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九丹>>烏鴉

雲台書屋

第九章

1


  「有一個男孩看見一隻雞死了,雞兩腿朝天。他不知道為什麼是這個模樣,就問他爸爸,」柳一邊開車,一邊對坐在車裡的姑娘們說,「他爸爸告訴他,那雞被上帝帶去了,上帝抓住它的腿,所以它是兩腳朝天,你們說是這樣嗎?」

  有姑娘附和道:「也許是吧,上帝要是想帶走什麼,首先就是抓住它的腿,讓它再跑不了。」

  「那個小男孩聽了他爸爸的解釋後,也認為他爸爸的話是對的。他摸著腦袋說,怪不得我那天放學回來看見媽媽躺在一張床上,兩隻腿朝上,幸好有隔壁的叔叔在她身上一直壓一直壓,所以媽媽才沒有被上帝帶走。他爸爸一聽就急了,問是隔壁的張叔叔還是李叔叔。」

  車裡的人早就吃吃笑開了。我也笑了。但柳不笑。其中一個姑娘說:「故事的結尾應該是這樣的,那男孩告訴他爸爸,不是張叔叔也不是李叔叔,而是隔壁的柳叔叔。」

  柳這才笑起來。

  這當兒,車已穿過鬧市來到一條僻靜的街道。柳臉上的笑慢慢凝固起來。他壓低聲音說:「你們看,那就是新加坡的紅燈區,每到傍晚,每戶人家就把一隻點著蠟燭的紅燈籠掛在門口,這就表示營業。喔,不行,我的車得繞著走,離它遠點。」

  我好奇地探過頭去,覺得那兒除了更加安靜之外和別的街道沒有兩樣。我很想看看那裡面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對柳說:「我很想看看那裡的女孩子。」

  柳皺起眉頭,臉上是一副嚴肅和生氣的表情。

  「不去不去,那些專門陪男人的女人,哪怕跟她們喝上一杯咖啡,我都嫌髒。」

  他把車倒過來之後,開得飛快。

  「就是太髒了,」後面一個姑娘說道,「不知道她們是怎樣想的,難道就不怕碰上自己的哥哥或爸爸……」

  「這也不奇怪,如今女人想開了,男人想通了。」柳說。

  她們都笑起來。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便問:『什麼想開了想通了?「

  但我一問出口便立即明白了「開」和「通」的含義,馬上後悔不迭。果然他們又一陣轟笑。

  我依然裝出不懂的樣子,盯著嘻笑的人們。我又看了看柳,看到他快樂得臉上的肌肉全都在活動。我回過頭去繼續盯著夜景,心中真切地感覺到他只有置身於這種時刻,置身於一群女人當中,他才是最開心的。我不由得沉重起來。

  我們來到了香格里拉。

  「這裡的自助餐不錯,我帶你們來嘗一嘗。」柳說。

  來到一個大廳,廳正中擺著各種各樣的西餐、中餐、甜品和水果。我們圍著一張桌子坐下。每個人挑選者座位。從表面上看起來她們都漫不經心,實際上都在心裡盤算著柳將會挨著哪一位。我把我的包放在一張椅上,然後去洗手間。

  我心裡產生一種想法,即當我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看到柳就在我的包旁。他一定是將他的身體靠著我,向我散發出他的氣息,就像剛才和姑娘們上他的車就座時,他點名讓我坐在他的前排,而他在一旁親自開車。

  當我從洗手間回來,正如我所料,他不僅靠著我的位置,還在我的台上放了一大盤生蠔。他也有一盤。待我坐下,他對姑娘們說:「這兒的經理每次看到我來都很高興,但他又說如果沒有看到我來,他會更加高興。」

  「為什麼?」我問,知道他又有開心的下文,便先笑了。

  「你們看,這生蠔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每一隻五塊錢,」他豎起他的一隻手,「可我每次來至少要吃一打,即十二隻,這樣就六十塊錢了,可我們每人吃一頓才交五十塊,這樣酒店不就虧了。」

  「一個要五十元?」我驚訝道。心想我們一共六個人不就要三百塊了?

  「錢無所謂,只要高興,」他用刀撥出一塊生蠔肉,又在上面灑了些檸檬汁,送進嘴裡,「告訴你們我在最窮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看人生。」

  「你有最窮的時候嗎?」有一個姑娘問道。

  我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一邊吃著一邊笑開了。

  「現在流行幾句話,還是那個她——」他又轉過臉對著我說,「就是那個關在牢裡的姑娘,她跟我說的。」

  「她到底說的什麼?吞吞吐吐的。」

  「她雖然在牢裡,但她的話令人難忘。有一天她讓我猜成語,問小男孩裸體跑步是什麼,我想半天也沒想出來,她便說是來日方長。她又問我,中年人裸體跑步是什麼,我還是答不出來,她說是吊兒郎當。你們知道嗎?我最窮的時候就是中年人裸體跑步——吊兒郎當。」

  桌面上又響起一串清脆響亮的笑聲。有一個女孩問:「那老年人裸體跑步是什麼?」

  「永垂不朽。」

  這回連他也笑了。我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會不會為最後一個問題感到尷尬和不安?他已有了六十歲,算不算是到了「永垂不朽」的階段?「你是什麼時候的跑步?」剛才問話的女孩冷不丁又問了一句。

  氣氛頓時靜下來。但柳的臉上依然煥發出光彩,絲毫不介意。他說:「我是小孩子跑百米——來日方長。」

  一片笑聲中,他便不住地朝我碗裡夾著萊,問喜不喜歡,不喜歡的話,他再去拿別的。一會,他起身和另兩個姑娘去取菜。我默默地吃著。待我一轉身,只見他和她們挨得很近,那兩隻明亮充滿溫情的眼睛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又挨在她們耳邊說悄悄話。那兩位立即都笑開了。

  他坐回來,看我低頭不語,便剝開一隻桔子放在我面前。他問:「你的包呢?」

  包掛在椅背,他也看見了,便迅速從上衣口袋拿出一疊錢,悄悄放到我擱在兩腿的手上。

  「快放進包裡,今天是一號了。」

  我迅速掃了其他人一眼,幸虧她們什麼也沒注意到。但儘管這樣,儘管這是我盼望的錢,但我的臉還是忍不住熱辣辣起來。為了轉換話題,我問:「那個讓你猜成語的女孩怎麼樣了?聽說她判了?」

  「她呀,」他拍了一下手掌,對那些姑娘說,她們都凝神盯著他,「今天報紙你們看了嗎,整個審理過程都在上面。

  最後經過查證、核實,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她的男朋友從公司裡取來一把手槍,裡面是空的,沒有子彈,他們兩個人經常用這把手槍相互對準。有一次男朋友從公司裡又拿來一些子彈裝上,準備第二天去泰國打獵。女的不知道,在男朋友又跟她開玩笑時,她就拿起手槍向他開了槍。所以被判是誤殺。我說,那樣一個女孩子是不會殺人的。「

  「那她要被關多久?」

  「三年。三年很快就過去的。待她一出來,我將兌現我的諾言,送她去美國。」


2


  很長一段時間,柳和芬分別代表著我的黑夜和白天,就像虛幻和真實的不斷交替。我告訴芬和Taxi,當我在眼睛上塗上金色的長睫毛時就說明我晚上有約會。所以每次一見面,她們首先看我的眼睛。這天我們忙又一起來到華沙快餐店。面對各種各樣的某,選擇便成了令人頭疼的問題。

  我很快選中了芬過去常吃的五塊錢的清燉烏雞。Taxi朝我看了看,嘴角浮起不經意的笑容。她從我的清燉烏雞中看到了我經濟上的變化。她說:「有錢就不頭疼了。」

  芬卻要了一份蛋炒米飯,兩塊錢。Taxi最大方,她又要了一份人參燉鴨,八塊錢。待我們買好了飯,端在手上卻找不到一張空著的桌子。這個快餐廳裡一瞬間就擠滿了人。我們狼狽地端著盤子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就是看不見可以坐下的地方,引得別人紛紛向我們看。我們只好在一旁等著。待我們終於坐定時,湯差不多已經涼了。

  Taxi邊吃邊說:「在這裡永遠是中國新來的學生,來了又來,老面孔消失了,新面孔馬上就聚集起來,像一條循環的河流,流過來,又流回去。」

  我看到這裡的學生有許多是男生,安小旗依然夾在其中,他看到我們時晃了晃他的腦袋,笑了。芬說:「現在看來,我們女的來,目的當然很明顯,可是那些男人也來到這兒,他們有什麼資本在這裡生存呢。僅僅為了到這兒做家教?」

  我捅了桶芬的胳膊說道:「也有一個男生,還想約我去喝咖啡,可笑不可笑?儘管沒來新加坡之前他在國內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還寫歌詞,可是在這連人都不是,還要請我喝咖啡。不過被我拒絕了以後,他知趣多了,見了我也只是遠遠地點個頭。」

  我又向安小旗看了一眼,然後和芬一起笑了。芬吃著飯,也不嫌蛋炒飯乾巴,只管往嘴裡送。我知道她是為了那個男人從麥太太家搬出來,再不跳舞,再不喝烏雞湯,這一切總該有所回報?我說:「我們都會回去,不管有沒有本事,但也許芬能成為這條河流裡的一顆石子留在這塊土地上,結婚,生子,當太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為什麼?」她問。

  「你是為了他才這樣節約的。」

  她的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

  「其實也不盡然,我現在住的那戶人家,男房東經常從市場上買菜回來做火鍋,請我和我隔壁房間的一個女孩吃。

  所以我不太饞。「

  「真的?吃火鍋?」我和Taxi都羨慕起來。

  「不過有一點不好的是我給我男朋友打電話,他就在門外偷聽。」

  「那也沒什麼,聽就聽唄。」Taxi說,「你男朋友長得什麼樣,帥不帥?」

  芬回答說:「帥不帥是次要的,關鍵他是新加坡人,那個請你喝咖啡的男人長得倒是好,可惜是個中國人。」

  Taxi直點頭。我心想那樣一個新加坡的好小伙子她是怎麼碰上的?

  芬說:「你沒來的時候他曾經跟麥太太學過一段時間的聲樂。」

  「喔,那還是麥太太的功勞。」我說。

  芬用眼睛瞄了我一眼,說道:「最近她不是也幫你介紹了一個?」

  「那人雖也是個單身,但和我不是同輩人,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的女朋友太多了。」

  「那你喜不喜歡他嘛,如果還喜歡,你就做點小遊戲,讓他只有你一個女朋友。」Taxi說著,一邊向我詭秘地吐舌頭。

  吃完飯,Taxi建議逛商場。於是我們三個一起來到商業區烏節路。

  在一個商場裡,Taxi把我們帶到內衣部。胸罩和內褲構成了一個隱秘的世界。Taxi說:「現在有一種胸罩,在西方稱為魔術胸罩,即putup,只要穿上它,再小的乳房也能高高地隆起。」

  芬好奇地一件件看起來。她說:「怪不得大街上的女人的胸那麼大。」

  Taxi挑了一件,便鑽到試衣間裡。我問芬:「你想買嗎?」

  芬拿起一隻粉紅色的胸罩,看著,搖搖頭,嘴裡說沒錢,但她也不把她手中的放回架上。我想她是沒錢,她要有錢也該把欠我的錢還上了。在內衣部的盡頭,我看見有一件深藍色的棉布小短裙,我立即走過去,在身上試了試,她們一人拿了一隻胸罩,Taxi買了,芬竟然也買了。我看了看芬,她的臉溫和而靦腆。我有些不高興。但是我狠狠地盯著手中的小裙子,恍惚覺得心裡撲閃著一對翅膀。我想了一會,於是望了望芬和Taxi,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3


  轉眼又到了唱歌的日子。沉寂了一個星期的公寓被喚醒過來,連空氣似乎都變成了金色的。她們唱啊,笑啊,不停地唱,不停地笑,在一片歡樂氣氛裡,她們沒有來處,沒有去處,只是一些零碎的光在這裡閃現。我看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某一瞬間,一種不知未來的惶然的感覺猛地襲上心頭。再去看柳,他正微笑著,臉上依然發出悠悠的黃光,一雙溫情的眼睛像夜晚的月光,清淡而柔潤。此刻這雙眼睛正盯著我,大聲問:「誰跟我唱《心雨》?」

  順著他的目光,姑娘們大聲喊道:「海倫,海倫。」

  這名字本身就是一個虛假的外殼,一時間,我窘迫起來。我不住地搖頭。柳過來拉住我的手,但我還是推卻了。

  另一個姑娘站起身和他合唱。唱著唱著,柳覺得這樣不夠刺激,於是光著腳從地毯上站在沙發上,輪到女孩唱時,她也站到沙發上,和他並排。柳看了看沙發椅背,便抬起腳站了上去。女孩也不甘示弱地爬了上去。他們誰也不看誰,認真地嚴肅地深情地對著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地唱。在一片笑聲中,他們猶如一對稻草人懸掛在牆壁上。我突然為之一震,似乎我就是個稻草人高高地飄在空中等待著審判。

  唱完了,柳走下來,坐到我身邊。此刻他在我的身旁就坐,對我來說似乎是一種榮耀,有些姑娘不斷地朝柳看著,想引起他的注意。雖然身邊有他在旁,但我還是顯得孤零零地沉默地盯著屏幕。

  「你怎麼了,不高興啊?」他問。

  我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怕,很害怕。」

  「怕誰?」

  「麥太太。」我終於說了出來,因為室內音樂聲太大,所以我緊挨著他幾乎是向他耳語,「我怕她,不知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她就覺膽寒,怕她慘白的臉,怕她的眼睛,怕她說話的聲音……」

  「那為什麼又要在她家住呢?」

  「不住那裡又往哪裡?她是非常勢利的,眼睛一直瞄著我爸爸。而且還經常讓男人到她家去,然後讓我陪著他們說話。那些人都很喜歡我,三天兩頭往她家跑。他們知道我很想留新加坡,都說幫我,要把我介紹到報社或者是電視台,其中有一個就是電視台的,總叫我去試鏡頭。」

  聽著我的話,他的臉慢慢陰鬱下來,眼光中露出茫然若有所失的神情。我微微低著頭,兩手交握著,四周似乎沒有一點聲音,只聽我又說道:「那個人每天都寫信給我,每天都寫。」

  「他的信呢?」他的目光筆直地盯著我。我也看著他,但很快又閃開了。

  「每封我都把它撕了。我才不要看他的信。可他今天給我買了一條裙子送給我。」

  「裙子?」他驚詫道。

  我把它從書包裡拿出來。

  「你是不喜歡他嗎?」

  我搖搖頭,身體挨著他,感覺著衣服的帶著某種神秘意味的輕微的摩擦。

  「你把裙子給我,讓我扔到垃圾堆裡,」他打斷我道,「以後你的衣服我幫你買,你的簽證我幫你辦。」似乎說漏了嘴,他馬上又補充道,「不過,簽證確實很難,得碰機會。」

  「你真的會幫我辦簽證?」我問,聲音不由得那麼膽怯起來。

  這時,屏幕上出現了一首歌的名字。所有姑娘都看著柳發笑,彷彿這歌是一個典故似的。他很快忘記了我,快樂地連笑了幾聲,站起來,一手拿著話筒,另一隻手像正在操練一樣地前後甩動,雙腳在原地踏步。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革命歌聲多麼嘹亮……」


4


  我感覺我的計劃有些眉目了,所以在洗漱間裡一邊梳頭一邊大聲地唱著歌。麥太太突然出現在門口。我轉過頭一眼看到了那陰沉的臉,心裡不由得懼怕起來。

  「你是不是總在打電話?最近一個月的話費比過去的多了十塊錢。」

  「我沒有,」我連忙辯解道,「就是打也是短途,就新加坡。」

  「當然就新加坡了,如果是長途,我非死不可了,芬在這裡的時候,也是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常在夜裡偷打,我的衣服她也偷,冰箱裡的麵包她也偷,還有我不知道的不知偷了多少呢,搬出去也好。」

  她數落了一陣芬後突然又說道:「要不,你就重新去申請一根電話線好了。」

  「我真的沒怎麼打電話。」我說。

  「那就這樣,現在芬搬走了,那個房間空著,你就進去住吧。」

  我一時停下手裡的梳子。「我……我沒有那麼多錢。」

  「我會跟私炎說,讓他來付。」

  「不要,我根本就不要見這個人。」

  「那你想見誰?他?」

  我渾身一驚,這個「他」是誰?只見她緊盯著我,眼光裡有某種奇怪的神色。我把梳子放回梳妝台,侷促地說:「我真的不敢住,我一直沒有跟我的爸爸聯繫。」

  聽到我提我的爸爸,她的臉色也柔緩下來。她說:「也不著急跟你要錢,等你爸爸給你寄了,再還給我也行。你有沒有把你的詳細地址告訴他,或者打進我的賬戶也行。」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曾寫過的一封信,顯然她已悄悄看過了。我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跟他要錢,這是我的個性。」

  「好吧好吧,我也不急著向你收房租,你先搬過去住。」

  我默不作聲,但也找不出推卻的理由,便只好點了點頭。

  待麥太太一離開,我便推開芬的房間,裡面似乎還留有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香氣。但是我的心再次緊張和惶恐起來,一個月八百塊的租金,我實在是付不起,我想到了那封信,似乎這又是這封虛假的信給我帶來的麻煩。

  按約定的時間,我下了樓,奔馳已停在那裡。在我上車時我無意中抬起頭,在上面的某個窗口我隱約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

  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我說:「有些人躲都躲不掉。一大早就按門鈴。」

  「是誰?」那原本高興的臉一下子顯出驚詫狀。

  「是糕點店的服務生。手上捧著一個大蛋糕。」

  「是誰?」

  「不知道,送蛋糕的說是那人沒有留下姓名。」

  他把一隻手伸到腦後去枕著,陽光照著他綢緞一樣光滑的臉。我默默看著窗外,一邊想著麥太太的臉,一邊想像那個蛋糕,假如它存在的話,它一定是散發出獨特的清香,上面的奶油既漂亮又新鮮。我想了想,在我一生,長這樣大,在每一次的生日,都沒買過蛋糕,也沒有人為我買蛋糕。

  「你想去哪裡吃飯?」他問道。

  我墓地一驚,突然發現他在朝我看。我不禁慶幸起來,他可以看見我的臉我的眼睛我所有外在的一切,但無論如何看不見我的大腦。

  在他的凝視下,我問:「你就請了我一個人嗎?」

  他回答說當然。

  「再沒有別人了?」我依然不放心地追問道。

  他再次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簡簡單單地吃一頓。」

  「為什麼?」

  「你只請我一個人,這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盛大的宴會了。」

  他微笑了,轉而又去注視外面的陽光,嘴裡卻不慌不忙地問道:「還有別的原因嗎?」

  「假如還有,那就是我不想讓你為我花那麼多錢,我也不要你給我買衣服。」

  「你是真的這樣想?」

  「我這樣想你會瞧不起我嗎?」

  「為什麼?」

  我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他用手接住我的肩,用那沙啞而溫存的聲音說:「你看,今天的陽光真好。」

  我朝窗外看去,零亂的光線在跳躍著,猶如無數條銀白色的無法網住的小魚兒。

  我們真的去了一個小販中心,他說帶我吃福建蝦面。這是一個臨街的餐館。剛剛坐定,遠處有兩個女孩在喊柳先生。我們循聲望去,是經常唱歌的兩個女孩。看到她們,柳馬上有些窘迫。

  他請她們坐下,賠著笑說:「我也是偶然遇見海倫的。

  我在街上開車,她在路邊上走,就把她順帶了過來。「

  我覺得血直往臉上衝,兩個姑娘都看了我一眼。這時柳又說道:「我過去很喜歡吃蝦面,現在我們一起吃『下面』。來來來。」

  女孩們嗔怪地笑了,我也佯裝著笑容,注視著那兩片閃著黯淡光澤的顫動的嘴唇,像是受到非同尋常的恐怖的襲擊。我重新被置於不透明的位置上。我默默低下頭去。周圍是嘈雜的人群,明亮的陽光,而這正是被拋棄的黑夜的無限重複……

  吃完午飯,來到學校坐在教室裡,有兩個陌生男人站在講台上。旁邊還有我們的女校長,她沉悶地望著我們,說:「這是移民官。」

  我帶著幾份恐懼看著他們。兩位移民官的眼睛從我們一張張臉上掃過去,眼光裡露出既嚴肅又鄙夷的神色。

  「希望你們一個個老實讀書,不要歪門邪道,一旦發現,和你們其中的一個一樣,立即遣送回去。」

  他們走後,同學們都相互問道:「是誰,是誰的簽證被取消了?」

  我也剛要問,突然發現我的身邊空蕩蕩的,Taxi不在。

  莫非……

  下了課,芬過來找我。她告訴我,Taxi昨晚在夜總會裡被移民廳抓住了。

  「沒有辦法了?」

  「沒有辦法,這是個法制國家。她也不準備上訴,想明天回去。」

  「明天?這麼快?」


5


  Taxi的飛機是早晨八點鐘。我和芬必須在七點以前趕到機場。但我一夜沒睡,和芬很早就到了。

  老遠就看到Taxi坐在一張椅子上,耷拉著腦袋,一隻手撐在臉上,就像一個哭累了的孩子把身子埋在座位裡。看到我們,她微微一笑,雖然眼底有著明顯的黑影,但那笑容使我們在一剎那找回了她往昔快活的影子。我想起了她的「小遊戲『」,心想此刻她是不是又在做另一個遊戲?

  我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芬則在她的另一側。在我們正對面的是一扇窗子,這使我們清楚地看到窗外一片廣闊的空間裡開滿了殷紅的花。

  「行李已經托運了?」芬問。

  Taxi點點頭說:「所有手續都辦完了,只等上飛機。」

  她又不說話了,似乎處於一種麻木狀態,不知道過去,不知道未來,就像一個人受傷之後的瞬間沒有任何疼痛一樣。望著她的臉,我想起了在餐廳裡在教室裡在某條街道上,曾留下的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心境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我看了看她的手,她手上的指甲油全被抹掉了,她又害怕了?

  我又因為睏倦而愁形於色,所以望著她的目光是黯然的。Taxi生氣地說:「我又不是去坐牢。」

  「那你回去能幹什麼?」我小心地問道。

  「該幹嗎幹嗎去。不過面對家裡的親朋好友我確實感到羞恥,我讓他們失望了。昨晚我已經編好一套詞,回去我就跟他們說是我不喜歡新加坡,新加坡的發展環境不如中國,在這裡我感到的只是壓抑,我不能把我的青春浪費在這裡,再說這兒的食品也太難吃了,這兒的人太沒知識太沒文化,所以我要離開。」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只能這麼說了,有什麼更好的措詞呢?」

  Taxi忽兒又想起了什麼,蒼白的臉龐上泛出絲絲紅暈。

  她繼續說道:「跟我住在一個房間裡的女孩是從上海來的,我看,她既不漂亮,也沒有魅力,剛來的時候也和我一樣連上公共廁所都記賬,可人家交了個男朋友,這個男朋友一下子就在她的戶頭上存了十八萬美金,也不知她有什麼訣竅。你們看我吧,錢沒掙上幾個,還被趕了回去。」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運氣。」芬說。

  「可運氣是什麼東西啊,即使到現在我要離開這兒了,我還是不服氣,死不閉目。」她說著,使勁甩了甩手,又把手伸給我們看,「你們還記得這裡的五顏六色嗎?為什麼我就不配談運氣?」

  她說著,瞄著機場越來越多的人群,喉嚨裡也像爬滿了恐怖。

  我呆然盯視著那雙被洗淨的指甲,往日的喧聲笑語在上面緩緩地傾瀉,又慢慢沉寂下去,我可以感覺著那兒蒼白的絕望。我抬起頭又一眼看到了窗外那大片大片的鮮花,便問:「那是不是新加坡的國花胡姬花?」

  芬看過去,點了點頭,感歎道:「好像是啊,真漂亮。」

  「我來的時候,麥太太教我唱:「胡姬花,胡姬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們在講話,請你快開花。『說是花一開,我們要什麼就有什麼。「

  我和芬都笑了,Taxi卻問:「這是什麼花?」

  「胡姬花。」我回答道。恐怕她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是雞巴的雞,還是妓女的妓?」她認真地問道。

  我們再一次笑了起來,而Taxi望著我們,似乎在等著回答。那是雞巴的雞?還是妓女的妓?

  這時某一個出口處的燈亮起來了。時間到了。

  Taxi拎起隨身帶的包,目光卻再一次落在窗外大片的胡姬花上。一會兒,她通紅著臉向我們囁嚅道:「雖然我沒有掙上錢,但我希望你們倆能夠有一天真正地成為有錢人,你們都比我有文化,有涵養,我相信你們有好運氣。我寧願這一輩子不再見到你們,你們屬於這個國家,屬於這塊土地。」

  說完了這句話,她朝我們笑了笑,向後退兩步,就轉身走了,一直走了很久,她也沒有回頭看一下。直到她消瘦的背影完全消失,我和芬仍站在那裡,彷彿在這一刻時間凝滯了。我心裡暗暗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剛才就在她說完最後那句話時沒有擁抱她一下,雖然我還從沒有擁抱過同性,但就這樣看她走了,心裡感到悲涼。芬輕輕說道:「為什麼我們要掙扎著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我沒有做聲,和她一道走出機場。此刻,望著被胡姬花染紅的天空,我們都害怕和對方分開。

  「在你沒來新加坡前,你是一個報社記者,不是很好嗎?」

  「我?」我看了芬一眼,說,「在報社裡我有一個男朋友,名字叫李輝,他的專業就是新聞,我們倆想結婚但又沒房子。」

  「沒房子你就出來了?」


6


  我們一起到了鬧市中心,又到了曾和她一起逛過的商場。不知不覺間,芬又在仔細看著貨架上的那雙曾讓她煥發出光彩的童鞋,一邊對我說:「哪天有錢了,我一定要把它買下來。」

  她的口氣中包含著諸多失望與無奈。我說:「為什麼要和一雙小孩穿的鞋過不去?」

  「你不懂。」

  「就因為你沒有在童年時穿過這樣的鞋?」

  「是啊,但是我發誓一定要讓我的孩子穿上。」

  她說著,又和我一起走上裡面的天橋,和那天一樣坐在椅子上俯視下面的電視屏幕。我們的眼睛盯在上面,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到。

  「前天我打了我的房東,對準他的臉一巴掌。」

  「為什麼?」我驚訝道。

  「他給我買了一包巧克力豆,然後摸了我的腿。」

  我沉默了,良久,我歎息道:「其實他摸了你的腿又怎麼了?如果我們要談什麼尊嚴,又何苦到別人的土地上呢?而且我對你再不跳舞感到不理解。」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男朋友。」

  「這跟跳舞有什麼關係?」

  她沒有回答。我也不說話了,只覺時間慢得讓人心煩。

  「你知道我跳的什麼舞嗎?」一會她低著頭說道,「上一次也是在這裡我跟你提到我的姐姐。我姐姐是一個男人的情婦,那個人每次在我姐姐給他口淫時,就要看我跳舞。你知道讓我們姐倆去伺候一個男人時是什麼感覺?我姐姐非常愛他,可他要我看著我姐姐是怎樣在給他口淫。不過,突破第一次的防線後,慢慢地就習慣了,何況那人是很大方的,出的價很高。」

  芬的面部表情很平和,彷彿在說一件別人的事。為她的話我深深地膽怯了,除了抓緊她的手,不知道再說些什麼。

  而她抽出手從包裡翻出她的黑色筆記本,在上面記起賬來。

  一會她翻到了幾頁黑麻麻的字,我探過頭去。

  「有一天我看了一場電影。是關於一隻豬的故事。」她忽然說道,「這樣我就又多了一個朋友。」

  「誰?」

  「那隻豬。我現在也希望它是你的朋友。」

  我拿過她的本子,在上面黑麻麻的字上看了起來:有一隻小豬,它和它的小夥伴們在一個房間裡生活,而它們的爸爸媽媽在另一個房間裡。有一次,爸爸媽媽都被裝到一輛大卡車上,別人告訴它們說,它們的爸爸媽媽要去天堂了。那隻小豬和別的夥伴們都擠到窗口看,心裡想,「我什麼時候也能像它們一樣去天堂呢?」吃飯時它就大口大口吃,一邊吃一邊說:「只有多吃,才能快快地長大,長大了就能進天堂。」

  後來它們的這個豬場毀了,有一個人好心收養了那隻小豬。他是個牧場主,家裡有一批小動物,有羊,有雞,有鴨,還有貓。貓是牧場主最寵愛的動物,它可以睡在主人屋裡,其它的全都睡在門外的棚子裡。小豬在那裡很受冷落,主人也覺得是白養著它。因為它整天無所事事,發揮不了任何作用。雞對它說,我可以打鳴,每天早晨把主人叫醒;鴨子說它可以下蛋;貓說,我可以陪主人玩;羊都不用自誇,一看就知道它們身上柔軟的毛不斷地為主人換取錢財。小豬想想,覺得自己真的很多餘。有一次它看見一隻年老的母山羊,就走上前去問:「我可以叫你媽媽嗎?『母山羊把它摟在懷裡,小豬流下了眼淚。每天晚上它睡在母山羊的懷裡,也學會很多羊的語言。白天,母山羊領著羊群走了。小豬想讓自己也變得有用,於是就想出了一個方法。第二天它趁公雞還沒有出來打鳴,就站在雞籠上學著公雞的模樣,大聲喊起來。公雞很生氣,但小豬每天都搶在它之前學著它的聲音打鳴。但過了幾天,主人買回了一個小鬧鐘,再不需要任何叫聲了。

  它又無所事事地東逛西遊。在山坡上它看到了母山羊能命令那麼多的羊,就想,我為什麼不能管管在草地上覓食的雞呢?於是它走到它們面前,對它們講了什麼,小雞果真聽話地排成了行。小豬又說:白色的站到前面,黑色的站在後面。於是白的就站到前排,黑的站在後排。主人在家裡透過窗口看到了這一切,知道這是一隻聰明的小豬。剛好這個鎮子上比賽牧羊,看哪個牧羊倌最好。主人覺得母山羊已經老了,於是決定讓這個小豬來擔任牧羊倌。小豬有了用武之地,每天都很高興。主人也對他格外喜歡,也讓它睡在了裡屋,和貓在一起。但是貓非常不服氣。有一天,它問小豬:你知道你長大了是什麼樣子嗎?小豬說我長大了去天堂,和我的爸爸媽媽一樣。貓哈哈笑了,把它領到廚房裡,打開裡面的冰箱。冰箱裡懸掛著一條條香腸。貓說:你爸爸媽媽全都變成香腸了,你長大了也會被送到屠宰場去變成這個樣子,給我們吃。

  小豬驚呆了,它不相信,就去問母山羊,母山羊無奈地點了點頭。小豬衝了出去。它沿著河邊跑了很遠,很遠,一直到它再走不動才躺下身子。它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天兩天三天。主人也找了它三天,終天找到它把它抱回家。但它什麼也不吃。

  為了讓它吃,主人做出各種逗人的動作,它還是不吃。

  主人又誠懇地對它說:這次牧羊比賽對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在我們的一生裡只要做了重要的事,生命就有了價值,不管活著的時間是多麼短暫。聽了這話,小豬便埋頭在碗裡吃了起來。

  到了比賽的那一天,別人的牧羊倌都是訓練有素的狗。

  當擴音器裡傳來將要上台表演的是一隻豬時,所有的人都笑了。「啊,一隻豬。」

  小豬在這樣的笑聲裡慌張得不知所措。它領著一群羊來到廣場中間,羊都不聽它的話,亂哄哄地擠成一團。就在這時,那個母山羊從場外衝過來,對小豬悄聲低語了幾句。還沒有等別人來趕,母山羊又衝了出去。

  小豬大聲地對羊們說著什麼,羊們一下安靜了,然後按照小豬的命令做動作。小豬又說:回柵欄去,女士優先。於是所有母羊全站在前面,公羊尾隨其後一個接一個進了柵欄。這時,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小豬在人群中和主人默默對視,眼裡都閃出了淚花。小豬跳過柵欄跑出場外,越跑越遠……

  我合上筆記本,心想,從此這隻小豬也是我的朋友。當我把本子還給芬時,芬卻在流淚。我說:「芬,不管我活得有沒有價值,但是命運是會改變的,在這幾天我一定要有所行動,所有的事都會水落石出的。」

  芬不相信地盯著我。面對她含淚的直視,我的臉紅了。

  委實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太多了,如同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那樣難以捉摸。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