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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新加坡沒有冬天,但和許多地方一樣有梅雨季節。雨一點點落著,像無數張小嘴在說話,像那天站在海邊的她。她緩緩地走著,說著,聲音夾在雨絲裡如同一條顫動的飄帶。

  當她說到這兒時,她就哭了。

  「你知道嗎?新加坡把我們這些中國來的女人都叫做小龍女。小龍女是什麼人呢?小龍女就是妓女。不過我想,只要成為有錢人,只要換了身份不回來,被叫做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

  「……唉,只是當一些女人真的實現了她們的夢想,變成了有錢人,或者成了新加坡人的老婆時,別人也就忘了她們曾經是小龍女。久而久之,就連她們自己本人,也真的認為她們不再是了。」

  她轉過頭定定地望著我,又說道:「我就是想成為這樣的女人,你不會笑話我吧?」

  我抓住她冰涼的手,告訴她我也和她一樣,即使曾經是小龍女,但無論被叫做什麼,都並不妨礙。

  如今梅雨又下起來了,海邊再沒有了她。她去了哪裡無人知曉。有人說她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回中國。那麼在中國某個城市的角落,她還記得那些丟失在梅雨裡的聲音嗎?還有她的哭泣,還有緊緊握住她的我的手。

  有人說,像我們這樣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糟最壞的女人。

  是的,確實,還有誰比我們更壞呢?我們與你們不同,與你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們很壞。有些女人變壞是被社會壓的,被生存逼的,她們本來都是好女人,而我們從一生下來就是壞女人,糟女人,有時我們也想說我們變壞變糟是因為這個社會,但無論如何還是說不出口,我們不好意思這樣說。我們就是天生的壞女人,但是我們這樣的壞女人卻又渴望世界上的花能為自己開放,我們每日每夜地這樣渴望著,哪怕僅僅是一朵,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藍色的……

  實際上,世界上的任何一朵花也都不會為我們而開放的。

  那時我們不知道這些。

  三年前的一個秋日上午,在北京電報局裡,我握住電話,怯怯地告訴我的經紀人周某我晚上十點到。他問你的票是哪家航空公司的,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又怎麼去接你……他的聲音異常寒冷,如同冬天裡被白霜遮掩的小草。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想把票翻出來看,不料包是劣質品,拉鏈卡住了。繼而想到這是昂貴的國際長途,我便慌忙放下了電話。走到門外,心裡寒酸得不行。確實,連哪家航空公司都不知道。可他如果不接我,我怎麼辦?在那邊我不僅不認識人,口袋裡也並沒有多少錢,就連夜裡做夢都夢見自己哭泣著徘徊在一個旅店旁。

  望著明晃晃的藍天,我拎著紅皮箱只好上路了。

  一路上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我的過去是一盤隔夜的剩菜,再沒什麼可留戀的了,即使是三年後的今天我還是這麼認為。

  三年後的今天,對我來說有些不尋常,我望著不斷落下的梅雨,第一次發現這樣的細雨也是發著光的,只是過於微弱,顏色過於淺談,在四周暗淡的空氣中,似有無數奄奄一息的螢火蟲在悄然彷惶,發出簌簌的歎息之聲。

  這就是我們這些女人的哭聲。這種聲音對於我們這個世界是不是一種災難呢?不得而知。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發著螢光的充滿著慾望卻又不無淒慘的哭聲,這個世界才變得如此複雜和美妙。


2


  那個秋日的上午,我拎著紅皮箱,來到首都機場某地下候機室裡。塵土般的陰暗的氣流立即拂面而來。雖然屋頂上也是有一盞黃色的燈泡,但那只是夏夜將要凋謝的玫瑰。裡面有許多人,某一個角落處正放著電視。窗外的汽笛聲和飛機的嗡嗡聲,夾雜在室內的嘈雜聲中,像一團亂麻在空氣中悠然旋蕩。我低著頭向前走著,對一個膽怯的人來說,候機室設在地下,猶如在他的前方設下了陷阱。

  我穿過人群,想找一個偏僻的位置。我看見在放置電視機的左側有一個空位,便向那兒走去。挨著那空位的是兩個女人,她們正頭挨著頭竊竊私語,當看見我時便迅速交換了眼神,止住話頭沉默了。我把紅皮箱放在腳旁。紅皮箱裡是些隨身物品,梳子,磁帶,擦臉油,衣服,還有幾本隨時用來消遣的書。

  我從箱子裡取出其中一本書,一邊又看了看我的鄰座。

  我知道年輕女孩總是一些老女人的敵人,而佔著優勢的我,總想看看她們的表情。我悄悄地打量她們,她們都是已四十出頭的女人,穿得都很隨便,也許是旅行的疲憊,兩張臉上都帶著明顯的黃色的倦怠。屋頂上照射出的光射在她們的臉上,投下了淡綠色的病態的影子。在這影子中,她們的眼睛裡充滿了煩躁,那是秋天長了刺的籬笆,我只消看一眼,就有一種被刺的感覺。緊挨著我的這一位,著一件綠色T恤和棕色仔褲,偏瘦,一頭短髮緊緊貼在頭皮上,知道我在看她,居然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想與我保持著更遠一些的距離。

  我無辜地坐著,再次環顧大廳,電視裡發出的光線使我感到前方只是一片混飩。我低下頭看書,書上的字就像屏住氣息的孤獨的動物,碎然使我感到親切,彷彿只有這些動物永遠與我無怨無仇,我隨時可在它們身上尋找慰藉。這是一本有關作曲家普契尼的書,我從沒把它看完過。當看到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每天在子夜時分去看大海這一段時,我不禁微微笑了起來。子夜時分的大海是什麼樣子?

  這時兩個女人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一個抱怨說這趟旅行不愉快,到處那麼髒,去商店買東西找回的零錢根本不敢要,公共廁所也沒有門。

  「但是現在來了很多小龍女,這比戰爭更可怕,她們不是把我們的飯碗砸了,就是把我們的老公搶了。」那個瘦的幽幽地說。說完之後,發現我在聽,便又盯了我一眼。

  我打了個寒顫,隨即移動了一下身體,也盡量離她們遠一些。不知為什麼,我對她們有些害怕,剛才莫名地滋生出的優勢又莫名地離去。小龍女是些什麼人呢?我抬起頭來,這時,一陣寒顫又通過了我的全身……就在剛才,我的目光隨意掃向前方時,那兒混飩的一片中,在上百張因為等待而顯得無聊的面孔裡,有一張蒼白的臉,一張上了年紀的臉,帶著不可捉摸的神色正盯住我。我不知道這張臉究竟在人群的什麼方位。我想再看一下,但是很快,我的眼前又是混飩一片,心裡思忖起剛才的印象:那是不是一個幻覺?

  瘦女人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小龍女們像一塊塊糖粘在男人身上,想拿都拿不下來。」

  「現在移民廳不是對她們有了許多限制了嗎?現在她們能拿上簽證已經不那麼容易了。」另一個說。

  「昨天我先生來電話,說是一個小龍女殺了人,你知不知道?」

  「真的?」

  猛然間只覺小雨靠集。殺了人?為什麼要殺人?怎麼會殺人?而誰是小龍女?我咳了一聲,引得兩個女人把吃驚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我低下頭去,兩頰熱熱的。

  我顧不得她們又在說些什麼了。此刻就想像我書中的主人公那樣躲避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偷偷逃出這個陷阱,在子夜時分到達某一海濱……那時的海面在月光下悄然發亮,滲透出青銅一樣的色彩。

  我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在這個候機室裡,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心平靜了下來。我忘了那兩個女人而彷彿真的沐浴在一片冷冷的月色中。

  但是一張蒼白的臉,浮出了海面,那臉上有潮濕的霧氣凝固不動,使我看不清楚,而那神秘的眼神似乎又是我所熟悉的,這使我又寒顫了一下,很快,我又看不見它了。


3


  當我和人們通過一個管道走上飛機時,我的眼睛像兩隻害怕的小鳥時啄著那張蒼白的面孔,它浮在我的後面,離我很遠。我不時轉過頭去。她穿了件絲的用薄薄料子做成的西裝,大紅顏色裡摻夾著黃和藍這兩種突出的色彩,五官看不清楚,額頭閃著亮,臉部輪廓呈橢圓形。她正倒過臉去貼著窗口向外看,那微微上揚的脖子在幾根由寶石鑲嵌的閃閃發光的項鏈的映照下,似乎藏匿著幾絲寒氣。她是誰?是新加坡人嗎?她究竟有什麼使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她的臉為什麼會出奇地蒼白?

  我看到坐在她身邊的是一位年輕的男性旅客。望著她的臉,我突然甦醒過來,站起身,順著過道走過去。四下裡也突然變得靜悄悄的,大家都默默盯著我,只聽到我的長裙子像樹葉一樣颯颯作響。我恍溜走著,像在密林深處迷失路途時戰戰兢兢的心情,低著頭,手裡還提著那本書,忽而產生一種錯覺,似乎在座無虛席的機艙內,我變成了懸掛著的電影屏幕,我不斷飄動著,像一個曖昧的亡靈。我忍住了幾乎想回頭的慾望,終於來到那個年輕人身邊,對他小聲說了句什麼,他便客氣而大方地和我互換了位置。

  婦人依然對著窗外,眼皮耷拉著,像是在睡覺。她全然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我坐在她身旁,待旅客們驚訝的目光逐漸變得平談時,我打開手中的書看了起來。

  但是看似平靜的我,想著隨之而來的殘酷的任務,內心在一次一次戰慄。我又心懷鬼胎地朝四周看了看,生怕剛才候機室的那兩個女人神秘地藏在離我不遠的某個地方。即使她們不再說什麼,但一接觸到她們的眼神和她們散發出的秋天籬笆的氣息,那種莫名的羞臊感就會傳遍我的全身。我又瞄了瞄身邊的那個人,她依然一動不動,保持著原來的姿態,顯然她有些疲憊。她五十出頭,鼻子不大,嘴唇較薄,窗外的光線在她額頭上印出明亮的斑點。在她微微上揚的角度中,那尖長的下頜似乎在無限地向前伸延著。我低下頭一邊看書,一邊聽著她微微的喘息聲,彷彿從那兒傳來一股霧氣滲透在我與她之間。這種霧氣有一瞬間突然使我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新近的狀態和過去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我又像是在上午的電報局裡,又像是仍站在講台上講課,也像是在剛才的候機室裡聽著那兩個女人可怕的說話聲……

  這時,身邊突然發出聲音:「啊……」

  我遽然驚醒,手中的書滑落到地上。我帶著恐懼彎下腰一邊撿書,一邊看到她對著我目光炯炯,一副單刀直人的樣子,我甚至覺得那眼神裡有一種近乎嘲弄的神情,好像她剛才根本就沒有睡覺,她似乎還聽到我和那個小伙子請求對換的談話。我侷促地說:「剛才坐錯了位置。」

  我的臉熱烘烘的,只感到她仍以剛才的目光仔細看我,從頭到腳地打量、瑞祥和審視。我穿了一件絲質的淡黃色長裙,長得幾乎蓋住了我的腳面。我還在頭上包裹了一塊同樣顏色的絲巾。據說那邊的男人非常喜歡這種具有風情的打扮。也許正是這塊絲巾,她問:「你是中國人嗎?」

  我朝她點點頭。瞬間幾絲譏諷的意味像一層煙霧掠過她的眼球。……我的臉更燙了。為了掩蓋我的可笑,我對她說:「前年我隨我父親去了一趟東歐,我很喜歡沙特阿拉伯人的扮相,以後只要出門,我都包著這塊頭巾。」

  我竟然提到了我的父親。他是誰?我心裡驚恐著。

  她依然困惑地盯著我。我又說道:「其實我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這樣似乎安全一些。」

  「但這樣會讓別人覺得不安全,你看當你全身只剩一雙眼睛時,這眼睛就顯得可怕,裡面似乎還藏著另外一種東西,這我在候機室裡就注意到了。」

  我再一次漲紅臉,她的臉也微微紅了起來,又縮了縮了肩膀,搖晃著似的笑起來,頸上的珠鏈閃現起無限的光華。

  「那裡……藏的是什麼?」我囁嚅著,不禁有些心虛,手心裡也沁出汗。

  「確切地說不上來。」她的笑在擴展到某一角度便收住了,也許出於禮貌,她又補充道,「當然你的眼睛很清澈,很美。」

  飛機發出沉悶的嗡嗡聲,前方那無聲的電視正放著一個有關警察的喜劇故事,戴著耳機的旅客一邊看一邊笑。

  餐車順著過道推來了。她要了一杯咖啡,我把書塞到一旁,要了杯礦泉水,手裡握著,水中偶爾映出的我的臉色是那麼荒蕪與頹敗。我暗暗思忖著她話語的含義。我的眼睛怎麼了?為什麼只有中國女人才會有她所說的那種東西?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一時,兩人都不說話,或者都在考慮什麼樣的詞語能通往彼此內心的道路。一條陰暗的皺紋橫擱在她的額上。

  她注意到了我塞在一旁的書,順手拿了起來,隨即臉上出現驚訝的表情。

  「普契尼?你學的是音樂?」

  「不,我學的中文,在一家報紙當記者,但喜歡普契尼。」

  我喝了一口水。

  「這次會新加坡是不是採訪?」她把書放到我的手上。

  「我是去讀書,學英文,以前在大學裡不好好學,我爸爸說現在這個時代連大街上的狗都在講英文。」

  「那你住在哪?」

  她的聲音枯葉一般,但落在我的心上卻有千斤重。我微微低下頭,心中再次感受著我的經紀人從電話裡向我侵襲而來的寒意。他會接我嗎?

  她詢問似的望著我。我再次聽到了她微微的喘息聲。沉默的幾秒鐘裡,像陷入了無底的沼澤。我放下水杯,突然緋紅了臉,對她說:「我爸爸這個人不但不管我,還不許我告訴別人我在新加坡。那些人都是他的客戶,他怕他們因為照顧我而又反過去再麻煩地。實際上我也不需要。」

  說完,臉上現出不滿的樣子。一會兒又朝她苦笑了一下,以觀察剛才一席話在她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效果。

  「那你爸爸一定是個高干了?」她問,聲音顯很平淡,她又轉過臉去看窗外。

  我也朝那裡看去,透過斑駁的光影和浮動的雲塊,我想我離我的父親是否越來越近了?我親眼看見他的軀體化為一股濃煙,從煙囪裡縷縷飄去,和天空化為一體。那麼他現在看見我了嗎?

  身邊的婦人又回過頭來,以揣度的目光盯了我一眼,同時又揚起頭將那尖長的下頜無限止地向前伸延過去。

  「他也可以算叫高干吧,」我望著那下頜,也揚起頭,平淡而又沉著地說道,「可正因為這樣,做子女的都倒了大霉,不許這樣,不許那樣,連去新加坡都要偷偷摸摸的。」

  「偷偷摸摸的?」

  「中國一直在反腐敗。不過,我不用靠他不是也照樣來到了新加坡?即使那邊沒有人接,我就先住一晚酒店,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說完,我又不屑地「哼」了一下。

  她沒有回答,卻盯著我,彷彿在考慮我每一個字的可靠性。

  「那你的爸爸是做什麼的?」

  我依然盯著窗外,只聽我的聲音像一根飄帶在空氣中悠悠忽忽的,像蛇在舞蹈。

  「他專門管進出口生意,這些年幹得很不錯,中央對他挺滿意的,幹得不錯主要是因為他的廉政。你看廉政這兩個字是不是很可笑?」

  她沒說話,只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笑了。

  「不過我現在倒真像個孤兒,一切都得靠自己。」

  「靠自己沒有什麼不好,你知道嗎,幾十年前我剛去新加坡時也都是靠自己。新加坡和別的國家不一樣,和美國。

  加拿大、澳大利亞都不一樣,那是個花園城市,開滿了鮮花,有一種花很特別,叫胡姬花。「

  「胡姬花?」

  「對,是我們的國花,很像中國北方的馬蘭花。我的童年就是在開滿馬蘭花的地方度過的,那時我母親總教我唱一首歌: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們在講話,請你快開花。她說,只要馬蘭花一開,你要什麼它就會給你什麼。所以到了新加坡,你就唱胡姬花胡姬花,它也會為你開放的,哪怕僅僅是一朵。」

  「胡姬花,胡姬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們在講話,請你快開花。」我說著,不加掩飾地快活地笑起來。

  「當然這只是一種美好的願望,現在移民廳對中國去的學生非常嚴厲,能拿上簽證很難。你到了那邊靠什麼來維持生活?」

  「可能還得讓我爸爸寄。不過我是想找一份教中文的職業。」

  「教中文?現在新加坡人材濟濟,前幾年從中國要了許多人,你好像是來晚了。而且這是一個英文社會,雖然是由華人領導的,不過,」說到這裡她又笑起來,「我想胡姬花是會為你開放的。」

  「為什麼?」

  「因為你有一個好爸爸。」

  面對她做如此解釋,我咬了咬嘴唇,整個胸腔莫名地陰鬱起來,就像有什麼穿過了我的全身,冰涼冰涼的。這時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道:「一定會有機會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隻新加坡人的手,雖然皮膚裡隱約藏著些斑點,但指甲潔淨,光亮,輪廓的曲線非常柔和。在中指和無名指上分別戴著鑽戒和紅寶石戒,使這隻手充滿了光彩和支配力量,我悄悄在上面捏了捏,彷彿那兒集中了我所有的渴望與夢想。


4


  夜晚降臨了。當我壯著膽子和她隨著旅客走進新加坡機場時,我就像是一個演戲的演員走下舞台來到觀眾中間。我向四下望去,但是機場裡就像有無數個鎂光鏡向我撲撲閃動起耀眼的光。我想起兒時在小禮堂看完電影全場驟然燈亮的情景,猛烈得像雪崩。我膽怯地看著四周,它是美婦的一件由無數珍珠鑽石金子銀子組成的睡袍,而這睡飽彷彿承受不了這許多的光終於燃燒起來。我就在這燃燒的睡袍裡走著,不知道該往哪兒看,只覺雙腿有些虛幻,根本就落不到地上。一個月前,或是幾天前,甚至就在幾分鐘之前,這一切還是些空想,現在好像還是空想,而在這空想的背後,那可怕的特質馬上就會被我揭示了。這時我一抬頭,在四面八方的如鏡的鑽石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我又驚又喜。在那閃出的反光中,我發現我的眼睛在睫毛的襯托下,又黑又亮,那神情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我到了新加坡,到了新加坡。」我的腿不再顫抖了,我到底來到了這塊土地,我本以為我根本不可能。我微微瞇起眼睛。過去所有的不快都隱沒在光的背後了,我和它們以及所有的仇人將一刀兩斷,就連經紀人帶給我的寒冷也被這塊耀眼而猛烈的光融化了。

  但是當我和我身邊的婦人通過海關繼續向前走時,大老遠我就看見迎機的人群中,有一塊牌子非常明顯,上面寫著某某小姐。舉著牌子的是一個男人,正揮動著長大的胳膊。

  他身穿一件淡藍色條紋的襯衫,領口敞開著,上面架著一張灰暗的病態的長方臉,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他莫不就是我的經紀人周某?在這一片光的海洋裡,他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截乾枯的樹枝,如同他在電話裡傳給我的聲音。

  但我沒有在他面前停住,而是擦過他的身體和我的同伴一直向前走。我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等待我的是什麼。

  在機場外面,面對前方燈火閃爍的炎熱的夜晚,面對身邊的婦人,我覺得那麼寒冷。我再次感到了那電影屏幕的飄動,似乎我就是我自己的裸露的亡靈。我感到這亡靈內在的一種東西,從朦朧不安寧的夜晚冒出來。

  「您能告訴我這裡哪個酒店比較合適我?」我鼓起勇氣說。

  她來回走了兩步,回過頭望著我。那瞳眸裡明顯地照見閃現在我眼裡的光華。

  「你還真的打算去住酒店?」

  「先住一晚,明天再說吧,我的行李也只是一個小皮箱,這麼拎著很方便。」

  她沉吟了一會兒,像在思索什麼,好給我一個她印象中不錯的一旅店名稱。我的心猛地發起抖來。旅客不斷從身邊穿梭,捲起一陣陣蒸發似的熱風。

  「去我家吧。」她說。

  「去你家?」我驚訝道,臉一下火燒起來。

  「我家裡還有一個從中國來的女孩,叫芬,也在這裡讀書。你就叫我麥太太吧。」

  「可是,可是,」我嘟噥道,「這不太好吧?」

  麥太太笑起來,露出細密的牙,在夜晚燈火的映照下,閃爍出漂白的光。望著她真誠的的表情,我臉上的灼熱擴展到全身,像是真的回到了子夜時分的海邊。於是我也沒有顧上朝機場裡接我的經紀人周某看一看,就跟著麥太太上了一輛紅色出租車,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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