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8點,一輛黑色藍鳥王轎車駛進古城市公安局院內,車牌號是GA13—30001.從車裡走下穿著白色半短袖綢絲衫的解知凡。他戴著一副寬邊墨鏡,疾步跨進樓裡,有個白面小武警緊隨其後跟隨著。
二樓向東拐靠北邊的206房間即是解知凡的辦公室,快到辦公室門口時,小武警急步上前先替解知凡打開房門,進到屋裡,小武警把茶水倒好,就退出去了。
叢明在樓西邊的廁所門口看見小武警從解知凡的辦公室出來進了值班室,他就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他提前半個小時就進來了,值班室和指揮中心雖然都有值班的,且門口敞著,但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來找解知凡。他在廁所裡躲著,近8點時他就估摸著這個時間解知凡應該到了,他必須在早晨上班的時間堵住領導,這個時候錯過去了,這一天就可能再找不到機會。
叢明在206房間門口停住腳步,鎮靜了一下,然後在門上輕敲幾下,他並不等屋裡人允許就擅自推開門進去了。他一進去首先轉身將門反鎖上,他的樣子神秘而又鬼祟。解知凡莫名其妙地看著來人,他想起來了,來人是上歡玩牌站在他身後給他支招的那個上公安大學的叢明。他喜歡讀書人,他覺得他們有知識有文化,特別是叢明跟他還是老鄉。他曾經向其他人打聽過叢明,可是好多人都說叢明神經兮兮、魔魔怔怔的。叢明在那之後還來過兩次,都是解知凡值班的時候,只是來下下棋、玩玩牌,也沒有過多的說什麼,每次見面並不像今天這樣呵,這個樣子就讓人感覺不太正常。這時,他看見轉過身來的叢明面色一片肅然就更納悶,他坐在那裡說:「哦?叢明你今天怎麼這麼神秘呀?」
這時,叢明已經走到他的桌前,俯下身子將聲音壓低了說:「解局長,今天我給您匯報一個重要情況!」這聲音聽來令人也感到異樣。
「什麼事情?說!」解知凡將身子向後靠了靠,不解地問。
「關於那三個案子的情況!」解知凡看到叢明面色更嚴峻了,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叢明是認真的,他警醒地盯住叢明:「啊?
你說!「說著話,他不由自主向前做促了促身子。
「解局長,您回憶回憶,我從您一來,是不是就追著您屁股後頭來著?找一直研究這個案子,我研究已經半年多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又說道:「我已經用推理的方法推出作案人是誰了!」他盯著解知凡看,他要看看解知凡的反應,解知凡果然就站起身急迫迫地問:「誰?」
叢明現在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了,他必須說了。
「陳默!」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額上已冒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珠。
「陳默?陳默是誰呀?」解知凡眉頭緊鎖著,很盲然地搜索著記憶裡是否知道這麼一個人。那表情說明他不知道,這個人就不在他的記憶裡,叢明想,他說出來就對了,瞧,多危險呀,他們竟然連知道都不知道,連懷疑都沒懷疑過。
「是刑偵處的陳默!」他進一步說明情況。
「哪,哪個刑偵處的?」
「就是咱們市局刑偵處的陳默呀,而且,陳默就在專案組!」
他的語氣透出責任和堅定。
「專案組的陳默?這,這……這個肯定不會!」叢明看見解知凡面露了不屑和反感之色,「你說的這個太不可能!」解知凡復坐下開始埋頭整理桌上的文件好像隨時準備夾上包走掉那樣,那意思大有對叢明下逐客令的感覺,表明他對叢明所談問題不再懷有任何興趣。
叢明的心彷彿被什麼蜇了一下,絲絲隱隱地痛起來,但他還是不肯放棄努力地說:「解局長,您能不能抽點時間聽我說完整個推理過程!」他近乎懇求道。
解知凡看了一下表說:「喲,我馬上要去市委開個會,今天沒時間了,改天再說吧!」說著真的就起身夾上包欲走。
叢明的內心有一股委屈的淚水湧動著,可是人家不聽,自己又有什麼辦法?但是他想或許人家今天確實有會,領導嘛!整天不是開這個會就是那個會,他又不是市委書記,想讓解知凡聽,解知凡敢不聽?官大一級壓死人呀,他小兵一個,只有另瞅時候,相機行事了。
叢明從解知凡屋裡出來,解知凡隨後也「砰」地一聲鎖上門出來了。叢明在院子裡推車子時看見解知凡的那輛黑色藍鳥王一溜煙就開了出去……
他有些心灰意冷,費了半年勁,熬了那麼多心血,好不容易得出一個偵查推理結論,人家卻連聽都不屑於聽一下。七月的陽光從早晨一出來就火赤赤的,在背脊上灼痛灼痛地抓撓著他。
灑水車剛把水灑上去,水泥路面立即就騰起一股熱浪,使得騎自行車的人越發感到哄哄燥燥的熱膩。
「唉,我這就叫熱臉碰上一個冷屁股,沒轍呀!」叢明無奈地在心裡跟自己說。他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住的樓區,正看見肖依依和妹妹肖依儷在水池子邊抬了一桶水往家走,他緊蹬幾下車於追上兩姐妹攔住她們說:「我來吧,來,你幫我推上車子!」他停穩車子不由分說就奪過了水桶,他承諾過的。這兩日忙得暈頭暈腦竟忘了拎水的事兒。妹妹肖依儷對姐姐肖依依做了個鬼臉說:「姐姐,咱們家真缺一個叢大哥這樣的勞動力呢!你要是嫁給他,我每天就不用再抬水了!」肖依依嗔怒道:「小姑娘家別胡說八道,小心舌頭上長瘡!」姐姐妹妹打鬧著就上了樓。
叢明又是兩手各拎了一隻桶,跑下樓和她們姐妹倆在樓道裡碰上,肖依依擔心地說:「行嗎?別累壞了!」
叢明說:「沒事的,這點活兒不算啥事!」說著就一溜煙似的跑出了樓道。
「姐姐,你小時不是一直夢想著當個女偵探嗎!我看你沒戲了!不如嫁個偵探,只可惜這個人不在刑偵處,我跟他商量商量讓他改行,別當老師了……」肖依儷望著叢明的背影打趣姐姐。
「你再說,我可就撕你的嘴了!」肖依依真要動手,肖依儷靈活地一竄就跑上去了,兩人追著跑著就到了家門口,她對妹妹說:「噓,再不許說那種話了,小心讓爸聽見!」
缸不一會兒就被灌滿了。叢明也跑得滿頭是汗。肖依依遞過一塊濕毛巾讓叢明擦擦汗,依依媽媽說:「多虧了你,解決了我們家的大困難了,看來這家裡沒個兒子真不行!」她剛說到這兒,就聽門廳傳來「啪啦」摔杯子的聲響,依依媽、依依、依儷以及叢明都跑到客廳裡,只見依依爸爸臉色煞白,怒容滿面地大瞪著眼。依依媽知道是自己的話說的不好,惹得丈夫不高興了。丈夫原本是中學教師,常年案頭工作,晚上備課,一備就到深夜,開始總覺得腰疼背酸,以為是累的,就加強鍛煉,誰知越來越嚴重。
依依媽就通過同事介紹了一個推拿醫生,每天去醫院推拿,數日下來,情況更糟,慢慢地由腰疼逐漸發展到腿腳疼、麻木、抬不起腳,後來就大小便失禁,再後來就癱瘓了。癱了,一家人才急著找了輛車到北京積水潭醫院,大夫說是腰椎間盤突出壓迫脊柱神經造成的。這種病初始只要到醫院開刀做手術很快就會好的。最忌推拿按摩了。非但不能緩解,反而使神經被卡壓得更緊,直至麻痺壞死……
從積水潭醫院回來後,依依爸爸就一直在輪椅上生活,連樓都沒下過……
叢明趕緊去撿地上的玻璃碴子,他一邊撿一邊說,「叔叔,您別生氣,您也別把我當外人,您要不嫌棄,就把我當兒子使不就行了嗎!」正說著一不小心一塊尖玻璃碴子刺破手指,血滴滴咯咯流下來,依儷尖叫著:「媽,叢大哥被扎破了!」
一家人手忙腳亂地找紫藥水,找藥棉,找膠布。
叢明忙說:「沒事,這點小口子不算啥!」他把碎玻璃都檢淨了,扔到樓道的垃圾道裡,回來洗了手,依依爸用手搖著輪椅自顧自進屋去了。
依依媽抱歉地說:「真對不起,你叔他總在小黑屋裡悶著,脾氣越來越不好,你別往心裡去!」
叢明說:「阿姨,我怎麼會呢,等明天,我背叔下樓曬曬太陽去。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依依媽說:「你就在家吃了飯再走吧!」
「不用了,謝謝阿姨!」
叢明禮貌地告了辭,等叢明一走,一家人就都陷進默然裡。
她們都聽著那腳步聲「登登」地遠了,消失了……
2
第二天早8點,解知凡準時進辦公室,叢明也準時跟進來,轉身反鎖上門,看著解知凡。解知凡也看了一會兒叢明,想了想,可能是琢磨著如果不讓叢明把話說了,叢明會天天來煩他,他一臉不高興地說:「行吧,我今天有點時間,但我只能聽你講10分鐘,10分鐘後我有個會要開!」
10分鐘,已經夠開恩的了。叢明是教師出身,他僅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就將思路調理好,接著,他用周密而又嚴謹的語言非常邏輯地把他的推理講述給解知凡聽,他很守信用,他在解知凡規定的時間內打住了話頭。
叢明平時講話就快,講課總是想方設法壓住語速,這回,解知凡可給了他施展快速說話的機會了。解知凡聽了叢明的關於構成古城三案罪犯所必須具備的八項推理條件很令他耳目一新,尤其是從陳默回溯推理的那個過程更是無懈可擊。叢明述說的時候,解知凡就用一種新目光審視著叢明,當叢明說到陰曆二十一、初四,利用月暗作案,懂軍事地形學時,他站起來說:「嗯,罪犯懂軍事地形學這條很獨特,以往研究案子時還從沒有人說起過呢!」
叢明看到事情有了轉機,急忙趁熱打鐵說明他的意思:「解局長,我就是通過這些認定陳默的,現在陳默手裡有三支槍,另外他的手段應該說是非常高超,我覺得咱們應該早下手。這麼著吧,解局長,我認為陳默要作這三起案子,都不應該在處裡值班,您給我一個人,咱們按法律程序辦,我暗中查查他的作案時間,查查那三個時候他到底是否在家,如果他真是,咱們就可以進一步了,如果不是,咱們就算了……」
「那是自己的同志,要慎重呵!」解知凡使勁地搖著頭,堅決表明他的態度。
「對,我非常贊同您的觀點,應該慎重,但咱要是把他查否了呢,咱否掉一個線索,別讓我心裡老這麼懸著了!」叢明懇切地望著解知凡,他生怕那一丁點的希望被解知凡在瞬間像火星一般掐滅了。
解知凡近乎諷刺地說道:「叢明,你這推理就這麼靠得住?」
他的語氣裡透著懷疑和不信任。
「解局長,這就是刑事偵查科學,現在刑事偵查科學分為刑事偵查技術和刑事偵查策略。策略就是一個刑警的腦袋。偵查假定就是根據已知的事實進行的假定性推斷,外國不都是用推理破案嗎?」叢明說話有時一激動就忘了場合、對像、身份。這些話大有教訓人的味道。解知凡明顯地不高興了。他說:「無論中國、外國,推理都是不能當證據使用的,法庭也不能憑推理定案!
證據,我還是相信證據!「
「可是,你們從被窩裡掏齊可的時候也沒有證據,你們關商秋雲那麼長時間事先又有什麼證據呢?他們和陳默一樣不都是咱們的干警,咱們的同志嗎?」
「那不一樣,他們和林天歌存在著情殺的因果關係,陳默和林天歌有情殺的因果關係嗎?」解知凡有些惱羞成怒。
「不,你們錯了,你們定情殺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按照公安部出的刑偵學理論,摸排犯罪嫌疑人有這麼9個條件:1、時間;2.工具;3、現場遺留物;4.特殊技能;5.贓物;6.因果關係對、特殊體貌特徵;8.知情人;9.表現反常條件……」叢明也驚訝自己背誦的如此爛熟,連順序都不帶亂的,因為順序打亂,摸排就沒有主次了,他完全忘記了他是在跟局長說話。「在這幾個條件當中,您所說的因果關係放在第六位,而這三個現場,既有時間條件又有現場遺留物,還有特殊技能條件,體貌特徵條件,放著這麼多條件你們不做摸排的依據,你們卻拿因果關係來摸,怎麼能夠定性準確呢?」叢明慷慨陳詞著。
「你說情殺不是,你拿出你的道理!」解知凡強壓著火氣質問道。
「假如陳默以殺林天歌為核心的話,他第一殺宋長忠沒殺了,搶槍,又沒搶著,他不應該在中山所這兒物色殺孫貴清,他應該換一個派出所,以此案罪犯的作案能力,他隨便在古城市任何一個派出所都可以殺一個百十來斤不到1.7米的警察。他在中山所殺死孫貴清,然後用孫貴清的槍再殺林天歌,有利於公安局並案偵查,一併案就好破案呢,這是一般常識,作為偵查員來講他不應該有這個錯誤,按他作案這個熟練勁兒,反偵查這麼周密,這個錯誤是不應該犯的,應該換個地方搶槍,到古城的其他幾個區,一樣的有條件,為什麼在這兒搶?
「我認為不是情殺的依據就這一點,他不應該殺孫貴清,他應該換個派出所,殺一個遠離這個派出所的另一個警察,然後拿這個警察的槍再殺林天歌,這個情殺就成立了……
「現在這樣就是傻,犯傻,以這個罪犯的高智商不應該犯這個傻!」
解知凡忍無可忍打斷了叢明的話:「叢明,就憑你讀了兩年書,你就能把這麼複雜的案子推出來?公安部的專家,省公安廳的專家都來了,情殺是部、省廳、市局三級機構共同定的調兒,比你本事大的人多的是,大家都摸不出來的你摸出來了?可是我告訴你,我還是相信證據!」
叢明聽出瞭解知凡話中的意思,他也意識到剛才說話他有些大目中無人,可是剛才的那些話,那些個想法,是在一瞬間產生的,甚至是在一邊說一邊產生的思想,容不得他多考慮那些思維以外的事情。他也是剛剛了悟到這樣一個道理,但他隱隱感覺到在什麼地方存在著一些矛盾,他本來想停住話頭再琢磨琢磨,他相信只要有一會安靜的時間,他就能找出那矛盾到底是什麼,但是解知凡的話比罵他還難聽。他想起總是緊隨解知凡身前左右的那個小武警,難道解知凡不敢動陳默是害怕……想到此他帶著諷刺意味地說:「解局長,您應該從武警調一個班,晝夜24小時守在您身邊!」
在部隊當過副師長的解知凡大度地笑了,他說:「叢明,你說我怕死是咋地?是你說的沒道理,不是我怕死,你拿不出證據來,咱們怎麼能隨便動人,內部人員咱們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解知凡語氣堅硬地一連說了好幾個「慎重」,叢明就覺得失望從頭到腳襲遍全身。他萬分遺憾地站在那裡,倘若有電影慢鏡頭,一定看清那遺憾帶著絕望的顫慄浮游在目光和面部上。他無聊地看了看解知凡身後的那排書櫃,書櫃裡有碼排得齊整而又嶄新的各種精裝書籍,關於軍事的書籍比公安業務書要多得多,他還看到了1982年版的那本《軍語》。《軍語》是參謀業務很重要的一本書,他挺喜歡這本書,他也非常留戀那個大書櫃,許多單位領導人的身後都有這麼一排大書櫃,書籍一律這樣嶄新,可是有幾個人拿出時間讀它們呢?太可惜了!太遺憾了!人生不是有許多事都充滿了遺憾嗎?反正遺憾是必然的,怕什麼呢?他還要再說幾句話。他說:「解局長,您要把我的話記住,他手裡有三支槍,早晚他還得打響!」叢明話說的很嚴重,話裡沒留餘地,然後他既不看解知凡的反應,也不等解知凡再說什麼,扭身就走了,走的乾淨,徹底!
叢明騎車子回到家,從櫃裡抱出棉被蒙頭就呼呼大睡,這是三伏天,他的屋子裡沒有空調,可是他今天一點也不覺得熱,彷彿從心裡往外一個勁地冒涼氣兒,他真的感到很心寒,他把熱情,熱量都在上午那個時辰裡全耗完了,他需要休息。半年多來,多少個日日夜夜,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可是就好像是一個夢魔纏著他,總讓他不得安寧,他現在希求一覺醒來後,夢魔就從他的生命裡從此消失,還他安靜,他這樣想著就真的睡著了……
叢明就那樣深深沉沉地睡過去了,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醒來,醒來後他把頭從被筒裡冒出來,空空洞洞地望著房頂,漸漸地才從身體裡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他好像感覺自己死過一回又活過來了,但身心裡外都帶著無以療治的空洞的痛,他躺在那兒一點也不想動。就在這時,他聽見了敲門聲。
誰敲門呢?一定是聽錯了。可是「篤篤篤」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他坐起身一出溜就站到了地上,他問:「誰呀!」
「我!」很弱小的一個聲音,他聽不出是誰來。他的心頭掠過一絲驚悸一絲疑問,但是稍閃即逝,他猛力拉開門,「依依!你?」
他的猛力拉門把肖依依嚇了一跳,叢明對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正不知說什麼好,依依就說話了,依依說我媽說兩天沒見到你了,燈也沒開著,不知你怎麼了,我媽說你是不是生我爸爸的氣了,我爸他其實心挺好的,他讓我叫你過去跟他下棋!不過,我看你氣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如果……
叢明眼睛裡忽然閃爍出快樂的光暈。他忘了,他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呢,他高興地說:「我這兒有一副好像棋呢,你等著,我去拿!」他轉頭看了看那床大棉被猶豫著是否讓依依進來,依依好像洞悉了他的為難,笑笑說:「那我在下面等你!」
叢明跟著依依進到依依家時,看見依依的父親臉上掛著平和的笑容,他和他對望著笑了笑,那是男人理解男人的笑。他說:「肖叔,我想請您允許我帶您到下面去看看紅霞,我陪您在下面的花樹下下棋好不好?」依依的爸爸只是輕佻了一下眉毛,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叢明知道他同意了。他把象棋遞給依依,他走到依依爸爸的跟前俯下身子,輕輕地就把依依的爸爸背起來了,他對依依說:「你跟依儷把椅子抬下來沒問題吧!」
依依一家看見爸爸第一次露出笑臉,都喜笑顏開了:「當然,沒問題!」
他們相擁著走下樓。叢明又輕輕地將依依爸爸放進輪椅裡,依依爸爸看看地,看看天,看看伸手即可觸摸到的花草樹木,眼裡盈滿了淚光,他感激地看著叢明,晚霞像寧靜的雲朵不飄不散,就那樣在夜未臨之前默默聚守著……
整整一個假期,叢明和依依的爸爸成了忘年的朋友。叢明把早晨跑步運動換成了背著依依爸爸下樓上樓活動,他幫著她們拎水,陪依依爸爸下棋,剩下的時間,他就趕寫那本《射擊理論教程》。依依對叢明似乎也有了一種微妙的情感變化,她也常常幫著叢明整理一下屋子,他換下來的衣服她就偷偷地拿走,洗了疊好再放回原處。而叢明呢心裡當然喜歡依依,可是他比依依整整大了12歲,而且自己結過一次婚,依依那麼年輕純潔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找一個配她的人才對。再有,如果那樣一來,他主動拎水或是幫助照顧她父親不都變得有點功利色彩了嗎?他木能那樣做,他更不能讓那兩個老人心裡擔著壓力和負擔。所以他總是反覆強調讓他們把他當做親生兒子那樣看待。
8月過去了,留下暖陽和纏綿的秋雨。叢明和依依一家人保持著很好的關係,他只要有空就去陪陪那個癱瘓的老人。
3
9月1日,在古城火車站,齊可最後看了一眼古城,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車。透過車窗,古城的生活和記憶就像甩在後面的原野和樹木,在他的生命中匆匆掠過,他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他考上了北京大學法律系研究生。
當他站在北京大學校園門口時,他尚不知另一種命運蛇一般地在他的前路悄然地蟄伏著……
這同一天,叢明到警校正式上班了,他負責教新生的治安和射擊課。和他在同一個辦公室的是和夏小琦同一屆畢業留校任教的童非。他們很快熟悉起來並漸漸成為好朋友。他發現童非人憨厚樸實,很有上進心,他們倒是一對書蟲子,下課了回到辦公室就各看各的書,有時下班了,童非還要再看一會兒。有一天,叢明問天天埋頭讀書的童非,「讀什麼書呢?」童非笑笑說:「你們全是大學畢業,我這個中專生早晚被淘汰,我想明年5月份,參加成人高考,也上兩年公安大學,到時你得多幫助我!」童非個子細高,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雖然工作好幾年了,但看上去仍像學生一樣單純……
這一段日子叢明和依依一家人上課的上課,教書的教書,上班的上班,留守的留守,生活得很平靜、很快樂、很幸福、很甜蜜,也很讓人惆悵,愛情的常春籐在心裡瘋長著,叢明就把它們強壓在心裡不讓它們露出頭來。依依故意裝作不知,吃完飯常常拽上他去散步,她的性格開朗活潑,時常讓他感到青春不再,但當她叢明哥叢明哥地喊著他,一派崇拜熱愛他的模樣,他又為自己已走過青春而自豪,只有一次,她問到了那個案子……
那天,他們沿著路燈映照下秋雨舞蹈般的影子一直走呵走的,就走到了糧食局門口,依依藉著路燈看看那個大牌子說:「叢明哥,那個案子怎麼還沒破呀,你知道老百姓怎麼罵你們唄?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人家說公安局是糧食局,警察個個都是白薯!」
「你怎麼認為?」叢明感到這話很尖銳地刺到了他的痛處,他原來並不是忘卻,而是傷得太慘重,以至於從痛裡難以爬起來。
「我覺得也是糧食局,一個個比白薯還廢物!」依依瞅瞅叢明,鬼精靈一般低聲說:「就像你這樣的!」她是想激叢明放掉兄長的架子生她的氣,她好趁機向他撒嬌。
而叢明卻看著那個牌子默默地發著呆,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她的心計也白費了。良久,只聽叢明喃喃地對她說:「依依,我告訴你,那個案子,古城市公安局早就有人破了!」
「誰破的?」依依看著跟夜一樣肅穆的叢明好奇不解地問。
「你別管了,早晚你會知道的!」
回去的路上,叢明再次陷到從前的情景裡不能自拔——他那次與解知凡是怎麼談的話。「罪犯在中山派出所殺死孫貴清,然後用孫貴清的槍再殺林天歌,有利於公安局並案偵查,一併案就好破案了,這是一般常識,作為偵查員來講罪犯不應犯有這個錯誤……」
是的,所以他告訴解知凡案子不能定為情殺。可是同樣以陳默的智能他在殺了孫貴清後,在全市警察都處於高度緊張戒備狀態,在離孫貴清被殺僅隔13天的時間,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陳默才不得已鋌而走險殺林天歌。陳默如果還是為了搶槍,而選擇身強力壯功夫極好的林天歌也違反正常的犯罪心理。
叢明想陳默和林天歌之間在那短短的13天時間裡一定隱著某種不被他所知的事情,陳默殺林天歌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叢明陡地想到商秋雲。林天歌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就是商秋雲,她一定隱瞞了什麼,或者審查商秋雲時商秋雲已做了某種交待,但出於為商秋雲保密而沒被張揚出來。或者他們在一片混亂的思維狀態裡根本就沒把有價值的線索當回事,甚至是也沒水平進行篩別……
叢明決定去一趟商秋雲家。
他把依依送回家,看看時間還早,他就蹬上車子往商秋雲家騎。商秋雲家裡黑著燈,他試著敲門,屋裡沒人應。他想那母女倆可能是搬到親戚家住了,經歷了那場夢魔,她們實在是怕了。
叢明第二天到班上給看守所院裡打了個電話,找商秋雲,值班的說商秋雲被下到晚屏山派出所鍛煉去了。晚屏山派出所離他住的地方很近,他請了假騎上車子就直奔晚屏山派出所。
走在路上,叢明又犯愁了,他將以什麼借口去找商秋雲呢?
去看望她?她什麼都不會告訴他的,他左思右想,突然橫生出一個念頭:跟商秋雲搞對象!現在,目前這個情形下,沒有人敢跟商秋雲搞對象,而只有他知道商秋雲是清白的,跟案子一點瓜葛也沒有,他就以這個借口靠近商秋雲吧。可是商秋雲會怎麼想,她會拒絕他,那他也要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可是為了套出自己想要的東西這麼做是不是太卑鄙?不,潛意識裡,他是喜歡商秋雲的,他想到在她的生命中突降的災難和痛苦,他心懷萬般的憐愛和疼惜,如果沒人敢要商秋雲的話,他就要定了!
「可是,可是!」他的腦海裡跳出了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依依,他的心裡猛地抽搐了一下:「噢,那樣子一來,我又傷害了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他知道依依愛他,可是他覺得她太純潔了,他不配她!
容不得他想清楚想仔細,他已到了晚屏山派出所門口。
他在戶籍室的小窗口看見商秋雲正在慢慢地翻著戶口底簿,他喊她:「秋雲!」
商秋雲顯然是被攪擾了似的驚悸地抬起頭,她看看是叢明,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叢明看看周圍沒人就低聲說:「你現在有事嗎?我在派出所對面這個小區的15樓3單元602,你待會兒過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他說完轉身就走了。他知道他不用多說什麼,她這種聰明的女孩子是不用多說什麼的。
果然,他到家後10分鐘,商秋雲就來了,他讓坐,關心地問她:「你最近生活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看她改變得太多,和從前那個臉上散發著青春朝氣和美麗紅暈的女孩簡直判若兩人。他還記得那個雨天,在看守所院子裡打著雨傘,往大門口走時的情景,門口站著的略顯羞澀的林天歌,那時候,他們多好呵。那一切美好一夜間就被打碎了再也抬不起來了,生活從此殘酷無情。
「他們定情殺是毫無道理的,我認為你是冤枉的,我相信你跟林天歌的死毫無關係,你一定要堅強地活著!」
商秋雲的眼睛閃著感激的淚花,出事以來,這是她聽見的惟一不同的聲音。
「哎,你的個人問題怎麼樣了?」叢明關切地問。
「個人問題?哼,誰現在敢跟我搞對像呵!」她冷笑著。
「秋雲!」叢明輕柔地喚道:「你我認識也很長時間了,假如,假如我提出來,想跟你建立一種戀愛關係,你有什麼看法?」叢明很艱難地表達完自己的意願,他看著商秋雲,不知她會跟他說什麼。
「叢哥,你就不怕有生命危險!」
「不怕,我要是害怕就不跟你提這個問題了!」
「那,我考慮考慮!」說完商秋雲起身告辭走了。
叢明已知商秋雲和母親現在住在她姨母家,離他這兒不算遠,穿過晚屏山公園向北的那條路就是了。
他下了班就去找商秋雲。他們很平淡地交往。有一天,叢明試探性地問商秋云:「林天歌現在連個烈士都不是,你,我都得為這個案子出力,我們有責任把兇手追查出來,你好好回憶回憶,當然回憶對你來說是痛苦的,可是你必須再回憶一下,林天歌在離開你之前都說過什麼嗎?」
商秋雲一下子站起來:「你是什麼意思?是組織上派你來的嗎?」
「不,你誤會了,我怎麼跟你說呢?我已經用推理的方法推出了兇手是誰,可是有一些疑問,有一些矛盾的地方我個人沒有能力解開,我需要你的幫助,你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如果你覺得這傷害了你,你可以不說,但請你不要誤會我!」
商秋雲冷漠地說:「那麼我想跟你說再見了!」叢明看著商秋雲臉上掛著的絕望和遺憾,他搖搖頭扭身走到了門口,他就要拉開門從此在她的生活裡消失了。可就在這時,他聽商秋雲在他背後說道:「你想知道林天歌在最後說了什麼嗎?我告訴你……」
她告訴了林天歌最後離開她時說的那句話:「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我不就冤枉他了嗎?可是還是像他呵……」
「他沒告訴你那個『他』是准嗎?」叢明扭轉回身子急急地問。
商秋雲搖了搖頭。
「你知道林天歌跟別人講過這話沒有?」叢明屏住心跳。
「我囑咐他,如果懷疑誰,一定要直接找局長,千萬別跟別人亂說,可是他出了門就被……我不知道跟我說之前他還跟誰說過!」
叢明幾步走回去,緊緊握住商秋雲的手:「謝謝你信任我!」
此時此刻,有一個女孩站在六層樓屋的陽台靜默地望著對面最近幾乎每晚都黑著燈的屋子,她的悵然若失的心被夜色包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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