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面很熱,正午的陽光噴射出強烈的光線。我在芬的身旁怯怯地走著,又回過頭去看我們剛從裡面走出的大廈。那是一座漆著乳白顏色的樓,高得目不極涯。我轉過頭向前看去,雖然我知道我已真的來到新加坡,但全身充塞著如履薄冰的顫顫然的感覺,就像自己正追逐著一個如蛇的幻象,它的輪廓是模糊的,色澤不分明,在沒有弄清楚之前,它隨時都會猛地咬我一口。
我和芬來到一條馬路旁。這條路並不寬,青灰色的路面微微隆起,像一條安靜的長龍蜿蜒伸向遠處,寫有英文名的彩色路標默默佇立,陽光透過路旁濃密交織著的榕樹斑駁地灑在路上。四周地面起伏不平,如同被風吹起的麥浪,也如女人彎曲優美的形體,光彩照人,並且沒有一絲雜質,乾淨得可以用舌頭去舔。我再次想到,在這兒,怎麼可能有小偷呢?
我們走到一個車亭裡,亭的上端是一排嶄新提亮的電扇,從那兒吹出來的風使我和芬的頭髮高高揚起。我笑著對芬說:「要是在中國,早就揪下來了。」
芬沒有回答,而是轉頭去看身邊站著的人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那兒僅站著一對正竊竊私語的印度情侶。她又放了心地默默盯著路面,那漂亮的臉蛋上,所有的表情彷彿被什麼都抹掉了似的,冷冰冰,像一副面具。風不斷撩起她的頭髮露出細嫩的白頸。
我也不說話了,扭過頭再次向那對情侶望去,那女人外披一件紅黃相間的紗,裡面有一截白白的肚皮裸露在外面。
那肚皮厚厚的,肥肥的,像豬的肚子,我不知道印度男人為什麼就喜歡這一截肉,就像我不知道此刻的芬為什麼會不高興一樣。
一輛紅色的公共汽車緩緩行駛過來。車上沒什麼人。芬幫我往售票箱裡放了零錢,然後一直走到最後的位置上坐下。我挨著她,看著她顯出茫然失落的樣子,感到沒趣極了。我越過她的側影看著路邊的精緻而又小巧的樓房,記得我在七歲那年自己獨個兒去看了一場電影。看著看著,便睡著了,後來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小禮堂裡。我醒來之後,沒有哭,只是在黑暗中摸索著出口。我現在是不是又回到了那個小禮堂裡?
「你不要光看那些景色,不就是些高樓大廈?你要記住我們出了家門是往哪走,這車是朝哪個方向開,移民廳在哪裡,我們的學校又在什麼方位,往後你可得經常和這些地方打交道。」芬突然說道,臉色也紅潤起來。
我害怕地點頭,那外面一座又一座紅色或黃色的建築物彷彿都是一些陌生的夢幻,我沒法用手指去觸去感覺,我就坐在這裡,在車上,此外我一無所知,如同一件舊衣服上掉下的紐扣,怎麼樣都不能與另一件相諧和。這時,芬從包裡取出一黑色筆記本,翻開在某一頁,看著。我斜過眼去,看到那是記賬單,排了一長溜:去公共廁所一毛錢,買一個麵包六毛錢,一頓午餐四塊錢,車票二塊五,共計消費七塊二,折合人民幣為四十元。
上廁所還要記,我感到好笑。只見芬又翻了一頁,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發現我在看,便又迅速合上了本子,沉思地盯著窗外。我問:「你喜歡新加坡嗎?」
她把本子放進包裡,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回答說:「在這裡花費很大。不過花的每一分錢我都要把它掙回來。」
「這裡的錢是不是很好掙?我們能不能在這長久地住下來?」我問道,語氣有些迫不及待。
芬又轉過頭看窗外,沒有回答。一會兒她說:「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她繼續向窗外看去。我又一次盯著她那圓潤的額頭,心裡想,她為什麼不喜歡?她不喜歡又來這幹什麼?她肯定是在裝,她肯定是和我一樣,來到這裡就是想取得個長期居住證,然後不慌不忙地悠閒地在這塊乾淨而文明的土地上度過一生。乾淨而文明?是的,就連這公共汽車都像是一頭通人性的靜悄的水牛在無聲地滑行。車裡面也靜極了,人們穿著得體的衣服有秩有序地上下車。
下了車,來到一個叫「珍珠坊」的商業區。芬帶我來到一條滿是店舖的街道上。這些店舖全都並排擠在一起,密密麻麻,那些稍高的店舖彷彿是被擠瘦了,懸吊在那裡。在其中的一個店舖裡,一個面部很黑的印度男人坐在又寬又高的櫃台裡,看到我們進來,便拿輕薄的眼光盯著芬。芬用英語和他咕噥了什麼,隨即芬又把我帶出來,到了另一家。那兒同樣是個印度人,不過也許是菲律賓人或馬來人,都一樣的黑。芬跟他說了幾句,然後回過頭對我說:「這家比較公道,把你的錢拿出來吧。」
我所有的積蓄就是八千元人民幣。我把它們從隨身挎的包裡掏出來顫巍巍地遞給芬。她吃驚地問道:「你就這點?」
我絆紅了臉,但強硬著說:「我那紅皮箱裡還有。」
從小屋裡出來時,我手上有了一千八百多元的坡幣,薄薄幾張,捏在手裡輕飄飄的,只消幾絲輕風就能吹走。我問芬夠我花多少天。
「也許就一個月吧。」
我再次紅了臉。我不知道芬有沒有看見。看見了,她的目光裡會不會出現某種鄙夷的神色?我把剛才坐車時她幫我墊的零錢還給她之後,再不敢看她,只有怯怯地跟著她走。我想了想,這一千八百元,確實只夠一個月,房費五百,學費五百,還得吃飯,坐車,再省也不會省出錢了。這時,芬熟練地把我帶到一個叫「華沙」的快餐店裡。
這個快餐店很大,是在一個商場的地下。廳的四周全是攤擋。每個櫃台前放著各種各樣的某,印度、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甚至包括韓國、日本的應有盡有。我們在人群中一個一個巡視過去,然後在一個中餐攤位前停住。芬要了一份紅燒排骨,四塊錢。我看到一種細細的有食指長短的綠色蔬菜,便問芬這是什麼。芬說這是「女人的手指」,英文叫「Ladi'S Fingle」。我又細細看了看標籤,兩塊錢一份,便指定要這個。店主看我這樣畏畏縮縮,猶猶豫豫,覺察到我是一個新來的中國人,於是用勺子勺了一點點。芬說:「她這份太少了。」
「想吃多一點就多一點錢嘛,很簡單。」店主說得理直氣壯。
我扯了扯芬的衣服,快快走到餐位上。芬鬱悶地吃著,看也不看我。我覺得自己有些丟臉,便只管低著頭。芬突然問道:「你和麥太太是朋友?」
我不知所指地抬起頭,考慮著該怎樣回答。這時,走來一個圓臉龐的姑娘,好像二十才出頭。她端著一個餐盤用另一隻手拍了拍芬。看到她,芬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潔白的細碎的牙,眼睛也跟著瞇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芬的笑容。
那女孩穿著一件藍布連衣裙,頭髮上別著一隻米色的髮夾,皮膚很白,手指上塗著不同顏色的指甲油。我盯著她的手看了一會兒。她已坐下來,和芬低聲說著什麼話,彷彿怕誰聽到似的。我意識到她們不把聲音提高,不讓別人聽見,是因為她們那一口普通話,這很容易看出她們的身份,即她們是中國人。
芬轉頭對我說:「她是從湖南來的,跟你一個班。待會兒你就跟她一起去學校。」
我朝那女孩點點頭,而似乎終於可以擺脫了我。芬輕輕地吁出一口氣。我默默吃著,看她倆又壓低聲音的模樣,忍不住說道:「那些人不也說華文嗎?」
「不一樣,」芬的嘴角浮起一絲譏笑,說道,「他們是新加坡人,會說ENGLISH。」
2
學校是在一座灰色大廈的頂層。我們的教室是一間僅三十平米的房間。從窗子裡向外看去,似乎我們就直接飄浮在這塊土地的上空。新入學的男女有二十多個,來自中國、日本、泰國和台灣。年齡最小的十三歲,最大的四十歲,儘管是第一次坐在這個教室裡,按口音他們很快便形成上海幫,福建幫。我不知道我應該在哪個幫,便和湖南的女孩坐在一起。
「你是幹什麼的?」她問。
「記者。」我忽兒把視線投向前方投影一樣的黑板上。
「你是說記者?在報社裡?」她不相信。
我沒有說話。
「有那麼好的職業為什麼還要出來,我是在一個公司裡實在混不下去了,才想來新加坡。」
「跟你一樣,我也是混不下去了。」我笑了一下,不禁喜歡起這個女孩來,「想結婚卻沒房子,等有了房子,和男朋友又吹了。」
她吃吃笑了,似乎從這簡短的話中聽到了一個完整而有趣的故事。她又問這故事是不是講了很多遍了,我回答說這是第一次。
「可你剛來,不知道,在這裡更加慘,這兒是一個更深更黑的窟窿,掉得進來,爬不出去。」
她的聲音輕輕的,口氣極輕鬆。我的背上冷颼颼的,我說你說得太可怕了,大不了回國。
「難道回國不是跟死一樣麼?你知道FACE這首歌嗎?
黑人唱的,他們說一個人的面孔代表了一個人的命,眼睛鼻子嘴就像天堂和地獄,誰也別欺騙誰。「
我回眸望著她。她看到我直勾勾的眼睛,改口道:「不過你認識麥太太也許還是有點辦法的。」
「你也知道麥太太?」
「不認識,聽別人說她的交際很寬,要認識她也並不那麼容易啊。而我,你看,」她伸出她的十指,「這上面什麼顏色都有,藍的,綠的,黑的,白的,這十種顏色代表了我的一個週期,我每天都過著不同的生活。我哪配得上去認識像麥太太這樣的人,因為她肯定不喜歡塗這種指甲的人。」
我沉思地把目光落在窗外蘑菇一樣的雲朵上,想著昨天在飛機上那異樣的蒼白和那無限上升的下頜——對我來說,這些似乎是她的全部存在。
湖南女孩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用另一個手指著前方左角的一個男生的背影。
「你看,那人過去在國內是個小有名氣的歌詞作者,剛來時血氣方剛,見人就笑,人長得也俊,愛唱歌,現在半年過去了,不說臉色灰暗了許多,似乎連個子也矮了。」
我看了看那曬黑了的柔韌的脖頸,問道:「他到新加坡來幹什麼?」
「是啊,我也在納悶,男的來這幹什麼呢?」
這時,一個英國姑娘快步走了進來,站在講台上,微笑著,用藍玻璃一樣的眼睛在我們臉上一個一個望起來。
「我希望你們能有一個英文名,」她用英文說道,「現在從前排開始,說給我聽。」
於是滿教室裡響起了「曼麗、彼得、愛米、絲格麗特……」的聲音。
輪到那個歌詞作者時,他說:「我叫安小旗。」他把「安小旗」這幾個字說得怪腔怪調,聽起來也好像是英文名,惹得湖南女孩哈哈大笑。安小旗回過頭來,吃驚地望著我。他也許以為是我在笑。我低下了頭,發現那人的眼睛很小,但黑溜溜的,發出刀子一樣的光。
湖南女孩說她本來就叫Taxi.「你是出租汽車?」我問。
「我是用出租汽車來觀察新加坡。」她又笑了。
我想起了兒時讀過的一本書,書中主人公小哈克把偷來的一件裙子穿在身上裝扮成女孩。這個女孩叫海倫。於是我把這名字告訴了老師。
「海倫。」Taxi叫了我一聲。我覺得滑稽,便笑起來,看來要讓我記住我是海倫還需要時間。
我向Taxi打聽芬,她說過去我們坐一張桌子,就像現在我跟你一樣,她已升中班了。
「那你為什麼要插這個新生班?」
她摀住嘴笑了,又擺開她的雙手,低聲說:「又不是真的來學習的。我想,要不了多久,芬也會自動回到這個班,這個班的學習多輕鬆啊。」
3
傍晚,我站在麥太太家的客廳裡,裡面寂靜無聲,整個屋子處於停滯狀態。女傭也不知哪去了。屋子裡似乎依然飄浮著榴蓮的怪味,我使勁吸了吸鼻子,為什麼我就不能喜歡這種味道?窗外遠處的樓群正靜止地筆直聳立在沐浴西邊暗薄的餘輝裡。我站在《蝴蝶夫人》下面,仰視她,心裡思忖她到底是誰。一陣微風吹過來,飄忽在那劇照上,那包裹在軀體上的裙子似乎在飄動,臉上的笑也隱蔽到深處。我竟害怕起來。也許從一開始,從在候機室裡見到她的一剎那間,我便有了恐懼顫然的感覺。我久久地望著,彷彿真的看見了蝴蝶夫人前方的碧藍的大海。她的日復一日望著大海的眼睛,也被染成了藍色的。在大海深處,那只載著悲劇的船來了,裡面裝著的不是她的情人,而是死亡。
四周已沉到黑暗裡,我在黑暗中摸索起來。我拿不準麥太太的房間在哪裡,但是憑感覺好像是走廊盡頭的那一間。
因為即使在外形上也能看出那是最大的一個房間。我踮著腳尖,手觸著冰涼的把手,輕輕旋開去。我又摸索著牆壁,找著了按鈕,亮了燈。
我屏住氣一動不動地向裡看去。這屋子又大又亮,屋頂呈尖拱形,亮光就是從尖頂噴射下來的,直逼下面寬大的木床,而使兩邊靠牆的衣櫃梳妝台清楚地分為一半暗淡,一半明亮,彷彿一邊是陽光,一邊是月光。屋子盡頭有扇門洞開著,裡面大概是衛生間,隱隱約約看那兒的鏡台上放著零碎的化妝用品,一股淡淡的香水氣息迎面撲來。
我走進去,腳底下是淡褐色的木地板。我輕輕坐在床上,仰望著頭頂上發光的三角體。我又起身去撫摸麥太太每天都撫摸過的衣櫃。她的氣息彷彿還留在上面,清晰可辨。
我把衣櫃挨個打開,目光像鳥雀一樣在裡面跳躍著,叮啄著,裡面幾乎都是從法國和意大利買來的時裝。我呆呆地看著,竟冥想自己就是這些衣服的主人。確實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多好看的時裝。
在這些時裝中,有一件咖啡色的長裙,裙裾一直拖到了下面的板層上。我用手指順著領口劃下去,水一樣的絲料便輕輕顫動起來,好像這是一個活的生物,一個活的形象,是真實和虛幻、影子和光芒合在一起的一個幻象,甚至看到了曾被它包裹的軀體,隱約露在外面光滑的胳膊和吹浮在上面的氣息。我不禁把臉貼在上面,想像自己穿著它將會是什麼感覺。這麼一想,一陣恐懼猛地襲上心頭,越來越強烈,漸漸演化為一種無法抗拒的慾望。衣服的光澤雖然褪了色,但是那年代久遠的人形象一個人的亡魂牢牢地佔據了我的心靈。
4
樓群、街道、行人甚至是周圍的空氣都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冷冷的盔甲——那種讓人害怕的無法穿透的陌生。四下裡的燈光恍如田野的麥浪,也像是深夜的狗吠,不知是誰先叫了一聲,眾多的吠聲立即遙相呼應起來。正穿梭的從兩邊街道的無計其數的行人,男人似乎都一律穿著白襯衫,領口上吊著細長的領帶,女人都是短裙短髮。他們的臉在閃爍的燈光下猶如飄動的白紙。表情似乎也被機器規定好,都是統一的平靜和淡漠,好像他們過著同樣的生活,想著同樣的心思。我穿上那件咖啡色長裙也夾雜在其中,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可笑。這衣服根本就不適合在大街上行走,它莊嚴得僅限於一些宴會。我的臉熱臊臊的。
我狡猾地從華麗的燈光下拐進了一個僻靜的小路,這裡幾乎沒什麼人。而深宅長巷又都好像一個人的貼身內衣,散發出這個城市的獨特體香。道路在我腳下伸展開去,境蜒曲折。兩旁長滿了小樹,我小心地避開一根根低垂搖曳的樹枝。但是越往深處,心裡漸漸地惶惑起來。因為我沒有一個明確的去處,我只想到一個什麼地方去。到什麼地方?身上的長裙像一個蜘蛛吐出的細絲把我懸掛在半空中。但即使是在夢中,一種清晰的無著無落的痛楚還是襲上了全身。
我低著頭踽踽獨行,沒有注意到天上的烏雲一直徘徊不去,空氣也異常悶熱。當我抬起頭時,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座砌著圍牆的宅院,那裡燈光密集,有嘈雜的人群,還有隱隱的哭泣聲。我側耳細聽起來,雙腳不禁向那兒走去。
也許是吵架的,還有一幫人在努力調解,就像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一樣。但還沒等我走近透過圍牆的大門,我便看到了許許多多用鮮花做成的花圈。是在辦喪事。可惜了這些花兒,我想。裡面有一張很大的台子,台子中間是一個靈位,恍惚的燈光下,我看見一年輕男人的照片鑲在一個木框裡掛在上面。這是個怎樣的男子?為什麼會英年早逝?十多個身穿袈裟的道人一邊打著鑼鼓,一邊喃喃誦經,以超度亡靈。台子的後面是主屋,哭聲似乎就是從那傳出來的,聲音很乾燥,是一種沒有了淚水的女人的聲音,從嗓子裡空洞地穿過。這就是新加坡人的哭聲?似乎和我們中國人的哭聲也無二樣,都是經過了稀釋的一種悲傷。我凝神聽著,那聲音恍如從黑暗裡射出來的幾絲光束,慘淡地映照著圍牆外的小巷。台子的前面,即這個圍牆裡的場地上,擺滿了椅子和桌子,就像一個餐廳一樣,人們喝著飲料,吃著糕點,一邊正談論著什麼。
等我看清了這一切之後,我發現自己立在圍牆門口的樣子非常不合適。於是我折回身,準備從來時的路再走回去。
這時,一輛深色的車慢慢停泊過來,從裡面立即走出四五個穿著黑西服的男人,這使我一下驚呆了,就好像看到了黑手黨一樣。為首的那個也瞠目地望著我,在地上投下他一團濃重的黑影。
我也看著他,我發現他就像是從三十年代香港電影裡走下來的,皮膚光滑,隱隱地透著亮,兩隻丹鳳眼黑黑的,眼角處微微上翹,彷彿是一組和聲,意猶未盡。那嘴唇線條優美,好像也著了色一樣,微微地呈現出淡褐色。我不禁怔住了。雖然青春在那臉上早已流失,但是舊時男子的風韻使我像一根柔軟的水草整個地飄浮起來。
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和身邊的人一同過去了。他們是來弔喪的。望著他們的背影,我像掉了魂一樣傷感起來。他是誰?他究竟是誰?他是從前的人還是現在的人?抑或帶了一副假面具只是淡淡的一具形體,沒有思想,也沒有呼吸。
可是我與他又有什麼關係?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這時身後有人在叫「哈羅」。我回過頭去,正是那個人,他在對我說「哈羅」。
我站住了。他微笑著用英文說了句什麼。我搖搖頭,他又改用中文問:「你是不是死者的朋友?」
「不,我只是路過這兒。」我的臉突然緋紅一片,低垂著目光,不敢朝他看。我身上的咖啡色長裙幾乎拖到了地上。
「你要不要進來看一看?」他饒有興趣地說,「是一個中國女子殺死了他。」
我思索著,好像在哪聽說過此事,便在記憶裡尋覓起來。我困惑地望著他,我想問問他那個小龍女為什麼要殺人。我剛要張嘴,話未出口,這時在我當頭的樹上有一隻烏鴉在啼鳴。我便用目光在樹叢中尋找。我看到他和我一樣也仰起了頭。忽然,許多只烏鴉撲稜撲稜從樹上飛起來,大叫著,掠過頭頂,向著寬廣灰暗的空中飛去。
「要下雨了,進來吧。」
門楣很低,我略微低著頭隨他走過去。我們在一個光線稍暗的桌子旁坐下。一瞬間,那張發出絲光的臉上浮起了平和而又略顯無奈的表情,而在這表情後面似乎隱藏著一種非同尋常的東西,這使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問道:「你是中國人?」
「難道我臉上有標記嗎?「我微笑起來。
「對,眼神不一樣。」他直言不諱地說道。
我低下頭去,我想起了在飛機上麥太太對我的眼睛的評價。我的眼睛究竟怎麼了?這時有人在叫他,他抬起身子擺了擺手,示意對方等一會兒。我看到他那平和的神態後面夾雜著焦躁不安的神情,便問:「殺人的真是一個中國女人?」
「是啊,這幾天全新加坡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哩。」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和你一樣。」
我全身一顫,心裡思忖他這句話的用意。我盯著他的臉,問:「我是什麼樣?」
「很可愛,也很漂亮。」
「殺了人還可愛嗎?」
他沉思著,用胳膊支在桌子上,將手托住頭,先前浮現在臉上的光彩消失了,似乎眼睛也開始閃爍出如水的光。
「她哪裡會殺人,我瞭解她,肯定她是不會殺人的。我要跟律師說,要不,她不是被判處死刑,就是終身監禁。」
我轉頭去望台上的放有遺像的靈位。各種花香味夾雜在一起和這幽柔的燈光混合著,使人隱隱聞到一股屍體的味道。這時雨下起來了。透過雨絲,他也向靈台看去,從他黯淡的眼中投出一道難以形容的眼光。深沉的而又朦朧的眼光把別人看不見的那個不幸的女人的命運全部看了去。我默默低下頭,幽暗的投影落在桌子上。
「不知怎麼,你使我想起了什麼人,」他突然說道,「也許是你身上的衣服。這是你的衣服嗎?」
我一驚,全身就像遭到了突如其來的一律。我身上的絲綢一剎那在那忽然亮得邪惡的燈光下波光粼粼。
「穿在你身上確實很美,但是總覺得在哪兒見過,這樣的款式,這樣的色澤,是三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前?反正很久了,有惚如隔世的感覺。」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在我聽來卻是那麼可怕。
「三十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呢。」我鎮定地說,忽而又格格地笑起來。
聽到我的笑聲,他好像清醒了一樣,便以深邃陰鬱的目光詢問似的望著我說:「你來新加坡是幹什麼的?」
我倒過頭在考慮用詞。一隻被淋濕的烏鴉發出哀唳的叫聲。就在這時,剛才那個人又招呼他了。他立即起身,也沒顧上看我一眼,便自個走開了。
過了十多分鐘,他還沒有回來。我悵悵地坐著,待外面的雨一停,便起身走了。
5
整個房子裡靜悄一片,我躲在琴房裡一邊脫衣服,一邊僥倖著麥太太還沒有回來。正當我要把衣服送還她的衣櫃時,瞬間我把它穿上了身——也許麥太太沒有那麼快回來,我想。我來到洗漱室裡,從牆上明亮的鏡子裡深情地望著自己。我又用手把額前的頭髮掠向腦後,心想,正是這衣服,那個男人才會驚詫地盯住我。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我怔怔地望著裙子,彷彿那上面落滿了他的印記——他的臉,他的聲音。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倉促之間我退回我的房間,脫下裙子塞進紅皮箱裡。
我打開門,面前站著麥太太,只見她穿了一件大花連衣裙,向我說道:「你怎麼不穿衣服?這是你的習慣麼?趕快穿上,有客人。」
「客人?男客還是女客?」我精心換上那件我喜歡的淡黃色長裙,又在臉上撲了些白粉。我沒有穿那雙笨笨的拖鞋,而是套上一雙透明絲襪,便輕盈地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沙發上坐著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芬坐在一張深紅色的木椅上,雙眼透出漆黑的水光。麥太太則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正說著什麼。看到我去,男人便朝我看來。我剛要向他露出嫣笑,麥太太說道:「趕快給我們泡一壺茶來,中國茶。」
「不,不用了,喝這咖啡就行。」男人說。
女傭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她拘謹地盯著麥太太。麥太太把她拉過來,聞了聞她身上的衣服,說:「怎麼還有股榴蓮味?」
她把她推開去又向我們補充道:「我一不在家她就溜出去找男朋友。」忽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這位是我剛認識的小姐,叫什麼來著?」
「海倫。」我突然漲紅臉,期期艾艾地回答道。我怎麼就變成了海倫了呢?但這兩個字似乎又把我過去的一切沖刷得乾乾淨淨,我已是另一個人了。
麥太太移了移身體,示意我坐到她身邊來。但是我看到芬的旁邊還有一張椅子,便走過去坐下,那個男人正好在我的對面。他約莫三十五歲,穿著一件白襯衣,上面打了一條黑色領帶,臉龐有些小,但五官端正,嘴角微微上翹,眼睛看起來又黑又大,似乎裡面還閃著光。我竭力想把他從那無計其數的臉如白紙的行人中區別開來。麥太太在一旁說:「這是李先生,叫私炎。」
他向我客氣地笑了一下,又繼續和芬低聲交談著什麼。
芬披著長髮,說話時低垂眼簾。我又一次聞到她身上的那股香水味,暗暗辨別著,突然覺得那是玫瑰和梔子花混合的氣息。
麥太太打斷他們的交談,說:「她是嬌小姐,從沒出過門,做父母的肯定不放心。」光線印在那一張一合的嘴上,好像一不留神就有個魔鬼從那兒跳出來,果真那魔鬼出來了。我看到了那雙發出綠光的眼睛。
「給他們打電話了嗎?如果沒有就在我這兒打好了。」
她從茶几上把一架紅色電話機向我面前推了推,這時私炎和芬不說話了。我希望他們繼續交談,別這樣和麥太太一起用一種嚇人的目光盯著我。
周圍靜靜的,一陣微風從窗子裡再次吹拂起牆上的《蝴蝶夫人》。
我說:「明天我用磁卡打,用您的電話似乎不太合適。」
說著我朝牆上的畫看去。那是一隻臨死的蝴蝶。我說:「人在很年輕的時候死,這死亡本身就是一種美,對嗎?」
我望著那男人,他的臉顫慄了一下,然後問我:「你也喜歡音樂?」
還未等我作出反應,麥太太搶先說道:「這有什麼奇怪。在中國,大街上都是搞音樂的人。」她把臉轉向我,說,「你們國家有個挺著名的男高音叫什麼來著,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他也想來新加坡,所以每次見我都喊我麥媽媽。那一米八的個子,連我聽著都不好意思。」
我的臉火辣辣的,低下頭去看那紅色的電話機。我用眼睛又瞟了瞟芬,同樣作為中國人,她會不會也覺得難為情?
只見她又低下頭和私炎熟稔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好像和警察、驗屍有關。
「私炎的弟弟前天被人殺了。他弟弟是做電腦的,技術非常好,在一個大公司裡很受重用,」麥太太向我這樣解釋道,「結果呢,他那個從中國來的女朋友為了想獲得居住證,逼著他跟她結婚。可是婚姻這種東西哪有強求得的,那女的看他不願意,就用槍打死了他。」
我驚訝地朝李私炎看去,他已不和芬講話,而是沉默地望著面前喝了一半的咖啡。我覺得自己剛才對於死亡的話顯然冒犯了他,便安慰他道:「不過,那個女人好像不是故意的,她不會殺人。」
一剎那間,他瞪大了眼睛,臉漲紅起來,額上鼓起明顯的陰暗的青筋。他看著我,氣惱地問:「你是聽誰說的?是誰?誰?」他的眼光像一道明亮的閃電,聲音顯出他的心完全碎了。這使我嚇一跳,好像平靜的河面上突然起了颶風。「一個人在另一個人毫無防備之時拿槍射中他的心臟,難道不是蓄意謀殺?這是明擺著的一場兇殺。我如果知道是誰在說那些不負責任的話,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饒恕他。」
麥太太說:「你放心,她一定會得到懲罰。」
「懲罰又怎麼樣?她的命抵得上我弟弟的命?」私炎低沉地像要哭泣似的說道,「我弟弟從小學習就好,母親特地把他送到美國讀大學,讀研究生,回到新加坡還不到三年。今年才二十五歲,夠年輕了吧?」
我沉默地聽著,只覺自己狼狽至極。
「那個女的現在在哪裡?」芬問。
「還能去哪裡,警察局裡。」麥太太又搶著回答道,停了停她又說道,「不過,人剛死時,陰魂是不散的。我先生去世那會兒,我整天哭哭啼啼,有一次一個學生給我拍了張像,我就坐在我的床上。照片衝出來一看,我身邊還有一個模糊的人形,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
芬在一旁一把抱住私炎的胳膊,嚇得臉色蒼白,那雙白色的玉手緊緊拽著他的肩。私炎伸出胳膊拍了拍她的手,向她投去溫存的一眼,歎息著說:「我真希望他也能夠有靈魂,讓我再看一看他。」
6
把他送走之後,我在廚房裡沖洗著杯子,發出嘩嘩的聲音。麥太太走進來對我說:「李先生也許會幫你許多忙。」
我點點頭,又一邊把餐檯上的碗碟都拿過來洗。
「你爸爸是在北京外貿局?」
我墓地又一次漲紅臉,恍惚地點了點頭。
「最近我在中國聯繫的一批小商品,現在正卡在那裡呢。」
我把水龍頭關緊,霎時一片寂靜。我避開她的目光,說:「我會跟我爸爸說的,這你放心,但是他最近正忙著去美國的事,等他從美國回來再說,好不好?」
「他去美國要多長時間?」
「得一個月。」
我心裡暗想:一個月裡,我的情況會不會發生變化?麥太太走出去後,芬把兩張椅子折疊好,放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她問:「你在琴房裡那張遺像下睡覺,怕嗎?」
「不怕,好像我總能跟死人和平相處。」
「那麼跟活人呢?」
「一般情況下,我和我周圍的人都感到很愉快。」我笑道。
「不過今晚上私炎額上的青筋直到走都沒消掉。後來他一句話都不說了,你沒發現嗎?」
「他不是一直在跟你講話嗎?至於我說錯話,在於我這人頭腦比較簡單,也沒什麼經歷。」
「你沒有經歷?沒經歷來新加坡幹什麼?」
「學英文。」
「是嗎?」
她的語氣裡含有嘲弄的意味。我又看了她一眼,但馬上閃開去,實際上彼此都看出對方心裡的隱秘。我走到廚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對她說:「和你一樣,實際上我也並不喜歡這個地方,只是想在語言方面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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