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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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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10月15日,星期六。

  童非一大早從家裡出來圍著他所居住的平安小區閒散地小跑了一圈,然後又穿過一條斜著的小馬路來到寧安路大道上。

  樹葉子被秋風吹得落了一地,腳下一片金燦燦的。他慢下步子一邊做著擴胸運動一邊做著深呼吸,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他最喜歡秋天,喜歡看秋天的金黃,但不喜歡看秋天蕭條和落寞。

  這裡是古城新建成的一片居民小區,公園、學校、飯店、菜市場、儲蓄所、商場,配套設施齊全,不用出小區什麼都能買到,童非挺喜歡這一片小區的。

  他繼續往南走就看見工商銀行分理處的鐵柵欄冰冰冷冷地矗在那兒,它的大門朝東,不到上班時間門口便一派肅然。分理處拐角向西叫彩虹道,在路邊有一個小儲蓄所,他的工資他母親不要,讓他自己存起來,他每月要來這個小儲蓄所存一次錢。儲蓄所西鄰一個小飯館,飯館和2號樓之間有一條腸子一般細細的小道向北延伸著。小道東側是一片平房區,平房區與北邊8號樓之間還有一條向東的小道,頂頭是工商銀行分理處的小金庫。由於老來存錢,他跟儲蓄所的人都很熟,有一次存錢,臨近下班,儲蓄所的曹建華還邀他跟著一起把錢存到分理處那個金庫去,那次走的就是這條道。自由市場在2號樓的西邊,他存完錢常走2號樓和平房區之間的這條小道,向北經過8號樓就上了那條斜著的小馬路,跨過馬路就到了他住的那片樓群。但有時他願意散散步就繞點遠走。從儲蓄所一直沿彩虹道往西100米處是彩虹道派出所,他經常鬧著沒事就進去坐坐,聊聊有沒有教學中能用上的東西,在警校他教預審。

  這一天,童非請假在自家屋裡一直複習功課,每星期天他要去電大職教班聽課。上課前他要把學過的溫習一遍。

  下午4點鐘,他溫習的累了,就下樓溜躂到儲蓄所存新發的工資,與儲蓄所的曹建華、白小琴、李燕拉了幾句家常就走了。

  傍晚,6點一刻左右,曹建華和白小琴把現金清點後裝到平時買菜用的薄尼龍兜子裡。白小琴已有七個月的身孕,她行動很顯笨重了。她對李燕說:「你把門鎖上追我們,我們先慢慢溜躂著走。」說看她就跟手裡拎著一大兜現金的曹建華一前一後向西,路過小飯館又往北拐進了那條狹窄的胡同裡。

  這時,差不多是6點25分左右,天光在他們剛進入胡同的那一刻,眼看著要黑還未全黑下來,白小琴無論多想走快,還是被曹建華落下了一大截。腹中的孩子拳打腳蹬了一陣,她停下步子用手撫摸著腹中的孩子,想等那孩子安靜了再往前走,而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從正前方飛過來擊中曹建華,她只看見前邊冒了一團火,曹建華就倒下了……一個穿黑色風衣的黑影電光一般飛跑過來,她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只驚叫了一聲「啊呀!」

  剛欲掉頭逃跑,一顆子彈穿過她的肩臂……

  李燕鎖上門剛走到胡同口正看見白小琴笨重的身子搖晃著往下跌,她本能地縮回身拚命逃起來……

  黑影已身手敏捷地抬起了曹建華手中的錢袋子,跳上牆根處似是事先預備好的一輛自行車幾步蹬竄到了北頭胡同口。而就在黑影剛剛站過的電線桿子底下突然跑出一個人來,那人僅探了一下腦袋,就被黑影一槍撂倒了。幾乎也是在那人倒地的同時,一個叫趙蘭香的中年婦女在不遠處騎著一輛三輪車正走到電線桿子西北處空地,她看見了那個開槍的人欲往正北方向逃,她就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朝黑影撲過去……黑影一手扶車把一手抬腕就是一槍,趙蘭香也倒下了……

  一切僅僅在三五分鐘內發生,也就在三五分鐘時間裡,天幕全黑下來。

  惡性暴力搶劫銀行案件的發生,一夜之間傳遍了古城大街小巷。人們不由得驚悸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三起暴力襲警案件……

  解知凡一夜未睡,他的屋子瀰漫著濃濃的煙霧,他陷在皮靠椅裡,鬍子也像荒草一樣長短不一的長出來,那是人們從未看到過的解知凡狼狽不堪的那一面……

  案情連夜迅速電告公安部、省公安廳。市委市政府幾大班子的領導,全部去了現場,後又在古城市公安局指揮中心研究案情,直到後半夜3點才離去……

  前一陣子,戚副市長在醜聞之後已被降職調離古城,解知凡一直活動想補那個副市長的空缺,他想無論案子破與不破都是在他來之前發生的,只要在他當局長這期間不出大的亂子,他應該有能力平穩地過渡到他想要的那個位置,這回恐怕是徹底泡湯了。

  解知凡在這一夜對那個作案的犯罪分子有了痛切的仇恨。

  就在這時,叢明面色鐵青地撞開了他的房門,門在叢明帶著冷森的旋風一般的身子後面匡噹一聲被碰上了,他看到了叢明瞠裂的眼中露出暴怒:「解局長,你要對昨晚這起案子負責任,打響了吧!我要再一次告訴你,搶銀行的案子也是陳默干的,動不動他,在你,你說句話吧!」

  叢明看見解知凡臉上顯出了不安的慌亂。

  「這樣吧,叢明,我打個電話給肖坤局長,你去找他,他主抓刑偵!」解知凡慎重地想了想對叢明說道。叢明想解知凡太滑頭了,將來一旦追查責任,解知凡會推得一千二淨。叢明看著解知凡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喂,肖局長嗎,警校的叢明對案件有點意見,讓他跟你匯報匯報!」放下電話他如釋重負地對叢明說:「你找肖局長去吧!」

  白小琴於當晚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經一夜搶救,於16日清晨已脫離了危險,但孩子沒有保住,她的婆婆聽說死去的孩子是個男嬰,一下子就暈過去了。她的兒子是三代單傳,而醫生告知她,她的兒媳婦將不能再生育……

  白小琴醒後,葉千山和夏小琦詢問了當晚發生搶劫時的情景,白小琴回憶說:「我當時就只見前面冒了一團紅火,什麼都沒看見。」

  李燕躲在家裡不肯見人。經給她丈夫做工作在她丈夫的再三開導下,李燕才肯配合秦一真和魯衛東他們在儲蓄所裡翻抄案發前那幾天儲戶的存錢支錢情況。他們在10月15日的存款底單裡看到童非的名字,當然和童非在一起的還有很長的一串名單……

  罪犯打槍的位置恰好在1號平房區和2號樓之間的小窄道的北頭,罪犯以樓頭拐角處的一個電線桿子做掩體。正東,是8號樓和l號平房區之間的一條小窄巷,進到頂頭是工商銀行分理處的後身,那裡有一個小金庫。

  李燕回憶說:「曹建華他們每天都是這樣拎著錢袋穿過這兩條小窄巷把錢存到小金庫,之所以敢這麼放心主要是考慮到往西不到100米就是派出所,罪犯膽子再大也不敢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搶銀行呵。」

  8號樓6層呂晨對葉千山和夏小琦描述道:「我正在陽台上剝蔥,聽到槍響,就伸頭朝下看,正看見一個穿風衣的傢伙騎上車子往北邊這兒跑,把迎面撞上的人一槍打死。這時我大叫殺人啦,我的喊聲還沒落音,那個傢伙,他媽的簡直是神了,嘿,掉過槍口朝我來了一槍,他根本沒抬頭瞧我,他是循著聲音開這一槍的,我的臉上濺了滿臉水泥碴子,要不是我腦袋縮得快,現在啥也告訴不了你們了!」

  葉千山和夏小琦查驗了陽台,果然陽台的那個水泥沿留下了被槍彈擊碎的痕跡,且在陽台的蔥堆裡找到了彈頭。

  呂晨的愛人楊翠花說她看見一團火星上樓了就往陽台上跑,在陽台上正看見罪犯一槍把趙蘭香打倒在地然後向北逃跑了。

  葉千山和夏小琦從呂晨家出來就碰見了橋南刑警隊米樹的弟弟米林。米林常去防暴隊踉他們學拳腳,有好幾年不見了,他油頭粉面像個發了財的小老闆。

  夏小琦說:「喲,米林,你也在這兒住呀!」

  米林很親熱地說:「查案子呢,來,屋裡坐會兒!」

  在跟米林聊天的時候,米林提供了這樣一個情況:8號樓和13號樓之間那條斜著的小馬路上有根電線桿子,電線桿子上有盞路燈,大約在半個月前不亮了……

  另外,在趙蘭香被打死的空地處也有一個電線桿子,包括罪犯站立的那個電線桿子上的路燈,大概也是在半月之內不亮了。

  而且米林還談到了一個重要情況,他是做買賣的,這幾年掙了些小錢,家裡也有一些流動的現金,他家又是一層,所以他每次出門就圍繞著樓房轉一圈,檢查有無可疑人員惦記著他的錢。他說他在這半個月之內,有好幾次看見一個人,隔三差五在這一帶轉悠,問那人長得哈樣,米林有過一陣猶豫,似陷在一種很痛苦的思索中,旋即才說,戴鴨舌帽,穿一件黑色風衣,個頭不高,問他那人長著啥眉眼,他搖搖頭說沒看清楚……

  最後一個被打死的趙蘭香,家就住在小飯館和儲蓄所後身那一排平房裡。平房和儲蓄所之間的過道很窄,趙蘭香的丈夫黃寶元說有一天他在院子裡收拾小煤棚,突然闖進一個小伙子,看見他愣了一下,慌忙間問小飯館咋走呵。一邊說一邊往東頭走,黃寶元喊住小伙子說前面是個死胡同,得退回來繞出去!小伙子「噢」了一聲掉頭就走了……他說完就埋頭幹活,沒留心小伙子啥長相,反正個子不高,穿風衣,戴了個帽子……

  趙蘭香的母親70多歲了,她每日就盤腿坐在屋子的窗跟前看外面的光景。老太太耳聰目明,她說:「我看見一個小伙子小窄臉,老在我們這兒轉悠,戴著一個有舌頭的帽子,臉上有疙瘩,隔幾天來一次,每次來都是下午三四點鐘,沒準,我看他眼神很凶,我看他,他還隔著玻璃瞪我……」

  公安部的專家和省公安廳大要案處的處長、科長分別從北京和省會趕到古城。案情分析會在緊張而又嚴肅的氣氛裡進行著,市委書記鐘祥和政法委書記趙永年以及主管政法的副市長田瑞安部暫停了市委的一個緊急會議也趕到公安局來聽案情分析和專家意見。

  「現初步查明,案發時間是10月15日傍晚6點25分,犯罪分子共搶走現金4.5萬元,造成三死一傷。經槍彈檢驗,罪犯搶銀行用的手槍是被殺民警林天歌被搶走的五四式手槍,槍號是12100096.另外,根據葉千山他們調查訪問得到的情況,四起案件現場的目擊證人證實犯罪分子的體貌特徵屬同一個人……」

  肖坤代表市局作簡要案情介紹。

  省公安廳主管刑偵的副廳長高文中陪同省委副書記省政法書記洪峰在濱島檢查工作,聞訊後也趕到古城。

  會上,每個人都發表了意見,每個人都很慎重,作為領導,日後這些話都要記錄在案的,說對了行,說不對了,或是說錯了誤導了案子,責任重大,尤其是古城的這幾起大案,自建國以來在全國都屬罕見。經過反覆商量最後大家達成一致的意見:這四起案子應屬同一個犯罪分子所作,可以並案偵查,會議決定以四起案件發生日期的尾數「1145」作為案件的總代號,成立了以市委書記鐘祥為總指揮的「1145『專案組。

  省委副書記洪峰在那個會上發了火,他說:「古城出的這一系列如此惡劣的大案子,全國罕見吶,再破不了,我就摘你古城公安局的牌子,不,不僅僅是公安局摘牌子的問題,是你們古城市委市政府摘牌子的問題……你們想想,此案不破,你們怎麼向古城的老百姓交待,啊?我希望你們永遠記住這幾起案子的發案日,它是古城市公安局全體民警的恥辱日!」

  那話像天空滾過的雷聲長長久久地砸在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裡,鐘祥、解知凡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顯出輕易看不見的難堪。

  在按挪酒店333房間,公安部特邀來的全國知名的畫像專家正在嚴謹且一絲不苟地進行著摹擬畫像,葉千山,師永正不停地作著介紹並指指點點地修正著……


2


  銀行案發後的第三天晚上,案發的相同時間裡,葉千山在那條小路上四處看了看,他發現案犯選擇的時間的確是妙:天將黑未黑,天空裡的那種黑像霧一樣朦朦朧朧地一層一層地壓下來,人跟人之間還不是看得特別清楚,你看見我了,我也看見份了,但我認不出你是誰,你也認不出我是誰,也就是那個時間你看見了罪犯的人影,卻無法看見他的鼻眼瞼面……

  這些天,古城公安局人來人往,為破銀行搶劫案,什麼招都使出來了,那一陣子,全國正鬧特異功能熱,各路神仙下凡,大氣功師紛紛出山,強身健體,預測未來,神乎其神的……

  這一天,一個生意場上的朋友領來了三個男的來見肖坤,說此人能遙控過去預測未來,神驗著呢,肖坤說那讓他們給發發功看看「1145」案子的兇手在哪兒,是誰?他要是能預測出來,他提條件。師永正和葉千山不大相信,師永正說他要是那麼神,公安局一發案子,就讓他發功,找到犯罪分子事情不就全解決了嗎?

  他要有那麼大的功力,別等著發案,沒發案他就應該預測到了。

  但說不相信歸不相信,既然人家已經來了,他們還是想親自看看究竟,他們兩個就悄悄把那三個人安排住進了古城飯店。三個特異功能者,一個40歲上下年紀,蓄著大連鬢鬍子,對襟短褂衫,一個30歲左右、長髮齊肩,眉目倒還清秀,最小的一個大概十三四歲年紀,他們之間互稱「大師」,師永正、葉於山就也順著稱他們為「大師」,因為他心裡對他們身上是否有特異功能持懷疑態度,就想試試他們的虛實。他讓服務員把房間打開後趁他們上衛生間的空就把自己的手槍偷偷放在寫字檯的抽屜裡了,待他們坐下,葉千山就很謙恭地說:「請教三位大師,你們發發功看看這個抽屜都有啥東西!」

  三個人就站起身,有翻眼睛的,有搖頭晃腦的,有雙目緊閉的,過了一會兒連鬢鬍子說:「裡邊有一個硬皮的大本子!」

  葉子山問:「還有什麼?」

  長髮齊肩就說:「還有住店指南嘛!」

  葉千山再問:「你們看看還有啥東西?」

  三位大師同時說沒有了。葉千山心說啥大師啥遙控過去預測未來,那兩下子還不如我,跑這兒蒙人來啦!

  他當即打開抽屜把槍拿出來,他故意讓他們看見那把槍,那意思這麼大一支手槍都沒看見,還特異功能呢……

  肖坤吃飯時也趕過來陪三位大師,葉千山趁肖坤去衛生間時悄悄跟過去告訴了試那幾位大師的事。肖坤不以為然地說:這發功的人需要能量,人家風塵僕僕剛下車怎麼能有功力呢。

  葉千山第二天陪著轉古城的公園街巷,轉到古城解放紀念碑時葉千山又問:「你們知道前面碑文上的字是誰題的唄?」

  年紀大的指著13歲的小子說:「你來吧!」

  小孩想了想說:「鄧小平!」

  葉千山就搖了搖頭。

  回到賓館,肖坤就很鄭重其事地跟三位大師談讓他們遙感一下「1145」案子的兇手現在在哪兒。

  連鬢胡說他需要一張古城地圖,葉千山就跑到書店買了一張拿回來交給「大師」,大師在地圖上摸了半天最後說,這人現在出國了。

  肖坤興奮地脫口而出:「是齊可干的!」

  齊可去北京上學後的確又遠走美國……

  葉千山說:「咱還是相信科學吧!」

  摹擬畫像很快就出來了,葉千山將這張畫像製成照片與十幾張年齡差不多的各樣照片混摻夾雜在一起,讓趙蘭香的母親和米林分別先辨認。米林推說忘了實在記不起來了,趙蘭香的母親從一堆照片裡一張一張地看著,然後她一眼就挑出那張摹擬畫像,她顫著手說:「就是他!只是眼神還不夠凶!」

  何力轄區的張大媽也是一眼就從一堆照片裡挑出了摹擬畫像這一張,她拿著照片左瞧右瞧說:「嘴這兒好像有點不太像,那人好像嘴唇這兒有點『地包天』?唉,我也記不清了!」

  畫像又經多次修改,讓所有的目擊證人進行了辨認,就把認為與罪犯最接近的一張印了數千份,市局、各分局、全市各派出所、廠礦企業保衛科都分發了,讓大家發動群眾比照摹擬畫像尋找罪犯。

  葉千山拿了一疊畫像來到刑偵處值班室,一屋子人搶過來爭相傳看著,魯衛東說:「媽的這小子像一個人?咋這熟呀,像誰呢?」

  陳默奪過來仔細看了看說:「哎,這個人多像我呀?千山,你是不是叫人照著我畫的,畫的咋比我本人還像呢!」

  「嗯,你別說,還真他媽的像陳默這小子嘿!」秦一真一會兒舉遠了一會兒又貼近了拿著照片左看右看。

  「那就是我嘛!」陳默把照片和自己的一張臉平行擺放著讓大伙看。

  一屋子人就起哄說:「你小子咋不說希特勒也像你呢!」

  叢明那天從解知凡辦公室出來之後,就去敲肖坤辦公室的門。屋裡沒人應,他連著敲了一會兒,還是沒人應,他心說奇怪呀,明明剛打完電話,怎麼轉身人就不見了呢?也許肖坤突然被叫走了。從政工幹部提拔起來挑刑偵這根大梁的確夠肖坤受的,叢明體諒一個刑偵「外行」的苦衷,他覺得在中國,外行領導內行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這種機制如果不改,得耽誤多少事呵。

  叢明連著幾天上完課就騎車子來市局找肖坤,可是肖坤辦公室的門一直鎖著。11月的一個初雪的夜晚,叢明終於在辦公室堵住了肖坤。肖坤倒不是有意躲著叢明,解知凡給他打完電話,指揮中心通知他說市委緊急召他做案情匯報,他不敢怠慢夾著包就走了,而叢明要找他談案子的事他早忘到九霄雲外了。

  自銀行搶劫案發生後,他陪著各路領導、專家看現場、做匯報,還得聽各路偵查員調查上來的各種情況匯報,迎來送往,忙得腳尖找不到腳後跟兒。

  叢明把沒找到肖坤視為一件好事,也許那天以他的那份心情,他可能跟肖坤說不上幾句話就談崩了,談砸了,搞僵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檢討自己在表達方式上的問題。跟肖坤再談時,他一定要有耐心要吸取前兩次與解知凡談話的教訓。

  找不到肖坤的這些日子,他把他推理所依據的相關理論,所讀書目中加以引用的章節,他對暴力性案件偵查實驗的情況,一一複印整理,他要告訴肖坤他看了許多參考書,他依據現場實驗推理,他不是瞎推的!叢明這次抱定了要不依不撓,定要說服肖坤的信心,他講話極其謙虛,極其有耐心,他甚至恭維肖坤說:「我是來找您討教的,領導總是站得高看得遠!」叢明用好話安撫肖坤之後,便開始把他是怎麼從研究犯罪人的職業人手,怎樣模擬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蹲現場搞偵查實驗,肯定地推出是警察作案——是警察裡的刑警作案——是市局刑警作案——是市局刑警中的警校畢業生或公安院校生作案。然後他又從陳默的個人成長經歷入手給肖坤談他是如何進行回溯推理的。他使肖坤相信再如何反推也推不倒。他們開始談時是肖坤坐著,叢明站著;後來肖坤靠坐在床上聽,叢明坐在肖坤的椅子裡講;後半夜,肖坤和叢明就促膝坐在床上,一床被子蓋住兩個人的膝蓋,叢明使肖坤聽得興奮激動、信服,早晨臨分手時,肖坤說:「晚上你還到我辦公室,我讓你看一些東西!」

  晚上,叢明準時來到肖坤辦公室,肖坤把門關好,把「1145」

  案件中最機密的證據材料都擺出來給叢明看,宋長忠帶血的警帽,梅花鞋底足跡,小外展步態,罪犯穿藍白道運動服……

  叢明看看看著驚喜過望地說:「藍白道運動服就是咱們防暴隊剛成立時發的,每人一件,我還有一件呢,小外展?你去看看陳默,你看看陳默咋走道!抓!抓錯了我管換!」

  「可是案發後,警校的所有畢業生都被摸排過,陳默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那也可能查有不實。你要相信我,如果我認定錯了,你們可以把我眼珠子挖出來當血泡踩,就是他!沒錯!」

  「可是,陳默並不在咱們劃定的圈裡呀!」肖坤猶豫著。

  「我認為,你們對這個案子的定性錯了,定性準確的話,你就可以制定一個正確的偵查方向,就可以劃定一個準確的偵查範圍,這個案子基本就拿下來了,定性錯誤,偵查方向就劃錯了,範圍肯定也跟著錯,然後案子進入迷陣或是擱淺。回過頭來看咱們這個案子為什麼沒破?就是定性有問題。因為咱們是以林天歌這個案子定情殺的,陳默既跟林天歌沒關係也跟商秋雲沒關係,他永遠也進不到你們摸排的範圍!」叢明想起他就這個問題和解知凡局長髮生的那場爭執,他克制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和緩地說:「肖局長,咱們最初定情殺是憑著因果關係,而因果關係這個東西作為要素來講在案件偵查推理中它是一種主觀的東西。

  拿這些主觀的東西來判定案件的性質既不準確也不科學。現場有那麼多客觀的東西:有足跡、還有步態,有目擊者……「叢明頓了頓看看肖坤在認真聽就接著說:「這都是客觀的依據,為啥還圍繞著商秋雲?還情殺?定性錯,方向就錯,範圍自然就不准,這樣一來,陳默始終就進不了這個圈,咱們搞偵查圈劃對了,罪犯就找著了。陳默在圈外面,你們就是再找10年也是枉然呀!「

  叢明說的有些口乾舌燥,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

  「叢明,我也認為你說的都對,但是你說陳默,他要是問你,你憑什麼呀?」

  「肖局長,我倒是有個主意,讓省公安廳發個通知,舉辦一個偵查員培訓班,把陳默調出去,參加培訓,臨走把他的槍收了,變相隔離他。然後,陳默在古城的落腳點,讓技偵的上,咱們刑偵一塊配合,把所有落腳點,他爸家,他哥家,他對像家都密搜一遍,肯定能拿到東西,他搶了兩支槍,搶了四萬五千塊錢。你看,殺林天歌的時候現場有彈殼,這個彈殼和子彈都是有批號的,你要是從他們家找到同一個批號的子彈來,這也是一個認定的證據。他肯定不在家裡藏槍,但與槍有關的東西也是證據呀,與案件有關聯的一些什麼,筆記本,字跡……」

  叢明說到字跡忽然就想起商秋雲家被張貼的淫穢畫。他說:「對了,罪犯不是往商秋雲家門上貼了張淫穢畫嗎?你們可以拿陳默的字跡比對比對!」

  「那幅畫?恐怕也就是小流氓搗亂!」肖坤對那張畫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

  「肖局長,我只能說陳默根本就把你們沒放在眼裡,他耍你們玩呢,他在於搶銀行這宗大活前再給你撒點迷霧彈,他知道你們懷疑不到他,你可得把那張淫穢畫保存好,千萬別扔了,跟『1145』案入一個卷,有朝一日能見分曉!」

  「叢明呀,咱不說這幅畫了,還有個問題,你說陳默殺林天歌,不是情殺有仇沒有?」

  「有仇殺色彩,但不應該是仇殺!」叢明想起商秋雲跟他說過的話,若有所思地說:「既不是情殺,又不是仇殺,說陳默是罪犯這不有些矛盾了嗎?這個矛盾我想過了,殺人一定是有動機的。

  我認為,林天歌可能是掌握了陳默什麼,陳默殺林天歌應該是殺人滅口,這一點我拿不準,因為林天歌已死,無從查證。但,他搶銀行完全是因為仇視社會,這種人就是變態心理作案!「

  「那陳默為什麼要搶銀行呢?」肖坤還是很困惑。

  「這我在陳默搶銀行前就研究過他的狀況。他搶銀行有這麼幾個因素,一個是他父親退了,他父親原來是文聯副主席,在古城很能辦些事,收入也很多,可是隨著改革開放,一個是退了,政治地位沒有了,一個是經濟地位,做買賣的高峰期上來以後,他那點小優越也顯不出來了,可謂家道中落。另外陳默政治上很不得志,他是典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人。他過去開玩笑說他當古城的公安局長都有富余,在學校學業務也挺認真,搞刑偵也相當出色,可是和他一批到刑偵處的幾個人入黨的入黨提拔的提拔,陳默連黨都沒人,事情的發展很不隨他的意。家道中落已使他傷感,政治上不得志令他沮喪,關鍵還有談戀愛問題,陳默是屢談不成……他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政治上已不得志,愛情又失意,經濟上總得超過你們吧,那麼他惟一的一條路就是想法搞錢,而他又沒有別的手段掙錢,那麼搶銀行是最快的掙錢方式……」

  肖坤不得不佩服叢明推斷的嚴謹和智慧。他說:「這樣吧,叢明,你先回去,我再想想,明天跟解局長再商量商量!」

  叢明走了。

  他在一天一天地等待著,他等待著他們能重視他的推理,能對陳默趕快採取措施,可是他的推理在肖坤與解知凡碰情況時就已被棄置了。肖坤的確是被說服了,所以他才肯把那些絕密的證據材料拿出來給叢明看,當他跟解知凡碰這件事兒時,警校的教務處主任賈臣祿剛好進來匯報工作,解知凡就順便打聽叢明這個人怎麼樣。叢明因為評職稱的事曾和賈臣祿大吵過一架,他對叢明一直耿耿於懷,這回可找到了攻擊的機會,他就不失時機地大說特說叢明如何神經兮兮,一心想做偵探夢,上課講治安,講著講著就講刑偵了,哪兒發案子,他都想給人家支幾招兒,比如說橋南發的一系列少女被殺案子,歹徒襲擊目標都是15-18歲的少女,叢明就給人家動用推理推出是學生作案,人家根據他說的把全市學生都摸了一遍,沒有。他又說,你們應該側重從小情感上受過打擊的,未婚的青年……那個案子現在還沒破呢,他告訴人家,犯罪分子已轉移到外地去了。他這種人,理論上一套,實際呢,什麼都不行,屁不是……

  這話大大動搖了二位局長的「軍」心,賈臣祿走後,解知凡說:「叢明的推理聽起來是不錯,可是你仔細琢磨,他說犯罪分子反偵查能力強,動用了一系列警察才用的偵查手段,比如跟蹤蹲坑、守候、襲擊目標、撤離現場……這些你警察會,犯罪分子同樣會呀,哪個犯罪分子作案不跟蹤、踩點蹲守……」

  「我也琢磨,叢明他一個警校老師,僅憑推理就能破案的話,要咱偵查員幹嗎,你說他一口咬定陳默,會不會和陳默有矛盾呢?」肖坤往陰暗裡想叢明。

  「這個案子,混雜的東西太多,嚴茂林幹了一輩子刑警,末了不也莫名其妙弄了一個揭發信的事兒。咱們現在不能再受這些旁枝末節的干擾了,不要把精力耗在毫無意義的線索上,搶銀行這案子破的條件挺多,下下功夫,圍繞搶銀行這個案子弄吧!」解知凡呷了一口茶接著問:「對了,對童非的調查情況怎麼樣?」

  「噢,童非星期六請假在家複習功課,4點鐘去銀行存錢,據儲蓄所的李燕說他以前跟曹建華去過那個金庫!」

  「嗯?那是怎麼回事?」解知凡警覺地皺起眉頭。「李燕說,童非每月去那兒存工資,跟他們都很熟。有一天,李燕家裡有事,正趕上童非來存錢,曹建華就說李燕你走吧,我讓童非陪我去金庫,童非是警察,比你跟著我安全!」

  「誰去查童非了?」

  「聽葉千山說是派大老郭和黃沙吧?」

  童非看見大老郭和黃沙叫他,他就收拾了課本出來了,他們只說跟著走一趟,然後就把童非帶到了學校的保衛科,保衛科分裡外間,大老郭把童非領到裡間後就出去了。不一會兒,童非就發現外間屋來來去去出現過好幾個人趴在小窗上看他。他問黃沙你們這是啥意思呀。黃沙就開始問他發案那天的情況,童非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他是怎麼請的假,又是幾點去存的錢,存完錢還到派出所坐了一會兒才回的家。童非也承認他陪著曹建華去過一趟金庫,「可是,你們不能憑著這些就隨便懷疑人,我要知道那天發案子我就不去存錢了,我要是犯罪分子我又做案又事先存錢不就像現在這樣給你們留下查找的把柄了嗎?真要是我為了踩點幹嗎不用假名去存錢呢,你們也不想想?再有我憑啥搶銀行呀,我有吃有喝,我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搶銀行?」

  童非發了一大通牢騷還是配合著寫了一個情況材料,簽了名據了手印交給大老郭和黃沙就走了。

  童非一路走一路想,那外屋來來去去像走馬燈的人他都不認識,他忽然就覺得是不是讓那些人辨認他呢?看他像不像那個罪犯?他真恨自己幹嗎選擇那天去存錢!他發誓自此以後再也不去那個儲蓄所存錢了。而霉運就從這裡悄悄埋在了他的命運中,本來作為預備黨員的他已被考察完了,可是半年之後被莫名其妙地拿下來了,他去找去問,只告訴他黨還要繼續考驗他,他只能把希望和前途寄托在考學上,可是錄取通知書下來的時候,教務處主任賈臣祿代表校長找他談話說:「學校現在很需要你,目前師資力量又很緊張,你就放棄這次上學,好好工作,以後有機會一定優先考慮你!」

  而童非心裡堵得慌,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就像瞎子碰見瞎子……


3


  叢明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就去找肖坤問問情況,在市局大院碰見了調研室主任,調研室主任冷嘲熱諷地說:「哎,叢明,你跟陳默過去有過矛盾吧?」

  「我們有什麼矛盾?」叢明覺得調研主任話裡有話。他不想跟旁人多糾纏就匆匆地去找肖坤了。

  肖坤看見是叢明進來了,已沒有了先前那兩個晚上的熱情,他說:「你還有什麼意見?」

  叢明被問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可是事已至此,他還是要做最後的努力,他硬著頭皮說:「為什麼到現在還遲遲不動陳默呢?

  再不動,人家就把所有證據都銷毀了,你們就更沒機會破案了!「

  「那你回去寫份材料吧!」肖坤頭也不抬地說。

  叢明聽出肖坤對他的反感和不信任,解知凡也不信任他,他寫和他說,他們同樣不會認真對待的,他寫也是白寫,一說讓他寫材料,叢明就知肖坤已毫無誠意了。

  「我不能給你寫任何材料,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是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將來被撤職的是你而不是我!」叢明氣憤地摔門就出去了。

  「我不能寫這個材料,假如我寫了,傳出去,傳到陳默的耳朵裡,他可以用搶來的槍殺我!」叢明騎著車子一邊走一邊想。他雖然沒寫那份材料,可是已經有人知道他懷疑陳默了,那個胖胖的調研室主任是聽誰說的?那問話分明暗含著這層意思。一旦讓陳默知道,陳默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了,他不在乎多殺一個叢明,他手裡有三把槍,殺一個叢明簡直輕而易舉,叢明感到了一種潛在的危險正在朝他迫近……正在這時,他聽見嘎吱一聲,一輛汽車突然停在了他的身邊,他抬頭一看:「啊?陳默!」

  「叢大哥,埋頭看著地面想啥呢?準備檢金子呀!」陳默怎麼會突然出現了呢?會不會是一直跟蹤著呢?叢明笑了笑說:「我到局裡找份材料,霍,車開的不錯嘛!」陳默開的是一輛天津大發。

  「叢大哥,不是我吹,射擊你是我老師,開車我可以當你的老師呢!」陳默在暗示什麼,我叢明一時還猜不透。叢明也說了一句雙關語:「我相信你幹啥都會很出色!」

  陳默說:「叢大哥你這是抬舉我!」叢明看不出陳默對他的話有什麼反應,然後陳默還邀請叢明有空去他家裡聊天,說完就開車走了。

  叢明看著陳默開著天津大發一溜煙地消失了,新的憂慮和恐懼再度升騰起來。他想起他的一個戰友當年就死在一起偽造的交通事故的車禍中,許多年以後,他戰友的仇人因別的案子被抓,才把當年駕車撞死他戰友之後逃逸的事情交待出來。

  陳默隨便偷一輛汽車,利用他騎車子在馬路上全無防備的時候撞死他,製造一個交通肇事逃逸現場,誰能知道這是一起謀殺呢?

  叢明覺得和平年代雖然沒有像戰爭年代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那樣把腦袋系褲腰帶上的生死豪情,但在某些特殊的時候,還需要我們這一代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他覺得他這一生還想幹點事兒,不想就這麼死掉……

  肖依依發現一個時期以來叢明情緒很低落,但他仍然來陪她爸爸下棋,下棋的時候老是走神兒;每個星期仍背著她爸爸下樓接接地氣兒呼吸一下戶外的空氣曬曬太陽,但,對她,她似乎已覺出叢明在有意躲著她了。

  近幾天,她忽然發現叢明在作一種新鮮而又奇怪的運動,早晨和晚上,叢明都在小區裡騎車子,騎著騎著猛然就跳下來,有的時候,是往前竄,有的時候是往右滾翻,那輛車子很快就被摔得稀裡嘩啦了,她弄不懂叢明這是在搞什麼名堂。

  叢明練了一手從自行車上往下蹦的技術,只要有汽車要撞他,或是他發覺有汽車奔他來了,他一下子就可以打自行車上跳下來,在馬路上打個滾躲開危機。

  叢明覺得事情已到了這個份兒上,他不防範已經不行了,局裡已經有人傳他跟陳默有仇了,一旦傳開來,陳默要是真幹了他,他還真沒轍。

  叢明也沒忘了再作最後的努力,那天,他路過市府門口時,突然想起,公安大學法律系畢業的趙永年不是在政法委當書記嗎?為什麼不去找他呢?他們一起聽過課,他對趙永年印象不錯,他認為這人很有水平,所以對趙永年還是滿崇拜的。

  這天晚上,叢明敲開了趙永年家的門,趙永年見是叢明忙讓進屋。「喲,叢明呀,你可是稀客,怎麼?肯定是有事,要不,你是不會串門的!」

  「趙書記,我有很重要很棘手的事想向您匯報!」

  趙永年一聽叢明這樣講就趕緊讓妻子回臥室了,他和叢明坐在客廳裡,兩人一直談到後半夜兩點,他們談的很深很廣很實在,還談到龍布羅梭的《天然犯罪人》。趙永年同意叢明所說的意見,同時他也指出:「陳默自身就是警察,這不同於對付一般的犯罪分子,你動他,除非得有證據,沒有證據,推理是不能讓他主動投降的,甚至有了證據他都要抵賴到底!除非有死證,否則倉促動他還不如不動他,現在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動他,就猶如給他的犯罪心理上打了預防針,將來使得他更有免疫力對付反犯罪!」

  「那麼也就是說,如果陳默不再作案了。他不作案你就抓不住他!」叢明失望的心就彷彿吊吊桶已跌至了井底了。

  「叢明,你呀,咱們就認命吧,就這麼一種現狀!」趙永年完全把叢明當做朋友,他沒有打官腔,叢明認為他說的也的確是實情。

  落地燈發著幽暗的粉紅色,他們的臉都沐在粉紅色裡,而他們的心卻陷在暗黑的夜裡,燈光照不出一個人內心的真實顏色……

  商秋雲和母親已經搬回了自己的家。

  叢明每次見商秋雲的時候總想問她一個問題,但每次都說服自己把話壓下來了。他從趙永年家裡回來以後,心中已近絕望,但他隱隱感到商秋雲或許還能幫他一下。

  這一天他又來到商秋雲家,他知道商秋雲的心在林天歌死後也已「死」掉了,她不會對任何男人再產生激情,叢明也不願在感情上有任何勉強,他和商秋雲之間僅限於朋友之間客客氣氣的交往了。可是他對林天歌的死,心中總有一份執意要擔起的責任,他也知道這一場談話的後果,可是他還是想最後試一試。

  他說:「商秋雲,你認識不認識陳默?」他盯著商秋雲,觀察她對「陳默」兩個字的反應。

  「不認識!」商秋雲是不加任何思索脫口而出的,看不出她臉上有任何表情。

  「你們倆上下屆,陳默和林天歌坐過同桌,你不可能不認識吧?」聽了叢明這句話,商秋雲的臉上立時就浮上了一層慍怒。

  「我不懂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好好回憶一下對陳默這個人的印象,你那天看見是誰打了林天歌是不是?那個人你應該認識的……?」叢明極力想婉轉地把意思表達清,但他越想表達清楚話說的越糟糕。

  「叢明,請你走,請你以後不要再到我們家來了!」商秋雲的臉因氣憤和羞辱不斷地抽搐著,叢明無奈地站起身,當他走到門口,似又想起什麼,轉身對商秋雲說:「這個罪犯離你們的生活很遠,根本不會威脅你們,貼那個紙條和砸玻璃是為了布迷陣引偵破組走入歧途,對你們不會有什麼傷害的!」

  此後,叢明再也沒有去過商秋雲家。商秋雲和她的母親仍一直生活在無法擺脫的陰影裡……

  叢明在自己房間裡寫遺囑的那天,是陳默新婚大喜的日子,陳默娶了大老郭和李世琪給介紹的周華的妹妹周紅。

  周紅個子不高,長得不漂亮但很討人喜歡,圓圓的臉,薄薄的唇,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一眼看上去賢惠又善良。陳默結婚住到了文人家,岳父是古城工商局局長,屬實權人物,刑警隊的弟兄們都去他家喝喜酒了,但陳默液酒未沾,周紅善解人意地拿著盛水的酒壺假裝是酒一杯一杯地給陳默斟著,後來秘密被魯衛東戳穿,要罰陳默喝酒,周紅就搶過酒杯代喝了。

  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見新娘子,周紅既文靜說話又得體,秦一真拍著陳默的肩膀說:「兄弟娶了個好媳婦,看來啥都是好的在後面,我年輕的時候要是知道這個道理,我也晚娶媳婦晚結婚!」

  「媽的,一真你別得便宜賣乖,你媳婦除了個兒矮點啥缺點都沒有,人家混的比你強!」秦一真聽夏小琦替他媳婦打抱不平就憨憨地笑著說:「別跟我媳婦學去,我媳婦要是知道我背地裡說她壞話,一准就『休』了我!」

  魯衛東一沾酒臉就紅,這時正醉意朦朧地對新娘子說:「嫂子你可得對我哥哥好點,我哥哥這麼些年為了等你,那真是守身如玉!」說得新娘子一臉緋紅。

  大老部已醉臥桌上,聽了魯衛東的話抬起腦袋口齒不利索地說道:「周紅,你算運氣好,我兄弟他還是個童男子吶,……是處男!……」

  「大老郭你醉了又胡說了!」李世琪拽了大老郭一下。

  婚禮簡樸而熱鬧。

  陳默是他那一屆裡最後一個結婚的人,他對新娘子周紅的體貼和愛憐溢於言表……

  陳默洞房花燭夜的晚上,叢明在自己的六層樓屋輾轉反側,他在考慮他該怎樣寫那份遺囑。他的這個想法是在那天夜裡2點從趙永年家裡出來走在夜路裡萌生的。暗黑的夜,街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樓群的燈光變成比夜還要飄忽的影子。叢明看看前後左右,假如陳默一直跟蹤著他,假如陳默在某個暗處向他打黑槍,他就死定了,而且更成為一個永遠破不了的懸案。他並不是怕死,他只是不願白白死掉,假如林天歌死前留下遺言或是遺書,最起碼可以避免搶劫銀行案件的發生,就不會再發生死亡流血的慘劇。叢明在暗夜裡想,假如這一夜,他能活著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張特殊遺囑,他在遺囑的最後這樣寫道:「將來這個案子如果昭然若揭,全部查實的話,那時我肯定已經死了,罪犯肯定用幾種手段致我於死地,不要讓我白死,順著我死這個線索再繼續抓他,只要我死,就是他幹的了。(是誰我另安排人告訴你們,至於誰報案我已經安排好了。)我惟有一個要求,把我的骨灰放到烈士陵園去。我不是死於交通事故,也不是正常死亡的,我是一個烈士,為了這個案子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用我這個共產黨人的精神來昭示後人!

  叢明絕筆「

  叢明在遺囑裡寫了他的推理,但他隱去了「陳默」這個名字,為了慎重起見他不想把「陳默」的名字落在白紙上,假如遺囑日後落到陳默手裡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他想了一個辦法,他把遺囑裡最秘密的部分講給母親聽。這個世界上,母親是至親的人,在任何情境中做母親的都不會出賣自己的孩子,雖然她們要事先就承受生命中的這一份傷痛,但既然是一件遲早要發生的事,他就應該讓母親預先有一個思想準備。他把他的推理簡明扼要地講給母親聽,他也把他的危險告訴了母親,他說:媽,一旦有一天,我死於車禍、槍彈或是鈍器致死,那就是陳默干的……

  母親傷心地哭了起來,她抽泣著說:「明兒呀,你好好教書多好呵,你咋管這事呀!你為什麼不把你的危險告訴領導,好讓他們把那人抓起來呢?」

  叢明說:「媽,我現在也沒辦法,我已經都跟局長說了,匯報了,他們老是不動他,我能肯定是他,媽,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到北京找到公安部刑偵局的領導,這個案子,古城是解決不了了!」叢明怕他媽媽到時不知咋辦,他就詳細告訴她:「你到了公安部門口,你就說你有重要情況向公安部刑偵局局長匯報,然後把這個遺囑交給人家,那上面有我的推理,你記住,做案子的人和殺我的人名叫陳默……」

  他的遺囑一式兩份,母親那裡一份,他放在自己房間寫字桌的抽屜裡一份。

  叢明從商秋雲家回來的時候,正站在自家門口掏鑰匙,突然竄出一條黑影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那個瞬間來不及多想,一個翻轉身用力卡住了身後那個人,他聽見「啊」地一聲驚叫,原來竟是肖依依藏在暗處突然竄出來跟他鬧著玩呢。叢明從緊張裡緩過勁來,看著依依痛苦地揉著手便心疼地拉過依依柔細的小手說:「真對不起,我還以為……哎,你不該連招呼都不打就惡作劇嚇人呀!看把手弄疼了吧!」

  「哼,事先向你打招呼還怎麼嚇你,這回我可知道了你原來這麼膽子小!」

  叢明開了門把依依讓進屋。他說我給你弄塊熱毛巾敷敷,抽屜裡有跌打損傷鎮痛膏藥,你自己找一下。叢明手忙腳亂地去燒熱水,依依就拉開抽屜翻找膏藥,她翻著翻著就看見了那張「我的遺囑」。她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迅速看了一下內容,她看不懂,越發感到莫名其妙。她愣愣地看著那份遺囑的時候,叢明拿著一塊熱騰騰的毛巾過來了,他看到依依手裡的那份遺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疏忽便急急地去奪,依依躲過他,逼問道:「為什麼要寫這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這是咋回事呀?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真的很不放心你!」

  叢明看著依依,心想也許這是天意,上帝怕他的母親年紀大了記不清楚,就安排了依依來發現他遺囑,然後好讓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她。他看著依依一臉焦急,他很感動,她牽掛他,她惦記他,她善良、聰明,告訴她,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幫助,依依是一個好姑娘,他也不忍心瞞著她。他說:「你記不記得上次你問我,我說有人已經破了那個案子?那個案子就是我破的,作案人姓陳名默!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母親。她可能會敘述不清,將來我一旦遭到不測的話,你可以把這事兒敘述的更清楚。」他又重複說:「罪犯的名字叫陳默,是市公安局刑偵處的偵查員!」

  然後叢明就把全部情況告訴了依依,包括推理的簡單情況,因為她不懂刑偵,他把關鍵點給她寫在一張紙上,「你注意一旦我死了,你要幫助我把這件事做完!」她一字一句地聽著,對突然發生的一切簡直驚愕極了,她眼中含著淚,點頭答應了他。

  叢明鄭重囑咐她:「保密很重要,一旦洩密你也將很危險,罪犯手裡有三支槍,他還有車,我最懷疑陳默用車撞死我,偽造一個交通事故現場,我死於非命還白搭,尤其是也很有可能連累了你……」

  依依一下子撲到叢明的懷裡,她哭著說:「叢明哥你不會死的,我跟你一起去找你們局長,讓他們把他抓起來不就行了嗎廣叢明含淚撫摸著依依的頭髮說:「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麼簡單,我知道你是一個很難得的好女孩,我將永遠記住你給我的幫助,大哥祝願你將來找個好小伙子。記住大哥的話,千萬別找警察!「

  依依聽了這話哭得更凶了!

  臨近寒假,叢明決定搬到警校裡來住,他並不是害怕死,他寫遺書就已說明他面對即將發生的死亡的危機從容不迫;但是,他覺得他還年輕,他還想幹點事業,他不想就這麼死掉,他已在心中悄悄有了一個計劃,他要繼續複習功課,到北京讀研究生去。

  曾高有一天來看叢明。曾高曾跟叢明學過射擊,不過,現在曾高的射擊在H省保持著第一名的射擊記錄。叢明問他:「你這個假期跟我在學校住行不?」

  「嗯,當然可以,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回家聽我媽嘮叨!」

  每天晚上,叢明複習完功課準備關燈睡覺的時候,就跟曾高說:「嗨,別忘了,子彈上膛,這兩天可能有情況,機靈點,別睡死了!」

  「霍,什麼情況?聽語氣好恐怖,這是在你們警校,不是在恐怖森林!」曾高以為叢明跟他開玩笑,就也玩笑著說道。

  「曾高,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我預感到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讓你住這兒,是想讓你關鍵時刻能幫我一把,雖然不會針對你,但你也要注意安全!」

  「嗯,好玩兒,我就喜歡刺激的生活,我倒真希望發生點什麼事,好一展我的身手!」

  「不過,你的身手真不知是不是他的對手呢!」

  「他是誰?」

  「這你就別問我了!睡吧!」

  這天夜裡,他們12點準時熄燈,睡至凌晨2點多鐘,忽聽樓道裡「砰」地一聲巨響,也許是因為夜太寂靜了,使得那響聲越發的令人悚然。叢明和曾高迅速抓起槍,同時衝出房間,他們輕手輕腳,模進樓道,樓道裡一片寂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們搜查了樓裡的角角落落,什麼也沒發現。

  曾高說那一響挺像槍聲。

  叢明說我聽著也像。

  他們為慎重起見又搜查了一遍,後來在樓中間廁所的水池子邊,叢明發現墩布的木把兒倒在地上,叢明這才輕舒了一口氣說:「發出聲音的位置差不多應該是這兒,要是這樣的話,響聲應該就是木把倒地時發出的響聲,墩布放久了,干了,重心就升高了,把兒倒了也很自然,咱們回去睡覺吧!」

  半夜,曾高睡不著,他在黑夜裡輕聲說:「叢老師,我還懷疑是槍聲!」

  叢明也醒著。

  他在曙色微露的清晨發誓一定要盡快結束這種擔驚受怕的生活。

  叢明於1989年9月考上了公安大學的研究生班,畢業後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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