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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莫斯科去 作者:胡也頻



  電燈的光把房子充滿著美麗的輝煌。那印著希臘圖案的壁紙閃著金光和玫瑰的顏色。許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錯地掩映在這眩目的紙上,如同在一片燦爛的天邊浮著一些薄雲。香煙和雪茄煙的煙氣不斷地升起來,飄著,分散著。那放射著強度光芒的電燈,三條銀色的練子一直從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個月球的樣子。燈罩是白種人用機器造成的一種美術的磁器,那上面,淡淡的印著——不如說是素描著希拉西士與水中的仙女,是半裸體的在水池中露著七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壁台上,放著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一隻黑色古瓶上插著一些白色的花,好像這愛神要吻著這初開的花朵。壁爐上的火是不住地轟騰著,熊熊的火光,像極了初升的朝陽映在洶湧的海浪上。一幅伊卡洛士之死,便從這火光中現著偉大的翅膀,以及幾個仙女對於伊卡洛士的愛惜。斜對著這一幅圖畫,是一個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這是一張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為這一個生日的紀念品。這張相片,便是這一家宅成為熱鬧的緣由。許多人都為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著。這時的男客們和女客們,大家都喝過了酒,多少都帶著點白蘭地或意大利紅酒的氣味,而且為了這一個慶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樂地興奮著。雖然是分開地,在有彈力的,繡著金錢的印度緞的沙發上,各人舒服地坐著,躺著,但彼此之間都發生著交談和笑謔的關係,帶著半醉態的自由的情感。這客廳裡,自從許多人影在輝煌的燈光中搖晃著,是不曾間斷地響著談話和笑聲,正如這空間也不斷地流蕩著幾盆梅花的芬香一樣。

  這時的女客們中,許多人又重新讚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說光線好,有說姿態好,有的說像極了,有的又說還不如本人好看。於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認照相是一種藝術,她向著她的朋友沈曉芝女士說:

  「如果拍影機更進步,以後一定沒有人學寫生了。」

  可是沈曉芝只答應了一句,便偏過臉去,聽一些人談論著柯倫泰夫人的三代戀愛問題。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聲的說:

  「……性的完全解放……」

  另一個女士便應和說:

  「對了,只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幾個男客靜悄悄的說:

  「這是打倒我們的時候了。」

  夏克英又繼續的說,但她一眼看見女主人進來了,便站起來拉著她連聲的問:

  「素裳,你對於柯倫泰的三代戀愛覺得怎樣?我非常想聽你的意見。」

  素裳把眼睛向這客廳裡一看;徐大齊和許多政界黨界要人正在高談著政局的變化和黨務的糾紛。那個任剛旅長顯得英氣勃勃的敘述他的光榮歷史——第一次打敗張作霖的國奉戰爭。兩三個教育界的中堅分子便互相交換著北大風潮的意見。什麼人都很有精神地說笑著。只有葉平一個人孤孤獨獨的不說話,坐在壁爐邊,彎著半身低垂著頭,不自覺的把火鏟打著爐中的煤塊,好像他深思著什麼,一點也不知道這周圍是流蕩著複雜的人聲和濃郁的空氣。於是她坐下來,一面回答說:

  「我沒有什麼意見。」

  「為什麼呢?」

  「……」

  夏克英接著問:

  「你不想說麼?」

  素裳便笑著低聲向她說:

  「你還問做什麼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實行了麼?也許你已經做過第四代的——所以柯倫泰的三代戀愛在你是不成問題了。」

  夏克英便做了一個怪臉,把眼睛半閃了一下,又說:

  「我沒有力量反抗你這一個天才的嘴。但是,我問你的是問題上的意見,並不是個人——」

  素裳只好說:

  「誰願意怎樣就怎樣。在戀愛和性交的觀念上,就是一個人,也常常有變更的:最早是自己覺得是對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和沈曉芝便非常同意了這幾句話;夏克英也轉過臉去,又和一些男人辯論去了。

  素裳便站起來,向著壁爐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著她身體,從黑色的綢衣上閃著紫色的光,她走到葉平的身邊,說:

  「怎麼?你都不說話,想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想,」他仍然拿著火鏟,一面抬起頭來回答:「我只想著我的一個朋友快來了。」

  「是誰?」

  「和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大學時代的同學,我們從前是住在一間房子裡。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當鋪去。今夜十二點他就要來到了,來北平完全是來著我,因為他不久就要到歐洲去。」

  「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多麼不容易,現代的人是只講著利害的。」

  「對了。現在得一個好朋友恐怕比得一個情人還難。」葉平看了手錶便接下說:「我現在就到東車站接他去。」於是他站了起來,向大家告別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邊,她帶著感想地看著壁爐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齊便打著呵欠地走過來,挽著她,一面告訴她,說他明天八點鐘就得起來,因為市政府有一個特別會議。




  偉大的火車站沉默著。吊在站頂上的電燈都非常黯澹了。每一個售票的小門都關得緊緊的。許多等著夜車的搭客——多半是鄉下人之類——大家守著行李,寂寂寞寞的打著阿欠,有的挨在鋪捲上半瞇著眼睛,都現出一種非常疲倦的模樣。搬夫們也各自躲開了,許多都躲到車站外的一家小麵館裡推著牌九。停在車站門口的洋車是零零落落的,洋車伕都顫抖地蹲在車踏上,這是一些還等待著最後一趟火車的洋車伕。這車站裡的景象真顯得淒涼了。只有值班的站警還背著槍,現著怕冷的神氣,很無聊地在車站裡走著,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這也許恐怕他的腳要凍僵的緣故。此外,那夜裡北風的叫聲響了進來,這就是這車站裡的一切了。

  這時葉平從洋車上下來,走進了車站,一面擦著冰涼的鼻子,一面覺得兩個小腳趾已經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領子包著臉頰,卻並不感到獺皮領的暖和。他呵著手看著牆上的大鐘,那上面的短針已走到12和1之間,他以為火車已經來過了。但在「火車開到時間表」上,他看到了這一趟慢車是一點鐘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車站上徘徊起來。

  不久,這車站的搬夫一個兩個地進來了,接著有一個售票的小門也打開了,許多懨懨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覺起來,醒了瞌睡,大家爭先的擠到了木欄邊,於是火車頭的汽笛也叫起來了。大家都向著站台走去,葉平也買了一張月台票跟在這人群裡。

  站台上更冷了。吹得會使人裂開皮膚的冷風,強有力的在空中咆哮著,時時橫掃到站台上,還挾來了一些小沙子和積雪。許多人的臉都收藏到圍巾,氈帽,大氅以及衣領裡面。差不多每個人都微微地打顫著。

  當開往天津的特別慢車開走之後,那另一輛特別慢車便乏力地開到了。從舊的、完全透風的車廂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葉平的眼睛便緊緊的望著下車的人,他看見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於是他跑上去,握著手了。

  「這麼冷,」這是一個鋼琴似的有彈力的聲音:「我想你不必來接。」

  但是葉平卻只問他旅途上的事情:

  「這一次風浪怎麼樣?暈船麼?」

  「還好,風浪並不大。」

  他們親熱地說著話,走出車站,雇了一輛馬車。

  接著他們的談話又開始了,這是一番非常真摯的話舊。葉平問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況,又問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廣東共產黨事變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訴他,並且問了他的近況。

  「和從前一樣,」他微微地笑著回答:「不同的只是鬍子多些了。」

  「還吸煙麼?」

  「有時吸。」

  「當鋪呢?」

  「也常常發生點關係。」

  於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並且帶著無限友愛地說他的皮箱裡還留著一張當票。這當票是已經滿期到五年多了。然而這當票上卻蘊蓄著赤裸裸的,純潔而包含著一個故事的情誼。並且,在這時,這一張當票成為代表他們人生意義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紀念品了。當洵白說到這當票的時候,在他的臉上,從疲憊於旅途的臉上,隱隱地浮泛著最天真的表情。葉平便詫愕地隨著問:

  「是那一張?」

  「就是你硬要從我身上脫下來,只當了六元的皮袍。」

  葉平不自禁地響起兩聲哈哈了。他想著不知為什麼,他從前那麼喜歡當當,甚至於把被單都送到當鋪去。他覺得他的窮是使他進當鋪的一個原因,然而到後來,簡直連有錢的時候也想把衣服拿去當。他認為這習慣也許是一種遺傳,因為他父親的一生差不多和當鋪都發生著關係的。他聯想到他父親沒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學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學士的學位完全是他的這一個朋友的幫助。然而洵白也並不是富商或闊人的子弟,他的幫助他,卻是把一個人的普通費用分做兩個人用的。那時,洵白之所以要到飯廳去吃飯,只因為吃飯之後還可以悄悄地把兩塊饅頭帶回來給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學士年限念完的。這時他想到這一張當票上便拍著洵白的肩膀說:

  「好像我從前很壓迫你。」

  他的朋友卻自然地笑著回答:

  「我只覺得我從前有點怕你。」

  於是這兩個朋友又談到別後的種種生活上。

  葉平問他:

  「我一聽說,或者看見什麼地方抓了共產黨,我就非常替你擔心。你遇過危險麼?」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卻浮著毫不在乎的微笑,說:

  「我自己倒不覺得,也許是天天都在危險中的緣故。」

  葉平想了一想,帶著一種傾心和讚歎的神氣說:

  「你們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過犧牲的真多。」

  「這是必然的。」

  「我們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張蘋我,凌明,還有楊一之,他們都犧牲了。還有,從前和我們住在一個寢室的翟少強,聽說是關在牢裡的,也許這時已經槍斃了。」

  葉平沉了聲音說:

  「真慘呵!」

  然而洵白卻改正的回了他一句:

  「犧牲本不算什麼。」

  葉平於是接著說:

  「無論如何——的確是——無論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這種犧牲總是太怕人了。雖然我不瞭解馬克思——不,我可以說簡直沒有讀過他的書,但是我認為現在的社會是已經到根本動搖的時代了,應該有一種思想把它變一個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聽,一面問:

  「你現在看不看社會科學的書?」

  「有時看一點,不過並不是系統的。」

  「你最近還作詩麼?」

  「不作了,詩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作些什麼呢?你的來信總不說到這些。」

  「編講義,上課,拿薪水——就作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還沒有改。」

  「我不是已對你說過麼,我仍然是從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長几根鬍子罷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臉,便笑著說:

  「你把鬍子留起來倒不錯。」

  「為什麼?」

  「更尊嚴一點。」

  「不過,一留起鬍子便不能講戀愛了,中國的女人是只喜歡小白臉的。」

  他的朋友笑著而且帶點滑稽的問:

  「你不是反對戀愛的麼?」

  「我並不想戀愛——對於戀愛我還是堅持我從前的主張:戀愛多麻煩!尤其是結果是生兒子,更沒有趣味!」說了便問他的朋友:「你呢?」

  「我沒有想到,因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們同志中,我想戀愛的觀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論方面是不錯的。然而在實際上,為了受整個社會限制的關係,誰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覺得男女都是獨身好——因為獨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繼續談戀愛問題,只問他編講義和上課之後還作些什麼事,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地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墳。

  「都不去。」

  「未必一個人老呆在屋子裡?」

  「沒有事的時候,」這是帶著深思的笑意說:「我常常到西城去。」

  「為什麼?」

  「到一個朋友那裡閒談。」

  「是誰?」

  葉平便愉快地笑著告訴他,說他在三個月以前,在人的社會中發現了一個奇跡——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一個戲劇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現代新婦女中的一個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個未來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滿著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熱烈,但又十分細緻。她的聰明是驚人的,卻不表現在過分的動作上。她有一種使人看見她便不想就和她分離的力量。她給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對於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當的認識。她很喜歡文學,她並且對於藝術也很瞭解。她常常批評法國人的文學太輕浮了,不如德國的沉毅和俄國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說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書,她必定更喜歡俄國的作品。她有一句極其有趣的比喻:人應該把未來主義當作父親,和文學親嘴。她的確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見她,聽了她的談話——只管所談的是一件頂瑣碎頂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個不凡的女人是沒有的。她能夠使初見面的人不知為什麼緣故就和她非常瞭解了。

  他的朋友忽然開玩笑的樣子打斷他的話:

  「那末你的戀愛觀念要動搖了。」

  「不會的,」他鄭重的說:「她給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覺得她是一種典型。我除了表示驚訝的敬意之外沒有別的。我並且——」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他不願意任何人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愛人,所以他對於她的丈夫——帝國大學的法律博士,目下黨國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個曾稱呼他「拜倫」的徐大齊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訐的說:「他不配瞭解她,因為他從前只知道『根據法律第幾條』,現在也不過多懂了一點『三民主義』,他在會場中念『遺囑』是特別大聲的。」

  他的朋友帶點笑意地聽著他說,在心裡卻覺得他未免太崇拜這個女人了。

  這時馬車已穿過了一道厚厚的紅牆,並且拐了彎,從一道石橋轉到河沿上,一直順著一排光著枝的柳樹跑去。許多黑影和小小黯清的街燈從車篷邊晃著過去,有時北風帶著殘雪打到車篷上發響,並且特別明亮的一個桃形的電燈也浮鷗似的一閃就往後去了。葉平便忙伸出頭來去向車伕說:

  「到了。那裡——」

  車伕便立刻收緊了韁帶,馬車便退走了兩步,在一個朱紅漆大門口,在一盞印著「大明公寓」的電燈下,停住了。

  他拉著他的朋友一直往裡去。

  「這公寓很闊。」

  「並且,」他微笑著回答:「我的房間比從前的寢室也『貴族』多了。」




  一清早,徐大齊先生到市政府開會議去了,到十二點半鐘還不曾回來,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飯。在餐桌邊,她不自覺的又覺得寂寞起來。她覺得在一間如此高大的餐廳裡,在如此多樣的菜餚前,只一個人吃著飯真是太孤單而且太貴族了。於是她的那一種近來才有的感想便接著發生了。近來,在餐桌邊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覺得吃飯真是一件討厭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飯那是怎樣地快樂。她認為既然人必需吃飯,那末便應該有點趣味,至少不變成日常的苦惱功課。如果人只是為肚子需要東西才吃飯,這實在太無味,太苦,太機械了。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吃飯,幾幾乎和壁爐中添上煤塊的意義沒有兩樣的。因此她近來減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點厭煩。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滿的各樣菜,只是趕忙地扒了半碗飯就走開了。甚至於因為這樣的吃飯竟使她感著長久的不快活,所以她離開了餐桌之後還在想:

  「多末膩人阿,那每餐必備的紅燒蹄膀!」

  這時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壓著兩個鴨絨枕頭,眼睛發呆地看著杏黃色的牆上,因了吃飯的緣故而聯想了許多的事情。她開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對於吃飯生著反感的緣因,然,而這分析的結果卻使她有點傷感了。她覺得徐大齊離開她的辰光實在太多了。他常常從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來的,而且一回來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這樣多的公務?他不應該為她的寂寞而拒絕一些應酬?他總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著她的辰光簡直少極了,他差不多把整個的心思和時間都耗費在他的句心斗角的政治活動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愛情看做不怎麼重要了。……但是她又想著如果她不是住在這闊氣的洋樓中,如果她是眼務於社會的事業上,如果她的時間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會感到這種寂寞,和發生了這種種淺薄的感想。於是她微微歎息的想著:

  「我應該有一點工作,無論什麼工作都行。」

  然而她一想婦女在這社會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認幾乎是全部的女人還靠著男人而度過了一生的。並且就是在托福於「三民主義」的革命成功中,所謂婦女運動得了優越的結果,也不過在許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罷了。或者在男同志中選上一個很好的丈夫便放棄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這社會的各種責任是也應該負在自己的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領導而幹著婦女運動的。然而中國的女人不仍然遺傳著根性的懦弱,虛榮,懶惰麼?女人在社會失去各種生活的地位,從女人自己來看,是應該自己負責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當教員……」想著她又覺得這只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躲避的職業。於是她想她在這社會上的意義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樣等於零了。她不禁的有點憤慨起來。但不久她覺得這些空空的感想是無用的。於是為平靜起見,便順手拿了一本小說《馬丹波娃利》。

  這一本福羅倍爾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經看過的,但是她好像從前是忽略了許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來。

  當她看完了這本書,靜靜地思索了,她便非常遺憾這法國的一個出色的文豪卻寫出如此一個女人。這馬丹波娃利,實在並不是一個能使人敬重甚至於能使人同情的,因為這女人除了羨慕富華生活之外沒有別的思想,並且所需要的戀愛也只是為滿足虛榮的慾望而且發展到變態的了。雖然福羅倍爾並不對於她表示同情,但也沒有加以攻擊,因此她非常懷疑這成為法國十九世紀文學權威的作家為什麼要耗費二十多萬字寫出這麼一個醫生的妻子。於是她認為在這本《馬丹波娃利》書中,福羅倍爾的文字精緻和描寫深入的藝術是成功,但在文學的創造上他是完全失敗了,所以他只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不能成為這人類中一個永恆不朽的領導著人生的偉人。因此他想到了許多歐洲的名著,而這些名盛一時的作家所寫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極其平凡而且使人輕視和厭惡的,一直至於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過德海司的典型。於是她覺得,如果她也寫小說,如果她小說中有一個女主人公,她一定把這女人寫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愛的……

  她想著,她覺得很有創造出一個不凡女人的勇氣。末了,她從床上起來,忽然在一面纖塵不染的衣鏡中,看見她自己的臉上發著因思想興奮的一種鮮紅,她用手心摸了一下,那皮膚有點燒熱了。

  她喝了一杯白開水,坐到挨近一盆蠟梅的大椅上,繼續地想著她的創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剛剛想好了一個還不十分妥貼的題目,她的舊同學沈曉芝便一下推開門,氣色蓬勃地進來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著,一面把駱駝毛的領子翻下去,脫了手套。

  素裳在一眼中,看出她的這一個同學今天一定遇了可喜的事,否則她不會如此發瘋似的快活,因為她平素為人是非常穩重的,她甚至於因為恐怕生小孩子便不敢和她的愛人同居。

  「你一定又接了兩封情書。」

  「別開玩笑。」沈曉芝正經地笑著說:「他今天沒有來信:我也不要他來信。」

  「又鬧些什麼?」

  「他近來的信寫得肉麻死了。」

  素裳對於這一個同學的中庸主義的戀愛是很反對的,她常常都在進著忠告,主張既然戀愛著便應該懂得戀愛的味,縱然是苦味也應當嘗一嘗,否則便不必戀愛。如果兩個人相好,又為了怕生小孩子的緣故而分離著,這是反乎本能的。然而她的同學卻沒有這種勇氣,雖然覺得每天兩個人跑來跑去是很麻煩的。所以素裳這時又向她說:

  「一同居便不會寫信了。」

  但是沈曉芝不回答,只笑著,並且重新興奮地大聲說:

  「我們看美術展覽會去!」

  「在那裡?」

  「中山公園。去不去?我是特別來邀你的!」

  「去,」她回答說,「為了你近來對於美術的興趣也得去的。」

  沈曉芝便歡歡喜喜地替她開了衣櫃,取一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著她套上鞋套子。這兩個女朋友看一下鏡子裡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滿著冷風。天是陰陰的,馬上就要沉下來的樣子。那密佈的凍雲中,似乎已隱隱地落下雪花來。一到公園裡面,空中便紛紛地飄著白色的小點,而且輕輕的積在許多枯枝上。

  那美術展覽會裡也充滿著嚴冷的空氣。看畫的人少極了。展覽著國畫的地方竟連一個人也沒有,所以一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顯得紅艷了。看了這一些鳥呀花呀孔雀呀的紅紅綠綠的國畫之後,素裳便向著她的同伴問:

  「好麼?」

  沈曉芝含笑地搖了頭,說:

  「大約我也畫得出來。」雖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剛則學了三個月的水彩畫。

  「對了,這些畫只是一些顏色。」說著便拐一個彎去看西洋畫。

  陳列著畫的地方好多了。看畫的人也有好幾個,作品是比國畫要多到三倍的。然而這些名為印象派,象徵派,寫實派,……這些各有來源的西洋畫,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較的滿意。雖然她的同伴曾指著一幅塗著非常之厚的油畫,說:「這一幅好!」她也仍然覺得這只是一些油膏,並不是畫,因為那上面的「乞丐」,一點也找不出屬於乞丐的種種。在這些西洋畫中,幾乎可以代表西洋畫的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體畫。但這些女體畫不但都不美,簡直沒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雖然有一個作家很大膽地在兩條精光的腿中間畫了一團黑,可是這表現,似乎反把女體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畫中也佔有勢力的是寫生畫——房子,樹,樹,房子,無論這些畫標題得怎樣優雅,都和那些女體畫一樣,除了在作家自己成為奇貨之外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素裳對於其餘的畫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說:

  「走罷。」

  沈曉芝正觀賞著一個猴子吊在柳樹上。

  於是她們又拐了彎,這是古畫陳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一眼便看見了葉平在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畫前面,低聲地向著他身旁的一個人說話。那個人比他高一點,也強健一點,穿著黑灰色的西裝大氅,並且舊到有點破爛了。於是她走上去,剛剛走到他身邊,他便警覺地轉過身,笑著臉說:

  「哦……你來了」

  「因為你在這裡,」素裳笑著說。

  葉平便忙著介紹:

  「這是素裳女士!這是沈曉芝女士!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臉上便現出十分愉快的笑意。

  素裳便向這一個生人點了頭,且問:

  「昨夜才到的,是麼?」

  「也可以說今天,因為是一點鐘——」

  於是她忽然無意地,發現洵白在說話中有一種吸人注意的神氣,一種至少是屬於沉靜的美。她並且覺得他的眼睛是一雙充滿著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臉的輪廓也是很不凡的……好像從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隱現著一種高尚的人格。這時她聽見了清晰而又穩重的聲音:

  「來看了好久?」

  「才來;不過差不多都看夠了。」

  洵白便會意地笑了。

  沈曉芝接著向葉平問:

  「你喜歡看古畫麼,站在這裡?」

  「看不懂。」他帶點諷刺的說:「標價一千元,想來大約總是好的。你呢,你是學畫的,覺得怎樣呢?」

  她便老老實實的回答:

  「我是剛學的。我也不懂。我覺得還是西洋畫比國畫好點。」

  於是她們和他們便走出這美術展覽會,並且在公園中走了兩個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談了好些話。在分別的時候,她特別向他說:

  「如果高興,你明天就和葉平一路來……」

  他笑著點著頭而且看著她的後影,並且看著她的車子由紅牆的洞中穿出去了。

  於是在路上他便一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說:

  「你的話大約不錯,至少我還沒有遇見過——」




  這是一個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一個星期日的聚會,在下午一點鐘,徐大齊先生的洋房子門口,便排了兩輛一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車,一輛英國式的高篷馬車,和三五輛北方特有的裝著棉藍布篷子的洋車。這些車伕門,趁著自己的主人還有許多時候在客廳裡,便大家躲在門房的炕上賭錢,推著大牌九,於是讓那一頭蒙古種的棕色馬不耐煩的在一株大樹下掃著尾巴,常常把身子顛著,踢著蹄子,……使許多行人都注意到這一家新貴的住宅中正滿著闊人呢。

  的確,客廳裡真熱鬧極了。壁爐中的火是興旺的燒著。各種各樣的梅花都吐著芬香。溫暖的空氣使得人的臉上泛溢著蒸發的紅暈。許多客人都脫去外衣,有的還把中國的長袍脫去,只穿著短衣露著長褲腳,其中有一個教育界要人還把一大節水紅色綢腰帶飄在花藍絲葛的棉褲上。一縷縷三炮台和雪茄的煙氣,飄梟著,散漫在淡淡的陽光裡。在一張小圓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滿著,許多玻璃杯閃著水光,兩個穿著白色號衣的僕人在謹慎地忙著送汽水。這一些闊人,一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一面喝著涼東西,嗅著花香,吸著煙,劈開腿,坐在或躺在軟軟的沙發上。而且——這些闊人,每個人還常常打著響亮的哈哈,似乎這聲音才更加把客廳顯得有聲色了。大家正在高淡闊論呢。

  那個人穿著中山服的王耀勳又根據建國大綱來發揮他的黨見。這個先生在學校裡是背榜的腳色,但在「三民主義」下卻成為一個很鋒芒的健將了,因此他曾做過四十天的一個省黨部的宣傳部部長。這時他洋洋大聲的說:

  「黨政之所以腐敗皆緣於多數人之不能奉行建國大綱,因此,在轉入訓政時期還彼此意見紛歧,此真乃黨國之不幸!」

  說了便有一個聲音反響過來:

  「我以為,投機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一個緣故。」說這話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現在不做什麼事了,卻把他自己歸納到某某派中去的。

  於是有點某某會議派嫌疑的萬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帶點意氣的說:「不過,投機分子和腐化分子現在沒有活動的餘地了。」這話真對於在野的人捨不少的譏刺,因為他現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秘書。」

  他的話便惹怒了幾個失意的人,其中翟炳成便針鋒相對的大聲說:

  「自然,現在在黨國服務的都是三民主義者,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其中顯貴的人也免不了有幸運造成的——這的確不是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光榮。」

  接著黃大泉先生,他在一個月以前剛登過「大泉因身體失健,此後概不參加任何工作,且將赴歐洲求學,以備將來為黨國效勞」這末一則啟事的,所以他也發言了:

  「現在不操著黨權和政權的並不是一種羞辱,正如現在操著黨權和政機的也不是一種驕傲。我們的工作應該看最後的努力!」這兩句話在一方面便發生了影響,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認為是一種又光明又緊練又磊落的言論,並且大家同意地,贊成地,快樂地響應著。

  這時把萬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發熱的望著反對者,聳一聳肩膀,聲音幾乎是惱怒的了:

  「如果忠實於三民主義,應該把我們的工作來證明我們的信仰,不應該隔岸觀火而且說著風涼話。我們現在應該糾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譭謗努力於工作的人的這一種思想。」說了便好像已報復了什麼,而且在燒熱的嘴唇上浮著勝利的微笑,慶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於是相反的話又響起來了。然而這一個客廳的主人便從容地解決了這一個辯論:

  「聽我說,如果你們不反對我的這種意見:我認為你們所爭執的並不是一個問題。我覺得我們對於黨國的效勞,現在都不能算為最後的盡力,所以我們應該互相——至少是對於自己的勉勵,因為我們以後工作的成績是不可預知的。」

  徐大齊先生的這幾句簡單的意見,的確是非常委婉而且動聽,不但並不袒護任何方面,還輕輕的調解了兩方的糾紛,於是這客廳裡的人都欽佩他的口才,認為只有他才不失為主席的資格。

  那個從日本軍官學校一畢業就做了旅長的任剛先生便拍著手稱讚他說:

  「你真行!」

  他便按著電鈴,對僕人說:

  「Red wine!」

  於是紅色的酒便裝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許多手上晃來晃去的蕩漾,而且響著玻璃杯相碰的聲音。這客廳的局面便完全變了樣子了,大家毫無成見的彼此祝福著,豪飲著,甚至於黃大泉乾了杯向萬秉說:

  「祝你的愛情萬歲!」因為這一位秘書正傾心著他一個女書記。並且年輕的旅長,忽然抱起那留著八字鬍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來了。客廳裡便重新充滿了哈哈和各種雜亂的響動,酒氣便代替了煙氣在空間流蕩著。正在這客廳裡特別變成一個瘋狂社會的時候,葉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這兩層樓的樓梯邊。他的朋友便向他低聲說:

  「如果你不先說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會疑心是一個戲館了。」葉平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齊先生的星期日聚會,於是不走向客廳,向著素裳的書房走去。

  聽著腳步的聲音,素裳便把房門開了,笑著迎了他們。這時,在洵白的第一個印象中,他非常詫異地覺得這書房和客廳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書房顯得這樣超凡的安靜。空氣是平均的,溫溫的。爐火也緩緩地飄著紅色的光。牆壁是白的,白的紙上又印著一些銀色圖案畫,兩個書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觀地閃著許多金字的書。並且書架的上面排著一盆天冬草,草已經長得有三尺多長,像香籐似的垂了下來,綠色的小葉子便隱隱地把一些書遮掩著。在精緻的寫字檯上,放著幾本英文書,一個大理石的墨水盒,一個小小玲瓏的月份牌,和一張Watts的《希望》鑲在一個銀灰色的銅框裡。這些裝飾和情調,是分明地顯出這書房中的主人對於一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於是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一層的瞭解了素裳,但同時又覺得她未免太帶著貴族的色彩了。他脫下帽子便聽見一種微笑的聲音:

  「我以為你們不來了。」

  「為什麼不來?」葉平帶點玩笑的說:「世界上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一面脫去圍巾和大氅,在一張搖椅上坐著了。洵白也坐到臨近書架的沙發上,他第一眼便看見了英譯的托爾斯泰全集,和許多俄國作品。

  於是這一間書房裡便不斷地響著他們三人的談話,洵白一個人尤其說得多。他的聲音,他的態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種事件中發揮的理論和見解,便給了素裳一個異乎尋常的印象。並且從其中,她知道了這個初識的朋友,是一個非常徹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對於文學的見解正像他的思想,是一樣卓越的。所以她極其愉快地注意著他的談話。

  當談著小說的時候,洵白問她,在各種名著中,她所最喜歡的是那一個女人,她便回答說:

  沒有一個新女性的典型。並且存在於小說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覺得我還喜歡《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只是她的一部分。」

  「最不喜歡的呢?」

  「馬丹波娃利。」

  洵白對於她的見解是同意的。於是他們的談話轉到了托爾斯泰的作品上。她說:

  「我不很喜歡,因為宗教的色彩太濃厚了。我讀他的小說,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學的意旨,卻是他的教義。」

  接著他們便談到了蘇俄現代的文壇,以及新進的幾個無產階級的作家。最後他們又談到了一些瑣事上。於是電燈亮了。洵白忽然發覺在對著他的那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的小女孩相片,雖然是一個鄉下姑娘的裝束,卻顯露著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風度,而且大眼,長眉,小嘴,這之間又含著天真和聰明。他覺得如果他沒有看錯,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從前的影子,想著她便看了她,覺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樣的,便笑著向她說:

  「很像。」

  素裳遲疑了一下便回答:

  「還像麼?我覺得我是她的老母親了。」

  「不,」葉平帶笑的說:「我覺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說了便向她告別,並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們留下了。

  這時房門上響著叩門聲,接著門開了,徐大齊便昂然地走了進來,嘴上還含著雪茄煙。素裳便特別敬重的介紹說:

  「施洵白先生!葉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

  徐大齊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煙,親熱的說:

  「呵,榮幸得很!」接著便說他因為和幾個朋友在客廳裡,不知道他來到,非常抱歉,並且又非常誠意地請他再到客廳裡去坐,去喝一點意大利的最新紅酒。可是素裳卻打斷他的意思,說:「就在這裡好了。」

  他已經轉過臉去,向葉平問:

  「聽說貴校正鬧著先生和學生的戀愛風潮,真的麼?」

  「我已經兩天沒有去了。」

  於是這一個善於辭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現了他的才能,神色飛揚地說了許多交際話,並且隨意引來了一些政治的小問題,高談著,到了僕人來請用飯的時候。

  當徐大齊挽著素裳走到飯廳裡去,洵白便感想地想著這一對影子,並且客觀地,在心裡暗暗的分析說:

  「這完全是兩個社會的兩種人物……」




  葉平等著他的朋友回來吃夜飯,一直等了一個多種頭,終於自己把飯吃了。吃過飯之後,他又照例地坐到桌前去,編著歐洲文學史的講義。剛剛下筆不久,寫到《十八世紀的南歐與北歐》時候,一個最信仰於他的學生便來找他了。這學生帶給他一個消息,便是那全校哄然的戀愛風潮。在這戀愛風潮中,他說他完全是一個局外,但他很同情於被反對者。他並且非常憤慨地認為這一次風潮完全是學生方面的恥辱,而且是一般青年人暴露了個人主義和封建時代的思想。他極端覺得遺憾的是社會對於這風潮沒有公正的評判。他尤其懷疑學校當局的中立態度。最後他希望這一位先生給他一點意見。

  葉平便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這學生便忍耐著激動,慢慢地告訴他,說是中國文學系二年級女生,他的同班,何韻清,從前和英文學系的學生陳仲平戀愛,有的說他們倆已發生了別的關係。但是前幾天陳仲平便發覺她有不忠實於他的行為,並且找到了證據,就是何韻清和預科一年級法文教員又發生戀愛關係。陳仲平認為何韻清既然愛他,就不應當同時又愛別一人,因此他認為何韻清的這種行為是曖昧的行為,而且成為他戀愛的恥辱。他為懲罰何韻清起見,便過甚其辭的把這個事實公佈了。於是全校的學生都哄了起來。大家都覺得何韻清的行為是不對的。他們都同情陳仲平的不幸。並且他們都認為一個女人在同一時候不能再愛另一個男人,並且認為如果一個女人在同時愛了這個又愛那個是侵犯了神聖的戀愛。因此大家對於何韻清都極端惡意的攻擊,甚至於有人提倡她當野雞會。還有許多人開了私人的會議便呈請教務處開除何韻清的學籍。另一部分人便寫信警告何韻清和法文教員,還有許多不安分的人便到處說著極難聽的下流的話。法文教員連課也不敢上了。何韻清簡直更不能見人,見了人,大家都作著種種怪難看的醜臉,而且吹著哨子,大家說著不負責的宿話。為了這個風潮,差不多什麼人都無心上課了。雖然學校還照常有功課,但實際上已等於停課了,或者因此竟鬧成了罷課也說不定呢。接著這學生便感著痛心地,誠誠懇懇地說出他對於這事件的見解,他負責的說他認為何韻清是對的,她的同時愛兩個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這種戀愛不是什麼曖昧的行為。並且他認為何韻清愛法文教員也決不是陳仲平的恥辱。他覺得一個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時愛上兩個人是很自然的,因為一個人原來有愛許多人的本能。並且他覺得戀愛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沒有干涉的權利。最後他又向著他的先生問:

  「葉先生覺得怎樣呢?」

  他的先生便給了他許多意見,這學生感著滿意地走了。葉平卻沉思起來,他想了許久他的「戀愛否認論」。

  這時他燃上一枝香煙,卻發覺已經八點十分了。然而洵白還沒有回來,他想不出他不回來的緣故,因為他只說到東安市場去買點東西,並且他沒有別的朋友。他揣想了許多,便有點擔心起來,他很害怕他被什麼人認出來了,那是非常危險的。因此他愈覺得不安了,疑惑地憂愁著,講義也編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點三十五分鐘,這一個使人焦急的朋友,卻安然地挾著一本書,推進房門,臉上浮滿了快樂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裡去的?」葉平直率的,帶點氣樣的問。

  洵白想了一想,終於回答說:

  「不到什麼地方;只到素裳那裡去。」

  「那末晚飯已經吃過了?」

  「吃過了。」

  「徐大齊在家麼?」

  「沒有,」說了又補充一句:「臨走時他才回來。」

  「你要留心點。這個人對於異己者是極端殘酷的。」

  「我不會和他說什麼。」

  於是他坐在一張籐椅上,打開書——英譯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著,眼睛發光。葉平也繼續編他的講義。

  但到了十二點多鐘,當葉平覺得疲倦而打著呵欠,同時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到這一個朋友的一點奇怪的事情:看書看了三點多種,那充滿著愉快的發光的眼睛,還凝神在九十二頁上,竟是連一頁也沒有看完。




  這一天素裳起來得特別早,她從沒有像這樣早過,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個鐘頭。她下床的時候,徐大齊還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絨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書房去。

  壁爐還沒有生火。梅花又新開了好些。空間充滿著清冷的空氣和花香的氣味。她一個人坐在寫字檯前,一隻手按在臉頰上,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異樣放光的。她的臉上浮泛著一種新的感想正在激動的鮮紅。她的頭腦中還不斷地飄忽著夜間夢見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驚異,疑惑,以及有點害怕,但同時又覺得非常的喜悅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長久的時候,最後她吃驚的抬起頭,毫無目的看著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群喜鵲正歌唱著從瓦簷上飛過去,似乎天的一邊已隱然映出一點太陽的紅光了。於是她開了屜子,從一隻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冊極精緻的袖珍日記本,並且用一枝藍色的自來水筆寫了這兩句:

  「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變成更美了!」

  寫了便看著,悄悄的念了幾遍才合攏去,又放到皮包裡。於是又沉思著。

  當她第二次又抬起頭,她便無意地看到了左邊書架的上一列,在那許多俄國作品之中空著一本書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個借書人的影子,尤其顯然的是一雙充滿著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這一些都是洵白的。

  接著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這種心情中,經過了一會,她便快樂地給她的母親寫一封信。她開頭便說她今天是她的一個重要日子,比母親生她的日子還要重要。她並且說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歡樂,說不定這歡樂將伴著她一生,而且留在這世界。她說了許多許多。她又說——這是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告訴她母親說她在三天前,她認識了一個朋友,一個思想和聰明一樣新一樣豐富的人。最後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親說:

  「媽媽,為了你女兒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寫著信封。這時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來了,這位女士的腳步總是象打鼓似的。她疊著信紙,一面向叩門的人說:

  「進來!」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邊,喜氣洋洋的。

  「什麼事,大清早就這樣的快活?」

  「給你看一件寶貝,」夏克英吃吃的笑著說,一面浪漫地把一隻狐狸從頸項上解下來,往椅子上一丟,「真笑死人呢」說了便從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並且展開來,嘲笑的念著第一句:

  「我最親愛最夢想的安琪兒!」念了又吃吃的笑著,站到素裳身旁去,頭挨頭地,看著這封信,看到中間,又嘲笑的大聲念道:

  「因為你,我差不多想作詩了!」

  看完信,素裳便說:

  「這完全是封建時代的人物。」

  「誰說不是呢?他還找著我,可不是見他的鬼了?」接著這一個戀愛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輕浮地說著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說這個男人是傻子!說他的眼睛簡直是瞎,認不清人。又說他如果想戀愛,至少要換一個清白的頭腦。否則,如果他需要戀愛,便應該早生二十年。最後她諷刺的說:

  「也許這個人倒是一個『佳人』的好配偶呢!」說了便把那封署名「情願為你的奴隸」的信收起來了,並且拿了狐狸。

  「急什麼?」

  「我還要給曉芝她們看去。」夏克英說著便動身了,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臉來向素裳說:

  「告訴你,昨夜是我和第八個——也許是第九個男人發生關係啊。」接著那樓梯上的腳步聲音,沉重地直響了一陣。

  素裳便又坐到寫字檯前。她對於這一個性慾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沒有實行的緣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為常常都覺得男人給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縱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給她一點鼓勵和興趣。她認為這是她的趣味異於普通人。這時她又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這種感想:「

  「男人永遠是戀愛的落伍者,至少中國的男人是這樣的。」

  然而這一些淺淺的感想,一會兒便消滅了。她又重新看了給她母親的信,並且在頭腦中又重新飄忽了那種種幻影。她一直到將要吃午飯的時候才走到洗澡間去的。

  當她只穿著水紅色絲絨衣走進飯廳裡,徐大齊已經在等著她了。他向她笑著說:

  「今天真是一個紀念日——你起得特別早。」接著他告訴她說:「葉平剛才打電話來,說明天早上請我們逛西山去——前兩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問:

  「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於是她默默地吃著飯,心裡卻蕩漾著波浪,並且懊惱地想:「為什麼,明天,市政府單單沒有會議?」




  冬天天亮得很遲,剛亮不久的八點鐘,他們便來邀她了,但她已經等待了許久。這時她對於逛西山是完全喜歡的,因為昨天從南京來了一個要人,徐大齊一清早便拜訪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對葉平說:「不要等他,說不定他到晚上才回來的。」接著便問:「為什麼忽然想逛西山?」

  葉平便告訴她,說他並沒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課特別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議的,於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觸著,她覺得他的眼光中含著不少意義,這意義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著一種支配於感情的懦怯。

  他卻辯護似的說:

  「西山我還沒有去過。從前有幾次想去都沒有錢去。我想這一次如果再不去,說不定以後都沒有去的機會了,因為過了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裡……」

  這最後的一句便立刻給了素裳一個意外的驚愕。她沒有想到這一個朋友會剛剛來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這時便聽見他這樣說。她覺得這短促的晤談簡直是給她一個遺憾。她忽然感到惆悵了。她差不多沉思起來……她只仿彷彿佛地聽見葉平在向她說:「我們走吧!」而且問她:

  「你吃過東西沒有?」

  「並不餓。」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個人便下著樓梯,汽車伕已經預備開車了。

  葉平讓她坐在車位當中。汽車開走了。他們便談話起來。但在許多閒談中間,她時時都覺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過一邊,緊挨到車窗,似乎深怕挨著她而躲避她的樣子。

  汽車駛出了西直門,漸漸的,兩旁便舒展著野景。他們的閒談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無涯的一片,幾乎都平鋪著潔白的雪。回憶中的綠色的田,這時變成充滿著白浪的海了。問或有一兩個農夫彎腰在殘缺的菜園裡,似乎在挖著余剩的白菜。一匹黃牛,遠遠的蜷臥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動也不動。在光著枝條的樹下,常常有幾個古國遺風的京兆人,拖著髮辮子,騎在小驢上。並且常常有一隊響著鈴聲的駱駝,慢慢地走著,使人聯想到忠厚的,樸實的,但是極其懶惰和古舊的滿洲民族。這許多,都異乎近代城市的情調,因此洵白忽然轉回臉來說:

  「北平的鄉下也和別的鄉下不同:我們那裡的鄉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園裡都是工作。」

  「大約是氣候不同,」葉平說,一面還看著頹了半扇紅牆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說:「在寒帶地方的人應該能夠耐苦的,北歐的民族便非常勤勞於艱難的工作。」

  葉平不回答,他注意到遠處的一座古墓。

  「我也覺得,」素裳便同意的說,接著她和洵白便談了南歐和北歐以及東亞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風俗,她從他的口中聽到了別人所沒有的意見。這些談話,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悅,甚至於她覺得她好像變成很需要聽他的談話了。當他說到古代的戀愛時候,她尤其覺得在他的嘴唇邊有一種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這也許是因為他用現代的思想談著古代的事情吧。

  「聽……泉水!」葉平忽然叫。

  他們的眼睛便隨了這聲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車轉著彎駛過一道石橋。景像有點不同了。這裡是一座山,一個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聳立在山頂上。山上滿著銀色的樹。樹之間有一兩個房子,古廟吧,也許是洋房子。有著不少喜鵲之類的鳥在飛翔著。

  葉平便指導似的說:

  「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聲音,響在這山腳上。原來憑著山腳的輪廓,有一條仄仄的小溪,水聲便是從溪中發散出來的。溪兩旁長著一些草,可是都已經枯萎了。但在結著一層層的薄冰中,還能夠看見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裡緩緩地流著。

  葉平便又開口說:

  「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結冰的時候,這溪中的水清到見底,底下有一層層的水草平伏著,而且在太陽光中,隨著泉水的流動,便可以看見十分美麗的閃著金色輝煌的一層層波浪。並且洋車伕常常喝著這裡面的水。」

  「不長魚麼?」素裳大意的問。

  「不知道。蝦子大約總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像的說:「一定有人坐在溪邊釣蝦了。」

  葉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著說:

  「只有北平才有這種遺民風度。」

  於是他們說了一些話又看著野景。汽車便非常之快地駛向一條平坦大路,五分鐘之後便停在香山的大門口了。

  許多小驢子裝飾著紅紅綠綠的布帶,頸項上掛著念珠似的一圈銅鈴,顯出頭長腳小的可笑可憐的模樣。這時就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旗袍的女人,一對嘻嘻哈哈的打著驢子跑過去了。於是驢夫們便圍攏來,爭著把那可憐的小畜牲牽過去,一面拍著驢子的背一面講價:

  「一塊大洋,隨您坐多久。」

  轎夫們也上前了,抬著空溜溜的只有一張籐椅子的轎。

  驢夫搶著說:

  「騎驢子上山好玩。」

  轎夫也嚷著:

  「坐轎子舒服。」

  然而這三個客人卻步行地走了。他們走過了這個山門,順著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纓絡巖。這裡松柏多極了。並且在松柏圍抱之中,現著一塊平地,地上有三張石桌和幾隻鼓形的椅子。各種鳥聲非常細碎的響著。許多因泉流而結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們在這裡逗留了一會,便繼續往上走,一路閒談,一路瀏覽,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來。從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見滿山的樹枝都覆著柔白的雪;而且望到遠處,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並不是城市的街,卻像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葉平離開他的遊伴,一個人跑到亭子的欄杆上,不動的站著,如同石像的模樣,看著而且沉思著什麼。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階上,彼此說些山景,雪景,並且慢慢的談到了一些別的。最後他們談到小孩子。因此聯談到他的幼年。於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訴她,說他的家庭現在已和他沒有關係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親把他當作不肖的兒子,至於極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從宗譜上去掉。但是他並不恨他的父親,他只覺得可憐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親常常窮不過時還是向他要錢,他也不得不寄一點錢去。接著他便說他從前是一個布店的徒弟,因為在他十三歲時候,他父親賣去最後一擔田之後,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為的可以使家裡省一口飯。他當時雖然不願意,然而沒有法,終於放下英文初階,去學打算盤。他在這一家布店裡,一直做了三年的學徒,這三年中所受到的種種磨難,差不多把他整個人生——至少使他傾向於馬克思主義是有點關係的。因為在那布店中,老闆固然不把他看作一個人,先生們對於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於比他高一級的師兄也時時壓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內的事,並且有一天還陷害他,說是一丈二尺愛國布是他偷去的。這一切,當初,他是沒有法子去避免,更沒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後,終使他不顧一切地下了逃走的決心,那是因為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個比他大十幾歲的每月已經賺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來(他的床是扇門板),揪開他的舊棉被,並且——當他猛然驚醒的時候,他忽然發覺一隻手摸著他的臉,另一隻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褲帶,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來了。於是那個先生才放手,卻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個耳巴,並且惡狠狠地威嚇他,說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還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這樣,他第二天便帶著九元錢逃走了。於是他飄泊到上海,在一個醫院裡當小使。過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個中學裡當書記。又過兩年他考進北京大學。那時候他的一個表叔忽然闊起來,把他父親介紹到督軍署當一等科員,因此他父親認為他以後可以作官的,便接濟他的學費,並且把他弄一個省官費送到日本去。最後他帶點回憶的悲哀的微笑,沉著聲音說:

  「這就是我的小學教育!」

  素裳不作聲,她在很久以前就默著,沉思著,帶著感慨地,同時慚愧地想著她自己的幼年是一個純粹的黃金時代,因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愛著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沒有經過磨難的。因此她對於洵白的幼年,覺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動了。她長時間都只想著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當她看見洵白的眼睛中閃著一種熱情的光,她幾乎只想一手抱著住他,給他許多友誼的吻。其實,她的手,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著了。接著她聽見洵白類乎寬慰的向她說:

  「如果我幼年是一個公子哥兒,我現在也許吸上鴉片煙都說不定……〞

  素裳卻不知覺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聲音向他說:

  「但是,我從前是一個小姐……我們是兩個階級的。」

  洵白驚詫地看了她一眼,接著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來,並且空空看著她回答說:

  「那末,我們的相遇,我希望是算為你的幸運。」

  他們的手便緊了一下,放開了。這時葉平還站在欄杆上遠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聲的叫了他:

  「怎麼,想著詩麼?詩人!」

  葉平便轉過臉,跳了下來,一面說:

  「那裡!我只想著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個人便又踏著積雪的石階,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個最高的山峰之後,才移步下來,又經過了許多闊人的別墅,便返到山門口,在石獅子前上了汽車。

  於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車急駛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朧起來了。廣大的田疇變成一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顏色…

  葉平還繼續著他的對於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談起來。談到了蘇俄的時候,她帶著失望的說:

  「我不懂俄文,因此許多書籍我都沒有權利看到。」

  洵白便對她說:

  「日本文的譯本,差不多把蘇俄以及舊俄羅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譯過來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說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對他說:「你肯教我麼?」

  「當然肯。不過——」他蹙地眉頭停了一會才接著說:「我恐怕在這裡不很久。」

  這時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別了,在心裡立刻便惆悵起來,默了許久,才輕輕的說:

  「真的就要走麼?不能多留幾天麼?」

  洵白看著她,很勉強的笑著。

  「好的,」她又接著說:「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兩天也行。」

  洵白便答應她,並且說學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學一個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夠自修之後再走。素裳便幾次地伸過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來教我,」她說,於是她的心完全充滿著歡樂,並且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個驕傲地橫在許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樓。

  她非常快樂的跑上樓梯,徐大齊便挽著她走進臥房裡,一面說:

  「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著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這一個吻中,在她感覺到硬的髭鬚刺到她嘴唇上的時候,她忽然——這是從來所沒有過的——非常厭煩地覺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擺脫的說。

  於是她長久的躺在床上想著。




  易於颳風的北平的天氣,在空中,又充滿著野獸哮吼的聲音了。天是灰黃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滯。所有的塵土,沙粒,以及人的和獸的干糞,都飛了起來,在沒有太陽光彩的空間瀰漫著。許多紙片,許多枯葉,許多積雪,許多穢坑裡的小物件,彼此混合著象各種鳥類模樣,飛來飛去,在各家的瓦簷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掛著一些殘葉的樹枝,便籐鞭似的飛舞了,又像是鞭著空氣中的什麼似的,在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著頭,掩著臉,上身向前屁股向後地彎著腰,困難的走路。拉著人的洋車,雖然車子輪子是轉動的,卻好像不會前進的樣子。一切賣饅頭烙餅的布篷子都不見了,只剩那些長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並且連一隻野狗也沒有。汽車喇叭的聲音也少極了。似乎這時並不是人類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風的權威和塵灰的武力。

  這時素裳一個人站在窗子前,拉著白色的窗簾,從玻璃中望著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許久。隨後她看見在一家北方式的鋪子前,風把它的一塊木牌刮下來了,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認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見過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聽見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學徒生活。對於他的這樣的幼年,她是同情的,並且覺得可敬。她想像他幼年的模樣,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現出一個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覺得這影子可愛了。接著她又想起他現在的樣子,那穿著一身舊洋服,沉靜而使人尊敬的樣子,卻又顯得是一個怎樣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於是她想到她的充滿著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輕視的氣概,他的誠懇和自然的態度,以及他的別有見解的言談,他的聲音,……最後她想到他就要離開她,便惘然了。

  一陣狂風又挾著許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來,發出可厭的響聲,並且一大團灰塵從她的眼前飛過去,接著許多脫光了葉的柳枝便特別飛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鋪上白的蒸氣,顯得這窗子以外的東西是怎樣凍著呵。

  她想,「這風又要刮幾天了!」便又聯想到在這樣凍死人的天氣裡,恐怕連一般窮人——只要有幾塊窩窩頭過日子的窮人,也躲在房子裡燒著枯樹枝和稻草,烘著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為著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處尋求一點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誰還願意在這樣冷得透骨,灰塵會塞滿肚子的颳風天,大聲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個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別會議席上,提議為貧民的永遠計劃,開辦一個工廠,而她的丈夫當時便反對她,說是與其讓以後的工人罷工,倒不如現在組織一個「冬季難民救濟所」,因為這名義還可以捐到許多款項,並且過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沒有在一切政治上發表意見的資格,她只好默著了。雖然她知道那冬季難民救濟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錢,但是一直到夜深都還聽見叫化子在滿街上響著慘厲的叫喊和哭聲的。這時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個怎樣寂寞的夜。聽過了清朗的壁鐘打了三下之後,她完全不能睡著了,徐大齊的鼾聲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張著眼看著有點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靜靜的,她覺得她的心正和這個夜一樣,一點攪擾的聲音也沒有了。在心裡,只淡淡的索回著逛西山所餘剩的興味,以及一種不分明的情緒使她模糊地想著——那過了夜便要和她見面的洵白的一切。這些想像和這些感覺,她是非常覺得喜悅的,她便愉快地保留著,如同一個詩人保留著一首最美的詩,並且不自覺的帶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樣睡得甜香的。她一點也不知道刮起風,以及一點也沒有想到今天是一個如此可怕的天氣。於是——她用一個含愁眼光,看著混飩的天空,幾乎出聲的向她自己說:

  「這樣冷,一定,他不會來了!」

  但她忽然聽見房門上響著聲音,心便一跳,急轉過身子,卻看見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們的新聞和消息送到這裡來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著放光的俄國絨的大氅,一面笑著進來了。

  她只好向這個朋友說:

  「刮這麼大的風,你還到處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著漆皮鞋的腳晃了兩道閃光,笑著說:「颳風怕什麼,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車……」

  素裳便想到她的這個朋友,太天真了,並且太不懂得男人了。她常常都因為一種舉動,固然這舉動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無用意的,可是別人卻得了許多誤會去。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男女之間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壞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對於天天把汽車送過來給她坐的任剛,她也和對於其餘的男朋友一樣,以為是一種普通的友誼罷了。然而在任剛——雖然這一個旅長,曾知道她是已經和別一個人同居了一年多,卻也不肯放鬆的時時都追隨著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車了。對於她的這行為,素裳曾說過許多意見的。這時又向她說: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剛見面了。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說。」

  「不過你要知道,在你是並沒有給與他什麼東西,在他卻好像得了許多新禮物去。一個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舉一動,常常在男人心中會記著一輩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動著兩隻反小的腳,過了一會才重新嘻笑說她帶來的新聞,似乎這新聞又使她覺得快活了。

  「我說值得跑來的便是這一件事,」她差不多搖著全身說:「你聽了就會覺得這一輛汽車並不冤枉坐。」接著她便說她在昨天下午,當夏克英吃著梨子的時候,她忽然發覺到——那個抱著不同居的戀愛主義的沈曉芝,在她的腰間,現著可疑的痕跡。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的站起來的時候,那痕跡,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後,她決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觀察決不會錯。她把這發現告訴了夏克英,兩個人便同意了。於是她們抓著沈曉芝,硬要她說出實情來,並且告訴她這並不是永遠可以隱滿的事。沈曉芝開頭不承認,很堅決而且詛咒說沒有這回事情。然而到最後,她們硬要試驗她。而且決不肯放鬆的時候,她扭不過才把實情說出來了。呀,多麼可笑!她說的是什麼?這個不同居的戀愛主義者!她,雖然她因為害怕生小孩的緣故和她的愛人分居著,卻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的,悄悄的……於是這一個傳達新聞的人便向著素裳問:

  「你不覺得麼,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來了?」

  「我沒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著說:

  「我勸她馬上同居,否則小孩便要出來了。我預備送她一件結婚的禮物。你說小孩子的搖籃好麼?」

  素裳覺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於是又說了一些別的新聞,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說她就要買搖籃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來。她對於沈曉芝的新聞得了許多感想。她結果覺得沈曉蘭的這回事並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這事情認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為什麼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夠用些心思的女人們,單單在極其切身的戀愛問題卻不研究,不批評,不引導,只用一種享樂的嘲笑。隨後她認為縱然沈曉芝把小孩子生下來,也不過證明許多方法終不能壓制本能的表現罷了,那決不是道德的問題——和任何道德都沒有關係的;至少道德的觀念是跟著思想而轉變,沒有一個人的行為能從古至今只加以一個道德的判斷。歷史永無是陳舊的,新的生活不能把歷史為根據,這正如一種新的愛情不能和舊的愛情一樣。比喻到愛情,她聯想起來了——這也是使她覺得奇怪的:許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戀愛便作出舊道德的事來了。她相信一個人的信仰只應該有一個的,不該有許多,而且許多意念雜在一塊決不能成為一種信仰。於是她對於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實行於理論上,甚至於只能寫在文章裡的人物,從根性上生了懷疑了。可是她相信——極其誠實的相信,理論和行為的一致,在這一點上面表現出新的思想和偉大人格的,只有一個人——一切都沒有一點可懷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睛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樣是混飩著,可厭而且問人。

  於是她又想,「一定不會來了!」並且長久都墜在這思想裡。末了,她忽然覺得這房裡的空氣冷了起來,一看,那壁爐裡的火光已經是快要熄滅的模樣,便趕快添了一些煤。不久,從許多小黑塊之中飄上了藍色的火苗,爐火慢慢地燃上來了,房子裡又重新充滿著暖氣。她的身子也逐漸地發熱起來。這時她的思想轉了方向,帶點希望的想著:

  「也許……那可說不定的!」

  可是這一種屬於可愛的思想又被打斷了,因為徐大齊出她不意的走了進來,一隻手拿著貂皮領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邊,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問:

  「悶麼?」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著說:「天氣可冷極了。颳風真使人討厭。還好你們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對了,颳風真討厭!」她回答。此外便不說什麼話。並且從一隻大的巴掌上發出來的熱,使她身上有點不自在起來。她裝著要喝茶的樣子跑到茶几邊。

  「勞駕你,也倒一杯給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點惱怒地撒謊說:「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齊又要她坐到這一張長椅上,並且得意洋洋的告訴她,說他剛才和那個南京要人在車站裡握別的時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們私談了很久,談得很投洽。因此他認為他以後決可以選上中央委員,至少他有這種機會。他又告訴她,說他對於將來中央委員的選舉上,他已經開始準備了。他說他先從北平方面造成基本的勢力。這一點,他現在已經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能調和各派的意見,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極其自信的說著他的政治手腕。他並且說他現在將採取一種政策,一種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欽佩他的才能。最後他意氣高昂的向她說:

  「如果,那時候,我們在西湖蓋一座別墅,我常常請假和你住在一塊。」

  素裳笑了,一種反動的感情使她發出這變態的笑聲,並且驚詫的瞥了他一眼,那臉上,還浮著「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覺得苦惱了。

  於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在她吃了飯沉思在失望和許多情感之中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一種穩重的腳步,一聲聲響在樓梯上,她便從椅子上一直跳了起來,跑到樓梯邊去。

  「哦……」她心跳著,同時在精神上得著一種解放似的,叫了這聲音。她的眼睛不動的看著一個灰色的帽邊,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個……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來到了。她喜歡的向他笑著,並且當著徐大齊,坦然的,大膽的把手伸過去,又緊又用力的握著,握了許久。她完全快樂地站著,看著他和徐大齊說話,一直到瞧見《日語速成自修讀本》時候,這才想起了,便趕緊向徐大齊說:

  「我想學日文——從前我不是要你教我麼?我現在請施先生給我一點指導。」

  「好極了,」徐大齊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許多有價值的書。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著洵白說:「應該謝謝你,因為你代了我的勞……你現在喝一點紅酒好麼?」

  洵白說他不會喝酒。於是談了幾句話,這一個「政治家」便看了一看表,說他有點事,走了。臨走時,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素裳便低聲的問:

  「這樣大的風,你不怕麼?」

  洵白微笑著,過了半晌才輕輕的,似乎發顫的響了一聲:

  「不……不怕。」




  下午一點鐘,吃過午飯之後要吸煙的習慣,徐大齊還沒有改,這時一枝精緻地印著一個皇后的臉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裡,吐著濃烈的香氣,飄著灰白色的煙絲,身子是斜靠在軟軟的沙發上,受用的想著,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盤旋著可操勝利的一種政策,臉對著素裳。

  素裳坐在一張搖椅上,正在不動的看著莫泊桑的《人心》,當她看到五十四頁上面的時候,聽見徐大齊向她說話的聲音:

  「裳!可以換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一個宴會的,便放下書,回答說:

  「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齊便詫異的問:

  「為什麼?你身體不舒服麼?」

  「不為什麼,只因我不想去。我這幾天太倦了。」

  徐大齊用力的吸了一下雪茄煙,想了一想又向她說:

  「如果你可以去,還是換衣服去吧。」接著他告訴她,說這個宴會不是平常的宴會,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為在這個宴會上,他一個人將得到許多好處,至少對於他將來的中央委員是有些利益的。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可失掉的機會。並且他要求她,希望她不要呆在家裡。要給他一點幫助,因為這宴會中,有一個先烈夫人,那是須要她去聯絡的。末了他歎息似的說:

  「我現在是騎在虎背上,不幹下去是不行的。如果那許多擁護我的人能夠原諒我,如果那許多反對者都能夠不向我做出輕視和羞辱的舉動,如果我以後的生活能夠永遠脫離政治的關係,那末——那麼我早就下台了。」接著他又諂媚似的說:「那末,至少我們倆相聚的時間要多到許多了。我們倆現在真離得太多了,不是麼?」

  她不禁的便笑了起來。她沒有想到一個常常以活動能力和運動手段稱雄的政治家,卻說出如此使人覺得可憐的話。她的眼睛便異樣的望著他。他又低著聲音說:

  「為我,換衣服去,好麼?」接著又說了好些。

  「好的,」她終於回答,因為是被通不過,在心裡便點惱怒地站起來,一直跑到臥房裡,換了衣服,並且寫一封信留給洵白,說她希望他今天不會來,如果真來了,那她是怎樣覺得懊惱和抱歉,因為她必得伴著徐大齊去赴一個宴會。她把這封信交給一個僕人,並且慎重地吩咐說:

  「記著。施先生來了,把這封信給他!」

  於是她和徐大齊一同走了。

  當她在晚上十點鐘回到了家裡,她知道洵白已把她的信拿走了,但是他不留下一個字,甚至於什麼話也沒有說。她一個人跑到書房裡,躺在大椅上,便心緒複雜的沉思起來。她對於這一個宴會又生起反感了。其實在許多燈光之下,在許多香水和煙氣中間,在許多綢衣的閃光裡面,在許多幌著人影和充滿著笑聲的宴會場上,她已經感到厭惡和苦悶,並且好像她自己也成為那些小姐呀太太呀之中的人物了。她承認她實在不能和時髦的女人交際的,尤其她不能聽她們說著皇后牌的雪花膏類的話。那些太太們,那些托福於丈夫而儼然可驕傲於儕輩中的女「同志」,那些專心誘惑男人去追求的以為是解放的女子,那些並不懂得而又高談著婦女問題的新女性,那些……她們所給她的印象確確實實使她這輩子都沒有再看見她們的勇氣,至少從這些印象中,她深深悔恨到她自己也居然被許多人目為女人的。她覺得如果人間的女人只是像她們這樣子,如果她們都是沒有一點靈魂的身體——那樣專門為男人擁抱而養成的瘦弱身體,實實在在須要一番根本的改造,因為那些女人只是玩物——至少她不能承認是人類中和男人對等的婦女。女人在人類的生活中應該有她們重要的生活意義,並不是對於擦粉的心得和對於生育的承受之外便沒有其他責任,一切女人是應該負著社會上的一切義務的。於是……她忽然反省的想到了她自己。她覺得她自己現在的生活是貴族的,而同時也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逍遙度日的生活。她每日曾做了些什麼?寂寞,閒暇,無聊!雖然有許多時候都在看書,而這樣的看書,也不過是消極的抵抗,無聊的表現罷了。並且在無聊中看書只是個人主義的消遣,不能算是一種工作。接著她又分析她自己——她覺得她自己的思想,和她現在的生活和所處的地位是完全相反的。難道她的生命就如此地在資產階級的物質享受中消滅下去麼?不能的!她很久以前就對於她的環境——這充滿著舊思想的新人物的環境,生起極端的厭惡了。她始終都堅強地認為她不能像無數可憐的婦女一樣也犧牲於太太的生活中的。她常常意識著——甚至於希求著在她的生命中應該有一種新的意義。她對於歷史上,文學上的,現社會上的,那種種婦女都感到並不能使她生起敬愛的心。在她雖然沒有把她自己算為不凡於一切婦女的女人,但她是奢望著這人間——至少在現在——是應該有一個為一切婦女模範的新女性的典型。為什麼呢?這是一個獨立於空間的特殊時代!因此她放棄了對於文學的傾心,開始看許多唯物思想的書籍;當她看到普哈寧的《社會主義入門》時候,她對於這思想便有了相當的敬意和信仰了。所以她對於她自己的完全資產階級的享樂——甚至於閒暇——的生活越生起反感,她差不多時時都對於這座大洋樓以及闊氣的裝飾感到厭惡的。而且徐大齊的政客生活,也使她逐漸地對於他失去了從前的愛意。她只想跳出她的周圍而投身到另一個與她相宜的新的境地。那是怎樣的世界?她是覺悟的——那是,如果她的生命開始活躍,她一定要趨向唯物主義的路,而且實際的工作,做一個最徹底的「康敏尼斯特」,這才能夠使她的生存中有了意義呵。她對於她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肯定了的!所以當她看見了洵白,她立刻受了襲擊似的,彷彿她的新使命要使她開始工作了。的確,她看見他,是她的一件重要事情,她認為他是暗示她去發現她的真理的一個使者。但……同時他的一切又使她心動著。

  她又經過了以上的許多感想也是為他的——因了宴會,她失了一個見他的機會,雖然他明天將繼續著來,但這一項究竟是一個損失。所以在她的沉思裡,她越對於那些政客或志士呀太太呀等等生著反感,一面便感覺得和洵白親近了。她是很需要他來的,需要他站在她面前,需要他和她談話,需要他給她力量,至於他的一切都是她所需要的,而且這一切又都成為她的希望了,她終於又歎息似的想著:

  「他明天下午四點鐘才來,明天下午四點鐘!」

  這時她的臉上發著燒,嘴唇焦著,口有點渴。她覺得她自己太興奮了。她便拿了一本《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一面看著一面想平靜那些感想。

  她聽見了好幾次徐大齊在門外喊她:

  「睡去吧,不早呢!」

  最後徐大齊走進來,說是夜深時看書很傷眼睛,便強著挽起她,走進睡房去。

  這一夜她好像沒有睡著。

  然而徐大齊卻被她驚醒了,他的手臂被她用力的抓著,並且聽見她說著夢話,可是他只聽清了一句:

  「……吻……我……」


一○


  風已經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陽並不放出燦爛的光,卻落著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一朵朵地落著的雪花,在被風刮淨的空中飄著,紛紛的,又把那樹枝,牆頂,瓦上,重新鋪上了一層白,一層如同是白色的絨氈似的。這雪景,尤其在颳風之後,會使人不意地得著一種警覺的。

  素裳便因了這雪景才醒了起來。那一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黃色的粉壁上現著一團水影似的色彩,這使她在朦朧的狀態中,詫異地,用力的睜開了還在惺忪的睡眼,並且一知道是落雪的天氣,立刻便下床了。

  從混濁的,充滿著灰塵的颳風天變成了靜悄悄的,柔軟的,滿空中都繽紛著潔白的雪,似乎這宇宙是另一個宇宙了,一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著窗簾望著這樣的天空,心裡便感想著:

  「風的力量是可驚的,使人興奮的。雪花給人的刺激只是美感而已!」接著她想到落雪之後的颳風,而颳風之後又落著大雪,這天氣,恐怕更冷了。一切都凍得緊緊的。那怕是頑皮的鳥,也應該抖著翅膀不能歌唱了。馬路上的行人也許比颳風時候多,但他們的的鼻子卻凍得越紅了。沒有一塊土不凍得堅硬的。善於喝白幹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剝著花生米了麼?那些遺老和風雅之流大約又吟詩或者聯句了——這時想好七絕而等待著落雪時候的人還不少呢。清道夫卻累了。駱駝的隊伍一定更多了,它們是專門為人們的御寒才走進城市裡來的,那山峰一樣的背上負著沉重的煤塊。那些……最後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覺得這落雪的天氣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從東城跑到西城來,因為他的大氅是又舊又薄,一身的衣料都是嗶嘰的,完全是只宜於在南方過冬的服裝。

  「但是,」她想,「他一定會來的,他決不因為落雪……」在她的想像中,便好像一個影子現在到了她的眼前,一個在大雪中快步走著的影子。她便又擔心又愉快的笑著。她的眼光親切地看到那一本《日語速成自修讀本》和那一本練習簿。這簿子上,寫著日文字母和符號,以及洵白微笑地寫著「囗囗囗囗囗」。

  於是她坐在椅子上,拿著這一本練習簿看著,如同看著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藝術品一樣,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許久之後才低聲的念起「囗囗囗囗囗」和「囗囗囗囗囗囗」的拼音。

  在她正想著這些字母和拼音不必再練習的時候,徐大齊穿著洗澡衣走進來了,第一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說:

  「昨天你一定太累了,我也沒有想到那宴會會延長那樣久的時間。」說了便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現著不就走的樣子,並且繼續說:

  「也許你因為太累了,所以——這是你從沒有過的——在半夜裡說著夢話,並且——」他指著他左邊的手臂上——「這裡還被你抓得有點痛……」

  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驚疑著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說了什麼夢話的,而且這夢話還為他所聽見。但她一知道徐大齊並沒有得到一點秘密去,她的心裡便暗暗的歡喜著,至於笑著說:

  「其實我沒有做夢。」

  「對了,」徐大齊證明的說,「這到不限定是因為夢的緣故。常常因為太疲倦了,便會說起夢話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說:

  「對了。」

  其實她已經細細地揣想著她的夢話去了。她整個的思想只充滿了這一種揣想。她知道她並沒有做過什麼夢。可是夢話呢?這自然有它的根據。她覺得夢話是一種心的秘密的顯露,是許多意象從潛在意識中的表現,那末那所說的夢話是怎樣的語言呢?照她這近來的思想和心理,那夢話,只是各種對於洵白的懷念,這反映,是毫無疑義的,證明了一種她對於他的傾向。雖然她並沒有揣想出她究竟說了怎樣的夢話,但她從理性上分析的結果,似乎已不必否認她已經開始了新的愛情,在她的情感中便流蕩著歡喜而同時又帶點害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那個「康敏尼斯特」是不是也把戀愛認為人生許多意義中的另一種意義。這時,既然她自己承認了這一種變動,接著她便反覆去搜尋她和徐大齊之間的存在,在結果,她覺得他在三年前種在她心中的愛情之火,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了,她和他應該從兩性的共同生活上解除關係,而現在還同居著,這是毫無意義而且是極其不能夠的。於是她認為應該就把她的這種在最近才發覺的事體公佈出去,無論先告訴徐大齊,或者先告訴洵白。

  但這時她已經很倦了,這也許是因為昨夜睡得不安寧和今天起得太早的緣故,所以她連打了兩個呵欠,伸了腰,眼淚水擠到眼角來了。她看看徐大齊,他是閉著眼睛,似乎在舒服中已經朦朧的樣子,她便又站到窗前去。雪花仍然繽紛的落著。地上和瓦上都沒有一點空隙了。馬路上的行人被四周的雪花遮蔽著,隱約地現出一個活動的影子,卻不像是一個走路的人。不見有一隻鳥兒在空中飛翔著。真的,雪花把一切都掩沒了。

  「雪雖然柔軟,可是大起來,卻也有它的力量。」她一面想著,一面就覺得她的心空蕩起來。這是奇怪的!她從沒有像這樣的感到渺茫過。尤其在她信仰唯物主義以後,她對於一切的觀念都是樂觀的,有為的,差不多她全部的哲學便是一種積極的信念。她是極端鄙視那意志的動搖,和一種懦弱的情感使精神趨向頹廢的。可是她這時卻感到有點哀傷的情緒了,這感覺,是由於她想到她自己以後的生活,並且是由於她不知道而且無從揣想她以後是怎樣的生活而起的。雖然她很早就對現在的生活生著反感,至於覺得必須去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但這樣的新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未必愛了洵白甚至於和他同居便算新的生活麼?她很清白的認為她所奢望的新生活並不是這樣的狹義。她的新生活是應該包含著更大意義的範圍。那她毫無疑義的,唯一的,便是實踐她的思想而去實際的工作了。然而她對於這實際的工作沒有一點經驗,並且也沒有人指導她,難道她只能去做一些拿著粉筆到處在牆上寫著「打倒帝國主義」的工作麼?她的思想——至少她的志願要她做一些與社會有較大的意義的工作。她已經把這種工作肯定了她此後的一生的。她現在是向著這工作而起首彷徨了,同時她熱望著一個從這種彷徨中把她救援出來,使她走向那路上去的人。

  最後她忽然遺忘似的想起了。

  「呀,洵白是可以的!他是——」一想起來,她的意志便立刻堅強起來,似乎她的精神,她的生命,又重新有了發展的地方,她的剛剛帶點哀傷的心又充滿著一團跳躍的歡喜了。於是她忘了落雪天氣的冷,只一意地希望著他來了。她望著街上,那裡只有一輛洋車,可是這車子似乎是拉進雪的深處去的。她轉過臉一看,爐火是興旺的,紅的火焰正在飛騰著,在這暖氣中徐大齊已響出一點鼾聲了。

  她看到那本日文讀本,便想:

  「六個月,無論如何,我非把日文學好,非能看社會科學的書不可。」

  她又坐到椅子上,又默想了一遍拼音,一面在想念:

  「他下午四點鐘才得來的!」

  然而當壁鐘清亮的響了十下之後,大約還不到十點十分的時候,一個人影子忽然到房門邊,使她猛然吃了一驚。

  「哦……」她歡喜的叫,站了起來,和洵白握著手。「我怎麼沒有聽見你的腳步聲音?」

  徐大齊被她的聲浪擾醒了,擦一下眼睛,便翻身起來,也伸手和洵白的手握了一下,看著他的身上說:

  「好大的雪……」

  的確,在洵白的呢帽上和大氅上,還積留著一層厚的雪花,雖然有一部分正因了這房裡的暖氣而溶化著。

  他一面抖著帽子一面隨便的說:

  「對了,今天的雪下得不小。」

  素裳便要他坐到火爐邊去,因為當她和他握手的時候,她簡直感到他的全身都要凍壞了。

  徐大齊又接下說:

  「北方只有雪是頂美的了。如同變幻不測的雲是南方的特色。」

  洵白也只好說:

  「是的。徐先生喜歡雪呢,還是南方的雲?」

  「各有各的好處。我差不多都喜歡。只有灰塵才使人討厭的。」

  「不,」素裳故意地搭訕說:「我覺得灰塵也有它的好處。」因為她不歡喜徐大齊的多談,她只想和洵白單獨在一塊的。

  徐大齊卻做出詫異的樣子問:

  「為什麼?」

  「不為什麼。」

  「總有一點緣故。」

  「沒有。」

  徐大齊便笑了起來,他覺得她好像生了氣,成心和他搗亂似的。他又接著和洵白談話下去了。他又輕輕地找上了一個問題,問:

  「施先生在北平還有些時候吧?」

  洵白烤著火回答:

  「不久就要走了。」

  「又回到上海去麼?」

  「預備到歐洲去。」

  徐大齊又得了談話的機會似的接下問:

  「到英國?到美國?……」

  「想是到美國。」

  「很好,」徐大齊稱讚似的說:「可以看一看美國的拜金主義。」接著他從這拜金主義說到美國的社會生活,美國的經濟狀況,美國的外交政策,美國的國際地位,美國和中國的種種關係,似乎他是一個研究美國的各種學者。洵白呢,他對於這一個雄談的政治家的言論是聽得太多了,他懷疑他是有意把那談話做為空閒的消遣,否則他不能如此地說了又說,像一條缺口的河流,不息的流著水。

  最後從第九旅旅部來了電話,這才把徐大齊的談話打斷了,但他站起來卻又保留了這個權利:

  「好的,回頭再談吧。」

  素裳便立刻大聲的說:

  「我馬上就要學日文呢。」

  徐大齊走去之後她便問:

  「你喜歡和他談話麼?」

  「談談也很好的,」洵白回答說,並且站起來,離開了壁爐前。「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更知道一些現政治的情形,」接著便微笑的問:「你呢,把拼音學會了沒有?」

  「教得太少了。」她說:「並且昨天缺了課,我自己非常不願意。」

  徐大齊又進來了,在手指間挾著一枝雪茄煙。素裳便趕緊拿了日文讀本,做出就要上課的模樣。

  「我不擾你。」他接著又向洵白說:「就在這裡吃午飯,不要客氣。」一面吸著煙,吐著煙絲,走到他的換衣室去了。

  這一個書房裡,便只剩下兩個人了。他們就又非常愉快地談了起來。一直談到一點多鐘之後,素裳才翻開日文讀書,聽著洵白教她一些短句。

  並且在這一天下午,因為徐大齊和那個任剛旅長出去了,素裳便留住洵白,兩個人又同時坐在壁爐前,不間斷地說著話。

  當洵白回到西城去的時候,在紛紛的雪花中,天色已經薄暮了。馬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洋車,只是靜悄悄的現著一片白茫茫的。在一個黑的影子從這雪地上慢慢地隱沒之後,素裳還倚著向街的窗台上,沉思著:

  「冷啊!」

  最後她覺到壁爐中的火要熄去了,便去添了煤,在心裡卻不住的想:

  「我應該把這些情形告訴他……」


一一


  雪已經停止了。天氣是一個清明的天氣。太陽光燦爛地曬到素裳的身上,使她生了春天似的溫柔的感覺,似乎連爐火也不必生了。

  她坐在她的寫字檯前,拿著日文讀本,練習了幾遍之後便丟開了。她不自然的又回想著她昨夜裡所做的夢。這個夢已經無須分析了,那是極其顯明的,她不能不承認是因為她懷念著洵白的緣故。雖然開始做夢的時間,和洵白回到西城的時候距離並不很遠,但是她的懷念是超過這時間的。在洵白的影子剛剛從雪地上遠了去,不見了,她便覺得彼此之間的隔絕是很久了,以致她一上床,一睡著,便看見了他,並且在他的兩個眸子中閃著她的影子,還把一隻手握著她,最後是猛然把她抱著,似乎她的靈魂就在那有力的臂膊中跳躍著而至於溶化了。

  在她正沉思於這個夢的濃烈和心動的所在,她忽然聽見樓梯上響起又快又重,紛飛的腳步,以及一些尖利的笑聲。接著她的房門被推開了,她先看見了夏克英,其次是蔡吟冰,最末了是沈曉芝。這三個朋友的手上都提著一雙溜冰鞋,差不多臉上也都現著溜冰的喜色。夏克英跑上去一下就抱著她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說:

  「你看,」她指著沈曉芝的肚子,「有點不同沒有?」、

  素裳已經看見了她所忽略的那肚子,至少是懷妊三個月的模樣。她便向曉芝笑著說:

  「怎麼樣?不聽我的話?我不是對你說過,本能的要求終久要達到滿足的,你不信。現在你看——到底還同居不同居?」

  夏克英和蔡吟冰又重新笑起來了。

  沈曉芝便裝做坦然的說:

  「算是我的失敗……不過我還是不想同居。」

  「以後呢?」蔡吟冰開玩笑的說:「未必每次吃藥?」

  「生小孩子,生就是的。」沈曉芝忽然變成勇敢了。

  接著夏克英便告訴素裳,說今天北海開化裝溜冰大會,她們特來邀她去,並且馬上就走。

  「你的溜冰鞋呢?」蔡吟冰焦急的說,把眼睛到處去望。

  素裳不想去,並且她不願意溜冰,她所需要的只是一種安靜,在這安靜中沉思著她的一切。所以她回答:

  「你們去好了。」

  「為什麼你不去?」夏克英詫異的問。

  「我要學日文。」

  「你從什麼時候學起?」沈曉芝也接著驚訝了。

  「才學兩天,」

  蔡吟冰便得意的叫了起來:

  「呵,這不是一個重要理由!」

  這三個朋友便又同力的邀她,說,如果她不去,她們也不想去了,並且因年紀小些的緣故,還放懶似的把一件大氅硬披到她身上,沈曉芝又將手套給她。蔡吟冰便跑去告訴汽車伕預備開車,這輛汽車又是追隨著她的那個任剛旅長送過來的。素裳被迫不過的說。

  「好的,陪你們去,小孩子!不過我到三點鐘非回來不可的。」

  於是她和她們到了北海。

  北海的門前已紮著一個綵牌了。數不清的汽車,馬車,洋車,擠滿了三座門的馬路上。一進門,那一片白的,亮晶晶的雪景,真美得使人眩目了。太陽從雪上閃出一點點的,細小的銀色的閃光,好像這大地上的一切都裝飾著小星點。許多鳥兒高鳴著,各種清脆的聲音流蕩在澄清的空間。天是藍到透頂了,似乎沒有一種顏色能比它更藍的。從這些紅色屋簷邊,積雪的柳枝上,滴下來的雪水的細點,如同珍珠似的在陽光中炫耀著。白色大理石的橋欄上掛著一些紅色的燈,在微風中飄搖著。滿地上都印著寬底皮鞋和高底皮鞋的腳印。每一個遊人的鞋底上都帶著一些雪。有一個小孩子天真地把他的臉在雪地上印了一個模型。在假山上,幾個小姑娘攤著雪遊戲。一切大大小小的遊人都現著高興的臉。這雪景把公園變成熱鬧了。

  素裳和她的朋友們走到漪瀾堂,這裡的遊人更顯得擁擠不開了,幾乎一眼看過去都只見帽子的。圍著石欄邊的茶桌已沒有一個空位了。大家在看著別人溜冰。那一片空闊的,在夏天開滿著荷花的池子上,平平的結著冰,冰上面插著各樣各式的小旗子,許多男人和女人就在這紅紅綠綠的周圍中跑著,做出各種溜冰的姿態。其中一個女人跌了一腳的時候,掌聲和笑聲便哄然了。

  「我們下去吧,」夏克英說。

  「好的,」沈曉芝和蔡吟冰同意了。

  素裳便一個人站在一個石階上。她看著夏克英雖然還不如沈曉芝懂得溜冰,但是她的膽子最大,她不怕跌死的拚命的溜,溜得又快。又常常突然地打了迴旋。沈曉芝卻慢慢的溜,把兩隻長手臂前後分開著,很美地做出像一只糊蝶的姿態。蔡吟冰是剛學的,她穿著溜冰鞋還不很自由,似乎在光溜溜的冰上有點害怕,常常溜了幾步便又坐到椅子上,所以當一個男人故意急驟地從她身邊一腳溜過去,便把她嚇了一跳而幾乎跌倒了,夏克英便遠遠的向她作一個嘲笑的樣子。

  在這個溜冰場中,自從夏克英參加以後,空氣便變樣了,一切在休息的男人又開始跑著,而且只追隨著她一人,似乎她一人領導著這許多溜冰群眾。在她得意地拌倒了一個男人,笑聲和掌聲便響了許久。最後她休息了,於是這活動著人體的溜冰場上便立刻現出寂寞來,因為許多男人也都擦著汗坐到椅子上了。

  素裳看著她得意的笑臉,說:

  「你真風頭……」

  「玩一玩罷了,至多只是我自己快活。」

  這時沈曉芝扶著蔡吟冰又跑去,她們用一條花手巾向素裳告別似的飄著。隔了一會夏克英也站起來跑去了。這一次在她又有意地伴倒了兩個男人之後,其中的一個在手肘上流出了一些血,這才滿足地穿上那高跟黑皮鞋,跑上石階來。素裳便說:

  「這裡人太多,我們到五龍亭去,走一會我就要回去了。」

  當她們走出漪瀾堂,轉了一個彎,正要穿過濠濮的時候,夏克英便指著手大聲的叫:

  「葉平!」

  在許多樹叢中,葉平已看到她們了,正微笑著走向這邊來。於是在素裳眼中,她忽然看見了一個出她意外的,而使她感到無限欣悅的影子,在葉平身旁觀著洵白。

  葉平走近來便說:

  「你們也來溜冰麼?」

  「你呢?」沈曉芝問。

  「我來看你們溜。」

  「我們不是溜給你們看的。」夏克英立刻回答。

  葉平便接著問她:

  「你是化裝之後才溜是不是?你裝一個西班牙牧人麼?」

  「我裝你。」

  「我不值得裝。」接著又問沈曉芝:「你呢,你預備裝什麼呢,裝一個三民主義的女同志?」

  「怎麼,你今天老喜歡開玩笑?」沈曉芝說。

  蔡吟冰便告訴他,說:

  「我們已經溜過了。」

  在葉平和她們談話之中,素裳便握著洵白的手說了許多話,然後她向她們介紹說:

  「施洵白先生!」說著時,好像這幾個字很給她感動似的。

  於是這些人便一路走了。

  當看見那五個亭子時候,素裳便提議說:

  「我們分開走好了,一點鐘之後在第三個亭子上相會。」

  夏克英便首先贊成,因為她單獨的走,她至少可以玩一玩男人的。

  然而各自分開之後,素裳便走上一個滿著積雪的山坡去,在那裡,她和洵白見面了。似乎他是有意等著她的。這時她的心感到一種波動的喜悅。她好像在長久的鬱悶中吸著流暢的空氣。她的手又和他的手相握著,她幾乎只想這握手永遠都不要放開,永遠讓她知道他的手心的熱。但這握手終於不知為什麼而分開了。於是她望著他,她看見他微笑著,看著遠處,好像他的眼光有意躲避她的眼光似的。她想到他在暮色中彳亍地走回去的影子,便問:

  「昨天雇到車麼?」

  洵白搖了頭說:

  「沒有。」

  「一直走回去?」

  「對了。在雪地上走路很有趣味。」

  她便接著說:

  「還可以使人暖和,是不是?有時在腳步中還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洵白便看了她一眼,笑著問:

  「你以為在雪地上最宜於想起什麼事情?」

  「愛情吧。」

  「在颳風時候呢?」

  「想著最苦惱的事。」

  「那末你喜歡下雪——普通人對於颳風都感到討厭的。」

  「不,都一樣;如果人的心境是一樣的。」

  這時從山坡下走上了幾個大學生,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兩個,便知趣的走到別處去了,她和他又談了起來。她差不多把她近來的生活情形完全告訴給他了。又問了他這幾天來曾生了什麼感想。他回答的是:

  「我想我就要離開北平了。」

  這句話在另一面的意思上使她有點感到不滿了。她覺得他好像都不關心她。她認為如果他曾觀察到——至少感覺到她的言語和舉動上,那末他一定會看出——至少是猜出她的心是怎樣的傾向。未必她近來的一切,他一一都忽略過去麼?但她又自信地承認他並不這樣的冷淡。無論如何,在他的種種上,至少在他的眼睛和微笑中,他曾給了她好些——好些說不出的意義。想到他每次回到西城去都帶點留戀的樣子,她感到幸福似的便向他問:

  「什麼時候離開呢?明天麼,或者後天?」

  「說不定,」洵白低了頭說。

  「未必連自己的行期都不知道?」接著她又故意的問:「有什麼事情還沒有辦妥麼?」

  洵白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她,眼光充滿著喜悅的。

  「有點事情。」他回答說:「不過這一種事情還不知怎樣。」

  「什麼事情呢?可不可對人說?」

  「當然可以。」

  「對我說呢?」

  洵白又望著她,眼睛不動的望,望了許久,又把頭微微低下了。他的腳便下意識地在積雪上輕輕地掃著。

  素裳也沉思了。她的臉已經發燒起來。她的心動搖著。並且,她幻覺著她的靈魂閃著光,如同十五夜的明月一樣。她經過幾次情感的大波動之後便開口了,似乎是一切熱情組成了這樣發顫的聲音:

  「詢……白……。」

  洵白很艱難似的轉過臉,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現著壓制著情感的樣子。

  「或者在你的眼中已經看出來,我近來的生活……」

  這時在她的耳朵忽然響起了她意外的聲音:

  「呀……你們在這裡!」夏克英一面喊著一面跑上來。沈曉芝也跟著走上來說:

  「怎麼,你說一點鐘之後到第三個亭子去相會,你自己倒忘記了?現在已經快到四點了。」

  蔡吟冰也夾著說:

  「躲在這裡,害我們找得好苦!」

  葉平也走到了,他說他急著回去編講義,並且問洵白:

  「你呢,你回去不回去?你的朋友不是要我來找你麼?」

  洵白躊躇了一會回答說:

  「就回去。」同時他看了素裳一眼,很重的一眼,似乎從這眼光中給了她一些什麼。

  素裳默著不作聲,她好像非常疲倦的樣子,和她們一路走出去了。走到大門口,各人要分別的時候,她難過的握了洵白的手,並且低聲向他說:

  「早點來。」

  她忽然覺得她的心是曾經一次爆裂了。


一二


  化裝溜冰大會開始了。

  月光蚊潔地平鋪著。冰上映著鱗片的光。紅紅綠綠的燈在夜風中飄蕩。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紛飛著,幌來幌去,長長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面。遊人是多極了,多到幾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頸項,昂著頭,向著冰場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著。沒有一個溜冰者不做出特別的姿態。許多女人都化裝做男人了:有的化裝做一個將軍,有的化裝做一個乞丐,有的又化裝做一個英國的紳士。男人呢,卻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裝做一個老太婆,有的化裝做一個舞女,有的化裝做一個法國式的時髦女士,有的化裝做舊式的中年太太。還有許多人對於別種動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紙糊的一株柳樹,一個老虎,一隻鴿子,一匹牝鹿,也混合在人們中飛跑著。

  這時在一層層的遊人中,洵白也夾在裡面。他是吃過晚飯便來到北海的,但至今還沒有遇見素裳。他希望從人群中會看見到她,但一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樣。他以為她也許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裝的樣子,又使他覺得都不是素裳,因為他認為素裳的化裝一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帶點藝術的或美術的意味,而這些冰場上的化裝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這熱鬧的地方,但他走到別處去,卻除了一片靜寂之外,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終於他又跑到這人群裡面來,是希望著在溜冰會場停止之後,會看見到她的。所以他一直忍耐著喝彩和掌聲,以及那完全為淺薄的娛樂而現著得意的那許多臉。

  然而溜冰大會卻不即散。並且越溜越有勁了。那化裝的男男女女,有一種遮掩了真面目的情景中,便漸漸地浪漫起來,至於成心放蕩地抱著吻著,好像藉這一個機會來達到彼此傾向肉感的嗜好。這瘋狂,卻引起了更宏大的掌聲和喝彩了,而這些也由於肉感的聲音,卻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於是更加有勁起來,大家亂跑著,好像永遠不停止的樣子。

  對於如此的溜冰,洵白本來是無須乎看的,何況這遊戲,還只屬於少數人的浪漫和快樂,這使他有了強烈的反感而覺得厭惡的。所以他慢慢的便心焦起來。

  這一直到了十二點多鐘,洵白覺得在這人群中,實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便擠了出來,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徐大齊和他的許多朋友,高高地坐在漪瀾堂最好的樓沿上,在燦爛的燈光中談笑著。他沒有看見到素裳。於是他疑心了,想著素裳也許沒有來,本來她並沒有告訴他說她會來的,他來這裡只是他自己的想念和希望罷了。他便決定她是在家裡的。接著他便為她感想起來了,他覺得她這時一個人在那座大洋樓上該是怎樣的寂寞,而且,她該是怎樣的在懷念他。他只想去——因為他自己也需要和她見面和談話的,但一想,覺得時候太晚了,便悵惘著走回西城去。

  在路上,他的情緒是複雜的,想著——他的工作和他最近所發生的事,最後他認為愛情有幫助他工作的可能,他覺得幸福了。

  回到了大明公寓,葉平還在低著頭極其辛苦地編他的講義,在一字都不許其苟且的寫著,顯得這是一個好教授。他看見洵白便驚奇的問:

  「怎麼,到什麼地方去?」

  洵白想了一想才回答:

  「到北海去。」接著便問他:「你怎麼還不睡?」

  「快了,這幾個字寫完就完了。」便又動著筆。

  洵白從桌頭上拿了一本哈代詩集,坐在火爐旁,翻著,卻並不看,他的心裡只想念著素裳,並且盤旋著這個幾個音波:「或者……我近來的生活……」

  編完了「最近的英國詩壇」這一節講義之後,葉平便打了一個呵欠,同對向他說:

  「別看了,睡去吧。」

  「你先睡。」

  「火也快滅了。」

  於是葉平便先上床去了。當他第二天起來時候,洵白還沒有睡醒,火爐中還燃著很紅的火,顯見他的朋友昨夜是很晚才睡去的,並且在火爐旁邊,散著一些扯碎的紙條子,其中有一小條現著這幾個字:

  「我是一個沉靜的人,但是因為你,我的理智完全——」

  葉平便猛然驚訝地覺得洵白有一個愛情的秘密了。


一三


  徐大齊噓著雪茄煙的煙絲,一面敘述而且描寫著化裝溜冰的情景,並且對於素裳的不參加——甚至於連看也不去看,深深地覺得是一個遺憾,因為他認為如果她昨夜是化裝溜冰者的一個,今天的各報上將發現了讚揚她而同時於他有光榮的文字。他知道那些記者是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和設想著去投他的嗜好的,至少他們對於素裳的化裝溜冰比得了中央第幾次會議的專電還要重要!所以他這時帶點可惜的意思說:

  「只要你願意,我就用我的名義再組織一個化裝溜冰大會,恐怕比這一次更要熱鬧呢。那時我裝一個拿破化;你可裝一個英國的公主……」

  素裳在沉思裡便忽然回答他:

  「說一點別的好了。」

  徐大齊皺一下眉,心裡暗暗的奇怪——為什麼她今天忽然變成這樣性躁?卻又說:

  「你不喜歡就算了。其實你從前對於溜冰很感到興味的。」

  素裳橫了他一眼便問:

  「未必對於一種遊戲非始終覺得有興味不可麼?」

  「我不是這種意思,」徐大齊覺得她的話有點可氣的回答說:「如果你現在不喜歡溜冰,自然我也不希望,並且我也沒有和你溜冰的需要……」

  素裳便只想立刻告訴他:「我早已不愛你了!」但她沒有說,這因為她正在沉思著一個幻景,一個可能的——或者不久就要實現的事實,她不願和徐大齊口角而擾亂了這些想像,所以她默著。

  徐大齊也不說話了,他覺得無須乎和她辯白,並且他還關心於清室的檔案,其中有一張經過雍正皇帝御筆圈點的歷代狀元的名冊,據說這就是全世界萬世不朽的古董。所以他很自在的斜躺著,時時噓著煙絲,而且看著這煙絲慢慢的在空間裊著,又慢慢地飄散了。

  素裳也不去管他,似乎這房子中並沒有他這樣一個人似的。她只沉思著她所願望的種種了。她並且又非常分明地看見了北海的雪景,她和洵白站在那積雪的山坡上,許多鳥兒都圍繞她高鳴著,好像唱著一些戀愛的歌曲。接著她的心便經過那種波浪,而且,這回想中的情感,彷彿更使她覺得感到的。她時時都記著「早點來!」這一句,她覺得這三個字使她的生活又添上一些意義了。隨後她接連的想:

  「他快來了,他總會來的!」

  最後他果然來了,單單腳步聲就使她心動著。

  徐大齊便站起來和他照例握了手,說:

  「昨天你沒有來,到北海看化裝溜冰去麼?」

  「沒有去,」洵白回答說,一面拿下帽子來和素裳點了頭。

  徐大齊又問:一葉平呢?他這幾天老不來……有什麼事?」

  「課很忙。」

  素裳便不能忍耐的走過來握了他的手,臉上充滿著情感激動的表情,笑著說:

  「你為什麼不去看化裝溜冰?」

  洵白驚訝的望了她,反問:

  「你呢,你們去看麼?」

  「我沒有去。」素裳帶點嘲諷的說:「我尤其不喜歡看那些把怪樣子供男人娛樂的女人!」

  徐大齊便又向洵白說起話來了。

  「你呢,你對於溜冰感到興味麼?」他又重新燃了一支雪茄煙。

  「我不懂得溜,」洵白又勉強的回答說:「大約會溜的人是有興味的。」

  「看別人溜呢?」

  「也許只是好玩——」

  「我倒很贊成溜冰,」徐大齊吐了煙絲說:「因為在冬天,這。是一種北方特有的遊戲,同時也是一種天然的,很好的運動。」

  素裳便有意反對說:

  「我倒覺得這種運動很麻煩:又得買一雙溜冰鞋,又得入溜冰會,又得到北海去,又得走許多路,又得買門票。所以,沒有錢的人恐怕溜不成。」

  徐大齊便帶著更正的口吻說:

  「生活不平等,自然遊戲也不能一律。」

  洵白便不表示意見的微笑著。素裳也不再說,因為她願意這無謂的閒談早點停止,而她是極其需要就和洵白在一塊說話的。

  可是徐大齊又找著洵白說下去了。

  「你平常喜歡那種運動?打彈子喜歡麼?」

  「打彈子恐怕只能算是娛樂。」

  「也可以這樣解釋,」徐大齊又接著辯護的說:「不過打彈子的確也是一種運動,一種很文明的運動,正如丟沙袋是一種野蠻的運動一樣。」

  洵白也不想再說什麼,他的心是只懸念著素裳的。

  然而這一個稱為雄談的政治家卻發了談興了,似乎他今天非一直談到夜深不可,所以他接著又問了許多,而且把談鋒一轉到政治上,他的意見越多了。他差不多獨白似的發著他的議論:

  「武力雖然是一個前鋒,但是在結果的勝利上,則不能不借重於政治上的手腕,和對於外交上的政策。中國每次的戰爭,在表面上,雖然是炮火打敗了敵方,但在內幕中,都不能脫離第三或第四方面的聯絡,權利上的互惠,利害上的權衡,以及名位和金錢的種種作用,總之是完全屬於非武力的能力。所以,單靠雄厚的武力而沒有政治上的手腕和外交上的政策,結果是失敗的。從前奉軍的失敗就是一個例證。」接著他還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素裳便打斷他的話,問。

  「你今天不是還要出去麼?」

  徐大齊想了一想便說:

  「不出去了。」

  「我還要學日文呢。」

  「好的,我在這裡旁觀。」

  這一句答話真給了素裳不少的厭惡,但是她沒有使他離開這一間書房的另一理由,因為她不願明顯地向他說,「我不能讓你旁觀,」所以她的心裡是滿著苦惱而且憤怒的。於是她默著,想了一會,便決計讓他再高淡闊論下去了。當洵白要走的時候,她拿了那本《蘇俄的無產階級文學》給他,並且含意的說:

  「這本書給你看一看。」

  洵白便告別了。他走出了這一座大洋樓的門口,一到馬路上便急不過地,帶點恐慌地翻開書,他看見一小塊紙角,上面寫著:

  「下午兩點鐘在北海等我!」


一四


  北海大門口的綵牌,還在充足的陽光中現著紅紅綠綠的顏色,那許多打著牡丹花的帶子,隨風飄著。汽車,馬車,洋車,少極了,這景象,就使人想到今天的北海公園已不是開溜冰大會的熱鬧,是已經恢復了原來以靜寂為特色的公園了。進去的遊人是寥寥的,出來的遊人也不見多,收門票的警察便怠惰了,彎著腰和同夥們說著過去的熱鬧。單單在這大門口上便顯出這公園的整個寂寞來了。

  洵白的心境正和這公園一樣。他來到這公園的門口,是一點鐘以前的事,卻依然不見他所想見的人。他最初是抱著熱騰騰的希望來的,隨後從這希望中便焦心了。剛剛焦心的時候還有點忍耐,不久便急躁起來,至於使他感覺到每一少鐘差不多都成為一個很長久的世紀了,接著他又生了疑慮——這心情,似乎還帶著一些苦惱,因為他想不出她還不來的緣故。他看著表:那是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了,這時已經是兩點半鐘。他常常都覺得一盆烈火就要從他的心坎裡爆發出來的。他一趟又一趟地在石橋邊走著,隔了許久才看見來了一兩個遊人。於是他的希望便漸漸的冷了下去,他在徘徊中感到寂寞了。

  在他帶點無聊的感覺而想著回去,同時又被另一種情形挽留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種聲音:

  「洵白!」

  他抬起頭一看,這一個站在他身旁叫他的人,使他吃了一驚,同時他的心便緊張著而且開放著,彷彿像一朵花似的怒發了。他想了半晌才說:

  「我等了你半天……」

  素裳現著異常喜歡的,卻又不自然的微笑,和他握了手,才回答:

  「我倒願意我先來等你。」

  說著兩個人便一同進去了。

  「我們到白塔去,」素裳一面走著一面說,「那裡人少些。」

  「好的。」接著洵白便告訴她,說他昨夜又到這裡,因為他揣想她一定來玩,誰知他完全想錯了。他又對她說:

  「我昨夜還寫了一封信給你。」

  「信呢?」素裳一半歡喜一半驚訝的問。

  「全扯了。」

  「為什麼?」

  「總寫不好。」

  素裳想了一想便問:

  「可以說麼?」

  「不必說了。」

  「為什麼呢?」

  「現在沒有說的必要。」

  他們上著石階,走到了白塔。這裡一個人影也沒有。積雪有些已經溶化了,留著一些未干的雪水。許多屋頂露著黃黃綠綠的瓦,瓦上閃光。天空是碧色的,稀稀地點綴著黑色的小鳥兒。遠處的闊馬路只成為一道小徑了。車馬是小到如同一隻小貓,那小的黑點——大約是行人吧了。這裡的地勢幾乎比一切都高的。

  兩個人走到了最上的一層,並排地站在鐵欄杆邊。素裳將一隻手放在欄杆上,身微微地俯著,望著遠處,她在想她應該開始那話題了。但是她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她的心是跳躍的,燒熱的;血在奔流著,而且一直衝上頭腦去;她的情緒又複雜又紛亂起來了。她暗暗的瞥了洵白一眼,希望洵白能給她一些力量,但她只看見洵白髮紅的臉和等待她說話的眼光,她覺得她自己的心是又不安的動著了。她想了許久,結果卻完全違反本意的說:

  「看,那邊,一隻冰船溜過來了……」

  洵白只給她一個默默的會意的微笑,此外又是那等待那說話的眼光。

  她又低下頭。望到遠處了:一陣鳥兒正橫著飛過去,許多屋頂還在放光,陽光是那樣的可愛而吻著潔白的雪……

  過了一會,她才焦急的,心跳的,響了發顫的聲音:

  「昨天,你回去……」

  洵白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接著說:「你回去之後,你曾想了什麼呢?」

  「想我今天來到這裡——」

  「不覺得這行為可笑麼?」

  「不!」

  洵白把手伸過去,用力的握著她的手。兩個人又默著了。

  又過了許久的靜寂,素裳象下了一個決心,偏過臉來,把她所有的情形和一切的經過都對他說了。最後,她的聲音又戰顫的問:

  「你不會覺得這使你有什麼不好麼?」

  洵白的臉上完全被熱情燒紅了,心也亂動著,眼睛發光又發呆的看著她,幾次都只想一下把她抱攏來,沉重的吻著她,但他又壓制著,彷彿自白似的說:

  「不過我是一個C.P。我時時都有危險的可能。我已經把所有都獻給了社會了的——我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我的信仰。」

  素裳便立刻回答他,說:

  「我知道。這有什麼要緊呢?你把我看成一個貴族麼?」

  「我沒有這樣想,並且——」

  素裳又接著說:

  「我對於現在的生活是完全反感——我已經厭惡這種生活了。我只想從這生活中解放出來的,至少我的思想要我走進唯物主義的路。我是早就決定了的。所以,這時是我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了。我並且需要你指導我。」

  「不過那種工作很苦的,至少在工作的支配之下沒有個人的自由。」

  「你以為我怕受苦麼?……那享樂和閒暇的生活已把我磨煉到消沉的,死的境地了,我實在需要一種勞動的工作。」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對於無產階級方面的痛苦也許我比別人知道得少,但是從資產階級中所感到的壞處,我相信會比別人多些。我不相信對於貴族式的生活感到厭惡的人也不能從事於『康敏尼斯特』的工作。你以為一切女人都只能做大大的麼?」

  洵白隔了一會便誠懇的說:

  「我……我很瞭解你。我並不懷疑你什麼。你對於思想方面也許比我更徹底,不過在實際的經驗上我卻比你多些,所以我應該把情形告訴你。」

  素裳便堅決的,卻顫著聲音說:

  「你以為我和你的生活不能一致麼?」

  「不,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事實上呢?」

  洵白便正式的看著她,於是他把一切都承認了。他第一句說他相信她,而且認她是一個很使他有光榮的同志。接著他說他是從許多痛苦中——這痛苦是她在無形中給與他的——他發覺他是愛了她,好像彼此的生命起了共鳴了。當葉平在馬車上對他極端稱譽她,那時,他對於她簡直不懷好意,因為他不相信這人間有這麼一個女人。但這種輕視觀念,在一看見她時便打破了,因為她給他第一個印象,就使他吃驚著,而且永遠不能忘記。他又說,當他不看見她的時候,他就覺得生活很寂寞很煩悶的,他差不多每一秒鐘都覺得需要和她見面……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歸納到這一句話中:

  「我希望給你的是幸福……」

  素裳的手便軟軟的獻給他,他吻著了。

  這時兩個人的心裡都在響著:「我愛你!」

  接著這兩個身體便本能地移攏來,於是,洵白抱住她,她感動地把臉頰放在他的頭髮上:他們倆的生命沉醉著而且溶成一塊了。

  在他們的周圍,太陽光燦爛的平展著,積雪炫耀著細小的閃光,一大群鳥兒在蔚藍的天空中飛翔,無數樹枝和微風調和著響出隱隱的音波。一切都是和平的,美的。


一五


  從北海回來,到現在,已經九個鐘頭了,幾乎這整個的時間,素裳都在沉思著那些情憬,那些經過,那些使她興奮而又沉迷的,簡直像一個夢似的。這時,她又一個人躲到她的書房中了,斜躺在椅子上,又連續地想著在白塔的鐵欄上,她向他表示,想著他猛然抱著她,想著不知多少時候她的臉頰都緊緊的貼在他的頭髮上。這回想是可愛的,動心的,如同把嘴唇吻著芳醇一樣,使人感到醺醺地,一種醉意的。並且,這時的夜已很深了,一切都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這空間,雖然還瀉著月光,卻顯得熟睡的樣子。沒有什麼響動來擾亂她。她好像在這大地上是獨立的,自己是為著洵白而生存的。而為白也只是為她才發現到這世界來的。所以她這時頭腦更清醒了,她的心更熱烈了,她的眼睛更發光了,因為她能夠如畫地,毫不遺失毫不模糊地想著那有意義的,等於使她復活的,那種種——聲音的發顫,血的奔躍,靈魂的搖動,一直到把兩個生命成為一種意義的說著「我愛你啊!」為了這一種回想,她便去翻開她的日記,那上面,娟娟的,有些又非常潦草的寫著她在最近發生的事故,所擾起的情感,所想像以及所希望的種種憧憬,這一切,都彷彿酒的刺激似的,使她慢慢的覺得迷惑了。於是那從前——那剛剛經過的各種心上的戲劇,又重演一次了,這是很甜蜜的。她幾乎在這本子上整個的神往著,看了又看,隨後還沉重地給了一個吻,目上了一個嘴唇模型的濕的痕跡。接著她便翻開到白頁上,提起筆寫道:

  「今天是我的一生中的一個最大——也是唯——的轉變時期,也就是,我把舊的一切完全棄掉了。我的新的一切就從此開始了。也應該算是我的最有意義的日子!然而這日子是洵白給我的,因為如果沒有他,這日子不會有的,縱然有,也許還離我很遠吧。我是極其需要脫離舊的,充滿著酒肉氣味的環境,而同時,我是熱望著一個新的世界使我的生命不至於浪費的。現在我達到了這目的,一切都如願了。我應當感謝誰呢?沒有人承得起這感謝的——除了他——那個引導我走向光明去的人!從此,我的生活是有意義的,我的工作將成為不朽的工作,我的生存是一個有代價的生存了,至少我活著我並不辜負了我自己。我是肯定了的,如同一個偉大的文學家肯定了某一部書中的某人物的命運,我把我自己獻給洵白和痛苦的同胞們了。在這時代中,這是應該努力的工作,除了資產階級的人們張著眼睛做夢——做那享樂和閒暇的夢之外,一切人——不必是身受幾重壓迫的人,都應該踏著血路——也就是充滿著犧牲者的路——來完成吃人社會的破壞。這才是人生有意義的努力!世界上,找不出另一種事情,能比這努力更為光榮的,雖然這光榮並沒有一點驕傲。我現在——我馬上就要向著這路上前進了,這目標,如果我終於不曾達到而就犧牲了,那也不是什麼損失,因為我至少是向著這路上走去的。現在一切都好了——我自己和他處於同等地位的人,我們將要彼此接近起來,彼此握著手,彼此把熱情,思想,信仰,毅力,互相勉勵著,交匯著,走進社會最深的一面,在那裡,我們將發現一種光明照耀著一切生命,這也就是對於全人類最偉大的創造。呵,我是肯定了的!並且,我再說一句什麼人都應該努力於這一條路上的。」

  看了一遍她又接著寫了:

  「所以我今天是完全快活的,生活的第二個快活,自然這情感中免不了有愛情的成分。的確,我這時所有的只是我將要開始的工作和正在享受的愛情了,除了這兩種以外我沒有什麼,我也不想有。我以後將從工作的辛苦中得到愛情的鼓勵,我相信愛情可以使我更加有勇氣。在工作中也許會把愛情暫時忘記的,但是疲倦和困難的時候一定會想到愛情,而且從愛情中又重新興奮了。這是我的信念:愛情在我的工作裡面!至少在我想念著洵白的時候,我是要加倍努力的。這就是一個證明:我看見洵白之後我的工作就等於開始了。我誠心地把這個經驗敬獻給青年朋友,如果你們在工作中還不曾有一個愛人。至於我這時所感得的種種快樂,我是沒有法子向你們說出來的,譬喻我發現到托爾斯泰藝術時的心悅,譬喻我領略到沙士比亞悲劇時的感動,這也不夠我的百分之一的形容呢。如果你們也像我這樣的經過一次,那你們就會懂得我這時的種種了。」

  接著她便用力的寫著:

  「祝我的新生活萬歲!」

  最後,在她的許多想像中,她急欲看見她自己穿著平民衣服,雜在工農民眾的遊行隊伍中間,拿著旗子,喊著,歌唱著,和他們一起,向人生的光明前進!


一六


  大洋樓的門口又接連地排滿著汽車馬車包車了。那客廳裡,在軟軟的沙發上,又躺著許多闊人。穿白衣的僕人又忙亂著。壁爐中的火又飛著紅色的火焰。玻璃杯又重新閃光了。酒的,煙的,以及花的氣味又混合在空間流蕩。闊人們又高談闊論著,間或雜一些要人趣事,窯子新聞,至於部屬下的女職員容貌等等的比較觀……

  當素裳經過這客廳門口的時候,她聽見徐大齊正在大聲的說:

  「……完成一種革命,正象徵服一個異性似的……」以及許多拍掌和嘩笑的聲音。

  她便皺了眉頭,帶點輕蔑的想:「這一般新貴人!」一面走下樓梯去。

  汽車伕阿貴便趕快跑去預備開車。

  「不用,」她向他說,便自己雇了一輛洋車,到南河沿去。

  當她走進大明公寓的第三號房間,她看見洵白一個人在那裡,正朝著一面鏡子打領結。

  這兩個人一見面,便互相擁抱著了:他吻著她的頭髮,她又吻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她才清醒似的在他耳邊說:

  「你,你昨夜睡得好麼?」

  「還好。」洵白也問她:「你呢?」

  「我沒有做夢。」

  洵白便笑著和她很用力的握了手,於是他和她各坐在一張籐椅上。

  素裳又看著他說:

  「你剛起來?……」

  「對了。我正想到你那裡……」

  「在路上我還恐怕你已經去了。」

  接著她和他便相議了許多事情。每一件事都經過一番精細的商量。最後把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洵白便決定他不到美國去,並且覺得到美國去對於工作上並沒有什麼益處,因為這時並不是考察美國工業社會的時候,至少有許多工作比這個更為重要的。他便決定去要求把他派到美國去的工作改到莫斯科去,而且能運動和她一路去——如果這希望能成為實事,那末,在那裡,她既然可以受實際的訓練,而他自己也更多一些閱歷,並且還可以和她常常在一塊。於是他們便說好後天就動身。洵白便寫一封信給程勉己,要他在上海為他們預備住處。他並且介紹的說:

  「在信仰上和在工作上,能夠同我一樣努力的只有他一個。我常常從他那裡得到許多勇氣和教訓。並且他為人極其誠懇。他也很愛好文學。所以他是我的朋友,同志,先生。你一定也很歡喜他的。」

  隨後他們又興奮著,互相慶祝了一番,這才離開了。

  「我是幸福的。」素裳想著一面斜著臉看著洵白站在大門口笑著。當車子拐彎時,她看見葉平挾著一個黑皮包在柳樹旁走著,忽然站住向她問:

  「到那裡去?」

  「從你那裡回去。」車子便拉遠了。

  「她到我那裡去麼?」葉平想,「她從沒有到我這裡來過。」便疑惑地走了回來。

  一進門,他看見洵白現著異樣快樂的臉,微笑著,知道他進來也不向他說一句話。他問:

  「素裳說她來過這裡,是不是?」

  洵白便遲疑的回答說:

  「是的。」

  葉平把黑皮包打開,從裡面拿出講義來,一面想著他的這朋友的特別歡喜,和素裳來這裡的緣故,並且他聯想起近來洵白的情形,以及那一塊扯碎的紙條子……他覺得這是一種秘密了。

  「哼,」他生氣的想,「連我都騙著。」便把那講義放到屜子裡。

  這時洵白忽然叫了他,又說:

  「那末,素裳的日文已能夠自修了?」

  「這沒有關係。」洵白停了一會又接下說:「她,她大約和我一塊走。」

  葉平便詫異地看著她的朋友,急迫的問:

  「什麼,她同你一路走?為什麼?你同她?……」

  洵白便握著他的手,把一切情形都告訴給他了。但葉平卻反對的說:

  「我不贊成!」

  「為什麼呢?」

  「戀愛的結局總是悲劇的多。」

  「不,我相信不。因為我和她極其瞭解。我們的愛情是建築在彼此的思想,工作,以及人格上。我認為你可以放心。……」

  「許多人都為愛情把工作馳怠了。」

  「我相信我不會。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的思想比我更徹底,她只會使我更前進的。我正應該需要這樣一個人……」

  葉平沉默著了。過了許久他才拍著洵白的肩膀,聲音發顫的說:

  「好的。我不為我的主張而反對你們。在我的意思,我是不贊成任何人——自然徐大齊更不配——和素裳發生戀愛的,因為我認為她不是這人間的普通人。但是——現在我為你們祝福好了。不過,你和她走了之後,我不久也必須到南方去了,因為我在這裡一個朋友也沒有,我完全孤單了。」

  洵白便站起來抱住他,一面抱著一面說:

  「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又會面了……至少這世界上有兩個人會時時想著你。」


一七


  客廳裡的闊人已經散了。僕人都躲在矮屋裡喝著余剩的酒。當素裳回來時候,這一座洋樓顯得怎樣的靜寂,每一個房間都是黑暗的。

  她開了那書房裡的電燈,開始檢拾她自己的物件。那種種,那屬於貴族的,屬於徐大齊的,她完全不要了,尤其對於那一件貂皮大氅投了一個鄙視的眼光。她覺得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只有一些書和稿子,此外便是她自己的相片了。

  她從牆上把她的那張小時的相片取下來,放到屜子裡。第一眼她便看見那一本日記,她覺得有點奇怪起來,因為她記得這日記是壓在許多稿子中間,而這時忽然發現在一切稿子上面了。但她又覺得這也許是她自己記錯的。於是她又去檢拾一些她母親以及她朋友寄給她的信,這信札,她約略看了一看,留下幾封,其餘的便撕碎了,丟開了。

  做完了一切,她安安靜靜等待著徐大齊回來,因為她要把這許多事情都告訴他,並且要對他說明天她就和洵白一路走了。

  但徐大齊到了夜深還不見回來。並且第二天她睡醒了,那床上,也不見有徐大齊的影子。這使她很覺得詫異,因為她和他同居了三年,從沒有一個晚上他留宿在外面的。如果情形是發生在兩個星期以前,那她一定要恨起他來,而且她自己是很痛苦的。但這時,縱然徐大齊是睡在窯子窩裡,也不關她的事了。

  她只想,如果他到十點鐘還不回來,她只好寫一封信留給他了。她一面想著一面提了一隻小皮箱,走到書房去,那些書、那些稿子,那些相片,以及另外一些不值價的卻是屬於她自己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放到這皮箱裡。

  這時她是快樂的,她的臉上一直浮著微笑。她覺得再過兩點鐘,她就和這一個環境完全脫離關係了,尤其對於離開這一座大洋樓,更使她感到許多象報復了什麼的愉快。並且,有一朵燦爛的紅花,在每一秒鐘都彷彿地閃在她的眼前,似乎那就是她那新生活的象徵,又引她沉思到一種光明的,幸福的,如同春天氣象的思想裡。

  她時時都覺得,她現在的一切都是滿足的。

  「奇怪,似乎我現在沒有什麼慾望了!」

  她正在這樣想,她忽然聽見門鈴沉重地響了起來,接著那樓梯上,便響起極其急驟的腳步聲音,於是她的房門猛然地被推開了。她看見進來的是葉平。

  她立刻完全吃驚了。這一個朋友,顯然比任何時候都異樣:臉是蒼白的,眼睛滿著淚光,現著驚惶失措和悲苦的樣子。他一進門便突然跑上來抓住她的手臂,並且眼淚紛紛的落下來了。

  她的心便一上一下的波動著,但她想不出這一個朋友的激動,這完全反乎原來的神氣和行為,究竟是一回怎樣的事,所以她連聲的問:

  「什麼事,你?為了什麼呢?說罷!」

  葉平簡直要發瘋了,只管用力抓住她的手臂,過了一會才壓制著而發了淒慘的聲音:

  「今……今天——早上——淘白被——被捕了!」素裳便一直從靈魂中叫出來了:

  「什麼!你——你說的?」

  「他還在床上,」葉平哭著說:「忽然來了武裝的——司令部和公安局的——便立刻把他捆走了!」

  素裳的眼前便飛過一陣黑暗了。她覺得她的心痛著而且分裂了。她所有的血都激烈的暴動了。她的牙齒把嘴唇深深的咬著。她全身的皮肉都起了痙攣,而且顫抖著,於是她歎了一口氣,軟軟的、死屍似的,倒下了。

  葉平趕緊把她撐著,扶到沙發上,一面發呆地看著她。素裳把眼睛慢慢張開了,那盈盈的淚水,浸滿著,彷彿這眼睛變成兩個小的池子了。她失了意志的哭聲說:

  「他在什麼地方,我要看他去!」

  葉平便擦了一擦眼淚說:

  「看不見。他們決不讓我們知道。」接著他便壓制著感情的說:「現在,我們應當想法子營救他。並且,徐大齊就很有這種力量,他不難把他保釋出來的。」

  素裳便也制住了感情的激動,平心靜氣地想著挽救他的法子。她也認為徐大齊所處的地位和名望,只要他說一句話,就可以把洵白從子彈中救回來了。

  兩個人便在這一種慘禍的悲苦中帶著一點希望的光,盼著想著徐大齊回來。

  每一秒鐘,都成為長久的,充滿著痛苦的時辰了。

  葉平時時歎息著說:

  「假使……都是我害了他,因為他完全為著我才來的!」

  素裳也帶悔恨的說:

  「也許,不為我,他早就走了。」

  於是,一直到下午三點三十五分,徐大齊才一步一步的上著樓梯,吸著雪茄,安閒地,毫無憂慮的樣子。

  素裳便悄悄的擦去了眼淚,跑上去抱住他,拉他坐到沙發上,好柔聲的說:

  「你知道麼?今天早上洵白被捕了,」她用力壓制她的心痛,繼續說:「恐怕很危險,因為他們把他當做一個共產黨,其實——無論他是不是,只要你——你可以把他救出來。」

  徐大齊皺著眉頭,輕輕的吹著煙絲。

  葉平便接著說: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並且他這次來北平完全是我的緣故。我真難過極了。我自己又沒有能力。我的朋友中也只有你——大齊——你為我們的友誼給我這個幫助吧,你很有力量把一個臨刑的人從死中救活的。」

  徐大齊把雪茄煙挾到指頭上,問:

  「他是不是共產黨?」

  「我不敢十分斷定——」葉平想了一下,接著說:「不過我相信,他並不是實際工作的——他就要到美國去的。」

  素裳又懇求的說:

  「你現在去看看吧。是司令部和公安局把他捕走的。無論如何,你先把他保出來再說,你保他一點也不困難。你先打一個電話到司令部和公安局去,好麼?」

  徐大齊便做出非常同情的樣子,但是說:

  「不行。因為這時候他們都玩去了,未必我跑去和副兵說話?」

  最後,葉平含著眼淚走了。素裳又忍著心痛的向徐大齊說:

  「你寫兩封信叫人送去好了,也許——」

  「為什麼?」徐大齊打斷她的話,怒氣地看著她,聲音生硬的問:「你這樣焦急?」

  素裳便驚訝地暗想著,然後回答說:

  「不為什麼。他不是葉平的好朋友麼?我們和葉平的友誼都很好。所以我覺得你應該給他幫助,何況你並不吃力,你只要一句話就什麼都行了,他們不敢違反你的意旨。」

  徐大齊不說話,他一口一口吸著雪茄煙,並且每次把煙絲吹成一個圓圈,像一個寶塔似的,裊裊地飄上去了。


一八


  洵白已經是一個多星期沒有消息了。在這個短短的——又像是非常長久的日子中,每天葉平都跑到這洋樓上來,並且都含著眼淚水地走回去了。在每次,當素裳看見他的時候,她自己的心便重新創痛起來,但是她常常把剛剛流到眼角的眼淚又嚥著,似乎又把這眼淚吞到肚子中去的。甚至於她為了要借重徐大齊去挽救洵白,她把一切事都忍耐著,尤其和洵白的愛情,她不敢對他說,因為她恐怕他一知道,對於洵白性命就更加危險了,至少他不願去保釋他的,所以,在這些悲苦的日子中,一到徐大齊面前,她都裝做和他很親愛的樣子。她常常違反自己的做出非常傾心地,抱著他吻著,和他說種種不堪說的甜密的話。最後她才聽見到他答覆:「放心吧。這算個什麼大事情呢?只要我一開口就行了!」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而徐大齊給葉平的回答還是:「那天被捕的人很多,他們又替我查去了,不過被捕的人都不肯說出真姓名,據他們說在被捕者中並沒有洵白這麼一個人。」

  於是到了這一天:當素裳正在希望徐大齊有好消息帶回來,同時對於淘白的處境感著極端的憂慮和愁苦的時候,葉平又慌慌張張地跑來,現著痛苦,憤怒,傷心的樣子,進了房門便一下抱著她大聲的哭了起來,她的心便立刻緊了一陣,似乎在緊之中又一片片的分裂了。她落著眼淚害怕的問:

  「怎樣,你,得了什麼消息麼?」

  葉平蹬了一下腳,牙齒互相磨著,氣憤和激動的說:

  「唉,我們都受騙了。我們都把一個壞人當做好人了。」

  素裳便閃著驚駭的眼光看著他。

  葉平的兩隻手握成拳頭了。他又氣憤和激動的說;

  「今天吟冰來告訴我,她說她曾要任剛到司令部去打聽(任剛和黃司令是士官學校的同學),據說有這麼一個人,但是當天的夜裡就在天橋槍斃了,因為這是市政府和市黨部的意思,並且提議密捕和即行槍決的人就是徐大齊……」

  在素裳眼前,一大塊黑暗落下來,並且在這黑暗中現出一個沉靜的,有毅力的,有思想的臉,這個臉便立刻像風車似的飛轉著,變成了另一個世界,於是,她看見洵白站在這世界最高的地位上向她招手,她的心一動,便跌倒了。

  當她清醒時,她看見葉平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拿著一杯冷水,她的眼淚便落到杯中去,一面想著徐大齊為什麼要陷害洵白的緣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記,那一本她本來壓在稿子中間而發現在稿子上面的日記了。

  「一定,」她顫抖著嘴唇說:「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記……」

  葉平把頭低下了,把袖口擦著眼角。

  她又哭聲的說:

  「是的,都是我,我把他犧牲在賊人手裡了!」

  於是她傷心著,而且沉淪在她的無可奈何的懺悔裡。

  葉平便一聲聲歎著氣。

  隨後,當她又想到徐大齊的毒手時候,她的一種復仇的情感便波動起來,她覺得要親手把他的血刺出來,要親手把他的胸膛破開,要親手把他的心來祭奠洵白的靈魂。這自然是一種應該快意的事!但她立刻便覺悟了,覺得縱然把徐大齊殺死,於她,於洵白,於人類,都沒有多大益處,因為象徐大齊這般人,甚至於正在等著候補的,是怎樣的多啊。她覺得她應該去做整個剷滅這一夥人的工作,否則殺死一個又來一個,這不但勞而無功,也太費手腳了。因此她便更堅固了她的思想,並且使她覺得一個人應該去掉感情,應該用一個萬難不屈的意志,去努力重造這社會的偉大工作。接著她決定了,她要繼續著洵白的精神,一直走向那已經充滿著無數犧牲者的路,紅的,血的路。於是她把眼淚擦乾,和葉平相議了許多事情,最後她向他說:

  「今天,夜裡十二點後,我到你那裡去,我搭五點鐘的車。」


一九


  馬車從大明公寓的門口出發了。街上是靜悄悄的。馬蹄和輪子的聲音響著,這響聲,更顯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鋪著一些雲,沒有月亮,只稀稀地露著幾顆星兒,吐著淒涼的光,在灰色的雲幕中閃著,夜是一個空虛而且慘黯的夜。

  隨著馬車的震盪,素裳和葉平的身體常常動搖著,但他們的臉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馬車穿了南池子的門洞,素裳才伸過手,放在葉平的肩上說:

  「我走了,你最好也離開北平,因為說不定徐大齊也會恨到你的。」

  葉平便握著她的手回答說:

  「離開是總要離開的。這北平給我的印象太壞了。並且有這樣多可悲可慘的回憶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齊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學們會證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著素裳又說:

  「如果洵白的屍首找得出來,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實在沒有法子找,也罷了。橫豎我們並不想有葬身之地。」

  葉平激動了,閃著淚光的說:

  「好的。這世界終究是你們的。你好好的幹去吧!至於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許多悲劇把我弄成消極的悲觀主義者了。我好像沒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發一次火焰。像我這樣的人是應該早就自殺的。但我還活著,並且還要活下去,這是我對於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種愛惜,卻難免也是一種卑怯的行為。因此,我的生活是沒有什麼樂趣的,至少在意義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著就活下去吧這一條定則而已。其實,從我的生活上,能讓我找出什麼意義來呢;每天,除了吃飯,穿衣,睡覺,便是編講義,上講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鮮的事,那就是領了薪水之後,到郵政局去,寄一部分錢養活我的一個殘廢的哥哥和一個只會吵架的小腳嫂嫂……我有什麼意義呢;但是我不會自殺,大約這一輩子要編講義編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著,過了一會她忽然說:

  「我不是你的一個朋友麼?」

  「對了,」葉平沉著聲音說:「一個最坦白最能瞭解的朋友,唉,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唯一意義了。」

  素裳便充滿著友誼地伸過手給他吻著,同時她也吻著他的手。馬車便停下了。

  他們走進車站去。這車站的景象,使葉平回想到三個星期前,當他來接洵白時的情景,他的心又傷起來了。他一面擦著眼角的淚水,一面在三等車的售票門口,買了一張到天津去的和一張月台票。

  這時火車快開了。火車頭噴著白氣!探路的燈照在沉沉的夜色裡,現出一大條闊的白光。許多鄉下人模樣的搭客正在毫無秩序地爭先著上車。葉平緊握著素裳的手,帶著哭聲的說:

  「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學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設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沒有寫信的時間,你要常常來信。」

  「你最好早點離開北平……」她一面說一面上車去。

  汽笛叫著,火車便開走了。

  在葉平的眼睛中,在那淚水濛濛中,他看見一條白的手巾在車廂外向他飄著,飄著,慢慢地遠了去。

  於是這火車向曠野猛進著,從愁慘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線曙光,那燦爛的,使全地球輝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陽施展出來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時作完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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