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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上 作者:蔣光慈


  那一年下學期,我們的寄宿舍被學校派到一個尼姑庵裡。莫斯科的教堂很多,其數目我雖然沒有調查過,但我聽人家說,有一千餘個。革命前,這些上帝的住所——教堂——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也就同中國共和未成立以前的廟宇一樣,可是到了革命後,因為無神論者當權,這些教堂也就大減其尊嚴了。本來異教徒是禁止進教堂的,而我們現在這些無神論者把尼姑庵一部分的房子佔住了做寄宿舍,並且時常見著了庵內的尼姑或聖像時,還要你我說笑幾句,一點兒也不表示恭敬的態度,這真教所謂「上帝」者難以忍受了。

  我們的尼姑庵臨著特威爾斯加牙大街,房屋很多,院內也很寬綽,並有許多樹木,簡直可以當作一個小花園。每天清早起來,或無事的時候,我總要在院內來迴繞幾個圈子,散散步。尼姑約有四十餘人,一律穿一身黑的衣服,頭上圍披著黑巾,只露一個臉出來,其中大半都是面孔黃瘦,形容憔悴的;見著她們時,我常起一種悲哀的感覺。可是也有幾個年紀輕些,好看一點的,因之我們同學中欲吊她們膀子的,大約也不乏其人。有一次晚上,我從外邊走進院內,恰遇一個同學與一個二十幾歲的尼姑,立在一株大樹底下,對立著說笑著,他們一見著我,即時就避開了。我當時很懊悔自己不應擾亂他人的興趣,又想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這又何必……」從此我格外謹慎,縱不能成全他人的好事,但也不應妨害他人的好事!況且尼姑她們是何等的不自由,枯寂,悲哀……

  恰好這一天晚上八點鐘的時候,下了大雪;天氣非常之冷,與我同寢室的是三個人——一個波斯人,一個高麗人,還有一位中國人C君。我們寢室內沒有當差的,如掃地和燒爐子等等的事情,都是我們自己做,實是實行勞動主義呢。這一天晚上既然很冷,我們就大家一齊動手,把爐子燒起;燃料是俄國特有的一種白楊樹,白楊樹塊非常容易燃燒,火力也非常之大。爐子燒著了之後,我們大家就圍坐起來,閒談起來。我們也就如其他少年人一樣,只要幾個人坐在一塊,沒有不談起女人的:「比得,你看安娜好不好?」「我今天在街上遇著了一位姑娘真是美貌!啊!她那一雙明珠似的眼睛。」「你娶過親沒有?」「我知道你愛上那一位了。」「唉!娶老婆也好也不好!」「……」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大半談的都是關於女人的事情。那一位波斯同學說得最起勁,口裡說著,手腳動著,就同得著了什麼寶物似的。可是這一位高而同學總是默默地不肯多說話,並且他每逢聽到人家談到戀愛的事情,臉上常現出一種悲慼的表情,有時眼珠竟會濕了起來。我常常問他:「你有什麼傷心的事麼?」他或強笑著不答,或說一句「沒有什麼傷心的事情」。他雖然不願意真確地對我說,但我總感覺他有傷心的事情,他的心靈有很大的傷痕。

  這位高麗同學名字叫李孟漢,是一個將過二十歲的美少年。他實在帶有幾分女性,同人說話時,臉是常常要紅起來的;我時常同他說笑,在同學面前,我時常說他是我的老婆。當我說他是我的老婆時,他總是笑一笑,臉發一發紅,但不生氣,也不咒罵。我或者有點侮慢他,但我總喜歡他,愛與他親近——就彷彿他的幾分女性能給我一些愉快似的。同時,我又十分地敬重他,因為他很用功,很大量,很沉默,有許多為我所不及的地方。他不討厭我,有時他對我的態度,竟能使我隱隱發生安慰的感覺。

  我們圍爐談話,波斯同學——他的名字叫蘇丹撒得——首先提議,以為我們大家今晚應將自己的戀愛史敘述出來,每人都應當赤裸裸地,不應有絲毫的瞞藏。這時C君出去找朋友去了。大家要求我先說,這實在把我為難住了。我說我沒有戀愛過,無從說起。可是蘇丹撒得說:「不行!不行!維嘉,你莫要撒謊!你這樣漂亮的少年,難道說你在中國沒有愛過女人,或被女人愛過?況且你又是詩人,詩人最愛的是女人,而女人也愛好詩人。李孟漢,你說是不是呢?」他向著李孟漢說,李孟漢但笑而不答,於是又轉臉向著我說,「你說!你說!撒謊是不行的!」我弄得沒有辦法,不說罷,他們是不依我的;說罷,我本沒有有趣味的戀愛史,又怎麼說起呢?不得已,我只得撒謊了,只得隨嘴亂謅了。我說,我當做學生會會長的時候,有許多女學生寫信給我,說我如何如何地有作為,文章做的是如何如何地好;其中有一個女學生長得非常之美麗,曾屢次要求我愛她,但我當時是一個白癡,竟辜負了她對於我的愛情。我說,我有一次在輪船上遇著一個安琪兒一般的姑娘,她的美貌簡直是難以用言語形容出來;我想盡方法,結果與她親近了,談話了;她是一個極美麗而有知識的姑娘;在談話中,我感覺得她對我表示很溫柔的同情。我說至此,蘇丹撒得興奮起來了,便笑著說:

  「這位美麗的姑娘是愛上你的了。你真是幸福的人啊!但是後來呢?」

  「後來?後來,唉!結果不……不大好……」

  「為什麼呢?」蘇丹撒得很驚異地說,「難道她不愛你……」

  「不,不是!我是一個蠢人。」

  「維嘉!你說你是一個蠢人,這使我不能相信。」

  「蘇丹撒得!你聽我說了之後,你就曉得我蠢不蠢了。我倆在輪船上倚著欄杆,談得真是合意。我敢說一句,她對於我實在發生了愛苗,而我呢,自不待信。誰知後來船到岸的時候,她被她的哥哥匆匆忙忙地催著上岸,我竟忘記了問她的住址和通信處——我倆就這樣地分別了。你們看,我到底蠢不蠢呢?我害了一些時相思病,但是,沒有辦法。……」

  「啊!可惜!可惜!真正地可惜!」蘇丹撒得說著,同時也唏噓著,似覺向我表示很沉痛的同情的樣子。但李孟漢這時似覺別有所思,沉默著,不注意我倆的談話。

  「你現在一言不發的,又想到什麼事情了?」我面對著李孟漢說,「我現在將我的戀愛史已經說完了,該臨到你頭上了罷。我總感覺你的心靈深處有什麼大悲哀的樣子,但你從未說出過;現在請你說給我們聽聽罷。我的愛,我的李孟漢(我時常這樣地稱呼他)!否則,我不饒恕你。」他兩眼只是望著我,一聲也不響,我又重複一遍說:「我已經說完了,現在該你說了,我的愛,你曉得麼?」

  李孟漢歎了一口氣,把頭低了,發出很低的,而且令人覺得是一種極悲哀的聲音:

  「你們真要我說,我就說。我想,我在戀愛的國度裡,算是一個最悲哀的人了!」

  「那末,就請你今晚將自己的悲哀說與我們聽聽,」蘇丹撒得插著說。

  「今年三月間,我得著確信,是一個自漢城逃跑來俄的高麗人告訴我的:我的愛,我的可憐的她,在悲哀的高麗的都城中,被日不人囚死在監獄裡了。」李孟漢說著,幾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哎喲!這是何等的悲哀啊!」蘇丹撒得很驚歎地說。但我這時一聲不響,找不出話來說。「但是因為什麼罪過呢,李孟漢?」

  「什麼罪過?蘇丹撒得,你怕不知我們高麗的情形罷。我們高麗自從被日本侵吞之後,高麗的人民,唉!可憐啊!終日在水深火熱之中,終日在日本人幾千斤重的壓迫之下過生活。什麼罪過不罪過,只要你不甘屈服,只要你不恭順日本人,就是大罪過,就是要被殺頭收監的。日本人視一條高麗人的性命好像是一隻雞的性命,要殺便殺,有罪過或無罪過是不問的。可憐我的她,我的雲姑,不料也被萬惡的日本人虐待死了!……」

  李孟漢說著,悲不可仰;此時我心中頓覺有無限的難過。大家沉默了幾分鐘;李孟漢又開始說:

  「我現在是一個亡命客,祖國我是不能回去的——倘若我回去被日本人捉住了,我的命是保不穩的。哎喲!我的好朋友!高麗若不獨立,若不從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壓迫下解放出來,我是永遠無回高麗的希望的。我真想回去看一看我愛人的墓草,伏著她的墓哭一哭我心中的悲哀,並探望探望我祖國的可憐的,受苦的同胞;瞻覽瞻覽我那美麗的家園;但是我呀,我可不能夠,我不能夠!……」

  李孟漢落了淚;蘇丹撒得本來是愛說話的人,但現在也變成沉默的白癡了。我看看李孟漢他那種悲哀的神情,又想想那地獄中的高麗的人民,我就同要戰慄的樣子。李孟漢用手帕拭一拭眼,又望著我說:

  「維嘉!你真猜著了。你時常說我有什麼悲哀的心事,是的,祖國的淪亡,同胞的受苦,愛人的屈死,這豈不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麼?維嘉!我若不是還抱著解放祖國的希望,還想無論何時能夠見見我雲姑的墓草,我怕久已要自殺了。我相信我自己的意志可以算得是很堅強的。我雖然有無涯際的悲哀,但我還抱著熱烈的希望。我知道我的雲姑是為著高麗而死的,我要解放高麗,也就是安慰我雲姑的靈魂,也就是為她報仇。維嘉!你明白我的話麼?」

  「我明白你的話,李孟漢,不過我想,希望是應當的,但悲哀似乎宜於減少些,好,現在就請你述一述你與雲姑戀愛的經過罷。明日上半天沒有課,拉季也夫教授病了,我們睡遲些不要緊。蘇丹撒得,你在想什麼了?為什麼不做聲了?」

  「我聽他的話,聽得呆了。好,李孟漢,現在就請你說戀愛的歷史罷。」

  李孟漢開始敘述他與雲姑的歷史:

  「唉!朋友!我真不願意說出我同雲姑中間的戀愛的歷史——不,我不是不願意說,而是不忍說,說起來要使我傷心,要使我流淚。我想,世界上再沒有比我的雲姑那樣更美麗的,更可愛的,更忠實的,更令人敬佩的女子!也許實際上是有的,但對於我李孟漢,只有雲姑,啊,只有雲姑!你們時常說這個女子好,那個女子漂亮……我總沒有聽的興趣,因為除了雲姑而外,再也沒有女子可以佔領著我的愛情,引誘我的想像。我的愛情久已變為青草,在我的雲姑的墓土上叢生著;變為啼血的杜鵑,在我的雲姑的墓旁白楊枝上哀鳴著;變為金石,埋在我的雲姑的白骨的旁邊,當做永遠不消滅的葬禮,任你一千年也不會腐化;變為縹緲的青煙,旋繞著,纏綿著,與我的雲姑的香魂化在一起。朋友,我哪有心腸再談女子的事情,再做戀愛的美夢呢?……」

  「高麗是濱著海的島國,你們只要是讀過地理,大約都是曉得的。說起來,我們的高麗實在是一個氣候溫和,風景美麗的地方。高麗三面濱著海,而同時又位於溫帶,既不枯燥,又不寒冷,無論山川也罷,樹木也罷,蒙受著海風的恩潤,都是極美麗而清秀的。高麗國民處在這種地理環境之中,性情當然生來就是和平而溫順的,所謂文雅的國民。可惜高麗自從被日本帝國主義者侵吞之後,文雅的高麗的國民沉陷於無涯際的痛苦裡,不能再享受這美麗的河山,呼吸溫暖的海風所蕩漾著的空氣。日本人將高麗鬧得充滿著悲哀,痛苦,殘忍,黑暗,虐待,哭泣……日月無光,山川也因之失色。數千年的主人翁,一旦淪於浩劫,山川有靈,能不為之憤恨麼?哎喲!我的悲哀的高麗!」

  「維嘉!你大約知道鴨綠江是高麗與中國的天然的國界罷。鴨綠江口——江水與海水銜接的地方,有一雖小然而極美麗的C城。C城為鴨綠江出口的地方,因交通便利的關係,也很繁華;又一面靠江,一面憑海,樹木青蔥,山丘起伏,的確是風景的佳處。唉!算起來,我已經六年離開美麗的C城的懷抱了!我愛高麗,我尤愛高麗的C城,因為它是我的生長地;因為它是我與雲姑的家園,是我與雲姑一塊兒從小時長大的鄉土。朋友,我真想回到C城,看看我與雲姑當年兒時玩耍的地方,現在是什麼樣子了;但是,現在對於我李孟漢,這真是幻想啊!」

  「C城外,有一柳樹和松樹維生的樹林,離城不過一里多地。這樹林恰好位於海岸之上,倘若我們坐船經過C城時,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一個黑烏烏的樹林,並可以看見它反射在海水中的影子。樹林中儘是平坦的草地,間或散漫地偃臥著有幾塊大石頭——它們從什麼地方搬來的呢?我可說不清楚。這塊樹林到冬天時,柳樹雖然凋殘了,然因有松樹繁茂著自己的青青的枝葉,並不十分呈零落的現象。可是到了春夏的時候,柳絲漫舞起來的綠波,同時百鳥歌著不同樣的天然的妙曲,鳴蟬大放起自己的喉嚨,從海面吹來令人感覺著溫柔的和風,一陣陣地沁得人神清氣爽——這樹林真是一個欣賞自然妙趣的所在啊!」

  「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只要是天不下雨,有一對小孩——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差不多整日地在這樹林中玩耍。兩個孩子年紀相彷彿,都是六七歲的樣子;照著他倆的神情,簡直是一對人間的小天使!那個男孩子我們暫且不講,且講一講那個天使似的女孩子:她那如玫瑰一般的小臉,秋水一般的有神的眼睛,硃砂一般的嫩唇,玉筍一般的小手,黑雲一般的蓬鬆松的髮辮,更加上她那令人感覺著溫柔美善的兩個小笑渦,唉!我簡直形容不出來,簡直是一個從天上墜落下來的小天使啊!朋友,你們或者說我形容過火了,其實我哪能形容她於萬一呢?我只能想像著她,然而我絕對形容不好她。」

  「這一對小孩子總是天天在樹林中玩耍:有時他倆在樹林中順著草地賽跑;有時他倆檢樹棍子蓋房子,笑說著這間廂房我住,那間廂房你住,還有一間給媽媽住;有時他倆撿小石頭跑到海邊拋到水裡,比賽誰拋得遠些,而且落得響些;有時他倆並排仰臥在草地上,臉向著天空,看一朵一朵的白雲飛跑;有時他倆拿些果品燒鍋辦酒席請客;有時他倆並排坐著,靠著大石頭,敘訴些媽媽爸爸的事情,聽人家說來的故事,或明天怎樣玩法;有時他倆手攜著手並立在海岸上,看船舶的往來,或海水的波蕩……他倆雖然有爭吵的時候,但總是很少,並且爭吵後幾秒鐘又好將起來,從未記過仇。他倆是分不開的伴侶,差不多沒有不在一塊兒的時候。一對小孩子無憂無慮,整日培育在自然界裡,是何等的幸福啊!」

  「朋友,這一對小孩子就是十幾年前的我與雲姑。唉!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怎樣才能恢復轉來呢?怎樣想方法可以使我與雲姑重行過當日一般的幸福生活呢?想起來,我好生幸福,但又好生心痛!」

  「我與雲姑都是貴族的後裔:我姓李,雲姑姓金,金李二族在高麗是有名的貴族,維嘉,你或者是曉得的。自從日本將高麗吞併後,我的父親和雲始的父親都把官辭去了,退隱於林下。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是非常好的朋友,而且照著親戚講,又是極親近的表兄弟。我倆家都住在樹林的旁邊,相距不過十幾步路。他倆老人家深憤亡國的羞辱,同胞的受禍;但一木難支大廈,無能為力,因此退隱林泉,消閒山水。他倆有時圍爐煮酒,談到悲哀的深處,相與高歌痛哭。那時我與雲姑年幼無知,雖時常見兩位老人家這般模樣,但不解其中的原由,不過稚弱的心靈起一番刺激的波動罷了。後來我與雲姑年紀漸漸大了。因之他倆老人家所談的話,也漸漸聽得有幾分明白,並且他倆老人家有時談話,倘若我倆在旁時,常常半中腰把話停止了,向我倆簌簌地流淚——這真教我兩個稚弱的心靈上刻了不可消滅的印象。」

  「現在且不說他倆老人家的事情。我與雲姑真是生來的天然伴侶,從小時就相親相愛,影不離形地在一塊兒生活。我倆家是不分彼此的,有時她在我家吃飯,有時我在她家吃飯,吃飯總要在一張桌子上,否則,我兩個都吃不下飯去。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也就如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也是和睦得非常,對於我倆的態度,也從未分過畛域的。我與雲姑處在這種家庭環境之下,真是幸福極了!後來我倆年紀大了些,便開始讀書,雲姑的父親當教師。我倆所念的書是一樣的,先生給我倆上書講得一樣多,可是雲姑的慧質總比我聰明些,有時她竟幫助我許多呢,每日讀書不過三四小時,一放學時,我倆就手牽著手兒走到林中或海邊上來玩。」

  「啊!我還記得有一次,說起來倒是很有趣的:離我倆家不遠有一位親戚家,算起來是我的表兄,他結婚的時候,我與雲姑被兩位母親帶著去看了一回;第二天我倆到林中玩耍時,就照樣地倣傚起來——她當做新娘子,我當做新郎。這時正是風和草碧,花鳥宜人的春天。我倆玩得沒趣,忽然想起裝新娘和新郎的事情來,於是我採了許多花插在她的髮辮上,她也就低著頭裝做新娘的樣子,我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我倆本是少小無猜,雖然裝做新娘和新郎的模樣,實還不知新娘和新郎有什麼關係,一對小新人正走著走著;忽然從林右邊出現了兩個人,原來是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他倆走到我倆的面前來,疑惑地問道:『你倆為什麼這種模樣兒?』我倆雖然是這般地遊戲:但見他倆老人家走來時,也不覺表示出一種羞答答的神情。『我倆裝新娘和新郎,她是新娘,我是新郎——我倆這般玩。』我含羞地答應了一句,兩位老人家聽著笑起來了。我的父親向她的父親問道:『老哥!你看這一對小新人有不有趣呢?』雲姑的父親用手撫弄著自己細而長的鬍鬚,向著我倆很慎重地看了幾眼,似覺起了什麼思索也似的,後來自己微笑著點一點頭,又向我的父親說道:『的確有趣!不料這兩個小東西玩出這個花樣兒。也好,老弟,我倆祝他倆前途幸福罷。……』當時我不明白雲姑的父親說話的深意——他已把雲姑暗暗地許給我了。」

  「光陰如箭也似地飛跑,真是過得快極了。我與雲姑的生活這樣慢慢地過去,不覺已經到十一二歲時期。我倆的年紀雖然一天一天地大了,但我倆的感情並不因之生疏,我倆的父母也不限制我們。每天還是在一塊兒讀書,一塊兒在林中玩;雲姑的父親是一個很和善的人,他並不以冬烘先生的態度對待我倆,有時他還教授一些歌兒與我倆唱。在春天的時候,林中的鳥聲是極好的音樂,我與雲姑玩到高興時,也就唱起歌兒,與鳥聲相應和。啊!說起鳥來,我又想起來一椿事情了: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堂兄由家裡到我家來,他帶來一隻綠翠鳥給我玩,這綠翠鳥是關在竹籠子裡頭的。我當時高興得了不得,因為這只緣翠鳥是極美麗,極好看的:紅嘴,綠羽,黃爪,真是好玩極了!我不知道在你們的國度裡,有沒有這樣美麗的鳥兒,但在我們高麗,這綠翠鳥算是很美麗的了。因為天太晚了,雲姑怕已睡著了,我沒有來得及喊她來看我新得的寶貝。我這一夜簡直沒有入夢,一會兒擔心鳥籠掛在屋詹下,莫要被貓兒撲著了;一會兒想到明天雲姑見到綠翠鳥時,是何等地高興;一會兒想到可惜堂兄只帶了一隻綠翠鳥給我,若帶來兩隻時,我分一隻給雲姑,豈不更好麼?……因為一隻綠翠鳥,我消耗了一夜的思維。」

  「第二天剛一黎明的時候,我就從床上起來,母親問我為什麼起得這樣早,我含糊答應了幾句,連臉也不洗,就慌裡慌張地跑到雲姑家裡來了。這時雲姑還正在酣睡,我跑到她的床沿,用手將她搖醒,『快起來!快起來!雲姑!我得到了一隻極好看的綠翠鳥,唉!真好看呀!你快快起來看……』雲姑弄得莫名其妙,用小手揉一揉兩隻小眼,看看我,也只得連忙將衣穿起,下了床,隨著我,來到我的家裡。我把鳥籠從屋詹取將下來,放在一張矮凳上,教雲姑仔仔細細地看。雲姑果然高興的不得了,並連說,『我們要將它保護好,莫要將它弄死了,或讓它飛了。』誰知雲姑撫摩著鳥籠,不忍釋手,不注意地把鳥籠的口子弄開了——精靈的綠翠鳥乘此機會便嘟的一聲飛去了,飛到天空去,霎時間無影無蹤。我見著我的寶貝飛去了,又氣又惱,便哭將起來,向著雲姑責罵:『我叫你來看它,你為什麼將它放了?……你一定要賠我的綠翠鳥,否則我絕不依你……我去找你的媽媽說理去……哼……哼……』雲姑見鳥飛去了,急得臉發紅,又見我哭了,並要求她賠償,她於是也放聲哭了。她說,她不是有意地把綠翠鳥放飛了;她說,她得不到綠翠鳥來賠我……但我當時越哭越傷心,硬要雲姑賠償我的綠翠鳥。我兩個哭成一團,驚動了我的母親和父親,他倆由屋內跑出來問,為什麼大清早起這樣地哭吵起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哭著說:『雲姑把我的綠翠鳥放飛了,她一定要賠我的。……』雲姑急著說:『不,不是!我不是有意地把綠翠鳥放飛了。漢哥要我賠他的,我從什麼地方弄來賠他呢?……』『原來是這末一回事情!一隻鳥兒飛了,也值得這樣地鬧得天翻地覆?雲姑!好孩子,你莫要哭了,絕不要你賠,你回去罷!』雲姑哭著回去了;我的母親撫著我的頭,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止了哭。」

  「這一天我沒有上學,整天悶悶地坐在家裡,總覺著有什麼失去了的樣子,心靈上時起一種似悲哀又非悲哀的波浪,沒有平素那般的愉快平靜了。這並不是因為失去了綠翠鳥,而是因為雲姑不在面前,我初嘗受孤寂的苦味。由感覺孤寂而想起雲姑,由想起雲站而深悔不應得罪了雲姑,使雲姑難過。『唉!總是我的不是!一隻綠翠鳥要什麼緊呢?況且雲姑又不是有意地這樣做……她也愛綠翠鳥呀!……我為什麼要強迫了她?……總都是我的不是,我應當向她賠罪。但是,雲姑見我這樣地對她不好,怕一定要不理我了罷?倘若我去賠罪,她不理我,究竟怎麼好?……』我想來想去,不知如何辦才好,最後,我又哭了,哭得更為悲哀;不過這種哭不是為著綠翠鳥,而是為著雲姑,為著我自己不應以一隻綠翠鳥得罪了雲姑。……」

  「朋友,這是我有生第一次感受著人間的悲哀!我已決定向雲姑賠罪,但怕雲姑真正生了氣,不願再理我了。恰好到剛吃晚餐的時候,雲姑家用的一個老媽送一封信給我,照著信封面的字跡,我知道這是雲姑寫給我的,我慚愧地向老媽問一聲,『雲姑今天好麼?』『雲姑?雲姑今天幾幾乎哭了一天,大約是同你吵嘴了罷。唉!好好地玩才對,為什麼你又與她鬥氣呢?你看,這一封信是雲姑教我送給你的。』老媽不高興地將話說完就走了。我聽了雲姑幾幾乎哭了一天,我的一顆小心落到痛苦的深窟裡,深深地詛咒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這樣大的罪過來。我將信拿在手裡,但我不敢拆開,因為我不知道裡面寫的是與我講和的話,還是與我絕交的話。我終於戰兢兢地把信扯開了。……」

  蘇丹撒得不等李孟漢說完,趕緊地插著問:「信裡到底寫什麼呢?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李孟漢,我替你擔心呢。」李孟漢微微地笑了一笑,用手把爐內的白楊樹塊架一架,便又接著說自己的故事:

  「自然是好消息啊!我的雲姑對於我,沒有不可諒解的。這一封信裡說:『親愛的漢哥!我承認我自己做錯了事,損失了你所心愛的東西,但是,漢哥啊!請你原諒我,我不是有意地在你面前做錯事啊!你肯原諒我嗎?我想你一定可以原諒我!我今天沒有和你在一起,我心裡是如何難過啊!漢哥!我的兩眼都哭紅了,你可憐我一些兒罷!倘若你可憐我,請你明早在我們平素所靠的大石前等我,我來向你謝罪。……』我讀了這一封信,朋友,你們想想我是如何高興呢。但同時我又慚愧的不得了;我本應當向她謝罪,而她反說向我謝罪,反要我可憐她,唉!這是如何使我慚愧的事啊!」

  「第二天日出的時候,我起來踐雲姑的約,向著海邊一塊大石走去,誰知雲姑先我而至。她已站在那兒倚著大石等我呢,我喊一聲『雲姑!』她喊一聲『漢哥!』——我倆互相看著,說不出別的話來;她兩眼一紅,撲到我的懷裡,我倆又擁抱著痛哭一場。為什麼哭呢?喜歡過度麼?還是悲哀呢?……當時哭的時候,沒有感覺著這些,現在我也答應不出來。這時青草上閃著鮮明的露珠,林中的鳥兒清婉地奏著晨歌,平靜的海時起溫柔的波紋……一輪新鮮而紅潤的朝陽慢慢地升起,將自己的柔光射在一對擁抱著痛哭的小孩身上。」

  李孟漢說到此處停住了。他這時的臉上很顯然地慢慢增加起來悲哀的表情,一點兒愉快的笑痕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下去了。他將兩手合攏著,兩眼不轉睛地向著爐中的火焰望。我雖然沒有研究過心理學,但我感覺到他這時的心弦又起悲哀的顫動了。沉默了幾分鐘,蘇丹撒得是一個急性人,無論什麼事都要追根問到底,不願再繼續著忍受這種沉默了,便向李孟漢說道:「你的故事還未說完啦,為什麼你不繼續說了?我聽得正高興,你忽然不說了,那可是不行啊!李孟漢,請你將你的故事說完罷,不然的話,我今夜一定是不能入夢的。維嘉已經說過,明天上半天沒有課,我們睡遲些不要緊,你怕什麼呢?快說,快說,李孟漢。」我當然是與蘇丹撒得表同情的,便也慫恿著李孟漢將故事說完。我平素是睡得很早的,這天晚上卻是一個例外,睡神不來催促我,我也不感覺到一點兒疲倦。

  李孟漢還是沉默著。我也急起來了;蘇丹撒得如生了氣的樣子,將李孟漢的左手握住在自己的兩手裡,硬逼迫他將故事說完。李孟漢很可憐的樣子,向我倆看了幾眼,似覺是要求我倆憐憫他,他不得已又重行開口了:

  「唉!我以為說到此地倒是適可而止,沒有再說的必要了;再說下去,不但我自己要難過不了,就是你們聽者怕也不會高興的。也罷,蘇丹撒得,你把我的手放開,我說就是了。唉!說,說……我哪有心腸說下去呢?……你們真是惡作劇啊!……」

  「自從我與雲姑鬧了這一次之後,我倆間的情愛更加濃厚起來了。不過我倆的情愛隨著我倆的年紀——我與雲姑同年生的,不過我比她大幾個月——漸漸地變化起來了。從前的情愛完全是屬於天真的,是小孩子的,是不自覺的,可是到了後來,這種情愛漸脫離了小孩子的範圍,而轉到覺悟的時期:隱隱地我倆相互地覺著,我倆不得不相愛,因為我是她的,她是我的,在將來的生活是水遠不可分離的伴侶。朋友,我真描寫不出來這時期的心境,而且我的俄國話說得不十分好,更沒有文學的天才,我真是形容不好啊!

  「光陰快得很,不已地把人們的年紀催促大了——我與雲姑不覺已到了十四歲。唉!在十四歲這一年中,朋友,我的悲哀的不幸的生活算開始了。俗話說『天有不測的風雲。人有暫時的禍福。』在我們高麗,朋友,暫時的福是沒有的,可是暫時的禍,說不定你即刻就可以領受著。你或者坐在家裡沒有做一點兒事情,但是你的性命並不因此就可以保險的。日本人的警察,帝國主義者的鷹犬,可以隨時將某一個高麗人逮捕,或隨便加上一個謀叛的罪名,即刻就殺頭或槍斃。唉!日本人在高麗的行兇做惡,你們能夠夢見麼?任你們的想像力是如何富足,怕也不會想像高麗人受日本帝國主義者的虐待到什麼程度啊!」

  「我的父親是一個熱心恢復高麗獨立的人,這是為我所知道的。在這一年有一位高麗人暗殺了某日本警官,日本當局竟說我父親是主使的嫌疑犯——這個底細我實在不曉得了。結果,我的父親被捉去槍……斃……了……」

  蘇丹撒得駭得站將起來,連喊道:「這真是豈有此理!這真是豈有此理!唉!我不料日本人在你們高麗這般地做惡!……」我聽了李孟漢的話吃了一大驚,蘇丹撒得這種態度又把我駭了一跳。李孟漢又落了淚。接著他又含著哭聲斷斷續續地說道:「我的父親被日本人槍斃了之後……我的母親……她……她……唉!可憐她……她也投海死了……」蘇丹撒得瞪著兩眼不作聲,簡直變成了木偶一般;我似覺我的兩眼也潮濕起來,淚珠幾幾乎從眼眶內進湧出來了。大家重行沉默下來。窗外的風此時更嗚嗚地狂叫得厲害,俄而如萬馬奔騰,俄而如波濤怒吼,俄而如千軍哭喊,俄而如地覆天翻。……這是悲悼高麗的命運呢,還是為李孟漢的不平而鳴呢?

  李孟漢止了哭,用手帕拭一拭眼淚,又悲哀地繼續著說道:

  「倘若沒有雲姑,倘若沒有雲姑的婉勸,朋友,我久已追隨我的父母而去了,現在這個地方哪裡有我李孟漢,你們又哪裡能在這莫斯科見著我的面,今晚又哪裡能聽我說話呢?……啊!雲姑是我的恩人!啊!雲姑是我的生命的鼓勵者!」

  「我的父母雙雙慘死之後,剩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我;雲姑的父親(他也差一點被警察捉去了,但經過許多人證明,幸得保安全)將我收留在他家裡,待我如自己的兒子一樣。可是我總整日不住地哭泣,總是想方法自殺,因為我覺著父母既然慘死,一個孤另另的我沒有再活的興趣了。雲姑不為著我,當然也是悲哀極了;她幾乎連飯都吃不下去。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感覺我的態度異常,生怕我要做出一些自尋短見的事情,於是她特別留意我的行動。我曾向她表示過要自殺的心思,她聽著就哭起來了。她百般地哀勸我,她指示我將來一些應走的道路。唉!我的雲姑,她真是一個可敬佩的姑娘!她的見識比我的高超幾倍:她說我應當留此身為將來用,將來總有報仇的一天;她說,死了沒有用處,大丈夫不應當自尋短見;她又說,倘若我死了,她一定要哭死,試問我的心能忍麼?……我覺著雲姑的話合乎情理,她的穎慧的心眼實為我所不及。於是我將自殺的念頭就拋卻了。並且我當時雖然想自殺,但心頭上總還有一件掛念而不能丟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呢?這就是雲姑,寄托我的生命的雲姑!朋友,你們想想,倘若沒有雲姑鼓勵著我,現在你們有與我李孟漢相處的機會麼?」

  「從這時起,雲姑簡直變成了我的溫柔慈善的母親了。她安慰我,保護我,體貼我,可以說是無微不至。我雖然有同她生氣的時候,但她都能容忍下去,毫不見怪於我。唉!我的雲姑,我的可愛的雲姑,可惜我不能再受她的柔情的潤澤了!……」

  「這樣平靜地又過了兩年,雲始越長越好看,越長越比從前標緻了!她的美麗,唉!我簡直形容不出來——是啊,我也不應當拿一些俗字眼來形容她那仙人般的美麗!也許世界上還有比我雲姑更為美麗的女子,但在我的眼中,朋友,你們所說的美麗的女子,簡直不能引起我一絲一毫的注意啊。你們平素或笑我是老學究,不愛談論女子的事情,唉!你們哪裡知道我的愛情如一塊墓穴一樣,已經被雲姑整個地睡去了,不能再容別人的佔領呢?我並不是為雲姑守節,乃是以為世界上沒有比雲姑更可愛的女子了;我領受了雲姑的愛,這已經是我此生的大幸,不願再希望別的了。朋友,你們明白我麼?你們或者很不容易明白我!……」

  「我已經是到了十六歲了。日本人,唉!兇惡的日本人能任我這樣平安地生活下去麼?殺了我的父親,逼死了我的母親,這還不能令他們滿意,他們還要,唉!還要我這一條命!我不知高麗人有什麼對不起日本人的地方,致使他們一定要滅高麗人的種,一定要把高麗人殺得一個不留。……我年紀漸漸大了,日本的警察對於我的注意和監視,也就漸漸緊張起來了。佈滿了警察要逮捕我的風聲。雲姑的父親見著這種情形,深恐日本人又下毒手,說不定什麼時候把我捉去殺了。他老人家日夜戰兢兢地,飲食不安;我呢,我自己倒反不以為意的樣子。一日,他老人家把我喊到面前,四顧無人,他對我簌簌地流下了淚,我這時真是莫知所以。他含著哭聲向我說道:『漢兒,自從你父母死後,我視你如自己的親生的兒子一般,你大約也感覺得到;我本想將你放在自己的面前扶養成人,一則使你的父母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二則也盡盡我對死友的義務,況且我已把雲姑許給你了呢?但是現在,我的漢兒,這高麗你不能再居住下去了……日本的警察對於你,唉!誰知道他們懷著什麼惡意呢!倘若你一有不幸,再遭了他們的毒手,那我怎麼能對得起你,又怎麼能對得起你的亡故的父母呢?唉!我的漢兒!事到如今,你不得不早為脫逃之計,我已經替你預備好了,就是今晚,你……你……你一定要離開這悲哀的高麗……他年……啊!他年或有見面的機會!……』雲姑的父親情不自己地放聲哭了。我這時簡直如晴天遇著霹靂一般,無所措手足,不知說什麼話才好。朋友,你們試想想我這時的心境是什麼樣子!唉!一個稚弱的我忽然遇著這個大難題,朋友,你們想想怎麼樣子解決呢?我這時沒有話講,我只是哭,我只好唯他老人家的命是從。」

  「但是我的雲姑呢?她曾否已經曉得了她父親這時對我所說出來的意思?啊!賢慧的雲姑!明大義的雲姑!她已經曉得了;並且我怎麼樣逃難的方法……都是她與她的父親商量好的。她豈是願意如此做嗎?她豈是願意我離開她,忍心讓我一個人去向異邦飄泊嗎?不願,絕對地不願啊!但是為著我的安全,為著我的將來,她不得不忍心將我送出悲哀的高麗!唉!她是如何地難過啊!她的父親向我說話的時候,即是她一個人在自己的房內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即是她肝腸寸斷的時候。……」

  「這一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有一個老人駕一隻漁船,靜悄悄地泊於鴨綠江上一處無人煙的地方,伏在蘆葦深處的岸邊。在黑暗的陰影中,一對小人兒腳步踉蹌地,輕輕地走到這泊漁船的岸邊來。這是要即刻生離的一對鴛鴦,任你是誰,唉!任你是誰也形容不出他倆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他倆到了岸邊之後,忽然將手裡拿的小包袱擲在地下,摟在一起,只是細微地嗚嗚地哭泣,不敢將哭聲稍微放高些。『我的漢哥!你這一去……我希望你好好地珍重……我永遠是……你的……只要世界上正義存在……我們終……終有團聚的一日!……』『我的雲姑!唉!我的心……碎……了……我將努力完成你的希望……除了你……世界上沒有第二人……唉!你是我心靈的光……光……』他們哭著說著,唉!這是如何悲哀的一幕!漁船上的老人下了船走到岸上來,將他倆用手使勁地一分,壯重地說道:『還哭什麼!是好漢,總有恢復高麗自由的一日,總有夫妻團聚的一日!現在光哭是沒用的!雲姑!你回去,回去,切莫在這兒多站了,謹防被人看見。』老人將話說完,便一把將這一個少年拉到漁船上,毫不回顧地搖漿而去。大約雲姑還立在岸上望,一直望到漁船望不見了的時候為止。」

  「唉!朋友,我的親愛的朋友啊!又誰知這鴨綠江畔一別,便成為永別了……高麗或有自由的時期,但我的雲姑,我的雲姑啊,我永遠再見不著她的面了!說什麼總有團聚的一日,……鴨綠江畔是我永遠的紀念地!年年江水嗚咽,是悲鳴著高麗的命運,是替我那可憐的雲姑吐恨!……」

  「我曾在這一天夜裡逃到中國地界過了兩年,又由中國跑到這解放後的俄國來,當了兩年紅軍中的兵士,不知不覺地到現在,離開高麗已經有六七年了;但是我的這一顆心沒有一分鐘不戀在高麗和我雲姑的身上!我出奔後從未接過雲姑的一封信,實際上我倆也沒有通信的可能。我實指望有與她團聚的一日,又誰知她在今年正月初又被日本人害死了!唉!江河有盡頭,此恨綿綿無盡期!」

  「到底你的雲姑是因為什麼罪名死的呢?」我插著問,李孟漢把眉一皺,發出很底微的聲音,「因為什麼罪名死的?聽說她是高麗社會主義青年同盟婦女部的書記,她有一次參加工人集會,被日本警察捉住了,定她一個煽動罷工的罪名,於是將她收了監,於是她屈死在監獄裡。聽說在審判的法堂上,她大罵日本人的蠻暴,並說倘若高麗的勞動群眾沒有死完的時候,則自由的高麗終有實現的一日。啊,這是何等的壯烈啊!這種壯烈的女子,我以為比什麼都神聖。朋友們,除了這個神聖的她而外,你們能替我再找一個更可愛的女子麼?……」李孟漢將話說到此地,忽然出去找朋友的C君回來了。C君淋了一身的雪,好像一個白鷺鷥一樣,我們忽然將注意點挪到他的身上了——我們的談話也就中止了。

  時候已經是十二點過了,我們將爐火撲滅,各自就寢。但我聽見李孟漢上床後,還好久沒有睡著,盡在那裡翻身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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