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打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許多個夜晚許多個白天我都想著這句話,它是不是用鮮花做成的保護網把我圍在了其中?
我和芬又趁課間趴在窗台上朝下面那條僻靜的街道看去。我問:「他會出現嗎?」
「我不是等著要看他,只不過想看他每天所走的那條街道而已,他的眼睛曾看著光滑平整的路面、站立在一旁的大樹,還有感受過吹過來的每一縷風……」
下面靜悄悄的,同上回一樣,沒有一點聲響。我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我這個學期結束,還等他爸爸媽媽從美國回來,不過他也沒有明確告訴我。」
「那你還是得問他個清楚。」
「要問清楚嗎?」
「當然,一定。」我著急道。
「不過他對我真好,他父母總想讓他去美國定居,但因為我的緣故他始終沒答應。」
她朝我一笑,又轉過頭向窗外看去。
「你現在還做家教嗎?」我問。
「做,不做一分錢沒有,因為他也很年輕,在闖事業打基礎的時候,而且去教教小孩子,我心裡也很愉快。你知道嗎,教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想給他生個孩子。」
「真的嗎?給他生個孩子?」我不禁艷羨起來。
「可現在我們沒錢,」說著,芬拿眼睛看著我不懷好意地笑了,「你已很久沒有去華沙快餐廳了。他每頓飯都帶你吃嗎?是不是都吃的好的?」
「你想不想見他?」
「我?」
「晚上他接我時,我們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芬的臉一下紅了,趕緊說:「我沒有時間,我得趕去上課。」
「吃完飯,就讓他送你,之後我們還要趕一個宴會。」
「什麼宴會?」
「今晚上的總統慈善畫展。」
柳親自駕著車,在他身後坐著兩個男人,都是他的朋友。他身邊的位置像以往一樣是專門給我留的。好像自從認識他以來,我就在和其他女人悄悄地爭在著這個位置。
但是當我和芬站在一起時,竟有些猶豫,要不要讓芬坐在前面?她畢竟是客人。芬卻直接打開了車後的門,坐在那兩個男人身邊。柳驚異地望了她一眼,臉上立即露出自卑的神態,隨即用手把頭髮向後抹了抹,好讓自己變得年輕一些。我向他介紹:「這是芬。」
他回過頭來對芬又看了一眼,那眼神既慌張又緊張,我的心往下一沉,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我也看了一眼芬,發覺她好像從未像此刻這樣漂亮,皮膚那麼白皙和嬌嫩,她的黑色瞳孔的周圍發射細微的光線,車上所有的人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那是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味道。
柳問:「你從哪裡來的?」
「上海。」芬答道。
「你們是好朋友啊?」
芬笑開了,聲音低低的竟是那麼獨特與無邪。柳發動了車,不時從反光鏡裡看她,好像他一直沒把她看清楚。
一路上,一股奇妙的香氣在我們之間慢慢升騰。
下了車,芬在前頭和那兩個男人邊走邊說著話。她穿了一件短裙,上面是一件乳白色短袖衫,腳蹬一雙高幫黑皮鞋,模樣既俊俏又時髦。我和柳走在後面,和我一樣,他也默默地盯著芬的背影,竟一句話也不想跟我說。突然他趕上前去對她悄悄說了什麼,只見芬用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裙子。
她又回過頭看我,滿臉通紅,等我走上前,她說:「這個柳先生可是個天真的玩童。他剛才說我裙子後面的拉鏈沒拉上,我嚇了一大跳。」
我也被逗笑了。
在飯桌上,我和芬坐在他的左右側。黃色的燈光顯得每個人都生氣勃勃,尤其是他,那臉上又煥發了一種黃銅一般的色彩。當第一盤菜上桌時,我注意他首先把菜夾給誰。以往的那些日子,縱然有一桌子女人,我都享受著第一個的特權。
這是一盆魚翅湯。他勺了兩小碟,一碟給我,一碟給芬,而後雙手端著,不分先後。他轉過頭望著我,看看我的眼睛,嘗試著衝我作一個微笑,但一下子彷彿把我忘了,重又把視線右移,去跟她說話。只聽他問:「你和海倫都一樣是大學生嗎?」
芬點點頭,說是的。
「我看你素質氣質都非常好,我給你猜幾個成語,你肯定知道。男人裸體坐在石頭上,打一成語。」
芬歪著腦袋竭力去想,想了一會,她說想不出來。我也在思考著,男人裸體在石頭上,究竟和什麼樣的成語有關呢?
「以卵擊石。」他不動聲色地解答道。
我們剛要發出笑聲,他又問道:「女人裸體坐在石頭上,打一英語單詞。你看你們每天都在上課,用功,背單詞,這個總不會又不知道吧?」
芬說:「不知道。你就直說吧。」
「BECOUCE。」旁邊的男人答道。
我又要笑,臉卻又在發紅,芬瞄了我一眼,臉上似乎也有一些窘迫,芬對柳說:「我只想快快吃完飯,還要趕家教呢。」
吃完飯,走向車場的時候,柳趕著替芬打開前面的車門,一邊向芬說著什麼。我在後邊聽不見,但能猜出他是讓芬坐在前面,以表示他對她的親暱。芬似乎搖了搖頭,依然坐回她剛才的位置。
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樣疼痛難忍。
把他們—一送走,車上只剩我和他時,我默默地望著窗外。窗外是一陣陣樂聲,如泣如訴,好像黑夜裡的烏鴉在喊叫。他溫和地用一隻手握住我說:「你為什麼不高興啊?」
他問得聲音很低,因而在我聽起來就像他在床頭對我耳語一般。我紅著臉衝他做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我撫弄著他的手指說:「我在考慮我穿什麼樣的衣服去參加宴會。」
「哦,的確是的,你不能穿著牛仔褲去。你會穿什麼?」
「當然會很漂亮。」我一邊說,一邊思索著。箱子裡所有的衣服在我眼前—一閃過。頃刻間我突然看見了一件非常適宜今晚宴會的衣服。想到這兒,我的心情快樂一些了,於是我對他說:「芬要結婚了。」
「誰?」
「剛才那個女孩。」
他恍然地「哦」了一聲。「她叫芬嗎?」
「難道你把她忘了。」
「我的記性不好。」
「是啊,有時把我也忘了。」我傷感地說道。
2
我飛快地打開那個紅皮箱,把那件咖啡色長裙拿出來,透亮的燈光下,我又看見了那個漆黑的夜晚和他盯著我的神情,我聽見了烏鴉在展翅的聲音。
他看到我身上的裙子,臉上稍稍有些驚訝。當初,在那個喪禮上他也是這樣的表情。我問:「好看嗎?」
他一邊開車,一邊又在倉猝之中好奇地盯了我幾眼,他說:「你穿這條裙子?」
「你不是很喜歡嗎?」我衝著他的臉說。
「你不害怕?」他反問道。
他的話使我心中猛然一顫。我很想問清楚我害怕什麼,但又問不出口。可是隱隱地,我發覺週身的血衝到了臉上。
我很想回去把它換掉,但轉眼間,車已停到一幢銀亮的大樓面前。
這是萊夫士酒店,是英國風格的近代建築。我們剛要上樓,一陣音樂像風似的飄蕩下來。我們上了二層,送到一個大大的客廳裡。屋頂是尖形的穹窿。地上鋪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竟像置身在海底的水草上。燈光並不均勻地鋪展,而是一小團一小團地照射著,有些地方淡淡地浮現陰影。但是牆四周很亮,掛滿了畫,每張畫都有很強的光照射。
兩個穿著西服的男人走過來迎接了我們,然後握住柳的手說起話來。我在一旁顧不上看畫,而是悄悄而怯懦地看著滿客廳的人,裡面大都是男賓,但有不少衣著華麗的太太小姐們。我從那些臉上一張張掃過去,沒有發現麥太太。這使我立即感到一股清涼的氣味,夾雜著花香和酒香。我仰起頭看穹頂,是一些多面體的水晶,正在不規則的燈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光輝。在大廳的一角,有一張長長的餐桌,上面鋪滿各種盛著食物的器具,幾個侍者穿著燕尾眼微笑著立在一旁,還有幾個端著有酒杯的餐盤穿於客人中間。我拿了一杯紅色香擯,只聽得有人悄聲說道:「總統馬上就來了。」
柳不斷地和客人寒暄著,談話間客人總會朝我深深地瞄上一眼。這時他和我都不說話,僅僅微笑著,然後又領著我來到另一些人的面前。他們說總統已過了約定時間。我看了看四周,人們似乎根本沒有為此焦急,而是緩慢而不動聲色地喝著,吃著,交談著,欣賞著牆上的畫。趁客人不注意我說我們也去看畫吧。
牆壁上是一張張的油畫。都是本地畫家的作品。其中有一幅很大,畫面上是層層疊疊的鮮花,一律綠莖紅花,幾乎鋪滿了整個畫面。他說:「這是我們的國花,胡姬花。」
「我知道。」我說。
「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他笑了起來。
「是我。」這時從後面閃出一個人來,正是麥太太。她似笑非笑地盯著畫,說道,「我曾教她唱一首歌叫『胡姬花,胡姬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們在講話,請你快開花。』現在胡姬花果然開放了。」
我嚇得失魂落魄,緊緊盯著她。她穿著一件黑色套裙,脖子上掛著一長串瑪瑙項鏈,有綠的,有紅的,使她的全身都在閃爍著光彩。她把目光從胡姬花上移到我身上。我心想,這會兒,她唱完了歌,是不是要向他揭發了?她肯定會告訴他,或者告訴所有的人——我身上的長裙子是她的。
「你來得正好,總統馬上就到。」他客氣地向她說道。
「今晚有比總統更有趣的事。」她說,目光依然盯著我。
「喔?」他揚起眉頭,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今晚上我看見了漂亮的胡姬花,但是海倫身上穿的這件裙子比胡姬花更漂亮,更有品位,你不覺得嗎?」
「是很有品位,我非常喜歡。」柳說。
「那一定是你買的了?」她望著他。
「是我買的。」
他笑了一聲,她也笑了一聲。我站在那裡身上像爬滿了螞蟻。
這時,整個場面肅靜下來,在人群中間自然讓出了一條道。瘦高的臉色蒼白的總統出現在門口。所有的人都拍起了手掌。我也不禁拍起了手,心想總統來得正是時候。
我悄悄瞄了瞄麥太太,她正朝總統看去,不住地點頭。
總統已來到了客廳中間。
我移動了一下身子,盡量離麥太太遠一些。我聽到總統在說著什麼。他戴著一項鴨舌帽,兩片蒼白的嘴唇微微張著。據說他前兩年得了一場病,總算治好了,但頭髮總愛掉,所以公共場合下不得不戴頂帽子。
柳牽著我離開了麥太太,向總統那個方向走去。我使勁抽出了手。他說:「沒關係,他知道我喜歡女人。」
總統看見了他,朝他微笑,他把我推到他面前說:「這是中國來的,美不美?」我一下窘迫起來,臉紅得像個西紅柿。但是總統朝我親切地笑起來。我也機械而又緊張地咧開嘴。有許多鎂光燈在閃爍,隨著每一次的咋嚷聲,我的心臟都在顫慄,彷彿是我身上的衣服在作無聲的告白。待他們開始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題時,我又用目光尋找起麥太太。我想與她和解,我要請求她放過我,不要讓我在他面前丟臉。
空氣彷彿非常悶熱,我的頭腦發脹,呼吸也有困難。我不由自主地離開了他們,來到陌生的人群中。周圍的嗡嗡聲不絕如縷,和空中飄蕩的樂聲混合在一起,如同大海在漲潮。我悄悄尋視著,從一個身影到另一個身影。我身上的咖啡色長裙在黯淡的光線中彷彿滲透了一種神奇的東西,使我和它一起不住地顫抖。這時我看到了她。
她正端著酒杯在唇上輕碰,有兩個男人陪著她。我只注意她的臉她的嘴,注意她在說什麼。她一會發出笑聲,一會又沉思起來,臉上是那種自豪和尊嚴的神情。我離她只有幾步遠,這時她也看見了我,但又裝作沒看見,把目光移過去,繼續盯在男人的臉上。顯然她不想和我說話。
但我固執地向她靠近,我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哪怕是在她的背後說,只要她能聽見就行了。我一步一步地走著,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膚下像一條洶湧的河流。我終於走近了,可是待我定睛一看,她已轉向別處。
我難過地站著,我覺得我的胳膊和腿都麻木了,失去知覺了,身上的衣服卻像揭露了一切謊言一樣緊裹著我的身體。雖然麥太太躲著我,但在每一個人縫中,我又都能感覺到她嘲弄的目光。我紅著臉,低垂著頭。這時,柳來到了我的身邊。他說:「這是總統慈善畫展,我總得給個面子買一幅畫。你說買哪張?」
「那幅胡姬花。」我漫不經心地說。
「你真的喜歡?」
「喜歡。」
我們又來到胡姬花面前。我望著這幅畫,在裡面選定了一朵最不起眼的,看看這朵花有多少花瓣,花瓣上有什麼樣的鋸齒,有多少葉脈,但是看著看著,那朵花就變成了麥太太。我用手壓住雙眼,但是麥太太臉上的冷笑怎麼也驅之不盡。與其等她告訴他,還不如我現在向他坦白。於是我轉過頭膽怯地說:「你知道嗎?我的衣服……」
「衣服怎麼了?」他的臉衝著我看,忽而又笑起來。
我又低下頭,他為什麼會笑呢?我囁嚅道:「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當然好看,你沒發現麥太太在妒嫉你?」
「不是,這衣服是——」
我不說了,合住嘴巴只定定地看著地面。
「是她的,對不對?」他說。
我吃了一驚,臉更紅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第一次見你穿這衣服就眼熟,第二次見你,知道你住在她家,這麼一聯想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不再笑了,而是陰沉地望著牆壁上的畫。
我恍惚地望著他。
「不過我想問一問這衣服是她送給你的還是你自己從她房間裡偷出來的?」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不過算了,我不要你回答。」
我望著面前的胡姬花,一邊數著那花瓣,一邊說:「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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