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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你有沒有看見我的一條裙子?咖啡色的。」坐在客廳裡的麥太太問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有,是新的,還是舊的?」我說著,坐在她身旁的一張沙發上。

  而她用衰老而閃出亮光的眼睛盯住我,想從我臉上發現些破綻。她說:「是條舊的。」

  我問她是不是把它晾在了外面,她皺了皺眉頭,把目光低下去。

  「昨晚要去吃飯時,我突然想穿那件衣服,就到櫃子裡翻,卻怎麼也找不到。」

  「那裙子貴嗎?」

  「談不上比別的衣服更值錢,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很值錢的,都是巴黎意大利的名牌。那件衣服只是我的一個朋友送的,我猜有可能是芬拿的。」

  「什麼?是她?」

  「家裡就這幾個人,你剛來,只有芬摸著了我的脾氣,我的櫃子裡的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我從來不知道,要不是昨晚我突然想起——」

  「這真叫人無法相信,怎麼她會……」我住了口,我想還是不發表議論為好。我又問道,「她今天怎麼不在家,哪兒去了?」

  「誰知道,昨天一晚上我都沒見到她。帶她去吃飯她說沒空。表面上看似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打從半年前搬到我這兒來,到我家裡的男人她—一嘗試過,開始怎麼樣結局怎麼樣,我都一無所知,也別想從她嘴裡套出些什麼。前兩天我遇見過去跟我學唱歌的小伙子,他倒跟我提起了芬。好像他們在談戀愛,不過誰知道呢?她只管每個月給我房租。每天她回來得都很晚,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但如果我一旦發現她在酒吧做那種事,我會立即趕她走,免得站污我的房子敗壞我的名譽,還要交代她在外面別說認識我,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房客。」

  「她沒有去酒吧,在跳舞,教別人跳。」

  「跳舞?中國人真是無奇不有,從沒受過訓,一點基本功也沒有,還教別人跳。」

  「是啊,我看她長得也不怎麼樣。」我趁機討好一下麥太太,同時也發洩我對芬的一種嫉恨,「不過她肯定不是在酒吧。」

  「喔,這說不定,她也許是在跳色情舞,假如真是這樣,總有一天移民廳會抓住她。一旦抓住立即遣送回國。」

  麥太太的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好像芬已被抓著了一樣。

  我默不作聲,從感覺上來說,她剛才雖然說的是芬,但也好像說的是我。

  「實際上我很希望你們倆能有個好的前景,我也在竭力幫她,也幫你,但你們也得把我當個朋友,別什麼都不告訴我。」

  「當然。」我誠懇地望著她。

  「你真的願意跟我說實話?」

  「難道我會說謊話嗎?你的那件咖啡色長裙我的確從未見過。」

  她迅速掃了我一眼,說道:「我現在不是跟你說裙子的事。你告訴我,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我吃了一驚,頓時心顫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我爸……」我說道,全身一下熱燥燥的。

  她又抬起眼睛緊緊盯住我,但臉色比較溫和。我鎮定下來,緩慢而輕柔地說:「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麥太太。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我只是問你爸爸的名字。私炎好像說叫高林?北京外貿局的?是不是?」

  我低下頭去,心想他們有沒有證據說我的爸爸不是外貿局的高林,他們有沒有通過電話去證實?假如他們已經證實了,我該怎麼辦?

  「實際上我早就在懷疑你。在飛機上我就感到隱隱的不安,你知道嗎?那天我說你的眼睛與眾不同,是因為裡面有一股殺氣。你坐著別動,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趕你走,只要你相信我,把你的實際情況告訴我,我不會對你怎麼樣,而且你也是給我房租的。」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但是有一種東西在她眼裡一閃,像鯉魚在水面上打個滾又沉到下面去了,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種輕蔑與鄙夷。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臉又一次紅了,便問:「我所告訴你的能否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行。」

  「你答應嗎?」

  「答應。」

  我把目光從她臉上移到了窗外,那兒的樹枝輕輕拂弄著玻璃,烏鴉也咕咕地鳴叫著。

  「其實我也不願裝模作樣,我想痛痛快快把所有的事告訴你。你還記得在飛機上我是紮著一塊絲巾的嗎?」

  「記得,你說你是跟沙特阿拉伯的人學的。」

  「我是北方蒙古人,姓烏蘭,我的父親是那個省的省委書記,我的爺爺在中央,常年住在中南海裡面。我這次出來是偷偷跑出來的,家裡誰也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呢?起碼得讓你的母親知道。」

  我剛要回答,眼淚忽然撲閃著下來了。我告訴她,我有一個男朋友,他和我一樣也是個記者。我爸爸竭力反對,我媽媽還打了我,恨鐵不成鋼,我哥哥說我不懂事。家裡沒一個理解我,既然這樣我還要對他們說什麼呢?

  麥太太低下頭去,燈光使她的臉一片蒼白,這使我無法判斷她到底在想什麼。她沉吟了片刻,說道:「那你先前撤的謊漏洞太多了,實際上從你緊張的神態上一眼就能看出。你說你爸爸叫高林,是北京外貿局的,我們一打聽,根本不存在這個人。所以撒這種謊千萬不能把名字告訴別人。這次你有勇氣把你父親的名字告訴我嗎?」

  我又看到了她臉上充滿嘲諷意味的神色,我決心把她鬥敗。於是我說:「我姓烏蘭,我們那個省領導裡也只有一個是姓烏蘭的。」

  她沒有說話。一會,我抹了眼淚,問:「那我的爸爸還能幫你什麼忙嗎?」

  「這次看來幫不了了,下次吧,看看那地方有沒有什麼項目要做。」

  她的眼神變得慈祥了。

  「昨天,柳道待你怎麼樣?」

  「他那兒的人確實很多。」

  「你也知道,我把他介紹給你是費了一番心思的,我不是讓你做他的女朋友,他大得甚至能做你的爺爺了。」

  我盯著她,那細密的皺紋裡好像藏著無窮的奧秘。

  「他也許能幫你辦簽證。他在新加坡有錢有勢,他只要想幫,他就會幫,幫得上。但是不要和他發生男女之間的事情,儘管他是單身。」

  說完之後,麥太太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這時她站起身,來到我身後,突然用手拽住我的頭髮,我驚恐地叫了一聲,全身哆嗦起來。就在這時,她的聲音像是一陣密密的細雨澆透我全身。

  「剪掉。這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掩蓋了一個女人身上最寶貴也是吸引人的品質,那就是清純。你要以清純不諳世事的模樣去和男人打交道。不過你動不動臉紅說明有這方面的素質。再說,你臉上最好別塗粉,什麼也不要畫,要讓別人看出你是真的不醜。在我看來,你和芬各有特色,你一點也不比她遜色,雖然我現在每天化妝,這是因為我老了,我再沒有嬌嫩的肌膚,我在你這個年紀,連口紅都不塗,除了在舞台上演出。你知道嗎,關鍵是自信,千萬別跟受了氣的小寡婦似的,當然這也招男人喜歡,可是他們不會尊重你,有了尊重才有更深的愛慕,這樣你就有保障,同樣也會有金錢,當然因為你的出身,你不一定會稀罕這個。但是對於男人還要有心眼,要不易察覺地想出一些招來吸引他們,你明白嗎?好啦,烏蘭海倫,跟我到我的房間裡,我把我的一些不穿的衣服送給你。」

  我不知她從哪兒弄出那麼多舊款,我斷定都不是她櫃子裡的名牌服裝。有的都洗得發白了,有的在某些地方有了小破損。她怎能這樣對待一個省委書記的女兒呢?但為了不掃她的興,我隨意挑了一件,然後回到我自己的房間裡,把門關上,細細檢查自己剛才的談話。好像沒有失誤。不過這個謊撒得太大了,我不免又有些後怕。

  在洗漱間裡我對著鏡子審視著自己。也許麥太太的話是對的。於是我找來剪刀像切割青草一樣,馬上我的長髮就變成了短髮,鏡中的形象真的充滿了稚氣。我望著那閃爍發亮的眼睛,想像著柳道像呵護一個孩子一樣對我充滿了溫存與疼愛。我想像我自己病了,病得厲害,躺在他大客廳的沙發上,說著胡話,而他一直看著我,小心地把奶糖剝到我嘴裡。在那默默而平和的表情後面,我聞著他身上似曾相識的氣味,眼淚一顆顆落下來。那似曾相識的氣味?我墓地呆住了,我為什麼覺得他是似曾相識?不知怎麼,我覺得這整個洗漱間開始在轉,在那閃著水光的玻璃鏡中我清晰地看到了一條寬闊的大河,河邊上我的父親向我追來,我驚慌得來不及哭泣只拚命地奔跑,像一隻飛行的無依無靠的鳥類感覺著危在旦夕的惶恐與疼痛……我不敢回頭,只不斷地向前跑著,跑著。


2


  夜裡我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怎樣圓我自己的謊?想著麥太太露骨的譏諷的神色全身便要顫然一驚。如果她又一次拆穿了我,我該怎麼辦?望著窗外遠處的燈光,我忽然想到應該讓我的父親給我寫一封信。

  親愛的女兒,我已有一個月沒能見到你了,我和你母親是那麼擔心,直到你昨天打來電話我們才知道你到了新加坡,夜裡我和你母親徹夜難眠,我們想不通的就是你為何要偷偷地跑出去受這份苦,失去了在報社裡的工作,又沒有帶足夠的錢,你為什麼要這樣啊,哪怕你說一聲,只要你下定了決心要去那個地方,即使我不想讓別人幫你,我也會讓你帶上足夠的錢,你那麼任性。過去你也是這樣任性,但從來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走到哪,也沒有人會欺負作,現在你到了那裡,我有什麼辦法幫助你呢?你有沒有受男人的騙?想到這些,我是真的傷心。不是爸爸說你,這幾年你給我范的事太多了,你也知道爸爸是不可輕易出面的。只希望你好自為之,你要多少錢,來信把你的地址詳細告訴我,千萬別亂花。既然是你自己選擇的路,我和你母親真心希望你能成功。女兒,雖然你過去是在北京,離家很遠,但從來沒有覺得你離開了家,這下你真的離開了,你千萬不能毀掉你自己啊。如果你有個不測,爸爸即使擁有再大的權力也無法高興起來。

  寶貝,親你。

  摯愛你的爸爸我一遍一遍讀著信,細心地查看有沒有什麼漏洞。可是後來,當我再讀時,眼淚就滾落下來了。我忘情地假想著溫情的父愛,越想越覺得委屈便索性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麥太太一起床走進客廳,看到我就說:「啊,短髮真使你變年輕又變漂亮了。」

  我望著窗外,滿臉不高興地對她說:「實際上我對我爸爸一點感情也沒有,從小他就在國外做參贊,等他回來了,我也進了大學。他一點也不瞭解我。」

  麥太太驚訝地盯著我,問怎麼了。

  我把手中的信紙朝她揚了揚。

  「一大早就收到他的信,他總是擔心我在自我毀滅。」我看到茶几旁有個廢紙桶,說,「真想把信放過去,這樣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啊?」

  說著我真的把信丟進去了。

  麥太太一下笑了。她說:「趕快撿起來,你又不是小孩子。」

  我又把信撿回來。

  「可他說的話我還真不愛聽。」

  沉吟了一下,我還是把信丟進了廢紙桶。這樣等我走後,麥太太肯定會撿起來偷偷地看。


3


  下了課,我就到衛生間對著鏡子從容不迫地化起妝來,我已開始和別的女同學一樣再不躲到某個角落裡偷偷地畫。

  不過說是化妝,其實只是在短髮上打上摩絲,使自己看起來濕漉漉的,再用清水洗了臉。我真的按麥太太的意思連口紅都不塗一塗。我望著鏡中的自己,心中充滿了信心。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漂亮過,窗外的夕陽也似乎從沒有像此刻這樣透明。女伴們一個接一個地進來搽香水,撲粉,整個氛圍也變得友善而嫵媚。

  我沒有再在那裡停留,我不想碰見芬和Taxi,不要告訴她們我正在和哪個人交往。就像有一瓶味道醇厚的酒,我要偷偷地獨個飲。

  奔馳靜靜停泊著,我慌張和激動起來。我走過去。這時,我又一眼看到舊款沃爾沃悄悄駛過來。那駕駛座上隱約露出私炎的面容。

  我徑直走向奔馳。柳道馬上從車裡出來,這一下,我看見他的車裡面還坐著幾個姑娘。我臉上的笑馬上凝固起來。

  我記得他約我時臉上充滿了溫存和柔情,我以為這些只屬於我一個人。

  他新奇地看著我的短髮。我低下頭去,說:「我以為你只約我一個人,所以還特地打扮了一下。」

  「沒關係,來吧,我們一起去海邊吹風,吃飯。」

  「看來我是沒法去了,」我朝私炎那兒看去說道,「我從小到大當主角當慣了,我從不摻雜在一群人裡面。那輛車,你看到了嗎?他在等我。」

  他扭過頭去。「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但他只等我一個人。」

  他回過目光來,溫和地對我說:「沒關係,那你去吧,我車裡的姑娘少一個多一個也都無妨。」

  我朝私炎走過去。可我的雙腿是那麼麻木,我的心產生著劇痛。但我看也沒有看一眼立在身後的柳道,就打開車門,上了私炎的車。可這個人是我多麼痛恨的啊。

  我們一路無話。我仰身靠在椅背上,私炎知趣地只是開車。在拐向另一條道路時,我看了看他,對他說:「好了,謝謝你,剛才你配合我做了一場戲,現在我要下車了。」「依我看,你正在犯一個大錯。」

  「沒有讓你把我繼續騙下去?」

  「對那件事,我當然很抱歉。但是你現在所接觸的那個人是個十足的玩世不恭、荒淫無度的壞蛋。你不知道嗎?他是麥太太年輕時的情人。」

  我吃了一驚。他的玩笑原來是真的?

  「麥太太的丈夫就是讓他給氣死的,麥太太為了他還投過海,他們之間曾經有一場生死搏鬥。這在新加坡人人皆知。你知不知道你是在玩火?」

  「什麼意思?」

  「麥太太沒讓你做他的女朋友。」

  「我是他的女朋友嗎?」

  「可他看你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種惡毒的火光。」

  「惡毒?哼,那只是你的臆想,你恨他,是因為他在幫殺你弟弟的那個女人請律師辯護。」

  「他也正是那個女人的情人。」

  「那又怎麼樣?這些會成為我跟他交往的障礙嗎?你說的這些都無聊透了。你不是向麥太太揭穿了我嗎?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揭穿你什麼?」

  「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不是又一次改變了?」

  「這與你又有何相干。如今我跟你什麼關係都沒有。請你停車。」

  他穩穩地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

  「但我身上有一個地方是跟你有關係的。」

  我漲紅了臉,用手去開車門,但他先我一步鎖上了。我氣憤得扭過頭看著窗外。外面天已經黑了,路燈非常明亮地閃爍起來。

  他響亮地吹起了口哨。一會他說:「我愛這夜色,我對童年的回憶就是我和我弟弟每晚跑到街上去玩,打彈子,買小食,那街上有一種平和安詳的氣氛。你不覺得嗎?」

  我依然只是把臉貼在窗上,盡量離他遠遠的。只見我們已到了一排排小旅館旁。車慢慢停下來。我溫怒地皺著眉頭。他的臉上卻浮出一絲笑容。我問:「你這是幹什麼?」

  「不想讓你去找那個男人。」

  「我為什麼要找那個男人?」

  「因為你沒錢,你會因為錢而千方百計地找他。我很清楚像你這類女人,儘管你自己到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小龍女。什麼叫小龍女?小龍女就是不斷地跟男人要錢的女人。」

  「如果不要錢要什麼?知識?文化?感情?假如是這些,你們還沒資格。你如果是總統,我們跟著你還能得到風光。

  可你什麼也不是,如果我們不是為了錢,憑什麼要陪著你呢?「

  「是嗎?那好吧,我今天就是有備而來的,我身上帶著錢了。五百塊,不多,但也不少。」

  「哼,五百塊就想不讓我跟某某交往?你恐怕算錯了賬。」

  「這樣吧,我也不強求。跟我去包房間,我們就下車,不去,我們就走。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東西長在你自己身上,我攔也攔不了。」


4


  從旅館裡出來,我堅決打消了私炎要送我回去的念頭。

  他說:「也好,走路走累了,就打輛出租,反正你身上也裝了錢了。」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便沿街向前走去。

  只聽他在身後又喊道:「麥太太的家在北面。」

  我沒有理會他,頭也不回,只顧快快地向前走。幾乎是在跑,末了,我朝另一個方向拐過去。我的眼淚不斷地流,我知道這不是因為剛才所受到的屈辱,假如那確是一種羞辱,那也是我自願的,我沒有理由去為他的嘲弄而嫉恨他。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疊錢,一張張數起來。這些錢在夜燈下像是枯死的殘葉,也像蝴蝶從一個人的手飛到另一人的手,上面雖然充滿了各種指印,但是它不髒,可食之果腹,有營養。

  我數來數去,又把它們拆好放進口袋裡,不願再看一眼。慢慢地我又想起那個男人,心裡湧起悲傷,為他溫存的目光和那熟悉的氣息,為我永遠失去了他。我也失去了一次求生的機會。可我為什麼不能夠和其他女人一樣把他當作普通人和他談話和他交往?我為什麼對他有著那麼深的期望?

  我在期望什麼?既然是想讓他幫我,幫我辦簽證,為什麼不和他逢場作戲?我深深地責怪起自己。

  前面是一個地鐵口,我走了下去。冷颼颼的風婉轉吹過來,遠處的鐵軌聲震動著清冽的空氣。裡面三三兩兩的人木然地站著。在那裡面,我一眼看見了Taxi,她的身邊是周先生。周先生筆直地站著,不時低下頭和Taxi談論著什麼。

  Taxi卻始終不抬頭。我很納悶,那個斜著身子走路走得極慢的人為什麼在坐地鐵?

  他們上了一輛朝北的列車。我也走進去,躲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把背衝著他們。

  他們在烏節路下了車,來到地面上。我在後面跟著,周先生卻已不再是斜著身子慢慢地走路,而是和我們普通人一模一樣,走得既快捷又穩重,像一個年輕的小伙子。

  周先生跟Taxi說了句什麼,然後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Taxi繼續向前踱著步子,又停下來,回頭看周先生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見,才慢慢地離開。

  「Taxi。」我趕上她。燈光照著她一張蒼白而消瘦的臉,看到我,這張臉做出驚訝的表情。

  「周先生為什麼不慢慢走路了?他那輛車呢?」

  Taxi低下頭去,路燈在她整個身體的晃動中,使她的臉破碎不堪,她像一個夢遊人沉思著。

  「他的車是借來的,那天在車裡睡覺是裝出來的,斜著身子走路是要讓人覺得他是個大富翁,實際上他跟我們一樣是個窮光蛋。我告訴他我今天過生日,他就帶我坐地鐵去戲院裡看了一場電影。」

  似乎她也覺得了一種滑稽,便大笑起來,笑聲裡飄浮著秋天令人傷感的氣息。

  「看電影?」

  她不笑了,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說:「像是看電影,實際上一門心思地想把他的臉貼在我的胸脯上。我的身體只屬於有錢人。現在我一點也不知道誰有錢誰沒錢了,有錢的裝窮,沒錢的裝富。」

  她抬頭又說道:「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為什麼要看不起你?」

  「沒釣上一條魚,唉,我也真是沒用。不過,今天剛好行我的第八隻手指的運,是白色的,過去每每在這天,我都不約會。白色象徵著幻滅,一切都泡湯,談什麼什麼都泡湯。可現在好像行哪只手指的運都不行。」

  說著她張開花花綠綠的手,一邊走一邊仔細地看著,兩隻手如同開屏的孔雀在燈光裡閃著幽光。

  「其實我們女人無生就是開餐廳的,一有必要就可以腿一叉掛牌營業,正正當當地做一名妓女,但是又因為面子不能掛牌,就想遮遮掩掩地做,可是這樣就有許多人想來白吃飯,不付錢,想想還不如去掛牌呢,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你說呢?」

  她看我沒回答便又說道:「我現在真的很想去夜總會,用自己的身子一點點攢,這比較踏實。」

  我想起了麥太太的話,對她說:「移民廳會抓的。」

  「也有抓不住的。」她又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我,「你想去嗎?」

  「我?」我猛地打了個寒顫。我說我不會去。

  她古怪地撇了撇嘴,給了我一個表示不相信的嘲笑。但轉瞬即逝,重又恢復了先前那種嚴肅的傷感的表情。

  我看了春夜色,一隻手無意中碰到了口袋裡那疊硬邦邦的錢。但我還是對Taxi說:「我主要是不好意思跟男人要錢。」

  「你真純潔啊。」

  我有些不自在,為我剛才的話不好意思。但我只默默地走路,並不想表白什麼。一會Taxi抬起頭,眼裡閃出異樣的神色。她說:「這兩天你沒發現芬不見了?」

  「不見了?」我吃驚道。心裡仔細想了想,我和她的最後一面是在海邊游泳的那個晚上,此後我確實沒有再見過她。

  「她怎麼了?」

  「她,」Taxi回答道,若有所思,彷彿拿不定主意是說還是不說。燈光使她的臉更蒼白,那淡淡的褐色斑點時隱時現,「她,她已經……」

  我的心不禁狂跳起來,她究竟怎麼了?

  「她懷孕了。」

  「懷孕?」

  「昨天我陪她去了醫院,大出血,就一直留醫觀察。」

  「在這個地方懷孕真不幸。」

  「墮胎、出血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沒有錢付給醫院。

  你知道費用是多少嗎?三千塊,換成人民幣將近兩萬了。芬有錢,但也沒這麼多。「

  「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呢?他不付錢嗎?」

  「我不知道。芬不說。我想跟周先生要點錢,哪知道他也身無分文,這該死的白指甲。」

  「我也跟他借過錢,他只給我送了本《聖經》。」

  「怎麼辦呢?」她問我。

  我摸了摸口袋,問:「還差多少?」

  「五百塊。」

  「我有。」我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這使我吃了一驚。

  Taxi也好奇地睜大了眼睛,沒等她反應過來,我說我去找芬,便快快地走遠了。


5


  上了出租車,當司機問我去哪時,我這才忽略了問Taxi是哪一家醫院。我想了想,便把麥太太的地址告訴了他。

  在車裡,我心疼地摸著那五百塊錢,心裡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衝動。但是若由它去吧,心情又很沉重。芬究竟是和哪一個男人有著這樣親密的關係?麥太太說她對自己的事從來都守口如瓶,可是她在沉默中卻不知道該怎樣避免這種不幸之事。雖然這樣的事對女人而言毫不意外,但我依然感到震驚。

  我打開客廳的門,裡面黑黑的,我剛要朝前走,就看見芬的房間裡有一線光射出來。我站在門口,隱約聽到低微的呻吟聲。我推開門,看見桌上燃著一支小蠟燭。燭光下我看見芬的臉擱在枕頭上,半張著兩片蒼白的嘴唇。看見我她動了一下,我發現她面頰消瘦,面色蒼白,烏黑的頭髮挽成一個發譬,沉重地垂在一旁。

  「芬,怎麼了?你怎麼回來了?」我向她俯下身去,一隻手握住她的手,問道。

  她哆哆嗦嗦地依偎著我,面帶著憂戚、驚慌的神色,說:「那天晚上被海水一涼,回來就出血,好多好多血,我嚇呆了,就去醫院……現在我是把我的簽證壓在醫院裡,等籌了錢去取。」

  她還要說什麼,我把手壓在她的唇上。「什麼也別說,Taxi告訴了我。我剛好有五百塊錢,你先拿上。」

  我從口袋裡把錢掏了出來,放在桌上。而她盯著我,眼睛裡有哀求的神色,彷彿怕我走掉了似的。為了安撫她,我又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絲絲氣息從她嘴裡傳過來,使我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我突然想到了柳。一想起這個男人我就哭了。芬看到我哭,便久久凝視我,彷彿想瞭解和明白什麼事情似的。她用一隻手幫我擦眼淚。

  「你也懷過孕嗎?」

  我點點頭。

  「幾次?」

  「不記得了,上了五次之後我就不願計算了。」

  「我連這個算上也有個六七次了。新加玻的技術還真是好,一點都不疼,在中國做,每一次都疼死了,可是這兒的錢太貴了,我還不如疼一下,疼總比沒錢的好。」

  我只是緊緊拽著她的手。她又懇切地央求道:「你今晚就在我這裡睡,好不好?」

  「當然,我不會離開你。」說著,我抹了抹臉,在她裡側躺下來。蠟燭顫顫地燃著,使整個房間充滿了病態。「要不開燈吧?」

  「電燈太刺眼了。」

  我閉起眼睛。

  「我想搬走。」

  我重又睜開眼,疑惑地盯著她。

  「我不想跳舞了,不跳舞,就不會有那麼多錢付房租。」

  「那你做什麼?」

  「搬到便宜的組屋區去。」

  「組屋區?」

  「就是窮人住的地方,再一邊去給別人教華文,這雖然沒有多少錢,但也可以維持生活。我這樣做就是為了他。」

  「他?」

  她把頭轉向我,看著我說:「我的男朋友。我就是想專心專意地愛他,不讓他花錢,不讓他知道懷孕的事,不想給他壓力,我害怕他煩我。」

  說著芬哭了起來。我緊緊摟住她,不一會我們都睡著了。

  翌日清晨,我醒過來。芬也醒了。蠟燭早已燃盡,芬說我夜裡又哭又叫。恍惚中,我記起了昨晚的夢。我夢見我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我站在圍牆的大門外,窺看裡面的喪禮。

  我看到靈台上的照片是那個男人,他正穿過滿是塵埃的簡易框向我凝視,嘴唇微微顫動著,好像有話要跟我講。但是圍牆的門鎖著。我扒著門向裡喊起來。至於我哭,我是記不起了。

  放學的路上,沉沉夜色籠罩著街頭,黃色的光線猶如浮煙一般瀰漫在空中。我低著頭又一次回想那個夢境,我不明白那靈台上的遺像為什麼變成了他。難道對我來說,他真的與我隔了一個世界?那個夜晚,那個悲痛的喪禮彷彿是一個荒涼的空殼,把我的恐懼和期望深埋了進去。啊,那張臉,那臉部優美的線條才是災禍的起源。它就像一個陰險的陷阱使人失足,一旦掉進去從此也就完了,難道我真掉進了那個陷講?

  我迷惘地看著周圍的燈光和烏雲籠罩的天空。我的口袋裡正有他的名片。這是他的另一張臉,和那張遺像是多麼不同。這時我一眼看見立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亭,突然像著了魔似的,拿起了電話。

  我身上極度悶熱,四周的空氣也像發燙一樣向我襲來,鑽到我汗濕的手心裡,我的脖子,我的臉上。

  「哈羅!」是他的聲音。

  「我……海倫,我在流移大廈跟前……」我哭起來。對方在說著什麼話,我一句也沒聽到,依然固執地發出哭聲,這時電話亭外響起了啪啪的落地雨聲。對方已掛了線,我馬上不哭了,默默地注視亭外,只希望雨再猛烈些。雨果真大了。我便衝出來,站在外面,雨點辟里啪啦打到了頭上,臉上,身上。從上到下淋著水,剛才的燥熱變得寒冷起來,我不禁抱緊自己的身子,但是雨勢好像不像剛才那樣兇猛,街道兩旁的樹木上都蒙上了一層薄紗。路上的行車來來往往,我不斷張望著,心裡隱隱不安,似乎在等待什麼。

  正像我預料的那樣,這時一輛車刷地停在了我面前,從窗口我看見了柳。他握著方向盤,向我這邊望著,辨認著,看是不是我,我冷得打顫。很快他便脫下身上的西裝,下車把我裹住,並扶上車。我坐在他身旁,不停地抽噎。他沒有立即開車,而是向我投來大惑不解的目光。

  「你這樣站在雨裡是不是想表示你很特別?」

  我不說話,用眼角的虛光觀察他。他一直盯著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你,有二十二歲了?」

  「在今晚我只有十二歲。」

  我把眼淚抹了,抬起頭以一種無助的神態迎著他的目光。他不易察覺地扯了扯嘴角,我不知道那是笑還是嘲弄。

  外面的雨聽上去,很輕柔,像是無數個嘴巴在傾訴。他又看了我一會,然後把車開到車道上,向前飛馳。

  一會我們來到了他的俱樂部,也就是他的一套公寓房。

  我的衣服還是濕的,把他的西裝也弄濕了。我兩手抱緊身子,冷得牙齒格格打顫。剛剛站在他的客廳裡,覺得有些天旋地轉,便搖晃著倒在沙發上。柳驚叫了一聲,舉起雙手一個大步過來扶住我。我仰頭躺著,眼睛緊緊閉著,全身寒冷。

  這時只覺一隻手在我額頭上試,又把一根溫度計塞進我嘴裡,我稍稍睜開眼睛,看到了那張充滿憐憫和關切的臉在俯視我。他深送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臉上,他的氣息,那熟悉的氣息宛如從遙遠的地方裊裊吹來……

  「我的十二歲的朋友,」他抓住我的一隻手,說道,「看來得送你去醫院,你發燒到四十度了。」

  「求求你,我不去醫院。」

  「那你別說話,我給你弄杯熱水來。」

  「不,假如有什麼吃的話,我很想吃點什麼。到現在我……」

  柳從廚房弄來了各種各樣的罐頭,—一打開,放在我面前,我勉強著從沙發上坐起,有紅燒牛肉,沙丁魚,什錦萊,玉米粟,有好幾罐水果。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我說:「許多日子,我都沒有見過這麼多食物了。」

  說完我對他笑起來,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這笑聲空蕩蕩的,像一張白紙孤獨地飄飛在空氣中。

  「你的臉這麼蒼白,你病得不輕。」

  他用手撫在我的頭上。我一把握住它,眼淚順著流下來。我說:「我今天……有一個男人最近一直都纏我,他說他愛我,他說他會供我養我,只要我跟他住一起,他什麼都給我,可我一點也不喜歡……」

  「是不是那天接你的那一個男人?」

  我點點頭。

  「我有時不得不應付他,是因為我沒錢,我每個月起碼要有一干塊的開支,他說他給我,可我還是不能要,我不能跟他做那件事……」

  我用手摀住臉再次痛哭著。

  「你為什麼不早點說,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甚至在我們見第一面的時候你就應該跟我說。」

  他責怪地看著我。我用手抹了抹淚,說:「我不願讓你幫助我。」

  「為什麼?」

  「我希望我們的交往是平等的輕鬆的愉快的。」

  他低下頭沉思了一會,說道:「我幫助你是出於關心你,我不會要求你替我作任何事,我對你像對女兒一樣。你知道嗎?我對那個殺了人的女孩子也是出於同樣的關切。我不會因為你們貧窮而看不起你們,我沒有資格這麼做,我假如利用我有錢的身份而去作踐你,我會感到我是可恥的。」

  「可是接受了你的錢我會覺得可恥的是我。從小長這樣大,我從未要過男人一分錢,就不必說我的爸爸還當著大官,他沒有在位之前,我都是要什麼有什麼,我從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只因為我這次是偷著出來的,家裡誰也不知道。」

  柳慈愛地捏了捏我的手。「你放心好了,在新加玻我會做你的保護人,我會像疼一個女兒一樣疼你。」

  「你真的有女兒嗎?」

  「當然有了,那是我的寶貝。」一瞬間他快活起來,彷彿有一種旋律在他臉上迅速激盪,「她現在在美國讀書,是一個心地善良而又純潔的女孩子,今年才十九歲,她每次吃飯都要在面前劃十字,做祈禱,她從不會跟人吵架,有一次被逼急了,好不容易說出一句罵人的話。你知道是什麼話嗎?

  她說的是『你不是人』。「

  我和他都笑了起來。「她回來嗎?」

  「還要過幾個月呢。不過她一回來就喜歡住這間公寓,我讓她回家跟我一起住,她就是不肯。」

  「那你——平時不在這兒住?」

  「這是玩的地方,唱唱歌,打打麻將,我住的是我的別墅,很大很舒服,可是寶貝女兒就是不願住。她平時花錢很節約的,穿的衣服我不陪她去買,她就不買,她身上的牛仔服都發白了。」

  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心裡盤算著他到底會給我多少錢。

  我感到全身確實疲乏無力,而且哆嗦著,身上的衣服依然濕濕的。但是我顧不上這些,只緊緊握住他的手。待他話音一落,便說:「我和你的女兒一樣節約,從小我爸爸都是這樣要求我。

  我不會亂花錢,只是付房租交學費。兩千塊足夠。「

  「你放心,在每個月的第一天我會把這錢放在你手裡。」

  我感覺他說話的口氣很自然很鎮靜,也很輕鬆。過了一會,我又飛快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前方的牆壁。他在想什麼?燈光穿過他正好把他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臉上。我還想再觀察他一會,但是似乎有一股寒流從腳底滾壓過來,我的眼睛再睜不開了。一會我感覺有輕軟的被子覆在我身上,我閉著的眼睛裡有一個幻影像一幅圖畫那樣恍恍惚惚地閃動……不知過了多久,我又看見那條閃亮的大河了,我依然氣喘吁吁地拼著命地向前跑。突然我發現我的奔跑如同這河流沒有止境,我停下腳步,四周荒涼寂寥。沒有了父親的追趕,一切都失去了支撐,如一片乾枯的樹葉……

  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我蜷縮著身子,滿臉都是淚痕。我一邊抹去淚,一邊懷想夢裡的父親。死究竟是什麼呢?為什麼死的是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死是否正像這連綿的河流,從一處到另一處,向著不可知的神秘,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死也是把某種東西滋生在活人的身體裡,與他同生同滅。我就這樣想著,又昏昏沉沉地墜向迷糊之境,可在這時,心頭莫名其妙地一驚,我看到四周有雪白的牆,日光透過窗戶,飄來一陣風聲,剎那間我從床上坐起來。

  床頭小櫃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道:「海倫,請原諒我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但是我是一直等到你退了燒才走的,起來後先到浴室裡洗個澡,這對你有好處,臨走前關上門即可。」

  我揉了揉眼睛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昨晚是真實的,不是夢,它標誌著我每月有兩千元的收入。想到這,猶如有蜜糖一樣流淌到了我的心裡。我下了床,打量這個陌生的房間。

  傢具簡潔而精緻,一個大衣櫃,一個梳妝台,正在陽光的照射下映出淡淡的黃色。我又站到窗口旁,從這裡可以看到外面大片綠色草坪,經過昨晚大雨的洗滌,顯得更加翠綠亮麗,在草坪正中間有一個大大的游泳池,裡面是一汪天藍色的水,隱約倒映出天空和浮雲。我回過身來,走到床對面的梳妝台前。除了一面鏡子,台面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我又打開下面的抽屜,裡面是一些書本、信簽和一把發刷。我細細地尋覓著,妄想看到女人在這裡生活的痕跡。確實我看到幾根頭髮的夾子和一瓶油質搽臉油。我拿起這瓶油在陽光中觀照著,裡面的油脂像水一樣透明,我又晃了晃,它們究竟是搽在哪些人的臉上的呢?

  我來到浴室。浴室的牆壁碧藍碧藍,正中央是一個很大很深的浴池,足以容納六個人同時沐浴。在牆上的雪亮的架子旁掛著一件嶄新的女式睡衣,這是為我準備的嗎?我情不自禁走過去,把臉貼在光滑的絲綢上。啊,我愛這兒的一切,愛從窗口射進來的清澈明亮的日光,愛那又寬又厚的床鋪,愛這藍色的浴池。我像一個陰謀家一樣閉起了雙眼,忘了自己蒼白的病態,心裡湧起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激情。


6


  待我回到麥太太的家時,看到幾個陌生人正擺弄著攝像機。私炎也在,但他陰沉著臉沉默在一旁。麥太太趕緊說:「去準備一下,電視台要採訪你和芬。」

  「採訪?我不接受。」我突然驚慌起來,像一個小偷正被人用手捉住似的。

  那幾個陌生人對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其中一個約三十歲的男子,長著連腮鬍子,他說:「我們絕對是善意的,只是想瞭解你們中國留學生在這兒的生活情況。」

  「可為什麼要找我們呢?」

  「我也是給你們一個自我宣傳的機會,這不,他們都是我請來的呢。」麥太太搶著說道,「快去打扮打扮。」

  我鬆了一口氣,心裡卻厭惡極了。只見私炎對著我不懷好意地笑起來。芬的門洞開著,裡面有響聲,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傳出來。我探過頭去,芬正大包小包地收拾著東西,憔悴的面容和慘白的膚色使我吃驚。看見我,她把我拉到裡面,關上門說道:「已經判了。」

  「什麼判了?」

  「那樁殺人的案子。判了那個女孩坐三年牢。」

  「那麼是私炎輸了?」

  芬責怪地向我噓了一聲,生怕外面聽見。我不說話了。

  一會我歎著氣小聲說道:「好像我一來這個地方,甚至在上飛機的時候,這件事就像一陣陰影一樣籠罩我,好像跟我休戚相關似的。現在儘管這個案子判了,但壓在我身上的陰影依然沒有消散。你說它跟我有什麼關係呢,真奇怪。」

  芬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停下手中的活說:「我要搬走了。」

  我吃驚地看看她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

  「你身體這樣差,總得等病好了之後再走。」

  「不行,今天是一號,剛好又住滿了一個月,再拖延一天,就得交整一個月的房租了。」

  「那你搬哪裡去?」

  「靠海邊的一個組屋區,那裡便宜,一個月才二百五,「

  她說著,笑了起來,那慘白的臉色中夾著絲絲紅暈,我知道這是因為極度虛弱的緣故,「不過那個房間是空的,得要自己買床買衣櫃,我還得買一個梳妝鏡……」

  我沉默在一旁,心想:那她借我的五百塊錢什麼時候還?我希望她至少提一下,讓我心安些,可她就當沒有這回事似的,她是不是忘了或者不還了?我要不要提醒她一下,我說:「你……」我的臉突然紅了,只好改口道,「你的房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男人,沒有老婆和孩子,很老了。」

  她已打好包,開始收拾化妝台上的粉脂、梳子等雜物。

  她又拿起桌上的香水,在手裡晃了晃,對我說道:「我很喜歡這個牌子的香水,我想你也喜歡,送給你。」

  我拿著這瓶香水,湊近聞了聞。那是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味道。

  「你還是留著吧,它已成了你的一種象徵。」我把香水放在桌上,「你真的不跳舞了?」

  「不跳。」

  「你真愛那個男人?」

  她有些發窘,盯著我的目光既侷促又有些恍然。過了一會,才用輕微而又平靜的聲音說道:「我知道那是火炕,是深淵,但也該跳則跳,沒有別的選擇。」

  「那他連付房租的錢也沒有嗎?」我不禁悲憤起來。

  「有些人的錢是不能要的。」

  「為什麼?」

  這時,麥太太在門外大聲地說:「快,別人等急了。」

  當攝像機對準我時,私炎暗暗地笑,並像觀看動物一樣地望著我。雖然我有些自愧,但面對他的笑,我猶如一個被剝了皮的青豆裸身在這裡毫無藏身之處。我冷漠地對他說:「你是不是避開一下?」

  「都上電視了還怕難為情?反正我總有一天要看到的。」

  他知趣地離開了,也許到了芬的房間裡。芬正在打扮,準備下一個接受採訪。

  那位連腮鬍子的眼睛裡閃爍出一種幽光,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看我,便低下頭去。這時他問:「你為什麼從中國來到新加坡?」

  「學習。」

  「喜歡這兒嗎?」

  「當然,這兒是花園城市,是聞名於世的一幅風景畫嘛。」

  「那你想在這裡長久地住下去嗎?」

  「不,如果我真的要在這兒長住下去,我就會像一個玻璃缸的魚痛不欲生,我渴望到更加廣闊的河流裡。」說完我笑了一下。

  「中國不是很廣闊嗎?」他也笑了一下,眼裡有某種嘲弄的意味。

  「所以我最終是要回去的,中國不僅廣闊,也確實比新加坡強大,也比一些西歐國家更有前途。」

  「你的經濟來源怎樣?是不是像其他留學生一樣偷偷地打著一份工?尤其是你們女人,辦法很多的。」

  我瞪了他一眼,這確實不是個招人喜歡的男人。

  「不,不是的,雖然我也是從中國來的,但我是特殊的一個。」

  「你的特殊是不是因為你的家庭背景?」

  「不完全是。」

  「那你有生存的壓力嗎?」

  「我來就是想學好英文,然後再回去。」

  「你的錢到底從哪兒來的?有沒有人資助你?」

  「沒有,在中國時我有積蓄。」

  「在中國你是一個報社的記者,收人微薄,會有多少積蓄?」

  我微微笑起來,向他問道:「在這樣一個文明的國度裡,我想你們總不是在審問吧?」

  「喔,當然,」他又笑了,眼裡依然是嘲弄的神色,「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對生活抱有什麼樣的態度?」

  「神秘的微笑,像蒙娜麗沙一樣。」

  「似乎你們中國女人都會這樣笑,不過要看誰笑到最後了。」

  「看誰能笑到最後。」我同意地重複著這句話,心裡卻顫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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