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狂風捲著平靜的湖水,在一個小小的縣城裡,突然地,被一種奇怪的消息而掀起波浪了。先是,不知道是誰傳來了這消息,跟著便傳來傳去,隨後便擾亂了。
誰都覺得這消息包含著無數危險性,彷彿眼巴巴地瞧著將要開花的炮彈似的。人心是等於冬天枝頭的殘葉一般地在緊張的熱血中驚顫著。
誰都不能料定那將要發生的是一些什麼事情。大家都懷著一個鬼胎,腦子中象電流似的只閃著:國民革命軍——三民主義——打倒軍閥——有錢的都應該殺——共妻——
這時的一切是劇烈地在動搖,在趨向到一種恐慌的混亂的狀態。消息還剛剛傳來了一天,街上的行人便少了;入了夜,到處都是黑魆魆的;路燈要滅不滅的;顯然不是一個縣城,只象墓。
第二天,紳士們和財主們便不約而同的下鄉去,悄悄的躲起來了。年輕的小姐們和少奶奶們也不敢濃施脂粉,而且縫起粗布的衣衫,仿做平民。太太們是一聽到消息,便非常精細地把各種首飾埋到地板下。有產階級的家庭是特別瀰漫著恐怖的空氣。
風聲是一天一天的緊了。常常象天空的霹靂似的傳來了可怕的警報:不但許多人共一個妻,而且無數女人都赤條條的在街上遊行,以及……這些傳說是越傳越荒誕的。
於是糧食生起影響了。米倉漸漸的空起來,米店只准每個人拿一個小口袋,買一升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關起城門來開火,所以火頭師父便老早把城外的河水挑滿了所有的水缸。那些家裡有水井的人家,也擔憂著「絕水」便立刻把平常不很關心的井口做了蓋,看守囚犯似的把它鎖起來。可是誰都不能免掉的是鹽——這東西卻恐慌了,並且每天在官鹽局門口,為著爭先買鹽的緣故而壓倒許多人。市面便如此的紛亂了。最先是紙票跌價,限制著兌現,銀「袁老頭」不見了,隨後連銅子也希罕起來。於是這城裡便滿街滿巷地站著丘八,子彈一排排的捆在身上,刺刀在灰帽上發光,到夜間便大聲大聲的叫喝,要口號,惹得滿城的狗子都在亂叫……
在城牆兩邊,又貼出師長的告示了,特別在「重懲不貸」的字旁加了硃砂筆的紅圈,而且,在當天的下午,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象燈籠似的掛在城門洞中間,引了不少人的仰望,至於有幾隻黑色的鳥兒在那縮短的頸項邊打旋。
告示是連續地貼出來。新的人頭的血也連續地滴到石板上。黑色的鳥兒越來越多。最後,一隊隊的丘八們啞聲的走上城去,又抬上許多沉壓壓的木箱子,和一尊黑狗似的大炮。
城門便關了一邊。許多丘八站立著,有的背著馬刀,有的執著紅纓的長銑,常常把鏡子和刀子一橫,盤潔進城的人。
時局的趨勢是越趨到嚴重了。這一天,商會接到師長的火急的公函,說是在十二小時之內,必需著實籌備三十萬元現款為治安費,所有的店舖都關起門了。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儘是穿灰衣灰帽的人,他們是三個五個一群的,只想竄進人家去。可是那些印子屋的大門都釘著鐵皮,擋得實實的,槍根都捶它不開,因此在那些低小的木板屋的人家,便無法抵抗地出沒著灰色人的影子。在麻陽街上,一個老婆子就跟著丘八跑出門來,眼淚婆娑地在咒罵著「吃湯圓的」!同時,三元豆腐店的老闆娘正在地板上躺著,光著腿,不能動彈……
在丘八們最自由行動的這一個晚上,一星期以來的混亂和恐怖所等待的那事變,便發生了。槍聲不斷地響了一整夜。響得連狗子都不敢大聲叫。子彈在黑夜裡奔流著,宛如縱橫不定的流星一樣。到了東方發白,這些細長的火條子才慢慢的,減少去,槍聲也慢慢的停止了。但剛剛一停止,又開始響著,還加上大炮的聲音,像山崩。許多屋子被震動著。瓦上又重新沙沙作響,這樣一停一響的連續著,打了三天兩夜。
這時的許多馬鞍牆都通了大洞了;幾家余剩的茅屋還在冒煙;流血的人依樣躺在街上。
城裡的丘八終於退卻了。在晨曦微微地籠罩著沉寂的縣城,他們便悄悄的開了東門,又抬著許多沉重的木箱子,把幾個「用過」的女人丟在空的師部裡,大家踉踉蹌蹌的走了。到下午,那城外的先鋒隊才開進城裡來。
槍聲完全平息了。火滅了。慢慢的冒煙的茅屋也折倒了。死屍也收拾了。
城門又敞開著。城門邊站了十來個比較不同的兵士。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子懸在城門洞上,隨風飄揚著。
陸陸續續的又進來了好些隊伍,他們的帽子都戴得很歪了,子彈帶都是空的,槍枝掛在身上,大家都現著奮力爭鬥之後的疲倦。有許多人都只穿著一隻草鞋……
在這些軍隊的中間,一群穿中山服的青年也夾著進來了,他們好像剛吃飽睡足的樣子,活潑潑的,立刻把挾在胳臂下的好些標語,像香煙廣告似的到處貼著,貼得把這個縣城裡換了個新鮮的氣象。另一夥人便分開去打店舖的門,打不開,便從門縫中,塞進幾張傳單去。並且有幾個站在街心上,拿著話筒子,在那裡大聲的演講。許多人同聲的高唱著《國民革命的勝利歌》。
不久,這城裡的秩序便重新恢復了,店舖一家家的開起門來,街道上的行人也發現了。接著許多火頭師父都把水桶子挑出城外去。
這時演講的人更多了。只隔幾步路便有一個青年,站在板凳上,拿著話筒子,使勁的吆吆喝喝。先是誰都不敢走攏來,不久便圍著,而且一個兩個的增加了。剛剛聽著的時候,大家都現著一個驚奇的臉。多半的人都不明瞭那話筒子的作用,只覺得留聲機上的喇叭,卻又放在人的嘴巴上,並且所響出來的聲音都不大懂。只過了兩天,而這些聽眾的程度便增高了,常常在話筒子底下,響應的高聲嚷著:「國民革命萬歲!」「打倒土豪劣紳!」以及「王天心那小子就是土豪!」……
然而土豪和劣紳,卻早已聞風,通通跑掉了。經過了糾察隊的幾次搜查,才抓到三個劣紳兩個土豪。這五個人物便使得市民大會成為非常的興奮。全市的民眾都好像快要瘋狂似的舞蹈著,嚷著。那臨時執行委員也鼎沸著熱血,一條條的宣佈著土豪和劣紳的罪狀,最後向民眾徵求意見的問:
「你們說,該殺不該殺。」
「該殺!」
土豪劣紳便這樣的結束了。但天天都有人告發某某是劣紳某某是土豪,以及某某土豪或劣紳躲在什麼地方……
接著一切的事情都進行得很快而且非常的順利。只在一天工夫,便成立了商民協會,農民協會,工人協會。第二天婦女協會也成立了。於是在滿街上,都潮水似的擁著穿短衣的人,頭上舞動著白旗子,唱著歌。並且有一排特別的兵士,很矮,身體卻非常的豐腴,臉孔嫩得像小孩子似的,每人都拿了一把剪刀,跑到人家屋裡去,一看見女人,不問青紅皂白,按著就剪下髻子,使得太太奶奶們都彷彿失了貞操似的哭了,一直到第二天才明白原來不是丘八,而是一些從軍的女學生,在大街小巷上,便到處丟著圓心式的,S式的,辮子式的,各種各樣的烏油油的髻子……並且那些舊式的,沒有油香,只有些柴火氣味的髻子,也滿滿的裝了兩個籮筐,從城外挑進來了。過了一天便把這些髻子收攏來,在土地廟裡,陳列著,開了一個羞恥展覽會。
所發現的一切事情都是新鮮的。天空幾乎被白布蔽遮著。牆上和電線桿上都貼滿了標語。大家都有他自己階級的口號。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傳單。全城是旋轉於暴風雨之中似的進行著各種運動——農民們掮著種種農具在遊行著,工人們也搬著他們所工作的器具,火頭師父們拿了鍋鏟,老媽子們扔著抹布,……
瘋狂的舉動繼續了兩個星期。
這一天,正是第二次市民大會籌備會的開幕,非常意外地,各處指導員都不出席。在當天的晚上,許多人都聽到很壞的風聲了。夜間,糾察隊便添了崗位,而且不住的巡行著。第二天天亮之後的風聲突然緊了起來,傳說敵軍已經反攻到某處,離城只八十里,儼然那炮彈就在眼前幌著。
立刻,宣傳隊便出發了,許多青年又到處站在板凳上,非常用心的在話筒子裡大聲說了好些。同時新的標語和口號又貼了出來。闢謠的傳單象鴿子似的在空中亂飛。
然而第二天女學生軍便悄悄的開走了。天黑之後,糾察隊便秘密地在戒嚴著。過了一天,拿話筒子說話的青年也稀少了。再過一天,農民們和工人們都找不到他們協會的指導委員。最後只留下一些糾察隊在城裡維持著治安。
於是,跟著,在夜裡三點鐘,無數炮火便密密雜雜的飛進城裡來了。轟壞了許多屋子和燒掉幾家店舖之後,城門被打開了,那從前的灰衣灰帽的丘八,便挨著挨著,像無數螞蟻,又像大海裡的凶浪似的,不斷地捲進城裡來,把所有的空街道都塞滿了。他們都擠著去打開店舖和人家的門……
這數不清的丘人都得到各種滿足之後,他們的師長才睡在轎子裡抬進了城裡,並且抬進了那個大屋子,便把「國民革命軍執行委員會」的匾額打下來,重新貼上「全湖討赤軍第二十師師部」的紅紙條,立刻下了一個命令——於是城門又關了起來,挨家挨戶的搜捕共產黨。這一天便一次象宰羊似的宰了一百多個,還留著三十多個剪髮的年輕女人分給弟兄們……
城門是這樣的一直關了三天。
第四天的城門開開了。城門洞中變了模樣,幾乎每一塊城磚上都掛著人頭,血腥的氣味隨著風吹滿了城裡。
在城牆上,躺著,脫得精光的,圓圓的乳頭上流著血,把砍下的頭塞在小肚子下,而且被金色的太陽照耀著,分明地顯露著白的豐滿的肌肉和許多血污。
幾個丘八便在這些平肩的女屍之間散著步,那尖尖的刺刀一幌一幌地在灰帽上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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