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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一連幾天,天天下雨,據說這是新加坡的梅雨季節。有時天剛放晴,一陣細雨又漸漸瀝瀝飄下來,聲音低沉又憂鬱。

  我和芬還有Taxi像以往一樣又一起來到「華沙」快餐店。Taxi和一個什麼人打著招呼。我一看是那歌詞作者安小旗,他和幾個男生一起也在吃飯。店主已不像過去那樣刻薄和冷漠,一看見我們,臉上就呈現微笑。我發現不管是他們還是街上的行人,當我和芬在一起時,他們第一眼先看芬,然後才看我。這時常勾起我莫名的失落。不過,想了想,有一個倒是例外,那就是安小旗,我又向他坐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到他的被頭髮覆蓋的後腦勺。

  我要了一份價格低廉的蛋炒飯。芬看了一眼,說:「干干的,我一點也吃不下。」她一個一個地巡視過去,最後挑了一份兩塊錢的炒油菜。她在挑選的時候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價格,假如那油菜是十塊錢,她也會買,只要合口。Taxi早就在一張臨窗的桌子旁吃了起來。她買了一份豬排,還要了一盤青菜,她說這叫營養平衡!在這個地方,她竟然還大談什麼營養平衡!她的錢從哪掙來的呢?芬說自己在做家教,而她在做什麼?她是不是一直在盤算著進攻的手法,來安排她的「小遊戲」?

  我們三個人坐著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那裡有一大塊用磚頭砌成的平地,幾十隻灰色的鳥停棲在那裡,悠閒地踱著步。我的心動了一下,便問芬:「這就是烏鴉?」

  芬漫不經心朝那兒看了一眼,點點頭。

  「以前只聽到它們的聲音,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它們。可烏鴉應該是黑色的,這些怎麼都是灰的?」我說。

  Taxi抬起大眼睛,把目光從烏鴉身上移到我的臉上。她說:「聽說幾十年前,印度的一個和尚帶來幾隻烏鴉,來了之後,它們就不走了,和尚死了,它們就一代代繁衍著。新加坡政府曾命令射殺它們,開始殺了很多,但是烏鴉很聰明,幾次之後,就知道一看見持槍的人就逃跑,後來躲到樹林裡,再後來,乾脆把自己的顏色也變得跟樹葉一樣,叫出來的聲音也沒那麼難聽,輕輕的,像是在乞求。這就是新加坡的烏鴉。」

  在Taxi說話的空當,我不斷地看著窗外的烏鴉。芬說:「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肯定是你胡編的。」

  她笑了,想說什麼,忽然定定地看我,我也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你怎麼不戴你的耳環?」

  芬拿詢問的眼光盯著我。看到她這樣,我說:「私炎給我買了耳環,但我拒絕了。」

  Taxi立即尖叫起來。

  「我並不想隨便接受男人的禮物。」我又補充道,因為一想到私炎給她買了花瓶,嫉妒的情緒便像霧一樣籠罩了我。

  不知芬有沒有聽出來。她若有所思,沒說什麼,只顧吃飯。

  那茫然若有所失的神情彷彿使我心中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一樣,即她和私炎也有說不清的關係。她又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閃開去,低低地說:「不要再見私炎了。」

  我沉默著。窗外又下起雨來了,那群烏鴉墓地飛散,飛得高高的,爭相躲到屋簷下面去,那裡既安全又溫暖。許多只找到了自己的落腳點,縮著身子一動不動,還有許多只依然裸露在大雨裡。有的掙扎著向上飛,也飛到那個屋簷下,可是剛剛停落在那裡,先到的同伴們便用嘴巴把它們啄走。

  這樣的情景不斷重複著,那些後到的只有哀唳著在雨中盤旋,拍打著淋濕的翅膀。芬也在看著。於是我對她說:「你看,後到的總被趕出來,總找不到落腳地。」

  「因為它們看不清方向。」她回答說。

  空中的雨一會停了,待我們出來時,夜晚降臨,芬和Taxi稱說有事便迅速消失在夜幕中。望著芬的背影,我想,她是不是和私炎約好了?私炎——啊,一想起這個名字,我的心像被劃了一道口子,為什麼我竟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幻想?因為這樣的幻想我真的愛上了他?愛一旦有了某種功利色彩還是愛嗎?我低著頭走著,一隻烏鴉驚叫著掠過我的頭頂盤旋在瀰漫著嘲濕氣味的街頭。我的手插在裙袋中,望著華麗的樓群,不禁借然淚下。我看不清方向,是因為眼前的一切統統與我無緣?包括每一塊磚頭,每一個人,每一盞燈火?

  我看見前方的廣場上有許多印度男女在跳舞打鼓,地上點燃了許多小油燈。觀看的人們圍成了個圈。我也走過去。

  一個正跳著舞的長者旋到我身邊,向我微笑,他不會說中國話,但我知道他在邀請我。我便跟著他,學著他的步子,搖擺起來。但步伐既尷尬又生澀,我佯裝著笑。地上有一朵落了幾片花瓣的鮮花,那長者彎腰撿起來,塞到我手裡。我一邊跳,一邊搓揉著,一股香味散出來,好像玫瑰和桅子花混合的讓我感到害怕的味道。

  我的心底重又浮起一縷縷苦澀,剛要離開這些跳舞的人群時,一個男人向我走過來。我一看,是那位歌詞作者安小旗,他向我敦厚地笑著。

  「你知道嗎,今天是印度的屠妖節。這一天那些死去的人的靈魂會降臨到人間,你看,那些小油燈就是要把它們接引到這個世界來。」

  我再一次回頭看過去,那像是一雙雙苦澀的眼睛眨巴著。

  「走了就走了,還要回來幹什麼呢?也許新加坡這塊土地還是值得讓他們看一眼的。」

  「不過只要有光,無論是靈魂還是活生生的人,都會像飛蛾一樣擁到火光裡面去。」

  安小旗說著,從側面望著我,我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到那雙黑溜溜的眼睛裡射出的快樂的光芒。

  「你也在這裡看他們的屠妖節?」我好奇地問道。

  他點點頭,低沉地說道:「你的氣質真好,第一眼見你,我的內心似乎就有某種觸動。」

  我轉過頭望了望他,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竟使我產生了一種厭惡。

  「你是哪兒的人?」

  「北京。」

  「和我一個地方。」我說。

  「你哪兒是北京的,一聽口音就知道你從南方來。你是哪兒的?」

  我低下頭,心裡不禁冒出一股怒氣。你管我是哪兒的?

  「不過,北京現在正是深秋哩。」他依然用低沉的嗓音說道,抬頭看了看天空,那兒正有一輪圓月。

  我也仰起頭,說道:「即使是北京,包圍著它的也是一片荒涼的景色。」

  他沒有說話,定定地盯著我。

  「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一會他說。

  「喝咖啡?和你?」我笑起來了。這時只聽得有人在喊:「海倫。」

  我循聲望去,卻是私炎。透過樹枝的斑駁的光影射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在彎彎的眉毛下閃著深送的彷彿從洞穴裡射出來的光芒,這光芒使我的臉一下變得明亮了:他沒有和芬在一起。

  他發現我的身邊還有一個男人,便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甚至沒顧上和安小旗道一聲再見便拉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我說:「我們班的。」

  他向後看了一眼:「他還站在那裡看你哩。」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把手插到褲子口袋裡,望了我一眼,說道:「想轉轉,看能不能碰上你,剛才我看見芬,她告訴我你可能就在附近。」

  「芬。」我憂鬱而又沉思起來,「那麼他們剛見過面?」

  空中又下起了小雨。他帶著我快步穿過廣場,說:「上車吧。」


2


  「沃爾沃」順著一條公路蜿蜒而上,把我們帶到一座高高的山上。山上長滿了綠色植物。四下裡靜悄寂寥,只有細雨碰落在樹上的輕微的沙沙聲。我們走出汽車,往下望去,那裡是一片光的海洋,層層疊疊,似有許多女人裸著身於扭動著,宣洩著瘋狂的慾望。整座山上只有我和私炎。望著空寂的四周,我莫名其妙地突然放聲歡笑,笑聲被山風從身邊帶走。私炎看到我笑,他也笑了,可他只笑了一聲,臉上默默地浮現出夢遊人的神情。一瞬間,他捧住我的臉,我怔怔地望著那閃著幽光的雙唇,像是兩個失蹤的孩子既親切又陌生。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而又是心中渴望的瞬間震住了。立即,我像被海水淹沒了的小木片,一會漂浮著,一個又被浪頭裹挾而去。

  他把我抱起,對著我的臉輕輕問道:「行嗎?」

  我一陣發抖,只看見他的眼睛裡重又從洞穴裡閃射出一種異樣的光。沒等我的回答,他便把我放在濕滾滾的開著許多花的草地上。聞著淡淡的花香味,我問:「這是什麼花?」

  「胡姬花。」

  他掀起了我的裙子,雨絲和他一起滲進我的兩腿間。

  「你會愛我嗎?」他問。

  「會的。」我突然產生一種衝動,使勁嗅著瀰漫在空中的胡姬花的香味,說道:「我想跟你結婚。想讓你教我游泳。」

  「你爸爸同意嗎?他叫什麼名字?」

  我隨口編了一個,說:「叫高林。可是假如我沒有爸爸你也會愛我嗎?我希望你愛的是我。」

  我也跟著他說愛。

  「我當然愛你,不過你爸爸的名字真好聽。」

  我伏在他肩上,狠狠看著遠處那片光的海洋,淚水和著雨水一起順著面頰淌下,那鹹味兒灼我的雙唇。我問:「假如你也愛芬呢?」

  「不愛。」

  「真的?」

  「真的。況且我也沒有時間,一個都愛不過來呢。」

  「你在幹什麼?」

  「為我弟弟的事找律師。「

  我從他肩上轉回頭。

  「案子判了嗎?」

  「開了兩次庭,但都沒有結果。」

  我低著頭握住他的手。

  「小時候我最愛看天,你知道我現在最愛看什麼?」

  「什麼?」

  我伸手折了一朵紅色的胡姬花。我說:「就是這個,你們的國花。如果有一天你能把它插在我的頭上,我將感到很幸福。我希望那是我們結婚的時刻。」

  「也是那個女人判刑的時刻。」他說。

  這時小雨變成了大雨,雨水密密地壓過來,打在身上又疼又害怕,我畏懼地縮著頭,生怕我所有的好夢都被沖走。

  私炎抱起我倉惶地向汽車裡躲去。


3


  再次坐在教室裡,感覺自己馬上就和所有這兒的人不一樣,和Taxi和安小旗和芬都不一樣了,我將從他們的中間幸福地消失而去過另一種日子。傍晚當我站在大廈門口等待私炎時,我看見了芬,便忍不住燦然地向她笑起來。

  「怎麼,有好消息?」她警覺地盯住我問。

  我瞇起眼睛,幾乎是耳語似的向她洩憤道:「我快結婚了。」

  「你結婚?和私炎?」她平靜的面容陡地變了樣,又忽然露出不出我所料的煩躁神態,「不過,這關我什麼事?跟我又不相干。」

  「當然相關,否則你怎麼會難過?」

  「難道這是可能的事嗎?」她用低得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又一次表示了她的懷疑,「你才來一個月啊,你知道什麼?」

  我望著她,夕陽在她頭髮的外圍暈染出淡淡的光圈。

  「你是不是真的有些難過?」我追問道。

  「我是難過,但不是為自己。」

  她說完這話,一絲苦笑壓歪了她的唇。她轉身走了,望著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我卻莫名其妙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感從心底浮游上來。我定定地站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一抬頭,看見了私炎。他微笑著,穿著潔白的襯衫,還打著個領帶。他還是昨天的他,但在我瞬間看去時他竟有了些差別,那從洞穴裡傳出的目光有些飄移不定。

  「不是說好你到街對面等我的嗎?為什麼在這兒發愣?」

  「我就是怕看不見你。」我盯著他說,語音不免有些淒涼。

  「看不見我?」他說著,但顯然感到有些難堪,「你站在這兒,當然看不見我。」

  他若有所思地盯住我的眼睛,一邊把一隻手撫在我的肩上。

  「我們到海邊吃海鮮去。」

  他撫在我肩上的手熱熱的,我沉默了一會,便說:「我們隨便找一個小販中心就行了,別總花那麼多錢。」

  他同意了。當我們到一∼個偌大的小販中心時,夜色降臨,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在燈光下凝望這座城市,它不像建築在堅實的土地上,像是漂浮在火海裡的一個影像,彷彿精靈擺脫了實體,裊裊上身,變成一個虛幻的空殼。私炎領著我在光的海洋裡像兩條游弋的金魚。裡面的人聲恍如昨晚的細雨夾雜著奇妙的香氣綿綿地下著,似乎全新加坡的人都不在家做飯而到這兒來尋覓美食。私炎指著一張空位說:「你就坐在這裡等我。」

  他向前走了幾步,又警覺地環顧了四周,然後放了心地朝我一笑,大聲說道:「買雞翅,那是我弟弟最愛吃的。」

  我等待著,不覺低下頭把書包放在一個合適的地方。我看到桌子底下走來一隻白白的小狗,它的脖子上有一根鏈子,鏈子的一端被一個女人的手牽著。我抬起頭向她看去,不料她已坐到了我對面的椅子上。燈光使她的臉像塗滿了黃黃的顏料。我說:「對不起,有人了。他一會就來。」

  「我知道,是你的男朋友吧?」這個女人笑著問。

  我奇怪地盯著她,她雖然長得很漂亮,頭髮在頭頂上打了一個高高的智,但我一點也不認識她。面對我的驚愕她依然向我微微笑著,搖著腦袋,兩邊的耳環也隨著輕輕晃動。

  這耳環有些眼熟,再一看,那不是私炎要送給我的那副圓形的鑲著藍寶石的白金耳環麼?

  只見她向我深高莫測地笑著,桃花瓣樣的嘴唇微微顫抖,彷彿有一句駭人聽聞的話在那裡面跳動著,馬上她就要說出口了。

  「為什麼要臉紅?」她說,「你們不是從來都沒有羞恥感的嗎?」

  「憑什麼要這麼跟我說話?」我沉靜地問道。

  「就因為你是中國女人。」

  「你是誰?」

  「你早就應該問一問了,我姓什麼,叫什麼,究竟是什麼人,對你來說,這些確實重要。」

  「那麼你到底是誰?」

  女人望著我不言語,只管冷笑。這時那白乎乎的狗突然瘋狂地撲在一個人的身上,好像要吃他的肉。這個人彷彿受到了突如其來的襲擊,身子向後仰著,手裡的正冒著熱氣的金黃色的雞翅不覺掉了下去。

  我嚇得驚叫一聲。只聽那女人也在叫,可她是在笑。

  私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一把將狗推開,看了看女人,然後又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看那被推在地上的動物,它委屈地嗚咽著,它身上的毛就跟私炎曾描述過的一樣,純白,沒有一絲雜色,長長的從脊背處被散下來,直垂到地面上。那女人站起身收起笑容,開口對私炎說道:「像她來這裡倒沒什麼,但是像你這樣一個人也到這裡來,你能忍受這鬧哄哄的環境和這骯髒的地面嗎?我真有些心疼你。」

  私炎不說話,只定定看著地上的狗。

  「你們吃吧,我走了。」女人說著,牽著地上的狗向出口走去。那狗一邊走一邊不時回過頭來依依不捨地望著私炎。

  私炎回到座位上。大理石的桌面清晰地露出他低著頭的影像。他固執地沉默著。他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事情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糟?我想起了芬那雙曾盯著我的陰暗的眼睛和壓歪了她的嘴唇的苦笑。

  我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雞翅又看了看他。

  「是你的女朋友嗎?」我問。

  他不回答。此刻他的沉默和芬的苦笑就像是希望和絕望,以現實的姿態交替地浮現在我眼前。

  「不,不是女朋友。」

  「那麼她跟你沒有關係了?」我緋紅了臉。

  「不,」他抬起臉,想作一個笑容,但他又咬了咬嘴唇,「她是我的太太。」

  說著他低下了頭。望著他蓬鬆的頭髮,我站起來,拎著書包,向外走去。我腳步踉蹌,像中了邪一樣,看也不看究竟是朝哪裡走去。

  清涼的夜風吹著我。當我來到一條僻靜的小巷裡時,私炎在後面追上了我。

  「為什麼?」我說,眼淚撲簌簌沿著兩頰往下掉,「你要說出個理由來,你為什麼要找我。」

  他的嘴唇在哆嗦,離我一米的地方站住。

  「如果你想要和一個女人睡覺,只要花兩百塊錢就夠了,你何苦要費這樣的心思?我實在是沒有時間啊。」說到這裡,我感到週身疲軟,再也支撐不住。我看到路旁有一棵樹,便靠了過去。

  「我,我……」他嘟噥著,臉上浮出羞怯和恐懼的神色。

  樹上有螞蟻,陸陸續續從我的領口間爬了進去。我又疼又癢。但我顧不上。我抹去眼淚,看到他一副膽怯的模樣,痛心地想到假如以前跟他在一起浪費了時間,那麼此刻依然如此。時間比我的身子寶貴。我說:「你走吧。」

  他陰鬱地望著我。「我想……給你些錢。」

  「我不會要你的錢。」

  說完我向前跑去,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女人看我時那鄙夷的神色,還有那狗在遇見主人像中了魔法一樣的狂喜,那不斷伸出來的小舌頭,還有私炎在這一刻被震驚的神態。

  我快快地走著,竟然不知自己是在走。天空逐漸暈染成暗紅色,沒有星星。路兩旁的樹林裡,歸巢的烏鴉悉悉鼓翅,有三兩隻飛散在空中,狂躁地大聲叫著。我想起私炎說過的最後那句話,又盤算起身邊的錢。我還剩一百塊了。這一百塊能維持多久?

  想到這,我又折回身向私炎跑去,他如果給我錢,我就接受,如果他又不提錢,我就跟他要。從前,每次一遇緊要關頭,我都能戰勝恐懼。在那個黑黑的小禮堂裡,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我就是這樣順著一把把椅子摸索到出口,現在我照樣能夠,只要他給我五百塊,我就能對付二十天。

  但私炎走了,他已不再站在剛才的地方傷心地注視我。

  四周是燈光,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棵爬滿螞蟻的樹。一時間,竟覺得世上萬有皆空了。他們看上的不是我,是我「爸爸」,他們想以這個方法來摸我「爸爸」底細?私炎為什麼要給芬買花瓶?莫非她早就知道了他是個已婚男人?

  我低下頭去,望著自己的影子。啊,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將怎麼生存下去,我將找誰要錢,哪怕是借?對了,周先生,那個斜著身子邁著慢步的我的經紀人。

  他說過我以後要遇到困難就去找他。


4


  周先生在文華酒店裡等我。看到我走過去,臉上像過去那樣漾出了笑。我直截了當說明了來意。他說:「你不應該依賴別人。」

  我的臉一下紅通通的。我說:「我不是跟你要,是跟你借。」

  「無論你是借還是要,我都不能給你,我這是為你好,這樣才更能磨練自己。」

  我沉默了一會,想起自己曾給了他一千塊玻幣的經紀費,於是說道:「你收了我那麼高的費用,我現在有困難,你能退還些給我嗎?哪怕兩百塊。」

  「關於經紀費,你看幫你一趟趟去移民廳,給你打電話,發傳真,還在那天晚上去接你,你算算看,哪裡還會有剩下的?」說著,他又慈愛地看了我一眼,從隨身帶著的包裡掏出一本書來,「這本書送給你,有時它比錢管用。你要用心讀,還要上教堂,做禮拜,虔誠地祈禱。時間一長,你一生的問題都解決了。」

  我拖著疲憊的步子出了酒店,紛亂的光線使我的雙腿一下漂浮起來,不,我要踏踏實實地走在地上。我直挺挺地想要跪下去。這時,身旁突然有人笑起來。幾個面部黝黑的年輕人用手指著我問:「How Much?和我們同時Make love。」

  我向他們啐了一口。他們卻圍上來。我忽地沒命地往前跑,風在我耳邊咬咬地吹,我跑啊跑啊,卻依然聽到他們的笑聲。直到腿上沒有了力氣,我才停下來,只看見燈光再一次將這個城市托浮起來,使它們沒有根基,漂游在空中,像是懸掛著的一個夢。


5


  第二天一早,洗漱間裡傳來了芬的洗漱的聲音。我從那張上方貼有遺像的沙發上站起身,來到她的身旁。我說我有東西要送給你,便把厚厚的《聖經》擱在洗漱台上。她吃驚地望著我說:「臉色跟死人的一樣。」

  「我死了你就很高興,是嗎?」

  「為什麼要這樣講?」

  「你早就知道私炎是個已婚男人,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怔住了,把盯著我的目光移開去。

  「是被他太太發現的?」

  「你知道她有家室,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窮追不捨,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深處。

  「我跟你說過。」

  「你是怎麼說的?你總做一到與我爭風吃醋的樣子,把我往籠子裡趕。」

  「你總不至於真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個頭腦簡單的女孩吧?我跟你講,沒有人把你往籠子裡趕,是你自己硬逼著自己。況且我對他確實有好感,他還給我買了個花瓶。」

  「花瓶比我還重要?」

  「當然,」她笑了一下,說道,「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你是怎樣鬆開手讓那花瓶摔個粉碎的。」

  面對她這句話,我低下頭無言以對。只聽她繼續說道:「再說了,難道你還在乎你的身子?其實跟誰睡還不是一樣睡。」

  「可我在乎時間,這一個月的時間比什麼都重要。」我低低地說道。

  這時,我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在洗漱間的門口。

  是麥太太。我心頭猛然一陣顫抖。這麼說來,她始終在一旁窺探,她知道了什麼?

  「一大早的吵什麼?你們中國人沒別的本事,就會吵架。」她走開去,又返身對芬說,「你,今晚上和我一起去『謝爾頓』酒店吃飯。」

  「今晚上我大概沒有空了。」芬不識抬舉地答道。

  麥太太氣憤地瞪了她一眼,揚起頭回身走去,嘴裡卻又低低說道:「那麼,海倫去吧。」

  我用涼水沖著臉,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那上面的一對眼睛,它們忽而離我很遠,小到什麼也沒有,忽而又像兩隻漆黑的洞口向我張開著。我看到芬關切地盯著我。我笑了一下,這個世上有哪一個女人不是在痛恨另一個女人?站在身邊的芬會真正同情我嗎?

  「那麼,昨天我站在門口告訴你我要結婚的樣子是不是很可笑?」

  「我只是難過,真的。」她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你會為我難過?我現在這個模樣才是你所希望的。」

  「你是什麼模樣?」她反問道。

  我沒說話。她拿起台上的那本《聖經》,說道:「也許教堂裡的聖父聖母會告訴你真正的模樣。今天是星期天,我帶你去教堂吧,我每個星期都去的。」

  「不去。」

  「為什麼?」

  「因為我的眼淚不屬於它。」

  「眼淚?我們有資格掉眼淚?」她如鏡中的我望去,「它是我們身上養著的一種生物,不能把它放出來,只能留在肚子裡好生護養著。」


6


  我沒有去教堂。芬看到我不去,她也不去。我望著明晃晃的下午,一想到自己馬上將身無分文,嗓子眼裡更是嚥著一口懼怕,渾身也悶得透不過氣來。坐在我的沙發上的芬說:「他的太太還是彈鋼琴的呢,但好像不太正常了,成天挖空心思地跟蹤他,甚至在他的電話上都安了竊聽器。有一天我們在一個咖啡廳裡,他太太就在門口等,嚇得我和私炎都不敢出去。」

  看我依然不說話,她又好心勸道:「去街上走走吧。」

  我們從大樓裡走了出去,來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起來。許多人在看我們,第一次的目光依然是屬於芬的。也許她也察覺到了,說:「我剛來的時候,有一次逛街,有一個加拿大華人一直跟著我。」

  面對她的炫耀,我淡淡地說:「那又怎麼樣了?」

  「後來他把我請到文華酒店裡喝咖啡。我喝著喝著,紅著臉從包裡掏出一張自己的照片,請他到加拿大給我介紹個對象。那個照片是我學著模特的樣子照的,我穿著一件黑時裝,臉上也像模特一樣展露著自己的矜持和高傲。他當場就回絕了。以後我每次想起這事,並不怎麼難過,就是想笑,倒不是別的,我就覺得那照片上的神態可笑,太可笑了。」

  她又笑起來,渾身都在微微顫動,好像這是多麼滑稽的事。我也忍不住笑了,竟像是對朋友一樣摟住她的肩。要說滑稽的話,這是不是就是我們這一代女性的特點?我從她側面望過去,她臉上亮光閃閃,漆黑的眼睛正貪婪地盯著什麼,嘴裡發出讚美的驚歎聲。我探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只是一雙放在貨架上的童鞋,根本不值得她如此的失態。我說:「那不過是一雙小孩穿的鞋嘛。」

  「正因為是小孩的鞋,才會顯得不同尋常的美麗。你看,這顏色是介於草綠和天藍之間,像是傍晚的天空耐人尋味,這款式,在中國是絕對沒有的,做工就不用說了,我看看——」她又湊過眼睛看那一排英文字樣。「是意大利的。

  很貴,要一百五十坡幣呢,差不多一千塊人民幣了。「

  「即使不貴,你要一雙小孩的鞋幹什麼。」

  我拉著她往前走去,來到一個環形商場。商場中間是一大片裝修豪華的小廣場。廣場上有投影,還有一個用胡姬花纏繞的天橋。我們便到橋上去,坐在椅子上看下面的投影。

  空氣中浮著淡淡的花香味。芬說:「昨天我和我的姐姐也坐這裡休息了一會。」

  「你姐姐?」

  「我們一起來的。」

  「她漂亮嗎?」

  芬笑了一下,點點頭。

  「你的錢是做家教掙來的?能掙多少?」我又問道。

  芬若無其事地說:「兩千多塊吧。」

  我忽然囁嚅起來。我說:「其實我也想做家教呢!不就是教他們認字嗎?這個我會。」

  「教華文當然也不錯,不過錢少著呢,每個月頂多只能掙三四百塊,做這種家教,自己就先失了身份,女人會嘲笑你,男人也不會看得起你。」

  「你不正是做這個的嗎?」我感到很吃驚。

  「我在教別人跳舞。」

  「跳舞?你是學舞蹈的?」

  「不是。」芬的臉色似乎陰鬱下來,她不願再說這件事,只默默地盯著屏幕。屏幕上是洶湧的大海。突然她說:「去海邊玩玩,好不好?去東海岸。」


7


  但待我們到達海濱時,天色晚了。天空顯得十分陰沉,與白天的晴朗大不一樣。空中飄起了小雨,不過正因為如此,海邊幾乎沒有行人,比平常更加靜謐。我呼吸著帶有腥味的海風,一絲痛楚又襲上了我的心頭。芬問;「你還會見他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騙我結婚,難道光想做生意嗎?」

  我又說道:「我想我永遠也不會見他,他給了我羞辱。」

  「在這塊土地上沒有羞辱,只有接受。」

  聽到芬的話,我的眼眶裡湧出淚水。我說:「實際上我就想能有一張簽證。可我……」

  她搖了搖頭,但是我從她的雙眼明顯地看到了兩星小火花。她說:「簽證是我們身體之外的一種生物,我們看不見它,它也看不見我們,但是一旦爬進我們的身體,它就能改變我們的膚色,我們的性格,它還能改變一個人的靈魂。你知道嗎?新加坡把我們這些從中國來的女人叫做小龍女,小龍女就是妓女。但是我想,只要成為有錢人,只要換了身份不回去,被叫做什麼又有什麼妨礙呢?只是當一些女人真的實現了她們的夢想成為有錢人或者成為這裡的老婆時,別人也就忘了她們曾是小龍女,久而久之,就連她們自己本人,也真的認為她們不再是中國人了。」

  過了一會,她站住,定定地望著我,我清晰地看見了滾動在她臉頰上的淚水。

  「我就是想做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想體會一下這樣的感覺。」

  我突然緊緊抓住芬的一隻手,她的手和我的手是一樣的冷。

  她又說道:「你會不會笑話我?」

  我說我和她一樣,即使曾經是小龍女,只要可以不回去,只要成為有錢人,被叫做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說完,我們手握著手,就這樣順著堤岸走看,海上水濛濛一片,雨絲無聲地落著。芬繼續說:「真想在這裡長久地住下去,再不回去,即使回去,也只是衣錦還鄉,小住幾日而已。在親朋好友的眼裡我永遠是一個神話,一個公主,即使他們常年見不到我,但他們知道我在新加坡,是在一個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度裡,他們的心裡就會很溫暖,就會像有一縷陽光在始終照耀著。真不想讓他們失望啊。我們在這裡失去尊嚴就是要在那邊得到更多的尊重。」

  我們相互依偎著走了很遠。這時,她問:「你看見前面有一張綠色的長椅嗎?」

  藉著飄渺的燈光,我看到果真有一張長椅坐落在一片樹陰中。到那兒,我剛要坐下,芬又說道:「你聽見沒有,好像有腳步聲。」

  說著,她以警覺的目光環顧著四周。我側耳細聽,然後告訴她,那是樹林裡烏鴉的咕咕聲。

  「你肯定嗎?」

  「肯定。」

  我又惑然地望著她。只見她伸出胳膊把身上的白裙子脫到椅子上,然後解開胸罩,褪去內褲。她說:「快,游泳去。」

  我雖然不會游泳,但也學著她的樣子,也脫得光光的。

  於是我們一起向海邊跑去。雨絲直接落在身上有點冷。在我伸出腳去試海水時,芬早已浸在海裡向深處游去。

  我把臉埋在冰涼而鹹澀的海水裡,憂傷淒涼的感覺一下又揪住了我的心。我向前走去,趕上了芬。海水高及我的胸部。我看見芬仰在海面上,眼睛睜得很大,兩隻圓潤而蒼白的乳房飄在水面上若隱若現。我恐怖地盯著她,就像不認識她一樣。是的,我從不認識她,從未見過她,我不知道她是誰,我也不認識我自己。我的全身光光的,從頭到腳,沒有一絲遮掩,就像我剛剛來到這個人世間一樣。我驚恐地望著四周茫茫的水域。

  我欲繼續向前走去。芬突然從海面上直起身子,說道:「前方是陡坡,不能再走了。」

  「為什麼會有陡坡?「

  「上次我一個人來時差點翻了,幸好我會游泳。」

  「可即使面前是深淵,我也不能回頭啊。」

  芬聽出了我絕望無比的感情,走過來摟住我的肩。

  「雖然我不能回頭了,可你知道嗎?我現在還特別懷念我所在的報社給我分的一間房。雖然它在一個筒子樓裡,房間很窄很暗,我的床不得不是個窄窄的鋼絲床,但是我把它佈置得非常有氛圍,牆上掛有我美院朋友送來的各種藝術品,有牛頭人面像,有京劇臉譜,還有許多仿凡。高的油畫,其中有《向日葵》。你知道《向日葵》嗎?」

  「當然知道。」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那黃黃的色彩使我的屋子一下子變明亮了。世界上總有一種光是為我們而準備的,我真不希望它們熄滅啊。」

  芬盯著暗淡的天空,似乎想起了她自己。她又離開我緩緩地游著,一邊說:「在沒有出國之前,我在上海一所大學當老師,雖然我沒有房子,可住在集體宿舍裡每天也很輕鬆。」

  她見我一個勁地打著寒顫,便說:「海裡面暖和。」

  「我已找不到一個暖和的地方了,我不知道哪是門哪是牆,亦或全都是牆,沒有門了。」

  「你不是還有爸爸嗎?」芬說,聲音輕飄飄的,在水面上漾開去。當它抵達我的耳邊時,熄滅的燈剎時亮了,我彷彿一下找到了出口。我望著無垠的大海,心想我只要對哪個人存有希望,那個人就一定會給我希望的。無論如何,明天將是一個新的開始。我把臉整個地埋進去。我要在這充滿著鹽和海藻氣息的海水裡,靜靜地舔著創傷,籌劃反攻良策。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租麥太太家的房間嗎?我就是想認識她家的男人,我想認識他們,給他們沖咖啡,切蛋糕,陪他們說話,陪他們笑。不過我現在再不想過這種生活了。」

  芬從水裡站起來,頭髮上立即有無數個小溪在流淌。

  「你是因為恨麥太太?」

  「恨?」她走到我面前,透過黯淡的光線向我凝視,「不恨,恰恰相反,我非常感激她。她畢竟給我帶來了好機會。

  我不想過這種日子是因為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

  「不過說實話,麥太太有時是個很好的人。」

  「可是她憑什麼來幫我呢?我給她的房租又不高。」

  「你有一個好爸爸。否則她怎麼會把你從機場上帶回家來?她和私炎一起做生意,想利用你爸爸。」

  「可即使有好爸爸不是還是讓私炎給騙了?」

  「難道你沒有騙別人嗎?」芬說了這一句,這使我渾身在一剎那火燒火燎起來。

  「你和私炎吹了,也許還能碰上另一個人。對了,她說今晚有宴會!」

  「今天晚上?」我大驚失色。

  我水漉漉地往岸上衝,雙手摀住頭,完了完了。

  「才九點鐘,也許還能趕上。」芬從後面追過來,但她一下又彎下腰蹲在地上。

  「怎麼了?」我扭過頭去,只見月光浮在她的裸體上,映照出她一張正忍受疼痛的軀體。我一時不知所措,想去拉她,但她已站起身來,白慘慘的臉向我一笑。

  我趕緊往身上套衣服,看她恢復原樣,對她的憤恨又湧上心頭。也許她假意和我做朋友,是要我延誤今晚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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