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路上,麥太太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蹺起一隻閃亮的黃色的尖頭皮鞋,她把頭靠在椅背上,長長舒出一口氣,重又陷入迷離恍惚的狀態。車快速地飛著,我像一隻沒有殼的裸露的蝸牛,顫然地縮在一旁,這就是新加坡嗎?這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呢?一瞬間只覺所有的摩天大樓恍如活的生物蠕動著,斜斜地傾著身子,好像一根根細高的棍子要往路面打過來。偶爾在大廈與大廈之間的縫隙裡,看到光亮的草坪,那光也一根一根地豎著。我不禁渾身冒出一股汗,被汗水德濕的絲裙緊緊貼在胸脯上。這樣乾淨的地方恐怕連小偷都不會有一個,我感歎道。這時不知從哪傳出了響亮的「當當」的鐘聲,使正睡著的麥太太立即向前傾過身子,看了看腕上的表:「都十二點了。」
鐘聲停了,卻模糊地傳來一陣歌聲,像一塊潔白的紗巾在夜風中顫動。我問麥太太這是什麼聲音。
「那歌聲麼?是馬來人的回教堂裡發出的禱告聲,他們在感謝他們的真主阿拉,你看,只要天上有明月,祈禱聲就不會斷。」
麥太太順手指過去。我看到天邊掛著一輪圓月,像是一隻眼睛在懇切地尋找她的另一隻眼睛。我把臉貼在窗口上,企圖從一片傾斜的建築物中尋出哪一座是正在祈禱的回教堂。車開得太快太不費力了,而那聲音猶如在空中盤旋的大鳥落下的陰影,把我們密密地罩在其中。
2
不久,麥太太用那雙淡黃色的皮鞋把我引到一座大廈中的門前。她在開門的一剎那,臉色越發蒼白。而一股撲鼻的怪味迎面襲來,這是什麼味道?再看,門裡面有一男一女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吃著什麼東西。他們怔住了,顯然沒有料到有人會突然進來。只見那女人約莫三十多歲,有著黝黑的膚色和一雙深陷進去的眼睛。她連忙放下手中的一團白色的東西,一頭長長的黑髮順著遮住了臉。她在用英文跟麥太太講著什麼,表情慌裡慌張。麥太太也用英文嘰嘰咕咕地一長串,隨後那女人掃了身邊的男人一眼。這個男人和她一樣的黑,鬈曲的頭髮密密地覆蓋在頭頂上。他站起來畏縮著身子挨著我們身邊走了。
「一不在家,傭人就把男人帶進家來,還吃榴蓮。」麥太太對我說,又轉過頭以一種極度厭惡的表情對著那女人。女人趕快收拾起桌上的東西,桌上是幾大塊厚厚的瓜皮,其中一個瓜皮裡還留有白白圓圓的呈顆粒狀的果實。滿屋子裡的怪味就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彷彿是蔥在陽光的曝曬下發出的腐爛的怪味,它穿透一切物體飄散著,催人欲吐。
麥太太放下手中的皮箱,來不及把皮鞋換成拖鞋,就邁著細碎的步子直奔窗口,欲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她一邊口中喃喃:「太難聞了,一生最不能聞的就是這種味道,我要打死她去。」
這當口,那女人已收拾起所有的東西,趁麥太太開窗的工夫溜走了,在關門的一剎那,那張臉對著我伸了伸舌頭。
夜風吹進來,撩起麥太太頓後的頭髮,露出細嫩的顏色。我忍不住摀住鼻子,說:「確實難聞。」
「那你完了,一定是留不住了還要回到中國去。」她冷不丁地說了這一句才去換拖鞋,在靠牆的鞋架上取出一雙粉色的換在腳上。而她的眼睛仍然望著我說道,「榴蓮榴蓮,就是流連忘返,忘了你的過去而永遠留在這裡。來,你也來換雙拖鞋。」
我鬆開手,陰鬱起來,心裡暗暗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能喜歡這種味道。我從我的箱裡面取出了一雙紅色的硬邦邦的拖鞋,一看就是中國貨。
這時麥太太以檢查審視的目光看著客廳,生怕哪個地方遺留下一塊榴蓮或是它的皮來。但是那怪味依然執拗地充滿了整個空間。客廳很大,四周是深黃色的牆紙,地上鋪著雪白的小塊磁磚。一套黑色沙發倚著靠北的一堵牆,牆的正中間是一幅很大的照片,裡面有一美麗女人披著白紗,手拿一把紅扇,嘴巴圓圓的正對著前方的天空歌唱。我不禁走過去仰望著。
麥太太也走過來,把她的影影綽綽的輪廓投射在牆上。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認不出了嗎?這是我年輕時唱《蝴蝶夫人》的劇照,正在唱《晴日》。」
「您唱《蝴蝶夫人》?」我不勝驚異,一剎那,望著她的面孔,我忽然明白我為什麼一見她就對她迷惑不解的緣由,似乎在那候機室裡,在飛機上,僅有我和這位婦人面對著面,只因這蒼白的面貌中有一種獨特的個人印象。我再向她望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襲白色的睡袍,站在客廳外向我招手。
我忙不迭地跟在她後面,像跟著一團虛幻的影子。走過客廳便是餐廳。長形的餐桌上放著一瓶五顏六色的花。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幾乎掩去了一半的花瓶。我禁不住停下腳步,湊過眼睛仔細看著。金黃色裡面隱著綠圖紋,瓶口精緻地滾上了一層金邊。麥太太在一旁說:「這是我花了三千塊錢從中國買來的。」
「是唐三彩嗎?」
麥太太笑著搖搖頭。我便跟著她來到另一間房。房的正中央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
「這是我的琴房。」
我看著鋼琴,彷彿和一個什麼人撞了滿懷,我又想起懸掛著的《蝴蝶夫人》,這一切包括那張蒼白的臉,似乎都構成了一張蜘蛛網把我擒在其中。
我的腳底下是一層軟綿的藍色地毯,牆的四周同樣被黃色牆紙包裹著。一側是一排書架,裡面放滿密密麻麻的書,另一側是一張長長的黑沙發。在黑沙發的上方,端端正正掛著一個鏡框,裡面有一個半身男人,四十多歲,眼睛很細,下頜寬大,他的手指間夾著一根香煙。我定定看著,彷彿還能感覺那浮起的裊裊輕煙。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張遺像,是一個空洞的軀殼。我走過去。果然麥太太在一邊說:「這是我過世的丈夫,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活著的時候,是一個國會議員。」
麥太太領著我來到窗前,順手打開窗子,白色的窗帷便在夜風中微微拂動。而在遠處是密集的華燈,雖然天上有圓圓大大的月亮,但沒有幽柔的月光,沒有月光給人造成的奇異的感覺,好像它們尚未到達地面時,那絢麗的華燈便像水一樣把它們無情地淹沒了。整個街道通體透亮,像一條銀質的河流緩緩飄浮。麥太太和我一起向窗外看去。
「這是新加坡最好的一個區,是第九區,和李光耀一個區,你看到了嗎,那邊就是新加坡最繁華的地段叫烏節路。」
我只有發出「啊啊」的驚歎聲。從窗口下方還傳來劈劈啪啪的鼓動翅膀的聲音,大概是一些鳥類,一邊飛,一邊咕鳴著。這時麥太太轉過頭望著我,微笑著說:「讓你睡在那張沙發上,你介意嗎?」
我和她一起向那張黑沙發上看去。
「其實很多人都想睡我的沙發呢,我說很貴,他們說不論怎麼貴,就喜歡睡在這裡,但我覺得他們太市儈。我願意租給你,每月也就五百塊好了。這是最便宜的價了。」
我心裡一驚:原來還要收錢啊。再看麥太太,她已邁著細碎的步子輕輕走到了門邊,又回頭說道:「我看你還拿著書,你愛看書,看普契尼,我願意有書卷氣的人住在這裡。」
接著她又說道:「芬住的那間房很小,每個月還八百塊呢。」
我連忙說可以,笑容掛在臉上卻有些窘迫。
「你餓不餓?」她又回身補一句。
「那……你的傭人住在哪?」我問。
「她從不在這住,每天只管過來幹活。」
我搖搖頭說不餓。她出去了。我失魂落魄地沉沉地坐在沙發上,思量起前前後後來。五百塊坡幣,換成人民幣是多少呢?假如今天沒有碰上麥太太,而是跟了周先生走,會是什麼情景呢?
我的目光又停在了那張遺像上,他也盯著我,彷彿驚詫我這個外來的入侵者。我又站起身,用手指輕拂著鋼琴,琴聲像閃在我心頭的光,一會兒便黯淡下去了。遠處的燈依然飄搖著,像是許多個女子伸出細長的手臂輕輕扭動,彷彿正向夜空索要著什麼。這時我聽見有人在悄聲說話,如同颯颯作聲的樹葉在不安地飛動。我屏住呼吸,周圍復歸靜謐。但馬上聲音又響起了。這回我明白是麥太太在外間打電話。那盡量壓抑的低語就像怕我聽見似的。
我想知道些什麼,但是說話聲徹底消失了,四周充滿了詭秘的不寧氣息。我貼著門的臉竟聞到了地毯陳年的酸味,彷彿上面充滿了青苔。
我出去拿來了我的行李,關了燈,在沙發上躺下來。很久很久,一直睡不著,眼睛一直睜著,裡面充滿了極度的惶惑。外面的鳥兒依然鳴叫著,聲音裡明顯有些焦躁,彷彿是一些迷路的鳥找不著歸巢。遠處的燈光從窗口無聲無息地洩進來,照亮了散發出青苔的潮濕的空氣。一絲榴蓮的氣息游浮著,這使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可遏止的飢餓。在飛機上我幾乎什麼都沒有吃。我坐起來,聆聽著四周。沒有一絲聲息。
我估摸著麥太太在她的房裡睡了。我想去她的廚房找點吃的,但如果被她發現怎麼辦?想到這,我的心情沉重起來,還是不吃吧。
可我實在是餓,便忍不住輕輕打開門,赤著腳走出來。
藉著對面樓群的燈光,很快找到了白色的廚房。廚房長長的,很大,裡面並排放著兩個大冰箱。我打開其中一個,這時忽然聽見外面客廳的門開了,射進一縷很強的光,但隨即消失了,門又輕輕關上。我嚇得躲在冰箱後面,支起耳朵聽,一雙腳正躡手躡腳地走進一個房間。我悄悄探過頭,看到那是一個女孩的修長的身影。這大概就是麥太太所說的芬吧?
我毫不延遲地從冰箱裡取出一小塊麵包,然後又貓一樣地逃回自己的房間。
3
第二天早晨,從客廳裡傳來輕輕的擦洗聲,廚房裡的水也以極弱的聲音汩汩響著,大概麥太太尚未起床,就連女傭走路時的聲音也盡量壓抑著。陽光從窗外斜斜地伸展過來,印在靠門的一側牆上,黃黃的一片,忽然,窗外的時鐘在打點,響了十下。「啊,十點了。」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時間的流逝突然使我心亂如麻。我又一眼看見了那架鋼琴,那深沉的黑色把我的影子清晰地收了進去,我看到我自己浮在半空中,散漫的頭髮虛飄飄的——「每個月五百塊,人民幣究竟是多少呢?」
我站起身,推開衛生間的門,一個女人正在刷牙,從對面鏡子裡只看到她嘴旁泛起的白沫,裡面露出粉紅色光澤的齒齦。她吃驚地盯住我,使我感到窘迫。我走進門裡對她說:我是麥太太的一個……朋友。
她點點頭,把目光收回去,然後漱了口洗了臉。她穿了一件半長的小睡衣,身材又高批又丰韻,一雙白淨的小手正往臉上抹著什麼。我驚異地看到那臉上除了有一雙清亮的大眼睛和小巧的嘴巴之外,還有一個圓潤的閃著亮光的額頭。
假如說在新加坡沒有看到月光,那麼在她身上在她臉上我感覺到了奇異的夢幻一般的光彩。
我像個小學生一樣張皇失措。而她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我一眼。她不斷地用手搓著臉面,淡薄的乳汁像一縷輕煙若隱若現。這時窗外響起了鳥鳴聲。我沒話找話說:「這兒還有小鳥呢。」
「那只是烏鴉。」她說。
「烏鴉。」我重複著說了一遍,但心裡有些疑慮。在我的印象裡烏鴉的聲音是一把雪亮的刀子猛地在空中劈下去,而我現在所聽到的卻是那麼柔和,像兩個糾纏在一起的難解難分的你情我愛。我來到窗前,向外探出身子,一股悶熱的空氣迎面撲來。我左右看看,除了白色的牆壁外,什麼也沒看見。
待我從窗前返回時,芬出去了。我站在那裡,全身竟有失魂落魄的感覺。我站在芬剛才的位置上朝鏡中望去,我審視著自己,隱隱地覺得一種壓力。我想,當我和她在一起時,男人會先看誰呢?是她?還是我?我手忙腳亂地洗漱一番,又在臉上塗些粉脂,便站在芬的門前,這裡躺臥著幾線色彩柔和的陽光,潔白的地磚涼滋滋的。我心裡思忖,她在裡面正做什麼?究竟有怎樣的生活?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都見過什麼?她在和哪些男人交往?這時廚房裡的女人手裡拿著拖把,探出頭向我看來。
芬打開了門。
「你能帶我去換坡幣,」我說,聲音變得很不自然,「然後再帶我去我的學校嗎?」
她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又一次向我投來驚奇的目光。
我也知道這很唐突,也沒有理由,便靦腆怯生地看著她,聞著她身上的香水味。這是一種飄忽不定、難以名狀的幽香。
「你來這兒讀書?你的經紀人呢?」
「沒有聯繫上。不過前些天他給我寄簽證時說,至於我的手續,他都在學校辦妥了。」
「你是什麼學校?」她又問道。
我說了個英文名。她歎了一聲說:「那是和我一個學校呢。」
說著,她縮回身,把門掩了掩。她和我是一個學校,使我突然覺得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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