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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旅館之一夜 作者:蔣光慈


  當從浦口開的火車到徐州的時候,已經是太陽西下了。陳傑生,一個二十幾歲著學生制服的青年,從三等破爛的車廂下來,本希望即刻就乘隴海路的火車到開封去,——他這時非常急躁,想一下子飛到開封才能如意!他接著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夫人要求他趕快地來到她的病床前,好安慰安慰她的病的心境,藉以補醫藥的不足。傑生在上海雖然工作很忙,什麼學校的事,黨的事,自己著作的事,……但是夫人病了,這可也不是一件小事!傑生雖然知道人化為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實在想生一雙翼翅,嘟嚕嚕一下子飛到開封去,飛到他的愛人的病床前,與她吻,吻,吻。……當傑生坐在車廂的時候,甚怨火車走的太慢,其實火車走的並不慢,司機也並沒有偷懶,無奈傑生的心走得太快了。呵,徐州到了!傑生一方面歡喜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一方面卻恐怕不能即刻就轉乘到隴海路的車。他是一個不信神的人,但是到此時,到他還未問車站管事人以前,他卻在心中默默地禱告:「天哪!千萬莫要碰不到車呵!上帝保佑,頂好我即刻就能轉乘到隴海路的車。……」他下了車之後,手提著一個小皮包,慌忙地跑到車站的辦事處,問有沒有到開封的車。但是糟糕的很!車站辦事處的人說,在平安的時候,下了從浦口開來的車就可以接乘到隴海路往開封的車,但是現在……現在在兵事時代,火車並不是乘旅客的,是專為乘兵大爺的,什麼時候開車及一天開幾趟車,這只有兵大爺知道,或者連兵大爺自己也不知道。……唉!現在就是這末一回事!……大約明天上午從開封總有開來的車罷,但是也不能定。……

  傑生聽了車站辦事人的話,簡直急得兩眼直瞪,兩腳直跺,不斷地叫,糟糕!糟糕!糟糕!這怎麼辦呢,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呢?哼!沒有辦法,簡直沒有辦法!傑生想道,「她現在的病狀也不知到什麼程度了,也許她久等我不到,更要把病加重了,也許她現在很危險了,……」但是光急是沒有用處,急也不能把火車急得到手。倘若傑生與五省聯軍總司令有密切的關係,或者是吳大將軍的要人,或者手中有幾營丘八,那麼傑生一定可以想方法把火車弄到,而沒有這樣著急的必要。但是傑生是一個窮書生,並且是一個……哪能夠有這樣的想頭!沒有辦法,哼!簡直沒有辦法!

  傑生急得兩眉直皺,心裡充滿了牢騷,憤恨,怨怒,但是無從發洩。向誰發洩呢?車站的人擁擠異常,兵大爺,商人,逃難的,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只看見人頭撞來撞去。是等車?是尋人?是看熱鬧?傑生當然沒有工夫研究這些,因為自己的氣都受不了了。他真想把自己的氣發洩一下,但是向誰發洩呢?也許這擁擠的群眾中,也有很多的人在生氣,如傑生一樣,或者他們也如傑生一樣要把自己的氣發洩出來,但是沒有發洩的目標。傑生手提著皮包在人群中也亂擠了一陣,向這個瞧瞧,向那個瞧瞧,但沒有任何的目的,不過是混時間罷了。

  時候已經是不早了,既沒有火車可乘,難道還能在車站過夜上?當傑生初下車時,有幾個旅館接客的茶房問過他要不要住旅館,傑生彼時都拒絕了,但是現在火車既然沒希望了,當然是要打算住旅館的。但是住哪一家旅館好?哪一家旅館乾淨而且離車站近些?傑生第一次到徐州,關於徐州的情形當然是不清楚。傑生正在出車站門口意欲到街上找旅館的當兒。忽然一個接客的茶房走到傑生的面前,說道:

  「你先生要住客棧麼?」

  「住是要住的,你是哪一家的客棧?」傑生將接客的手中的招牌紙拿著看一看,「你的客棧在什麼地方?離車站遠不遠?」

  「俺們的客棧就在前邊,請你老去看看罷,包管你合適。」

  「也好,去看看再講。……」

  接客的茶房在前邊引路,傑生在後邊垂頭喪氣地跟著。傑生這時只是想著:明天有車沒有?她的病怎樣了?……徐州的旅館好不好?貴不貴?……他也沒有心思看街上的景象如何。原來這家旅館離車站非常之近,不幾分鐘已經到了。傑生看看還乾淨,於是就在一間八角大洋的房間住下。這時已經上燈了;傑生洗了臉吃了飯之後,孤單地獨對著半亮不明的煤油燈坐著,心中萬感交集,無聊至不可言狀。他無論如何,擺脫不了一個問題:她的病怎樣了?也許她久等我不到,病又因之加重了。……

  誰個教他在這無聊的旅館中坐著?誰個破壞了火車的秩序?誰個弄得他不能即刻乘隴海路的車往開封去,往開封去見病著睡在床上的愛人去?……傑生想到這些,不禁對於好戰的?野蠻的、殘忍的軍閥,起了一種最無涯際的仇恨。傑生在此以前,當然也是很仇恨軍閥的,並且他決定犧牲一切為著推翻軍閥奮鬥,為著解放被壓迫的人民奮鬥,但是從未曾象此時仇恨軍閥恨得這樣厲害!他這時仇恨軍閥,幾乎仇恨到要哭的程度了。但是仇恨只管仇恨,而火車還是沒有。傑生儘管在淒苦的旅館中對著孤燈坐著,儘管生氣,儘管發牢騷,而那些破壞火車秩序的人們——五省聯軍總司令、鬍子將軍、狗肉大帥,及其他佔有丘八的軍官——總是在自己的華貴的房子裡快活,有的或者叉麻雀,有的或者吃鴉片煙,有的或者已經抱著嬌嫩的、雪白的姨太太的肉體在睡覺,在那裡發揮他們獸性的娛樂。怎麼辦呢?唉!想起來,真是氣死人呵!唉!這名字就叫做氣死人!

  傑生不願意多坐了,坐著真是無聊!正在欲解衣睡覺的當兒,忽然門一開,進來了一個茶房,不,這恐怕是帳房先生罷,他頭戴著便帽,身穿著藍洋布的長衫,似乎是很文明的樣兒。傑生當然不便問他是茶房還是帳房,只等他首先說話;既然進來了,當然是有話要說的。進來的人向傑生笑一笑,說道:

  「先生就要睡覺麼?天還早呢。」

  「一路車上弄得我很疲倦,我現在要睡了。也不知明天有往開封的車沒有,你先生曉得麼?」

  「不瞞你先生說,」他說著向門旁邊一張小椅子坐下,「現在的事情,誰也說不定。自從打仗以來,津浦車和隴海車都弄得沒準了。津浦車還好一點,隴海車可是糟透了!說不定三天兩天才有一趟車。你先生到開封去麼?」

  「車站上辦事人說明天或者有車,請你們好好地替我打聽打聽。我有要事,我明天是一定要走的。」

  「你先生可不必著急,若真正沒有車來,你怎麼走呢?在徐州多玩一天也不要緊。……」

  多玩一天也不要緊?傑生聽了這句話,真是刺耳得很!不要緊?老婆病在床上,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難道說這還不要緊麼?傑生真想打他一個耳光,好借此發洩發洩胸中的悶氣。但是這一個耳光怎麼好下手呢?你老婆病在床上,這並不是他,這位帳房先生的過錯呀!帳房先生也沒有教火車不開,而況他說多玩一天也不要緊,這完全是安慰傑生的好意;難道說好意還要得到惡報麼?傑生雖然要打他一個耳光出一出氣,但究竟知道這是不應當的,所以終沒做出這種愚蠢的,不合理的事來。

  「先生,」帳房先生沒有察出傑生內心所生的情緒,還是繼續笑迷迷地說道,「徐州當然不能同上海比呢。自從打仗以來,俺們徐州鬧得更糟,你先生在車站上沒看見麼?你看那些逃荒的,可憐的窮人!……」

  「聽說山東現在鬧得更糟呢!」傑生皺著眉頭說。

  「可不是呢!山東的人民現在簡直不能過日子!十七八九歲的大姑娘論斤賣,餓死的餓死,被軍隊殺死的殺死,說起來真是不忍聽呢!先生現在的年頭,大約是劫數到了。」

  傑生聽了帳房先生的這一段話,心中頓如刀絞的樣子。若在平素的時候,傑生一定要向他解釋軍閥之為害及人民受痛苦的原因,——這是每一個革命家所應當做的事情!但是傑生現在不知說什麼話好,只是歎氣。帳房先生忽然掉轉話頭,問道:

  「先生,一個人睡是很寂寞的,找一個姑娘來陪伴罷……」

  傑生聽了這話,心中想道,這小子剛才所說的還像人話,現在怎麼啦要我做這種事呢?這小子簡直是渾蛋!簡直不是好人!但傑生心中雖然這樣想,表面還是帶著笑說道:

  「謝謝你,我不用,我覺著一個睡比兩個人睡好。」

  「先生,我替你找一位姑娘,私門頭,鄉下姑娘,包管你中意!叫來看看,好呢,你老就將她留下;不好呢,你老可以不要她。她不久從山東逃難來的,來到此地不過三四天,沒有法子想,才做這種事情。我打發人去把她叫來,包管你合適。私門頭,清爽乾淨。……」

  「不,不,不要叫她來!我疲倦的很,要睡了。」傑生很著急地這樣說,但是帳房先生毫不在意,只是老著臉皮,笑著說道:

  「不要緊哪,包管你合適!」

  帳房先生說著起身走了。傑生這時真是又氣又急!又是一個「不要緊啦,」這種事情,也是不要緊麼?我如何能做這種事呢?自己的愛人病在床上等我,倘若我現在幹這種事情,宿窯子,這豈不是太沒有良心了?這哪能夠干呢?而況且以金錢買人家的肉體,……我還能自稱為社會主義者麼?我豈不是渾蛋?不能幹,絕對地不能幹!而況且我從沒宿過窯子,難道說今夜把我的清白都犧牲了麼?不能幹,絕對地不能幹!這位帳房先生渾蛋!簡直是渾蛋!……

  傑生決定了無論如何不能幹這回事情。他即時起來把床鋪好,把衣解開,一下跳到床上躺下,可是他忘卻把門關上,等到他想起下床關門的時候,一位姑娘已經走進門來了。傑生坐在床上,兩眼一愣,不知怎麼樣辦法是好;把她推將出去?或是向她說不要?或是請她坐下?怎麼對付呢?傑生這時卻真是難為住了!這位姑娘年約二十左右,身穿著藍布的沒有加滾的很長很長的外衣,完全代表一種樸實的北方的風味。一副很白淨的,很誠實的面孔,迥然與普通的妓女兩樣,看來她的確是一個初次下水的鄉下的姑娘。她走進門來,很羞赧地垂著頭坐下,一聲兒也不響。她的這種可憐的模樣,弄得傑生向她起了無限的同情,傑生本想叫她出去,本想向她說,「我對不起你,我現在不需要你,」但是總是說不出口。傑生想道,倘若我叫她出去,這不要使她很難過麼?這不要使人家笑話她麼?她這樣怪可憐的,……但是我又怎麼能留她呢?我對不住我的病在床上的老婆,我對不住我的良心,……但是又怎麼對付這一位可憐的姑娘呢?傑生找不出辦法,忽然從口中溜出一句話來:

  「你是哪裡的人?」

  「俺是山東人。」這位姑娘抬起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又將頭低將下去了。

  「你什麼時候到此地的?」傑生又不自主地問了這一句。

  「剛剛才四天頭。」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沒有……法……子!……」

  這位姑娘繼續地說了這句話,帶著很悲哀的,哭的聲音。傑生聽了這種聲音,不知為著什麼,一顆心不禁戰動起來了。「沒有……法……子!……」唉!這一句話,這四個字,含著有多少的悲哀在裡面!含著有多少的痛苦在裡面!含著有多少人類的羞辱在裡面!或者別人聽見了這四個字以為是常語,毫不注意,毫不能引起心靈的感覺,但是傑生,傑生是一個真實的社會主義者,是一個富有人類同情心的人,如何能不感覺到這四個字的意義呢?傑生這時心裡難過極了,即刻想把她抱在懷裡,好好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安慰安慰她的痛苦的心靈。傑生這時似乎把病在床上的愛人忘卻了,這種忘卻並不是因為傑生現在對於這位姑娘起了肉感,而是因為這位姑娘的悲哀把他的心靈拿住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傑生還是沒有找到對付這位姑娘的方法。傑生後來想道,給她幾個錢請她回去罷,反正她是為著錢而來的。至於我留她住夜,這不是妥當的辦法,而且我的良心絕對不允許我。……於是傑生向這位姑娘說道:

  「姑娘,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給你幾個錢,你可以回去罷!」

  傑生說了這幾句話,以為這位姑娘聽了一定是答應的,可是這位姑娘抬起頭來,兩眼閃著悲慘的,令人可憐的光,向傑生哀求地說道:

  「請你老爺做一點好事罷!……俺的婆婆是很厲害的,假若俺現在回去,俺的婆婆一定說俺得罪了客人,不會……俺一定要挨打!……」

  「你的婆婆?你的婆婆逼你做這種事情?」傑生很驚異地問。

  「也是因為沒有法子,沒有飯吃!……」

  「你已經出嫁了麼?你的丈夫呢?」

  「俺是童養媳,丈夫還沒有跟俺成親,……他於數年前出去當兵去了,……到現在……他……他還沒有消息。……」這位姑娘說著哭起來了。「俺也不知他是……死……還……還是活!……」

  傑生看著她這種情況,自己的兩眼內似覺也起了淚潮的樣子;本想說一句勸她:「你不要傷心,不要哭了!」但是不知什麼原故,語音總吐不出來。同時她的哭聲如針一般刺得傑生的心靈難受。傑生這時也不顧一切了,跳下床來,拿著自己的手帕,為她拭眼淚,她也不拒絕。最後他撫摩著她的兩手,很溫柔地,慈愛地,說出一句話來:

  「請你不要再哭了!……」

  這時的傑生簡直忘卻了「請她出去,」他把她拉到床沿坐下,自己跳上床側著身子躺著,請她為他敘述她的家事。她也忘卻了她是為著什麼來的,她此時深深地感覺到傑生對於她的溫情柔意,——這並不是一個男子對於女子的溫情柔意,這是一個人對於人的溫情柔意。這位姑娘雖然到徐州才不過四天,但已經陪過三個所謂「客人」了,在這些客人之中,她似覺今夜這位客人有點異樣,呵,其實她此時也忘記了傑生是客人之類了。別的客人曾摟過她,緊緊地摟過她;曾吻過她,很響地蜜蜜地吻過她;曾說過一些情話(?),很多的很多的情話;但是這位客人也不摟她,也不吻她,照理講,她應當感覺他不喜歡她了,然而她今夜的感覺為從前所未有過,雖然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如何的深沉,是如何的純潔,是如何的可貴。她是一個無知識的,可憐的,鄉下的女子,或者是一個很愚鈍的女子,但她能感覺得這位客人與別的客人不一樣,絕對地不一樣。當傑生跳上床側下身子的時候,她睜著兩隻有點紅腫的、射著可憐的光的眼睛,只呆呆地向著傑生的面孔望。傑生這時也莫名其妙她心靈上有什麼變動;他躺好了之後,即拉著她的右手,向她說道:

  「請你詳細地向我述一述身世罷!」

  「好!……」

  她於是開始敘述她的身世:

  「俺娘家姓張,俺原籍是山東濟南府東鄉的人。俺爹種地,當俺十歲的時候,俺媽死了,俺爹因為無人照顧俺,又因力俺家窮將下來了,於是就把俺送到婆家當童養媳。俺婆家也是種地,離俺家有五十多里地,那時俺婆家還很有錢。起初,俺婆婆待俺還不錯,俺公公也是一個好人。過了幾年,俺公公忽然被縣裡的軍隊捉去了,說他通什麼匪,一定要槍斃他。俺婆婆那時哀告親戚家門想方法救他,可是誰也不願出力,俺公公終歸冤枉死了。」

  「那時俺已經十四歲了,聽見公公死了,只整天整日地陪著婆婆哭。俺丈夫那時是十六歲了,他很老實,很能做活,俺公公死後,種地都全仗著他。俺公公死後第二年,俺鄉天旱將起來了,到處都起了土匪,老百姓種地也種不安穩了。俺丈夫聽了一位鄰家的話,說吃糧比種地強得多,不則聲不則氣地跑了,哼!一直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她說到此地眼淚又掉下來了。

  「這五年簡直沒有得著他的音信麼?」傑生插著問,同時遞手帕與她拭淚。

  「簡直一點兒也沒得著!」她拭一拭眼淚,又繼續嗚咽著說道,「誰曉得他現在是死,……是活,……俺的命真苦!……」

  「自從他跑了之後,俺同俺婆婆就搬到城裡找一間破房子住著。俺替人家漿洗補連,天天掙點兒錢糊嗒嘴。俺婆婆時常不老好,害病俺只得多勞些兒。中間有人向俺婆婆說,勸俺婆婆把俺賣掉做小(即小老婆),幸虧俺婆婆不答應。俺婆婆那時還希望俺丈夫回來呢。」

  「俺婆倆這樣對答對答地也過了四五年。誰曉得俺山東百姓該倒霉,來了一個張督辦,他的軍隊亂搞,姦淫焚掠,無所不為,實在比土匪還要凶些!現在山東簡直搞得不成樣子,老百姓都沒有飯吃。俺在山東登不住了,俺婆倆所以才逃難到此地來。誰知天老爺不睜眼睛,俺的幾個錢又被哪一個沒良心的賊偷去了。……唉!……幸虧這個旅館的帳房先生是俺公公的交好,他把咱們收留在他的家裡住著。」

  「就是叫你來的這位帳房先生麼?」傑生插著問。

  「是的。」

  「是他逼你做這種事情麼?」

  「俺,俺也不曉得,……俺婆婆說,若俺不做這種事情,俺婆倆就要餓死。……俺起初不願意做這種事情。俺怎能對得起俺爹和俺媽生俺一場呢?……後來俺婆婆打俺一頓,俺才沒法子,……」她說到此地又放聲哭起來了。傑生又安慰她兩句,替她拭拭眼淚,她才停止哭。沉默了兩分鐘的光景,她又歎了一句,深深地歎了一句:

  「俺的命真……真苦!……」

  唉!可憐的,命苦的,不幸的姑娘!傑生聽了她的一段簡單的,然而充滿著悲哀的,痛苦的歷史,心靈上說不出起了多少層顫動的波浪。難道說這種殘酷的命運是應當的?這樣樸實的,心靈純潔的,毫無罪惡的姑娘,而居然有這種遭遇,請問向什麼地方說理呢?唉!這就叫做沒有理!……傑生又想起山東人民受苦的狀況,那種軍隊野蠻的情形,「十八九歲姑娘論斤賣」,喂!好一個可怕的世界!可怕!可怕的很!傑生不由得全身戰慄了。這位姑娘又悲哀地重複了一遍:

  「俺的命真苦!……」

  唉!命苦!命苦豈止你一個人麼?……

  時候已經快到夜半了。傑生看看手錶,知道是應當睡覺的時候了,而且傑生因旅行,因受刺激,精神弄得太疲倦了,應當好好地休息休息。但是這位「陪陪伴」的姑娘呢?請她出去?已經半夜了,請她到什麼地方去呢?不請她出去?……到底怎麼辦呢?傑生想來想去,只得請她在床那頭睡下,而且她說了這些話,也應當休息一下了。好,請她在床那頭睡!這位姑娘很奇怪:這位客人真是有點兩樣!他叫我來幹什麼呢?……但是她想道,這位「客人」真是一位好人!

  兩個人兩頭睡,一覺睡到大天光,傑生醒來時已經八點鐘了。當傑生醒來時,姑娘還在夢鄉裡呢。傑生將她推醒;茶房倒水洗了臉之後,傑生從皮包裡拿出七塊大洋與她,說道:

  「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怎好拿你老的錢呢?」

  「不拿錢?不拿錢,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姑娘將錢接在手裡,兩眼放出很懷疑的、但又是很感激的光,呆呆地向傑生看了一忽兒,於是慢慢地走出門去了。

  ……傑生是等到往開封的車了。傑生在三等擁擠亂雜而且又臭又破爛的車廂中,左右看看同車的乘客,大半都是面皮黃瘦,衣服破爛,如同乞丐一樣的人們;又想想那位姑娘的遭遇及自己老婆的病和自己的身世,不禁很小聲地沉重地歎道:

  「悲哀的中國!悲哀的中國人!……」

                  1926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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