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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謝爾頓」的門口靜極了,我不安地來回踱著步,麥太太的宴會究竟在哪個方位?一個菲律賓侍者盯著我,目光很古怪。一會他走過來,問:「你是從場子上過來?」

  我想了想,在海邊確有一個大廣場,於是我說:「是,我正從那邊過來。」

  「那邊人多嗎?」

  「下小雨,所以不太多。」

  他微微揚了揚眉毛,驚奇地說:「不會吧?怎能沒人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為了擺脫他的提問,我大膽地朝大廳走去。

  「那你掙上錢了沒有?」不料他問了這一句。我一下笑了,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望著他關切的面孔,我回答說:「沒有,一分都沒有。」

  他同情地搖了搖頭。我沿著大堂向前走去,那兒有一個燈光晦暗的西餐廳,一年輕男子正拉著小提琴,弦上發出陣陣霧氣,絲絲縷縷地落在人們的臉上、頭上和身上。我探著頭,只覺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哪裡能尋到麥太太的影子?

  我又向別處看去,在我左邊是吃中餐的,穿大紅旗袍的小姐穿來穿去,燈光也明亮得多,但比起西餐廳來,卻又亮得近乎異常。這使我卻步。

  這時,有一個人在我身後說:「哈羅。」我趕忙閃在一旁,自覺站在這兒擋了道。但是等我回過頭來,卻看見了那個男人。

  四周的嘈雜聲一下沒了,只有我心臟的跳動。我的全身充滿了海腥味,發捎上還滿著水。但我分明又回到了那喪禮上,我正站在那宅院的圍牆邊,望著他從三十年代銀幕上走下來。他顯然認出了我,朝我熟稔地微笑著,「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他在說這話時,我看到他背後立在大廳裡的那個菲律賓侍者,他正朝我豎起他的大拇指,似乎在說我的運氣不錯。

  我的運氣真的不錯嗎?

  「吃飯了嗎?來,剛好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

  他帶著我一直向前走,到盡頭又上幾級台階,然後來到另一個廳,好像這是後廳,小一些。我跟在他後面,感到自己確實餓了。他扭動了一個房間的把手,裡面坐了四五個人。

  「來,給你介紹一下,他們都是文人,有的是新聞的聞,有的是文化的文,我呢,我柳道是一個口字加一個勿字的吻人,我也是吻人。」

  他們全都笑了。我也笑了,心裡想,他原來叫柳道。柳道——這個名字還真好聽。這時門又開了,進來一個人,正是麥太太。看見我,她也愣了一下。

  「去一趟洗手間,這兒就發生了變化。」

  柳道連忙站起來,對我說:「信不信由你,這是我四十年前的女朋友,但我已追了她五十年了。五十年來,我連在國會裡開會看見總統都從不主動去握手,但是一見到麥太太我早就把手伸過去了——」他一邊說,一邊猛地將手伸到麥太太的面前。

  大家又一起笑起來。但他一點也不笑,他又向麥太太道,「這是從中國來的,叫——」

  「海倫。」麥太太替他回答道。

  「原來你們認識。」

  柳道似乎吃了一驚,語氣中不料包含著一種不滿與失望。他的目光也由歡快變得困惑和沉思起來。他大概在考慮我和麥太太究竟是什麼關係。

  「就是我剛踉你說的住在我家裡的那位小姐嘛。不過,原來你們也認識。」

  「好,」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我得回去了,回我的俱樂部,我向我的那些姑娘只請了半小時的假,已延誤了。」

  他和他的朋友們—一握手,然後對麥太太說:「我走了。」

  他向門口走去。我失望地看著他的背影,意識到他的再次消失已無可挽回。他旋開了把手,雙腳待要跨出門去。這時,麥太太突然說道:「大少爺啊,你就這樣走了?」

  他回過身來。「那要怎麼走?走了幾十年的路了,難道還要有人教我嗎?」

  「把海倫也帶去見識一下你的『俱樂部』。」

  「海倫?這是你的名字?」他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的臉。

  我點點頭。

  「你要跟我一起走?」

  我沒有任何表示,只拿一雙眼睛靜靜地盯著他。

  「不過我那邊人很多,我喜歡群體。我這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我勸你別去,你還是留下來好好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我突然說道。

  正像Taxi所教我的那樣,我跟著這個男人時,首先注意他的車牌。奔馳。一馬來西亞男人沉默地開著車。我和他並排坐在後面,心裡十分慌張。也許這是我第一次坐這樣好的車。他正在看我,尋思著說點什麼話。可是車裡清涼的氣息使我想到了海邊,想到了芬。在回來的路上,她看著我一言不發的樣子只有歉然的笑,然後一邊兩手抱著腹部一邊同樣不作聲地盯著窗外。街上的燈光投在飛馳的出租車裡,使芬一會黑,一會亮,一會清晰,一會模糊,這正是她在我眼裡的形象。她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包裡掏出化妝品,幫我塗脂抹粉,又聞了聞我身上的海腥味,後悔自己沒帶香水。

  柳道吸著鼻子。就連我自己也聞到了身上的鹹味。我解釋說:「剛才,我,我在海邊。」

  「游泳?」他吃驚道。

  「是的。我雖然不會游,僅喜歡在海裡泡著。你不喜歡嗎?」

  他把頭轉向了窗外,沉思冥想起來。我也很好奇,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何勾起他沉重的心思?

  「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沒有下過水了,因為某種原因,我對水懷著懼怕,」他回過頭來,向我笑一下,伸出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的心立時一驚,「有一個江湖水土告誡我,讓我這一生千萬別碰水,無論是河水,還是海水,還是游泳池裡的水。」

  「就為一個江湖術士的話?」我一邊說,一邊盯了盯他的手背。他的手大大的,軟軟的,像一個人和藹的臉龐。

  「當然我有時也不相信。可我還是害怕。」

  「那我們就不淡水了。談談那個女人好不好?」

  「誰?」他立即睜大了眼睛。

  「就是那個殺了人的中國女孩嘛。」

  他握住我的手突然顫動了一下,緩緩地回過頭來,用閃著光的眼睛看住我。

  「喔,她呀,還沒判。」

  「你真認為她無罪?」

  「一個小女孩怎麼會去殺人?不可能的,她說話時總愛不停地伸出舌頭舔嘴唇,很單純的,沒有人不喜歡她。她如果不出這樣的事,她的男朋友即使不娶她,我也會送她去美國讀書,我疼她就像疼我自己的女兒一樣。可她現在不得不一個人待在黑黑的小屋裡,沒有任何人陪伴她。這樣的日子,如果我不幫她,她就要過一輩子。」

  他望著我的目光既痛苦還夾著些溫存。我轉過臉去,盯著窗外,開始追逐一個幻影,追逐她的輪廓,她眼睛的形狀和皮膚的色澤。

  「她是去自首的還是被警察抓住的?」

  「自首,而且還是她一個人單獨去的,孤零零的。」

  「聽說男方有一個哥哥會竭盡全力為他弟弟報仇。」

  他似乎沒有聽見,默默地一言不發。

  給我們開門的是一個寬臉盤披著長髮的姑娘。她見到他,立即朗朗地笑出了聲。她說:「才回來,我們都等急了。」

  柳道把我領進去,裡面至少有二十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從她們的衣著打扮來看也和我一樣全都是從中國來的。

  她們在唱歌。我以一種警覺的眼光巡視了一遍,發現沒有特別漂亮的,立即放下心來。但與此同時我也察覺到了她們對我的不滿。這使我想起我在第一次見芬的一剎那間。這兒惟一的男子柳道站在中間,那種由衷的快樂在他臉上湧動。他說:「在外面還真是牽掛你們。」

  說完,一張臉一張臉地看起來。望著他臉上的笑,那個開門的姑娘說:「我們還真沒白等。」

  我被讓在一張黑色沙發上。這是一個約五十平米的大客廳,客廳靠牆的一側是投影、音箱之類的器材,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深色茶几,上面放滿了碟片。我注意到柳道正和那開門的姑娘悄聲交談著,還不時用手朝我指劃著。

  少頃,房間的燈突然滅了。一片黑暗中,有人吃吃笑。

  只覺有一個人把我推起。有聲音說:「別怕,站到中間去。」

  我沒有推辭,向前跨了幾步,有人把茶几上的唱片挪了挪,我便坐在上面。上面涼涼的。我不知道她們要做什麼,便藉著窗外零星的夜色,尋找起柳道來。他已轉移到另一張位子,只看到他隱隱的輪廓,而面部混雜在一片灰暗中。我剛想問他點什麼,只聽有姑娘問:「你叫什麼?」

  我想了想,回答道:「海倫。」

  「我們要的是真名。」

  「這就是我的真名。」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我不由自主地為自己喊少了兩歲。

  「你爸爸叫什麼?什麼職業?」

  「我不想回答。」

  「你最喜歡做什麼?」

  「讀書。」

  「真的是讀書嗎?」

  這時柳道嘿嘿地笑開了。他說:「讀書?撒謊。」

  「我才不撒謊呢。」

  「你從不撒謊?」男人又問。

  「是的,因為我記憶力不好,撒過的謊總記不住。」

  「你真不撒謊?」

  「不撒謊。」

  這時,燈突然亮了。瞬間,我抬起胳膊摀住臉,好像小偷被人逮著一般。那位開門的姑娘說:「歡迎你成為我們這個小俱樂部的會員,你合格了。」她的長相雖然不美,但是一雙眼睛透出聰慧的光芒。我不禁有些心虛。只見柳道來到我的面前,手上拿著一個紅包,說這是見面禮。

  我的臉一下紅了。我說:「剛才我很害怕。」

  「每一個會員都經過這一關,這樣也算是個自我介紹,也好給我們找個樂,不過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真名呢。」

  我搖搖頭,心想真名和假名對你們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我把紅包收下了,並又故作大方地當著他的面拆開。我一看裡面是二百塊,便抬起頭向他笑了一下。他悄聲說:「比她們的多了一倍。」

  這時投影上出現一首男女對唱的歌,歌名是《北京一夜》。一女孩聲音甜美地唱了起來:「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麼……」

  這空當,柳道已換了一件灰色長袍,手裡持一把紅扇,一邊抖動著從另一個房間慢慢踱到客廳裡。待女孩唱完第一段,他隨即唱了起來,他五音不全,聲音像是不規則的風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但他的臉隱隱透著光亮,一雙微微上揚不時朝我看著的丹鳳眼,他身上的灰色長袍和手裡的大紅扇子,這一切使我突然在某個瞬間悸動了一下,好像在許多年前,他站在灰色的斑駁的厚牆面前,臉上也掛著同樣的笑意,透過佈滿了塵埃的空間盯住我。

  恍惚中在一片掌聲中他唱完了,合起扇子,坐到我身邊,說:「那天第一次見你,你穿著那件咖啡色裙子使我難忘。」

  「其實我希望你是和我這個人交朋友,而不是那件裙子。」

  「像你這樣的年紀當然不知道什麼是懷舊,你剛才說你多大來看?」

  「二十二歲。」

  我回答的時候,他一直在暗暗觀察我。我朝他笑了一下,現出一副靦腆的羞態。他的目光溫存了,裡面似乎充滿了疼愛。這使我想起了那個殺人的中國姑娘,不禁作出遇想:他也能像疼她一樣來疼我而幫我獲取我夢想的簽證嗎?

  我只要簽證。望著他,我彷彿又重新回到在那個喪禮上與他邂逅的場景,重又聽到了烏鴉飛去時劈裡啪啦的聲音。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二十二歲。」

  「你剛才說那個男方的哥哥在竭力報仇?」

  「喔。是的,他很愛他弟弟。」

  「你認識他?」

  「麥太太曾給我介紹過。」

  他不做聲了。

  又一個女孩在唱歌,「藍色的街燈明滅在街頭,獨自對窗,望著夜影,燈火在閃耀,我在流淚,我在流淚,沒人知道我。啊,誰在唱啊,誰又在唱起想念你的我最愛唱的那一首歌。」

  唱完了,所有人都拍起了手掌,我也不禁為女孩深情的歌聲而有所傾慕,同時又擔心柳會不會因為她的歌而喜歡上這個姑娘。我朝他望去,這時他站起身來一邊嘴裡說不對不是這樣唱,一邊摟著那女孩的肩頭,唱道:「……我在流水,我在流水,沒人知道我……啊……」

  女孩們轟地笑開了。他又坐回我的身邊,待又有人唱歌時,他對我說道:「我要請你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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