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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我和私炎在一家臨街的酒吧裡就坐。在電話裡我告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談,他居然有些緊張。他遲到了。他的遲到使我的臉色平添幾絲倦怠。我感到在今天這個早晨我有些老。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透迄的薄雲緊貼著湛藍的天空,清風撫過街面,微微捲起行人的頭髮。我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私炎,一件黃色T恤竟使他的臉上閃耀出珍珠色的光。他用手撫著下巴,好像沒睡醒似的對我說:「你知道嗎,夜裡做夢我看見了七八歲時的自己,我還從未向你提到過我的童年,對吧?事實上我也很少回憶我的過去。」

  說到這裡,他朝我一笑。

  我鬱悶地坐著,他竟然跟我提什麼童年。他察覺到了我的不快,便將一隻手放在我裸露的肩頭上。這隻手在發熱,這種熱量曾使我產生過希望。我微微斜過身子,手滑落了,像水中的魚打了一個漂。

  「當然,你讓我到這兒來一定不是聽我童年的故事的,但我說說也無妨,而且我知道你想講的話肯定沒我的好聽。」

  他喝了一口咖啡。

  「想想我也和你們一樣,是個苦孩子出身。我的童年是在馬來西亞度過的,是在一個山區。我八歲的時候,就每天夜裡三點鐘起床,跟著我父親到山上割橡膠,每一天,每一天,你知道橡膠嗎?它是一種樹,是我最恨的一種樹,會無緣無故地流出一種汁,白白的,跟牛奶一樣,我想恐怕我的恨長在裡面了,所以流起來就沒有止境。我記得我小時候的頭髮是棕紅色的,是被太陽曬的,先是變成黃的,然後變成紅的。那時我弟弟還沒出生,每天我跟著我父親去割橡膠,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一早上的太陽,先只看到一點點,父親說一直等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露出來了你才可以休息一會。我每天就等著看它的眼睛眉毛嘴巴。大了,上學的時候我還跟人家爭論太陽是有眼睛眉毛的,和我們人的臉一樣,一個不差。你說可不可笑?」

  我低下頭,啜著咖啡。我要講我自己的事,但頭腦裡充塞著一個紅頭髮的小孩。我抬起頭,朝他張了張嘴,卻終沒聲音。他依然沉浸在他的故事裡,臉色微紅。他問我為什麼不說話。我說:「我的話與你童年恐怕風牛馬不相及,而且確實不好聽。」

  「不好聽那也得講,說吧,沒關係,反正我已說過我的故事了,這樣,這個早晨無論如何都是美好的。」

  「我懷孕了。」我的聲音輕輕地浮在空氣中,卻又像一絲風很快消遁,致使人對它的出現不得不感到懷疑。所以私炎驚詫地問我怎麼了,他歪著頭像是詢問一個生病的孩子。看我不回答,他又隨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待他噴出一縷白煙後,我又說了遍我懷孕了。我的聲音夾雜在繚繞的煙霧裡又一次使人覺出它的不真實。我低下頭。

  他一手夾煙,一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怪不得我夢見我小時候,這說明今天有喜事,你覺得這算不算是樁喜事?」

  「我需要三千塊錢。」

  「幹什麼?」

  「去醫院做手術。」

  他向服務員叫了兩杯咖啡,又要了一盤腰果。當腰果送上來時,他用手捏了一個放到我面孔前,嘴裡笑著,但眼睛裡浮著顫動著的光。

  我沒有接他遞來的腰果,只說:「你怎麼緊張了?」

  他把那腰果放進自己嘴裡輕輕咬起來。

  他又抽起了手中的煙,再一次把霧絲絲縷縷地吐到空中,不慌不忙地說道:「去做手術為什麼要找我要錢?」

  「因為你使我懷了孕。」

  「你大概是付不起麥太太的房租吧?如果少錢,你就明說,不要拐彎抹角,這不文明。」

  「那你把孩子留在我肚裡就文明嗎?」

  「你真讓我受寵若驚。假如是我的孩子那你就證明吧。」

  「我可以把醫院證明送給你,送給你妻子,或者貼在你學校門口。」

  「都可以都可以,你甚至還可以貼在汽車亭裡或者某地鐵口。」他向我認真地獻計道,然後把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衣領處。

  「老實說,我確實喜歡你。在那天晚上我說我要供養你,雖然我沒有多少錢但我會盡力。但是你一扭頭跑了,你的背影在我的記憶中是那麼美好。至於你今天,想以這種方式來索要金錢,我一分錢都不會給。這就是我的答案。不過如果你真的缺錢,我以後會有辦法讓你得到。但現在不是時候。」

  我木然地聽著,猶如有一艘船正在沉去。但我掙扎著問道:「你真的一分錢不給我嗎?」

  「既然這樣渴望金錢,為什麼不去找姓柳的?我聽麥太太講,這些天你是一直躲著他的。你看這就不明智了,他老了,如果你跟他結婚,過幾年等他一死,你會有一大筆遺產呢。」

  「這是我的事,跟你有什麼相干?」

  「當然是你的事,跟我有何相干?我要走了,」他掐掉手裡的煙,站起身,「下次要再說懷孕的事,千萬別找我,不過我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我居然夢見了我小時候的模樣。」

  說完便向門口走去,我呆呆地望著那背影,突然叫道:「站住。」

  他的背影猛地一顫,似乎預感到我將要拿刀衝上去。他回過頭來。我說:「你還沒有付賬。」

  他走向服務台,我首先溜出門去,心裡真希望這一切是戲台上的一個片斷,那個女人不是我,而是個演員,過一會就要落幕。可是陽光直接射過來,耀眼的光點透過樹葉斑駁地灑了我一身。

  我低下頭望著我的影子。

  這時另一個影子和我同時停住。我回頭一看,一個穿青色短裙的女人。初次看去,只覺那眼睛是一個奇怪的三角形,每個角都有著尖銳的而又不同的神情。

  「別怕,別怕,我還以為是誰那麼早就把我先生喊出去了。」

  女人略微沙啞的聲音如同一張網把我擒在其中。我又一次看到了垂在她耳邊的藍寶石的圓形耳環。

  「老實說,我今天在跟蹤我先生時,心裡確實不踏實。

  我不知道他是和哪一個女人約會,但一看是你,我就又放心了。「

  「什麼意思?」

  「我知道只要是跟你們這些小龍女在一起,我的家庭是不會出現任何問題的,雖然你比我年輕,也許還比我漂亮,但我完全放心。」

  「你不是彈鋼琴的嗎?為什麼做出跟蹤這種有失體面的事?」

  「那是為了將我的琴彈得更好。」

  她這麼說著,看也沒看我,向前方的道路走去。那扭動的臀部是那麼有力和自信。我快快地拐了一個彎,在確信不會再看見那個女人時,這才又緩緩地向前走去。肅穆的聖歌飄蕩在上空,小機器人們站在街道兩旁的商場頂端正表演著一個又一個的童話,鳥雀飛過來了,女孩子穿著花裙子在唱歌,山羊們一個挨著一個向人們祝賀聖誕快樂。我這才意識到今天是聖誕節。聖誕節裡芬肯定去了教堂為一些美好的願望祈禱,而我做了什麼呢?就在今天早晨在麥太太的洗漱間裡,那化妝盒的碰撞聲就像是手術室裡那些冰冷器械所發出的聲音,這聲音也許預告了今天的失敗。啊,我怎麼能失敗?幾天前我就策劃好了的計劃豈能是一座架空了的樓塔?

  前方是一個很大的廣場,裡面像落滿了蒼蠅一樣地坐了許許多多人。他們都是從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來的,在新加坡當傭人和建築工。從那裡隱約傳來了嗡嗡聲,隨著微風吹過,他們身上的衣衫都在簌簌抖動。這使人不由得懷疑他們究竟是人還是不知死了多少年的人的靈魂。今天的聖誕節也是他們的節日嗎?

  我繞過廣場,心裡盤算著什麼,又在路邊上打了一個電話。這是我的第二個計劃。遠處的聖歌像是嗚嗚的哭聲,也像是呼喚聲,一會高一會低。這些流貫在空中的叫喚平息了我心中的恐懼。


2


  他的公寓的門洞開著,裡面靜悄無聲,百葉窗就像是舞台上的幕布緊緊閉合著,似乎只要稍稍打開,就能聽到往日的歡聲笑語。我朝裡走著,只感到雙腿發軟,內心陰暗如同這屋子。我站在客廳裡,出神地東張西望,牆上的掛鐘清晰地響著,像巧妙的和聲敲打著這片寧靜。我又向裡間走去,看他是不是在那兒。

  這時,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正是他剛從廚房走出來,手裡端著兩隻水杯。他沒有看我,逕直向沙發走去,那輕微的沙沙的腳步聲使空蕩蕩的客廳顯得有點荒涼,握著水杯的手似乎沒有一絲熱氣。離他有兩米遠的我,凝望著他,卻彷彿第一次看到了他內心的影像。

  「我打電話給你你不接,今天又要見我?」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說完話又抬起頭看我。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沒出口,我就先笑了一下,返身坐在沙發上。他伸手打開燈,這使我使他使這間屋子有了強烈的現實感。我回身從那客廳的鏡子裡看到自己又醜又老,我害怕了,這一瞬間我便輕易地忘卻了我來的目的。我要向他說什麼,向他希求什麼呢?我的頭腦一片茫然。

  他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不苟言笑,直勾勾地望著我。

  我低下頭去,兩手放在膝蓋上,我向那個男人要的是錢,向這個男人要的是什麼?假如也是錢,那麼他已給我了。我看了看在明亮的燈光下投在地上的他的一團濃重的陰影,突然明白此行的目的。我是來向他索要秘密的。這秘密如同他的陰影,我渴望和他共同擁有。只有秘密才能把我們兩人緊密結合在一起。我渴望同他分享秘密,就像分享著一件日用必需品。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抬起頭猝然說道。

  他沒有表示出任何的驚訝——這出乎了我的意料,使我不禁在剎那間惶惑起來。

  「告別?什麼意思?我不喜歡捉迷藏。告訴你我剛才正在談生意,要不是你的電話我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我要離開新加坡了,我要結婚了。」我說得這麼流暢,我的聲音使我有了一點自信。

  「結婚?」他的眼神終於變得古怪起來,「和誰結婚?是天天給你送禮物的那個人?」

  我重又低下頭去。

  「怪不得那麼多天你不曾和我見面,原來是要結婚了。

  不過像你這樣的,正適合嫁人。「他朝我笑了一下。

  他為什麼要笑?我思慮著,他也許才不會在乎我呢。想到這全身涼颼颼的,就像是貼著全身的衣服突然沒有了一樣。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冷漠。」我說。

  「我的冷漠和你的結婚有什麼關係?再說了,我又什麼時候冷淡了你?」

  「那麼我結婚了,找到了歸宿,你為我高興嗎?」

  「這應該問你自己,你如果真的覺得幸福,那就不需要我為你祝福,別人的高興或不高興與你有關嗎?」

  「現在,我的未婚夫要在今晚七點在機場裡等我,將一起去另一個地方,離現在還有四個小時。」

  「四個小時。」他笑了一下,重複著這幾個字,眼睛朝窗口看去。雖然那兒有百葉窗擋著,但是我能感覺一絲絲風擦過窗榻弄出滋滋的響聲。這時他轉過頭來,目光盯著我始終不離去。

  我沒有朝他看,而是低垂著眼,朝地板看去。我暗自想,他是不是瞭解我的恐懼和希望,是不是也遇到過這種弄虛作假的把戲?就是在今天,另一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識破了我,那麼他呢?那雙盯著我的眼睛能看見什麼?

  我抬起頭朝他笑了一下說:「我走了。」

  我從沙發上站起,走到門口,旋那把手,心裡只等他來阻止我。但是他沒有。他真的沒有。我打開門,一縷陽光強烈地照過來。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太陽。私炎是對的,太陽有眼睛的,它一下看穿了我的把戲。

  我不禁想起上午飄蕩在街頭的聖歌和那個廣場上的人群,想起了私炎在走出那家咖啡廳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他有沒有遇上他的太太?當他看到小機器人在屋頂上演戲時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走出了門外,又一次感到自己萬有皆空了。


3


  我獨自在海邊徘徊。夜幕降臨,燈光重又籠罩了新加坡。就像是一場戲結束了,我從白天的舞台上走下來,讓海風吹拂著我的面頰。遠處濤聲陣陣,海水沖到沙灘上,泛起一陣白沫,又害怕一樣地縮回去。我帶著一絲彷惶,找到那天和芬一起游泳的綠色長椅,但並不坐下,只是站了一會,又向別處走去。我只想到一個什麼地方。我朝四周望了一下,看到一個燈光密集的地方,那兒正是和私炎第一次吃飯的地方。想到這裡,燈光便顯得十分醜惡,我的眼睛也火辣辣起來。

  但是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朝那兒走去,步履又輕盈又愉快,甚至是連蹦帶跳地穿過一大片沙灘。那兒是一條輝煌的街,許多年輕人站在一旁。他們都是泰國、菲律賓一帶的,臉上帶著黝黑的沉默盯著我。我朝他們投去友好的一笑,一邊踱著步,探頭向兩邊的餐館裡面張望。望著望著,感到飢腸轆轆。但我頂多只能吃五塊錢的飯。

  我又向前走去,差不多走到了這條街的盡頭,也沒有發現有什麼地方是可以讓我坐著既不顯得寒愴又不用花太多的錢。為了不惹起別人注意,我盡量隱在一片陰影裡。我走著走著,突然全身有了某種顫動,並下意識地貼在牆邊,心裡彭彭地跳。

  我看到在離我不遠的後面,一個身影在燈光照耀中昏黃而恍惚,那張臉上有著非常熟悉的歡笑,那微微上翹的眼角也有著無聲的溫存。他領著三個姑娘,大聲說話,一邊把手搭在其中一個姑娘的腰上,這是那寬臉盤的女孩,正忽閃著一雙大眼睛,衝他微笑。

  我倏地一動不動。他們正往這邊走來,我痛苦得全身沒了感覺。

  「喔,海倫。」寬臉盤一下子驚呼起來,然後轉身對他說道,「好啊,你還在這裡安排個埋伏。」

  他看到我,沒有一點驚訝,只是狠狠瞪了那個女孩一眼,然後對我說:「你不是去機場了,去結婚了,在這兒幹什麼?」

  我什麼也說不上來。他摟著姑娘們進了餐廳。

  我依然站在那裡,好像身上沒有衣服。是的,這才是真正的赤身裸體。但我不知道他看見我為什麼一點也不驚訝,難道他早就知道我不會離開?難道他……我不願再想下去了,只一心等他出來。他會出來嗎?會出來聽我的解釋嗎?

  他如果出來了,我還有什麼樣的語言能作為我的護身符?

  我等待著,他一定會出來,隨便什麼,他都要說上幾句話。街邊的年輕人不再沉默,向我吹起口哨,間或傳來幾聲放蕩的嬉笑聲。在他們的眼中,面前的這樣一個女人,是不是某些地方像一個瘋女?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十分鐘,二十分鐘,他沒有出來。我再不能站在這裡了,我無法再忍受這種羞愧的空虛感。我向海邊跑去,海風把我的頭髮高高揚起,我忽而大笑起來,笑聲被風吹得四分五裂。


4


  一連幾天我的耳畔都清澈地迴盪著在海邊的那陣破碎的狂笑。有時在沉沉的黑夜,在睡夢中我突然感到這碎玻璃的笑聲一顆顆掉落在我的肌膚上。在那一刻我沒有疼痛,沒有血肉,如同被父親追趕的童年在那條閃著光亮的河流旁的飄浮。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來的,只感覺在打開麥太太的門時,燈光照著我,使我醜態畢露。麥太太驚異地望著我。

  我迷迷糊糊地躺著。第二天當太陽漸漸沉落時,我依然沒有起床,麥太太的目光在我身上警覺地掃來掃去,她什麼也沒說,給我拿了麵包,我默默地毫不推諉地接了過來。這兩晝夜我什麼也沒有吃。

  夜晚,門外靜靜的,一陣輕微的開門聲使我抬起頭來。

  我沒有開燈,一個在我恍格中難以辨認的影子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子,我這才看清是芬那張蒼白的臉。

  「我想你生病了,我已向老師替你請了病假。」

  我哆哆嗦嗦地依偎著芬,彷彿害怕什麼,接著便迅速地不連貫地向她說道:「我又回到了那個綠色長椅前,然後又返回身走向遠處,到了遠處又折回來,我來回走了很多遍……」

  說著我哭起來。芬緊緊抓住我的一隻手,抓得很緊,她莫名地望著我,又用手摸我的額頭。

  「你在說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那個晚上,一下子就被他整個揭穿了……可我這兩天一直在等他的電話,他不打,他再不要我了,我怎麼辦呢?」

  「別說話,你在發熱呢。」她伸出一隻手擦我的眼淚,然後站起身,去摸索電燈的開關。我懇求她別開燈。

  芬重又坐回床上時,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下來,我回憶著那個時常散發出光彩的臉蛋,回憶著他看我時那漠然平淡的目光。

  「你說的是那個上了年紀的人?」

  「是他。為什麼他的臉是一個陷阱,一掉進去就再出不來了?」

  「因為他的錢太多了。」

  我緊緊握住芬的手,突然像明白了似的。我說:「我才不愛他,我愛的就是他的錢。」

  「那你沒必要再哭了,就讓過去了的都過去吧。」

  「可是我……」

  「你在發燒,在生病,你在海邊吹了一夜的風。」

  「我以後每個月的兩千塊錢從哪裡拿呢?」

  我說完這話,眼睛出神地望著窗外,夜是那麼寧靜,明亮,而那個晚上它一定也是這麼明亮過。這時芬從隨身帶來的包裡掏出一疊錢,說:「這是五百塊,還你。」

  她把錢放在我的手上。我把錢捏得緊緊的,對芬說:「在我把錢借給你的時候,你就是打算要還的,是嗎?」

  「我當然要還你,」芬依偎著我,溫情脈脈地摟住我的脖子,又輕輕說道,「你是擔心我不還你嗎?」

  「是啊,很擔心。你從來沒問過這錢是從哪裡來的,你怎麼不問問?」

  「從哪裡來的?」

  「那晚上我又跟私炎睡了覺,是他給的,算是給我的補償費。他一共才給我這麼多,我想再要一點,他不給了,什麼也不給了。」

  她低下頭去,臉上是一副難過的表情。

  「海倫,你說,為什麼我們活得這麼可憐呢?」

  她說了這話,不禁哭了起來。我幫她抹去眼淚。

  四周靜靜的,一陣陣清風從窗口刮進來。芬理了埋頭髮,又幫我掖好毛巾被。她說:「再過幾天就要過元旦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三年前的元旦你是在哪裡過的?」

  「三年前,」我思索道,然後記憶便清晰地浮了上來,「三年前,元旦的晚上,我剛從大學的圖書館出來,手上夾著書本,其他同學都在電視室裡看節目,等待那個十二點的到來。我站在圖書館的門前,一眼看到罩在頭頂上的青天,那蒼蒼茫茫的夜色使我心生感動。我忽然對自己說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此生一定要好好過。當時我還有一個幻想就是能有一個男人把我請到一大飯店裡用餐,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旁邊有樂隊為我們伴奏。」

  芬專注地聽著,眼睛忽閃著,窗外的燈光照著她的額頭,臉頰。她說:「那個晚上我在跳舞,我的舞伴是我的哲學老師,那時他一邊跳一邊還在跟我講尼采康德海德格爾。

  他在講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在他週身繚繞著一種光圈……「

  「那你有沒有跟他上床?」我突然笑了起來。

  但她沒笑,兩隻眼睛像兩口深井。只聽她的聲音像嗚嗚的泉水在深夜中流淌。

  「不僅上了床,還跟他做了人流。人流的費用是我掏的,他說他會給我買一隻雞補身子,但他一直沒買。就為了那個雞,我和他分了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在乎那隻雞。

  分手的那一天我的眼淚就沒有斷過。他也知道我會為了那隻雞而提出跟他分手。但他也不願去買。我心想我對他的情意在他看來根本不值得也不配他去花那個錢買雞。到現在想起他心裡還是有一些恨呢。「

  「也許是窮吧。」我難過地看著她,對她說,「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我過去的男友嗎?叫李輝,我非常愛他,我們想結婚,卻沒有房子,報社說要先領了結婚證。於是我們就去領了證,打了要房報告,李輝平時愛收藏古董,為了房子,他給分房小組的組長送了好幾件古董。那個組長長得很壯實,臉膛很紅,他收了古董,又看上了我。他悄悄摸到我的筒子樓裡來。我想,為了房子,為了和李輝結成婚也就依他算了。後來房子真的分到了。再後來當那個組長又一次到我的筒子樓來時,被李輝撞上了。他狠狠地打了我一頓,然後房子也沒要,兩個人又去把結婚證給退了。」

  「退了?把那張結婚證真的退了?」

  「退了。」

  我們默默地凝望著窗外。一會我又說道:「你看我們上大學,讀書,學知識,聽老師講課,好像就是為了給某一圈子裡的男人叉開雙腿,……還被他們打。」

  芬摸著我的額頭,又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誰讓他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能讓我們愛的男人呢?」


5


  第二天,我不管身體是多麼疲乏還是上學了,在家休息一天,哪怕是缺一節課,移民廳都會記錄在案。在我剛剛拐過麥太太所在的這座大樓時,閃出一個人,我一看是私炎。

  我疑惑地看了看他,便又繼續走我的路。他來幹什麼?我心裡思忖看。

  他跟上來,說道:「我明白了,麥太太全都告訴了我。我以為你那天是說著玩的。」

  我停下步,審視著他,心裡立即明白他在說什麼。我對他說:「我就是說著玩的。」

  他紅了臉。「別跟我賭氣。我知道一切都是我不好。」

  「你能不能走開,能不能別擋我的路,別靠近我,我跟你說我是個騙子。」我大聲說道。

  「你難道不記得我們從前……」

  「我只記得前天上午在咖啡廳裡你對我說過的所有的話,對於這些我永不忘記。」

  「是我錯了,你不原諒我?」

  「不。」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懷孕,也沒有墮胎。」說著我向前走去。

  「你即使不諒解我,總該諒解一下金錢嘛。」

  我回過頭看他。「你真的給我?」

  「真的。」他望著我的眼睛說,一邊用手摸口袋。

  「也行,你把你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就算我們之間有個徹底的了結。」

  聽了我的話,他的手又停住了。

  「怎麼不拿出來?」我的嘴角浮起了嘲弄的微笑,「你不也是個男人嗎?」

  「好,給你,當然給你,我來就是給你錢的。」說著,他的手重又摸索起來,在上衣口袋裡慢慢攪動著,然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一看是三百塊。

  「還有嗎?」我問。

  他又掏了掏褲子口袋,裡面只是兩張五元的和一張兩元的。我拿著那三百塊連同零頭全都放進了我的書包,然後看也沒看他就走了。

  走了兩步,他在後面說道:「我沒有開車,我回去坐出租的錢也沒有了。」

  但我裝沒聽見連頭也沒回一下,心想放了學就去逛商場。


6


  我買了一管口紅,一個putup胸罩,還有兩件意大利短裙,再沒有錢了。我背著書包,沉甸甸地低著頭,猶如被一隻剪了翅膀的小鳥。商場裡突然響起了樂聲,依然是空洞而迷茫的聖歌。這就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在我身體的某一處緩緩地切割。驟然間我嘴唇微微顫動,兩隻腳也不知往哪兒走去。一會我便逃離了這家商場。

  清澈明亮的夜色像以往一樣在飄浮著,周圍紛亂的人群也恍如夢中。我又看到了立在路邊的電話亭,它像一個幻影似乎特地在此等我,它等了我很久。我一步一步向它走去,心怦怦直跳。我不顧一切而又驚恐地握在手裡,就像它正是他一樣。我抬起頭,灰色的雲塊在天空浮動,起風了,女人們的短裙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前額上的頭髮隨風飄揚。

  「為什麼要給我打電話?你以為你比別人高明,是嗎?

  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在跟我說謊,在沙灘上我果真得到了證實。那個男人根本不存在,你說,你重複這一句。「

  我握著話筒,只有嗚嗚地哭。

  「說啊,你說這個男人不存在。」

  我哽咽著說:「這個男人不存在。」

  「既然你也這樣說了,你還想說什麼?」

  「我還沒有吃飯,我一天什麼也沒有吃。」

  像那個雨夜一樣,十分鐘過後,我上了他的車。一連幾分鐘,我們都一言不發。他好像很疲乏,視而不見地凝視著前方,兩隻手有些出神入化。面對他一言不發,面對他那沒有厭惡沒有怨恨也沒有傾訴愛的眼睛,我的心確實畏縮了。

  他把我帶進一家酒店。而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彷彿所有的一切苦也好悲也好都煙消雲散了,他早已蛻化成另外一種東西。

  「你要吃什麼?」他仰起臉問。

  還沒等我回話,他便向侍者說:「一份特大冰淇淋蛋糕。」

  我一看價錢,大的是五十八元,小的是二十八元。

  「不,小的。」我垂下眼簾說。

  侍者走了。我們不得不面對著面坐著。我悄悄抬起眼睛,只見他縮在他的黑西裝裡靠著椅背神情漠然地朝別處看去。他懶得注意我或揣度我的心境。他的面孔上曾經發著的絲綢一樣的光彩消失了,他的眼睛裡也沒有了歡樂。我和他是兩個陌生人。

  這時,那個年輕人過來了,他推著餐車,餐車上的冰淇淋蛋糕正燃燒著,發出一種藍色的光焰。我出神地看著,當侍者把它置於我的面前時,蛋糕還在燃燒發出滋滋響聲。我望著這溫暖的火光,把臉靠近去,一下想起我度過的所有的生日。在那一天,日子從來都安安靜靜,從沒有人對我來到這個世界感到由衷的高興。

  此刻我真希望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待火光漸漸熄滅之後,我大口大口吃起來,眼淚頓時噴湧而出。我低著頭吃著,淚水便滴落在蛋糕上,好像只有哭泣才能使我陶醉和忘形,只有哭泣才能使我得到片刻的滿足。這時他突然向前傾過身子,說:「又來這一套了,你說自從我們認識之後你一共哭了多少次?你說。每一次的眼淚有幾成是假的幾成是真的,你心裡清楚我心裡也清楚。你在演戲。所以你別再哭了。聽到你的哭聲我直想笑。你看,你不撒謊,你就活不下去嗎?」

  「活不下去。」

  「為了什麼?為錢嗎?錢我已經給你了。」

  「不單單是為錢,還為像這樣柔軟的蛋糕,像這樣藍的火焰,像這樣溫和的夜晚……」

  我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就連我自己也開始厭惡起自己的眼淚。但它們像河流一樣狂奔著,我怎麼也止不住。為了掩蓋,我低著頭把最後的一點蛋糕也放進了嘴裡。裡面充滿了鹹味。我不禁用舌頭舔著唇。

  這時他從桌上拿起潔白的餐巾紙替我抹淚。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使我的眼淚更加往外湧。我一動不動,任他輕輕地抹著。我想這也許是個幻覺,整個畫面只是他沉靜的眼睛鼻子嘴巴以及那黑西裝領裡的那條暗紅色領帶。我可以聽到他的呼吸,他的氣息似濛濛細雨飄落在我的臉上、頭髮上,他的眼神柔和多了,面孔再不是灰暗的。我依稀辨認出在那個神秘的喪禮上他對我露出的微笑,他影影綽綽地站在那兒,看著我拖著緩慢的步子向他靠近。


7


  他攙著我的手把我引進他公寓的臥室,床頭旁邊是一盞光線柔和的燈,在這樣的場景裡,好像不需要任何暗示,我便坐在床上自己脫起了衣服,他在一邊看著,嘴角浮起一絲笑容。

  我脫了上衣,兩隻裸露的乳房像苦澀的果子凝望著他。

  它們不認識他,從沒有見過他。我用兩手抱住胸部,覺得無地自容,便又哭起來,哭出了聲。

  他也在脫衣服,也脫了襯衣,露出白皙的皮膚,那細密的汗毛像女人。看到我哭,他又重新要把衣服扣好,眼睛慌忙地向兩旁躲去,彷彿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卑下的。

  「要不我就送你回去吧?」他的聲音輕輕的,飄蕩著一種糖果的氣息,同時裡面又夾雜著一種憐惜,這種憐惜使我的眼淚再次湧出來。我坐起來,幫他把衣服扣一個一個解開。

  我緊緊挨著他,感受那皮膚的鬆軟,這是一個老人的身體。

  我抹去淚,對他說:「把褲子也脫了。」

  他猶豫著,拿不定主意。而我脫了裙子,赤裸著等待他。他低著頭,動作緩慢。我閉上眼睛,耳聽得衣服的悉悉聲。但是久久的,我的全身一片空虛。我睜開眼,看到那衰老的身體上還穿著內褲,一件像女人穿的絲質內褲,再看那身上白皙的皮膚,我不禁笑了。

  他也笑了,翻開內褲上的商標,說:「這是MAN,是男人用的。」

  「你難道只是向我展示你的內褲?」我聲音低低地說。

  他兩手放在腰部,下決心要脫。但一會,又把手放開了。他站起身去關床頭上的燈。

  「不要關。」我請求道。

  他忽而又用兩隻眼睛盯著我的臉和我的身體。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副平和、與世無爭的而又無奈的模樣,但他依然坐在床沿上,深深地曲著身子,像是一個未開煮的白蝦。我心神不定,把手指交叉在腹前又移開,但是目光卻貪婪地盯著他,心想:這個從眾多女人的笑聲中孤立出來的他,就像一個妖怪顯了形,這是不是他最真實的模樣呢?在這平淡和衰老的表象後面,是一連串費解而又傷痛的溫馨的文字。那究竟是什麼呢?

  他站起身來,臉一片臊紅。當他終於脫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孩子般的稚嫩的生殖器。他站起身打開梳妝櫃的一個抽屜,拿出我曾見過的一瓶擦臉油。

  「你以為這是擦臉的嗎?」他說,臉上浮出生澀的笑容。

  那瓶子在他手中呈現出淡淡的藍色。那厚實的手掌托住它,在燈下閃爍著美麗的光芒。那裡面的液體隨著他的手掌輕輕晃動著。

  我想,他拿這個是幹什麼呢?我的目光緊緊盯著他,他打開瓶蓋,取出一些,直接揉在生殖器上,又放回抽屜裡。

  這使我驚訝不已。

  「我就用它抹在這上面。」

  我盯著他,他在這樣的視線中不好意思地向別處看去。

  我想,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就是我一直向他希求的帶著危險性的秘密?而那瓶擦臉油是不是他悲愴的自白?

  「你會笑話我嗎?」他趴在我身上時向我這樣耳語。

  我感覺不到他的身體,但我緊緊抱住他,說:「我很愛你。」

  為了鼓勵他,我裝出一副激動的表情。但他依然柔軟如泥。他摟著我竭力想從虛幻裡走出來,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我不斷吻著他,像蛇一樣游動著他的整個面龐。

  這個在微暗中蠕動著的軀體不時呻喚著。我不知道這呻喚表示什麼。他難道會快樂嗎?

  我閉著眼睛也跟著他一起呻喚起來。

  這時,他顛覆著身體,猛地一聲叫喊,然後拿起床頭櫃上的紙包裹住自己。他說他射了。

  那是幾張白色的柔軟的紙,他用它們把它擦淨,便又隨手揉成一團,扔到地上,我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響。他下了床,走進浴間。我有些疑惑,看著他把浴間門關緊,便悄悄從地上把那揉皺的紙打開,我用手觸摸著,又湊過眼睛去看,發現上面干干的,什麼也沒有,只有擦臉油的淡淡的幽香氣息。

  他哪裡會射精啊——我推開浴間的門,緊緊摟住了他,把臉貼在他身上,親著,吻著,在瀰漫著的水蒸汽中,我看不清楚這個老人的臉部表情,只想把自己的身體溶在他的身體裡。四周藍色瓷磚被掩在飄忽的白色後面,浴池裡的水深得齊及腰部,在頭頂上方,從某個管子裡流出來的神秘的水像是夜晚天空純一的光帶,傾瀉而下。他撫摸著我的年輕的肌膚,臉對著我喃喃著,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聲音彷彿也充滿了水蒸氣,輕輕地透出疼愛。

  他又耷拉著腦袋,望著自己那沒有力氣的生殖器。那淡漠無奈的模樣重又像針刺了我。我突然很想對他說說我的父親。小時候他給我哥哥洗澡的時候,在他身上輕輕地抓輕輕地撓,使得哥哥快樂地大笑,但他給我洗澡時,卻是沉悶地在我身上澆水,他一臉的淡漠使我感到難過。當時我全身赤裸一無所依地坐在小木盆裡就像置身在荒漠上。而現在一樣置身於那小木盆裡沒有依托,那荒漠從沒離開過我。

  我靠在這個老人的腳上,再一次流下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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