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春日普照著一個省城。這省城裡的名人——一個局長,一個秘書,一個教授,一個政客,一個醫博士,這一群數一數二的人物。為了春天的明媚的陽光,動了遊興,大家商量著一個春遊的方法,便同意那個教授的建議:「打獵去!」
省城是一個類乎半殖民地的小小商埠。各國領事館的高洋樓的頂尖,聳在空中,好像鋒利的武器要戳破那淡藍色的天一樣,然而這些頂尖也就是為這個城裡增光的特色。矮矮的——如果和高洋樓一比較,就等於一群爬伏著的帶病的哈叭狗似的——圍著城的都是古舊的瓦屋,那黑色的炊煙便從這漏雨的瓦縫中冒出來,顯見得這是一個比歐洲至少退化了三百年的中國部落。常常一失火,便一直燒掉了幾條街。雖然在失火之時也有救火隊和水龍,可能那些勇者們只站著吶喊,他們的救火的傢伙常常變為檢拾火場中遺物的器具了,於是那水龍就成為一隻觀火的獸物,縱然曾噴出水來,這無力的水只給人一種滑稽的趣味。但是,反因此之故,這省城裡才有許多新房屋的出現。否則,那些斜成三十度角的屋子,恐怕要等到全世界的屋子都倒坍之後才有重修的希望吧。所以,在這省城中的失火,那結果,至少在市政的維新方面是有點功勞的。
「拆他做什麼呢?總有一天火會把它燒掉的,燒了再蓋也不遲……」這是老百姓們所抱的觀念,也就是老屋子增加了歷史的另一原因。
然而像個酒癲子走路似的一斜一歪的老屋子,終於碰上晦氣的時候了,那是青天白日的旗掛到這城裡來,不久便把它們統統拆掉了。不過,什麼時候才把新的房屋蓋在舊地基上,卻什麼人都難說,因此那些滿著瓦礫的空場,便不知在什麼時候,為了私人的便利,漸漸地堆滿垃圾了。有的在垃圾之旁,還隨風飄揚著「善知過去未來」的算命者的帳幕。又有的,變成了連警察也頗垂涎的賭窟,在各種的賭攤邊,麇集著成百的人。……這城裡不是打獵的地方。
城外呢?田是一片一片的,菜園也現著綠油油的顏色;農民的茅屋上蓋著新稻草;許多果樹都結實了;但這裡只限於這些東西。飛禽走獸是有的,卻是屬於農業的禽獸,如同鴿子和牛羊之類。在空中,雖然免不了有鳥鴉及麻雀,但這種鳥兒也不是供給打獵的好東西。
因此這一群名人,便不得不離開這個省城,到附近有山的外縣去打獵了。
比較有鳥獸可供人打獵的地方,是離城百里左右的M縣,這是一個幾乎被美以美教會的牧師把耶穌貫透了全居民的心靈的縣城。據說,這一個縣長便是十足的信教者。他奉行那個牧師的教訓是十二倍的等於中央的命令。因此他可以把大水淹滅了十八村的警報擱下來,先履行他自己的功課,虛心虔敬的念三遍《馬可福音》。這縣長,如果他不為他的前程顧慮,他一定把一本《舊約》代替了《三民主義》來統治這一縣的人民了。不過,雖然如此,他總也不忘記吃飯和睡覺之前,閉目念一百聲「天父保佑」和「天父賜福」的。因此那個鉤鼻子的牧師,便常常在祈禱之後向他的信徒們演講道:
「你們應當信愛上帝。上帝賜福給你們的真多。你們的縣長不就是一個證據麼?他從前是一個賣燒餅的孩子(這你們都知道),因為他十分信愛上帝,所以他現在做你們的縣長了。只要你們誠心的信奉和敬愛上帝,總有一天上帝使你們做大總統……」
這牧師的魔力真大。他來到這縣城,五年吧,六年吧,那「天父保佑」的四個字,便結結實實的裝滿了全縣人民的頭腦,大家都把土地菩薩丟到糞坑裡去,在屋子當中掛上了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像片。除了這種清一色的天父的兒子之外,這縣城,便是以野兔子之多而馳名於遠近的。
向著這個M縣去打獵的名人們,在一個燦爛的陽光吻著柳樹的嫩葉時候,大家穿上新的獵服,掛著獵槍,帶著許多打獵的器具,如同向一個弱小民族的出征模樣。結成一大隊。
這的確不是一件小可的事情呵。在這個省城裡,只有過一個偉人到M縣去看過一次老虎,然而已是舊事了。過了三十多年了,省志上至今還特書著這光榮。因此,此刻的名人們的打獵(自然比去看老虎英雄多了),簡直成為了不得的盛舉呢。不但許多男男女女帶著羨慕的,驚駭的,以及躍躍心動的神情跑來瞧這一生都難遇上的幸事,並且,那許多新聞記者也從熱被窩中趕來參預這個典禮,這些記者先生們是不會忽略他們的這種職務的。
名人們出發的地點是在教育會的門前。那裡是四面高牆圍著一個大空地,兩旁有一百多年的幾株榕樹,鳥兒在樹蔭中叫著。許多人把這空地站滿了,大家拉長著頸項,眼睛發愣的瞧著那些希奇的裝束,那些隔於另一世界裡的人物,那些在晨光中閃耀的黑色長統靴子,以及那些放在汽車上的不知名的物件,……
這時有一個頭發放光的記者專心為名人們的紀念照了一個合影。站在當中的,團團臉八字須的那個局長,此君除了在公文上簽得兩個歐體字之外,便可以不動的一直打三十二圈「麻將」而稱雄於儕輩中的。他的左邊,幾乎比他矮了半個頭又瘦了一半,而且那個教授,現著枯索的,卻又十分嚴重的臉,這個當上教授才特別養成的習慣,也就是「不如此不會使他生敬畏」的哲學把他弄成第二偶像了。和他差不多高矮的是那個秘書,可是比起教授來,不但漂亮,而且年輕,並會把一條手絹和一個銅板在手中變把戲,因此他成為秘書處以及別的團體中的重要人物。此外他還會說俏皮話,譬如——他對一個出汗的朋友說:「怎麼,太陽這樣大,你反在下雨麼?」——這就是人們稱他為俏皮的地方。和他並排,但站在右邊最末了的是醫博士,架著托力克眼鏡,他成為博士,便是以打針之妙而馳名於社會的緣故。因此他曾經向一個患肝熱病的青年人打了三針六零六,把病人的臉腫成一個烙餅,然而這還是他針術的功效呢,據他說,如果不打針,那病人早就為花柳病而爛掉那生殖的東西了。他的左邊便是那個留一點日本式鬍子的政客,同時又是一個革命者,因為他全部的學問便是「總理的遺囑」,所以他成了「三民主義」的正統派分子。這幾個名人雖各有不同(或特色)的地方,但在這時,他們是一樣不動的把眼睛望著那鏡頭,等著那記者的拍影。
照相響了之後,於是,名人們出發了。
汽車嗚嗚的走去,記者們揚著帽子,人眾們象潮水似的擁了一下。大家看見那只獵狗從汽車上露出頭來,閃著金色的眼睛。
「Laly!」局長捲著舌頭叫,一面把手放到狗的背上。可是這隻狗剛剛轉過頭來,又昂然把臉朝向外面了。
醫博士便嘲笑似的說:
「這狗像它的主人……」
教授便想起英國人的臉上的驕傲。也許英國人對於別的民族是很和氣的,但是從中國人看到他的臉,總覺得有點不可侵犯的神氣。因為這只獵狗,為了交涉員的面子才從英國領事那裡借來的,所以不服那局長叫它Laly,雖然這是它的名字。
政客便把話岔開說:
「你們瞧,我這一身像不像打獵的樣子?」
局長睨了他一眼。
「完全是一個豬士,」他說:「真漂亮呵!」
秘書也輕輕的把靴子互相觸著,顯出一種自滿的神氣。
教授低聲的向政客,半玩笑的說:
「十八世紀的騎士……」
汽車駛到了碼頭。大家換了轎子。
於是到第二天的星光隱隱地閃著藍色的光,暮色把天空變成一個神秘的夜,各種的輪廓都模糊在淡淡的黑影裡的時候,那些轎子便連續地抬進了M縣的縣政府。
縣長立刻在山門口上掛了一張牌子:
要人在此打獵
人民不得進內
且勿大聲喧嚷
第二天一清早,名人們的打獵便開始了。
這天是一個好天氣。春天的太陽嬌媚地閃著金光。每個山峰上都反映著輝煌的,變幻的彩色。古老的樹林蔭蔽著潮濕的氣味。鳥兒在空中安閒的飛翔,叫鳴。樹葉子在微風裡瑟瑟的動。野兔子,白的,黑的,灰的,豎著長耳朵,張著膽怯的小眼睛在樹影之間出沒,露著肥的屁股和短腳。間或有一兩匹身段瘦瘦的,滿著白的斑點,屬於鹿類的美麗的小動物,宛如害羞的小姑娘一樣,剛剛一閃身,便跑去不見了。
這五個打獵的名人便各拿著槍到處去瞄準!
「啪!」槍響了。
「啪——啪——」槍連續的響。
無數的鳥兒便同時驚慌地飛了起來,發狂似的叫著;野兔子也飛快地躲到窟子裡。名人們互相問答著:
「打中了麼?」
「沒有。」
「你呢?」
「也沒有。」
「這些機靈鬼……」
接著,名人們便協力的向一隻貓頭鷹射擊,這鳥兒正棲在松樹的粗枝上,打著瞌睡。
「啪……」
奇怪的叫了一聲,貓頭鷹也飛去了,只有彈子穿過樹葉的聲音,沙沙的留在這幽靜的林子裡面。
「不行。」醫博士失去了不少的遊興。
教授也把槍口倒朝到地上去,皺了眉頭。
「Laly!」局長又無聊地向那隻狗叫著,狗呢,連頭也不抬,只把那長鼻子在發霉的蔭地上喚著。
政客卻鼓起勇氣來說:
「瞧我的!」一面閉了一隻眼睛,把槍枝一橫,向空中瞄著。
「好,」秘書用力的說,「瞧你的。」
「啪——」政客便趕忙的向前跑去,因為他分明看見一隻鳥兒從樹枝上翻落了,可是他在那些巨大的樹林中穿了許久,滿地上,卻只現著隔年的枯松子和落葉。
「怎麼樣?」秘書遠遠的向他問。
「明明白白——」他心裡懊惱的想:「卻又——他媽的!想著,他的眼睛又像兩隻活動的球,轉來轉去的溜,然後在一枝聳立在半天中的柏樹底下,被他發現了一點黑的東西。
「可不是,」他不禁的心跳了,跑過去,一瞧,的確是一隻鳥兒。
「我沒看錯了!」他得意的想,那曉得這一隻鳥兒是已經爛了肚皮和長滿了蛆類的。
於是他用一根繩子把它吊在手上,像小孩吊著一條死魚似的滿著自豪的神氣一路走了回來。
「究竟你行!」秘書拍著他的肩膀稱譽說。
「我看著我的彈子飛出去……」政客爽然回答。
局長便捻著鬍子對那隻鳥兒瞧著。
醫博士和教授彼此看了一眼,似乎說這一隻鳥兒也是不容易得來的呀。
最後,一匹倒霉的兔子從窟子裡跳出來,一受嚇,便癲著短腿亂跑,碰到樹根上,暈倒了,這意外的遇見便成為名人們的收穫,於是這一天的打獵便這樣的結束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的結果,那情形,也依樣打落了許多樹葉子,把沙沙的餘音留在幽靜的林子裡面。此外除了打獵者的頹喪神情,在這個充滿飛禽走獸的山上,是毫無所得。
然而到臨走的那天,在名人們的打獵隊伍裡,卻非常惹人的掛滿了許多鳥兒,許多兔子,還有一匹四條腿的長角的動物。對於這些似乎足以代表打獵勝利的鳥獸,名人們也飛揚著歡喜的臉色,都忘記這些可以自豪的物件,卻是由市場裡買來的。
於是離開M縣。
這時的名人們,是抱著最高的征服者心情,浮著笑容,像凱旋模樣。大家對於這一次的打獵都是十二分滿意的。彼此都自豪的說著打獵的娛樂。秘書更做著手式大聲說:
「啪的一槍——」好像他的槍是百發百中的樣子。
大家正在有說有笑的時候,教授忽然慌張的叫了起來:
「呀,老虎……」
大家失了臉色。
醫博士抖著聲音問:
「那裡?」
教授把手指著遠處。
在山邊,現著許多穿短衣的人,似乎是一群獵戶,其中抬著一隻黃色的大獸物,擁著走向這一邊來。
名人們適才定了神。
「可被你嚇壞了!」醫博士安著心,一面埋怨的說。
「既然是死的,」秘書的頭腦靈活了。「我們把它也買來不好麼?」
局長第一個便贊成的說:
「好極了!」
大家都現出新的歡喜的神氣。
於是那老虎,便因了兩百元的代價而成為名人們的最大的勝利品了。真的,對於這一次的名人們的打獵,在這一個省城裡,便一百倍等於革命的瘋狂,幾乎像地震似的,哄動起來了。所有的報紙都用特號字標題,登著這五個名人,老虎,以及那隻小狗的像片,誇張的記載著打獵的事實,而且讚歎說:
「……以五個學者之能力,居然會獵到一隻雄猛無比之老虎,此不但乃吾省空前(或即絕後)之偉大創舉,亦即世界之駭人聽聞之美事也……」
多麼名譽的名人們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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