後就順便在路上逛了逛,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沒有打擾你吧?」
她又環顧了四周,說:「你有這麼好的住房,怎麼不早點對我說呀?」
聽著她的話,我心裡有些懊悔接那個電話。我想待會柳過來接我去吃早飯,會不會碰上她?
「你為什麼不回去?」我的耳邊響起了怨恨聲,心情沉悶地說,「大黑天的在外面遊蕩,像什麼話。這好像不是你了。」
說著我就進了洗手間,把水弄得嘩嘩響,彷彿是我忿滿的心在高漲著,待我出來時,她已躺在我的床上酣然入睡了。
天亮了,輕柔的陽光開始靜靜地照射進來。我推了推芬,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微微地皺著眉頭深深呼吸著。我拿過她丟在地上的紙袋,因為沾了夜露,摸在手上是軟綿綿的。她真的在外面呆了一夜?新加坡的夜色竟然會這樣讓她留戀嗎?我的目光又落在那張睏倦的臉上,對著她望了很久,心裡想著,馬上那個男人要來了,這該怎麼辦?我不安地站起身對著窗口向那塊綠草坪看去。那發著藍色的游泳池在陽光中金光閃閃,遠處有一條道,每天他的車都從這條道上行駛過來。對,給他打一個電話,告訴他我不去吃飯,上學也不用他來接。既然芬不能走,那他就不能來。
中午,芬還沒有醒,靜靜的,連身子都不翻一下。因為快要到上課的時間,我不得不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她睜開眼睛,一邊詫異地認出是我。「啊,我睡著了?」
然後坐起身開始沉思。我想她是不是做了許多夢,而此刻正在回憶哩。她的眼神惶惶不安,這時她打了一個寒噤。
我拿來了兩塊麵包,她就吃起來。我發現睡眠好像沒有使她恢復生氣,她的臉依然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也不想跟我說話。我問:「你,昨晚是不是和男朋友一起?」
她望了我一眼,點點頭。
「他知道你深更半夜的又去了哪裡嗎?」
「知道。」她嚥下一口麵包,又說,「你的那個朋友不會馬上就來吧?」
我說不會。但看得出來,她想改變話題。我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她也盯了我一眼,發現我好像在窺視她,研究她,便氣憤地又盯了我一眼。我說:「快吃吧,要上課了。」
她聽了我這話,好像又打了一個寒噤。但她隨即微笑地捏住我的膀子,說:「我今天不想去,我還是很累。」
「你總得做家教吧?」我說。
她也搖了搖頭,眼光低垂。我還想說什麼,但想起剛才她曾出現的氣憤的眼光,我便不再出聲了。但又一想,她不上課,我一定是要去的,我沒有理由陪著她,再說昨天已陪著她逃了一個下午的課。我說:「待會我上課,你也該回家了。」
她茫然地看著我,似乎不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我說:「我們一起出去。」
「能不能不讓我走?」
我沉默不語,眼視著她,心裡猜想她究竟是打著什麼主意。我說;「當然,如果這個房子是我的,作為朋友,我會考慮。
但是……「
「我就呆一會,一小會,你走了之後我馬上就走,真的,我只想再獨處一會兒。」
我好一陣子才抑制了心中的怒氣。我問:「你究竟是為什麼?」
她不說話,低下頭,好像在使勁忍著眼淚。她說:「等一下我還要去男朋友那裡,他在公司裡等我呢。」
看到她這樣,我只好說:「你走的時候,把門帶上,一定要關死。」
我來到街上,外面的一切都籠罩在透明的陽光之中,我卻鬱鬱不樂,就像秋天的風吹過一片荒地。
3
晚上放了學和柳一起去酒店。我們找了個臨窗的桌子。
外面已經斷黑了,又升起了無數的燈火,飄飄搖搖的,像有許多手指在我心上抓了又抓。我失落地盯著窗外。這時,他又在唱:「……我在流水我在流水沒人知道我……」我看了他一眼,那臉上詼諧的表情使我忍俊不止。
「為什麼不高興啊?」待我收起笑容又面朝窗外時,他說,「怎麼樣也要把飯吃好啊。」
我向他溫和地一笑。我們吃的是薄餅,是新加坡的特色菜,類似中國未下油鍋之前的春卷,只是裡面的內容不太一樣。我看著柳拿起一張面皮,在上面放一葉生菜,在生菜上又沾一層黑色的甜醬,然後在上面鋪了萊餡,再灑上花生粉,最後捲起來。他把這捲好的遞給我。我咬了一口。
「也許你吃不習慣,但要瞭解一下我們新加坡的風味,怎麼樣?」
我把嘴裡的嚥下去,連連點頭,說:「和你們新加坡人一樣地好。」
「新加坡人多了,那個人的哥哥也是新加坡人,他叫什麼來著,叫私炎?」
我恍惚地點了點頭,又咬了一口。
「他是你的前男友?」
「我……」我不知說什麼好,像一個演員忘了台詞一樣,臉剎那間紅了起來。
他侷促地盯了我一眼,又出神地把目光落在盤子裡的萊餡裡。我一邊吃著,一邊凝視著整個餐廳,對人來人往的情景視而不見,似乎整個世界只有對面坐著的這個老人與我有關。這時他也動手為他自己卷一個。
「當然在這個問題上你也沒必要對我說真話。」
「你怪我嗎?」
他只笑笑,不說話,把包好的餅又放在我面前。我說你自己吃吧。
他又在重複包餅的過程。我說:「說實話,我很希望自己是個又純潔又不撒謊的人。」
「女人哪有不撒謊的。」
「你是不是在心裡常常竊笑我?「
「竊笑你?有時也許是這樣,但更多的時候在你撒謊時,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你,總在想我年輕的時候。」
「你年輕的時候?」
「我也曾年輕過,不是一生下來就這樣老,就這樣功成名就,或者說就這樣乾淨。我知道什麼叫做骯髒,什麼叫做罪惡。我和一個女人好,並不是因為這個女人比別人純潔,別的女人會撒謊,就她從不撒謊,不是這個,我看重的是其它的東西,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
「吃完飯,我帶你去挑幾件衣服,要不要?」
「我不會再穿麥太太的衣服,你放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想花你太多的錢,」一想到麥太太昨晚跟他索要的房租,我的臉又一次火辣辣的,「不過,你要真的把我當你的女人……」
我猶豫著,他一邊吃一邊認真是等著我的下文。我望了望窗外的燈火,像下了決心似的回過頭來對他說:「我想在新加坡長久地待下去,我不想跟你很快地訣別……」
「你是說長久居住證啊,最近我也在動這方面的心思,我想先跟電視台洽談洽談,如果不行再去找報館,我想沒問題。」
「是真的?」一時間我興奮起來。
他望著我發笑。突然間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我的雙腳將不再虛幻地浮在半空中,而是真的在這塊土地上長久地行走,呼吸著這兒的空氣,沐浴著這兒的陽光,而在國內所有認識我的人,無論是我的朋友還是跟我有過節的都會像芬曾說的那樣,將把我看作一個神話。尤其是我學校裡的人,當我和分房組長的事敗露後,他們曾是怎樣地譏笑我啊。這麼想著,眼淚湧了出來。停了一會,我對我面前的男人說:「我真是愛你,非常非常地愛。」
我說這話時,低著頭,顧不得去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嘲笑也好,諷刺也好,我一點也不想弄個明白。我也知道在這時候作這樣的表白是顯得最不真誠的。
他伸手幫我抹去淚。
「不要這樣,你在流淚的時候我最知道你。」
我一邊哭一邊笑,卻又做賊心虛地朝他看。他又包了一個薄餅遞給我。「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4
回到公寓,我緊緊依偎著他,想再一次委身於他的願望越來越強烈。這是我表白的最好方式。此刻房間裡寂靜無聲,牆上的胡姬花使整個房間架上了淡淡的粉紅色。我親著他的臉他的脖頸。他說:「我去一下浴室。」
他砰地關上浴間的門,裡面隨即傳出嘩嘩的水聲。我脫了衣服,哼著歌,準備換上那件他曾為我準備的白色絲綢長睡衣。這絲質睡衣彷彿是一首樂曲飄蕩在裸體上,彌補著某種不足與缺陷。
我打開立在窗口邊的櫃門。一打開櫃子,我渾身突然喘不過氣來,隨即發出「啊」的一聲尖叫。裡面躲著一個人,正畏畏縮縮地朝我看。這時後面浴室的門也打開了。他問:「怎麼了?」
我慌慌張張地重又關上門,我說:「嗓子突然痛。」
「我看看。」
我走到燈光強烈的地方,張開嘴。他向裡看了一下,問:「裡面倒沒什麼,還沒你的臉紅呢,你怎麼還發抖?」
「著涼了,我得趕緊穿上衣服。」說著我把脫在床上的一件黑色線衫往身上套。
他止住我。「我去關冷氣。」
他找到遙控,對著牆上的空調捏了幾捏。我心裡面是說不出的氣憤和彆扭。她怎麼能夠這樣,怎麼能躲在櫃子裡?
面對裸著身體的柳,一陣陣血往臉上湧。他回過身來坐到床上,把我抱往。
「怎麼還不脫衣服?」說著用手要脫我的上衣。我按住他,說不。
「怎麼了?」他不安地問道。
我用手撐往腦袋,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肩,哀求地看著他。
「你不想了?」他問。
我無力地朝他笑了一笑,說:「全身非常難受。」
他站起身,從椅子上拿起衣服,重又走進浴室。一會他穿好衣服走出來,看了我一眼,關切地問道:「要不要我送點藥來?」
「不要不要,千萬別,」我急急地說道,「我也許睡一覺就會好。」
他不再說什麼,走了。
我迅速穿好衣服,打開櫃門,芬的一雙驚恐的眼睛像求饒似的盯著我。我把她從櫃裡拖出來時,心中對她的出現依然感到震驚和憤怒。而她身上穿的正是我要換上的那件白睡裙。我說:「你不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害我。」
我的聲音大大的,裡面包容了我思想的一切。她不說話,只哆哆嗦嗦地靠住我。我立即感到她的身子正發燙,便向她俯下身去。
「你怎麼了?病了?」
「可能是病了,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本來要走,去會男朋友,他肯定等我等急了,可我實在走不動。」
我讓她上床。她躺在床上,久久地看著我,接著悄悄地像暗笑似的微微扯一下嘴角。她說:「他對你真好。」
「你是什麼時候躲在櫃子裡的?」
「大約六點鐘,我估計你們要回來,就進去了,我在裡面等了很久,恐怕有兩三個鐘頭,我又不敢出來,裡面黑黑的,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說著,把一隻滾燙的手伸給我。我握著這隻手,心中升起了對她的厭惡。她怎麼一點也不像我第一次見的那樣美麗,那麼高不可攀?只是在她身上還遺有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味道。
「睡著了,居然還睡得著。」我帶著驚訝和不屑的神氣望著她,心中又想到她病得這樣厲害,要趕她走,恐怕真的不妥。只見她的濃密的黑髮像圈光環似的烘托著她的臉蛋,那臉被燒得紅紅的,眼睛又大又亮,全不像早晨那麼灰暗和難看。她身上的睡衣緊緊地貼在她胸前的乳房上,顯得嬌小而美好,可此刻我是斜視著她,我多麼厭惡她、厭惡她的身子。她的手又觸著我,使我禁不住打顫。我暗自思忖:她的病能否在明天好起來?
這時我突然聽到了門外有開鎖的聲音。我一時驚呆了,豎著耳朵,只聽客廳裡傳來腳步聲。與此同時,芬一骨碌從床上逃到了櫃子裡,迅速得幾乎沒有過程。我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著他拿了好幾盒藥走過來。他微笑著對我講解哪一盒是消炎的,哪一盒是專治喉嚨的。顯然他沒有聽見剛才櫃子關門的響動。他用手摸摸我的額頭:「沒發燒,還好。」
他的手觸在我的額上使我不住地顫抖,就像剛才芬使我顫抖一樣。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口吻親暱,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那又低又纏綿的語調像細雨飄灑在我的臉上。
「我今天是那麼想和你做愛。」他一臉的誠懇。
「你不累嗎?」
「不累。」
「我擔心你不快樂。」我望著他,輕輕地說,生怕被芬聽了去。「如果你不快樂,今晚就不做了。」
他受不了我的凝視,耷拉下眼皮。
「那麼你是要我走嗎?」他軟弱無力地躊躇著說。
他的身上又清晰地浮現出衰老的痕跡。這使我心中一陣刺痛。我無法抗拒,任那細雨一絲一絲地落在我的額上、我的唇上。這時他的身體離開了我,不用看,就知道他又拿起那瓶擦臉油往自己身上抹。我睜開眼,悄悄瞄了瞄那個櫃子,在昏黃、悠忽的燈光下,那個櫃子顯得虛幻而陰森,我彷彿看見芬正從那櫃子的縫隙間向外窺視。那兩道目光斜斜地插過來,像飛舞的蜜蜂緊緊俯在那柔軟的性器上。
我摸著這個老人的臉,像他第一次請求我時一樣,我說:「把燈關掉,好嗎?」
「我今天特別想看清楚你的臉你身上的雪白的皮膚。」
我不做聲,雖然這些話說得很輕很輕,但也肯定被芬統統聽了去。我再一次感受他那柔軟的身體,但是心根本不在這兒。我彷彿看見芬的臉上沒有一絲驚訝,那兩隻蜜蜂從容不迫地飛著,繚繞在床上糾纏在一起的裸體的上空。我甚至聽到了她的呼吸聲,帶著那種病態的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氣息溢過櫃子瀰漫在整個房間。不知為什麼,我輕輕呻喚起來……他觸摸著我的身體,繼而把臉貼在上面。
「實際上很多時候,我就怕你跟我在一起覺得自己在受罪。」他抬起身子望著我的眼睛說,臉上發出疲憊的光澤。
他的沙啞而溫存的聲音聽起來反而讓人更加感受到肉體的衰老與頹敗。他那凹陷的鎖骨處蓄著一攝光,亮晶晶的。
我忽兒把他抱得緊緊的,熱切地說:「我只是擔心你不舒服,不快樂。」
他露出了幼稚的滿足的笑容。
「我哪裡會不舒服,你把我抱得這樣緊。我只是覺得我不能……」
我用手握住他的嘴,臉頰感觸著兩隻光潤的胳膊的彈力,卻又偷眼看了看衣櫃,向他沒來由地笑了。
「明早你不用來接我去吃飯,中午上學也是我自個兒去。」
「為什麼?「他驚詫道,一邊穿好衣服。
「我想休息休息。」
5
當他走出去門砰地一聲關上時,我依然裸著身子躺著,對於那櫃裡的一點也不想搭理。她自己走了出來,把放在梳妝台上的藥拿起來細細地看著,又丟到一邊。
她也同樣脫了睡衣,貓一樣地躺在我的身邊。
夜裡,她身上的溫度更高了。我找來被子裡在她的身上。她哆嗦著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她乳房上按。她高聲叫道:「就這樣摸我,狠勁地掐,像他一樣……」
我驚訝地盯著她,嚇得抽出我的手,手上依然留有她乳房上的體溫。我說:「你在胡說什麼。」
「我要離開這兒,我要去他那邊。」她沒有睜眼,只是挺起身子。
我把她按下。
她依然說著,斷斷續續地。
「……去找他,他說要跟我結婚,如果錢不夠,他就跟他爸爸媽媽要,或者乾脆把我帶到美國去,他不會一個人走,他很愛我,我現在要去,去他那……」
「你在生病,發著燒,不能去他那兒。」
「不能去他那兒,對,他會把我折騰死,他會毀了我……還是去吧,讓他毀讓他折騰去,我也不嫌他窮,也不因為他沒有錢就恨他,只要他真心真意地對我,跟我結婚,我要穿漂亮的衣服,讓他見了我就離不開我。我買了好多衣服了,是不是?」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也許燈光刺得她疼,她又一下緊閉起來,她的胸脯起伏著,兩隻乳房像是受驚的鳥一顫一顫的。她又一頭偎著我。
「可是我把錢都買衣服了,我一分錢也沒有了,沒有錢付房租,沒有錢買飯吃,我明天還是去跳舞吧,跳那種下流的舞,這總比沒飯吃的好。」
我吃驚聽著她的這些話,不知怎麼辦好。於是下了床給她弄了杯水,拿起梳妝台上的藥,逼著她吃。她緊緊閉著嘴唇,使勁搖頭。水灑在她的肩上,滑溜溜地流下去,弄濕了毛巾毯。
她又睡著了,睡得不安穩,常常哆嗦。她終究要去找她的男朋友,至於錢,我想我是可以給她借的。
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已近十一點了。我頭腦昏沉沉的,發脹,鼻子也堵著,這回可真的要從她那兒感染病菌了。我看了看身邊,是空的。她走了?我心裡不由得高興起來。就在這時,從客廳裡傳來一種聲音,像是有人在抹地板。我出去看了看,只見芬穿著她自己的短裙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抹地板。我看到窗玻璃已擦得亮亮的,桌子上一些零亂的唱片已收拾得整整齊齊,我昨晚脫下的衣服包括內褲和乳罩已被洗好掛在窗口邊。芬抬眼看了看我難為情似的笑了笑。我說:「芬,你在幹什麼呀,我怎麼會要你替我做這些事?」
「我既然在這裡睡了一夜,就必須有所回報,況且這些小活我也很喜歡干。」
我走過去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你還在生病。」
「我已經退燒了,你看。」她把我的手往她腦門上按。果然那上面涼涼的,這使我放下心來。她終於可以走了。
她在廚房裡熱了牛奶和麵包。於是我們一起用餐。我說:「你的男朋友一定等你等急了。」
她低頭喝牛奶,也不說話,也不點頭,只是朝我含糊地一笑,然後收拾碗筷,又乾淨又利落。
我沉思地回到臥室,坐在床沿上,回憶她夜裡所說的話。這更加增加了我的自信,她肯定是會走的。
這時她走進來,打開櫃子,把她昨天藏在裡面的紙袋拎出來,一副要走的樣子,這使我的心情在剎那間快樂起來。
不料她說:「送給你,統統送給你。」
「為什麼?」我覺得這很可笑,便笑了起來,一邊伸過手去翻起裡面的衣服。
她一會看看牆上的胡姬花,一會看窗外的那一大片草坪。而我盯著手裡的衣服,考慮哪一件合適我。這時,她坐在床沿上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想走。」
我像被燒著一樣猛地扔掉手裡的衣服,它們散在地上,散了一地。我又狂怒地用腳踢著它們。我說:「芬,你難道就不能可憐可憐我?」
芬已經紅潤起來的臉又變得煞白,她站起身,身子卻又幾乎要倒下去。她急急地說:「我就躲在櫃子裡,絕不出聲,你就當我不存在,就當我是個茶杯,是那盒藥,就當我是個死人,這還不行嗎?」
「他偶然打開櫃子怎麼辦?」
「你那麼聰明怎麼會讓他打開櫃門?」
「我不聰明,我是個可憐的人,你看,這兒的一切都是他的,牆上的畫是他的,床是他的,櫃子是他的,我怎麼有權利阻止他打開他自己的櫃門?」我哭了起來,哽咽著對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和他走到今天的……」
她驚訝地看著我,看著地上被我踩髒的衣服,又垂下頭。沉默了一會,說:「好吧。」
她真的走了出去,也沒有把她的衣服帶上。對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隱隱作痛起來,彷彿那兒被弄傷了一樣。我又禁不住趴到床上使勁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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