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粉紅色的小小的信封,在口袋裡,當鄭夫人替她丈夫刷黑嗶嘰上衣時候,給發現了。她悄悄地說,「多漂亮呀?」同時,在她的眼中,那信封好像顯示給她的不僅是漂亮,而另外還有一種刺激,是疑惑。因此,她的心中便浮上那女人富有的類乎酸的情味了,可是她又對這種情味加以否認。
她想,「不會有的,那只是一種幻想罷了。」
「不過」,可是她又想:「像這樣漂亮的粉紅色小信封,男子們是不用的。」
於是她躊躇了。她認為這種的推測是不應該的,是愛情的蛀蟲,是苦惱接觸的導火線,可是她又覺得那小信封的可疑,彷彿其中是蘊含著許多秘密,許多不可思議的曖昧的事……最後,她為解決這兩種思想的衝突,雖覺得這行為有點不道德,也無暇慮及了,把粉紅色小信封拿出來,信口是已經拆過的,蜜色的信紙又分外顯明地映到她的眼睛。
順著手,這信紙就給展開了。
信裡面說:——
後天——星期六——下午二時在水榭等你,你來吧,我得了一中新穎的方法,願我倆速速來試驗那快活!
囗囗約。
這是怎樣奇怪的信呵,同時又是何等重大的一個打擊!鄭夫人的眼睛從驚嚇中張大去,發呆了,全身起了變化,那蜜色的信紙就在手指間微微地顫動。
這時,因了這種的發現,在平常所忽略過的許多疑點,也像雨珠般在她的腦裡驟現了。第一,她覺得她丈夫在每一個星期六下午全不在家,並且每次在動身之前,總是十分周密的觀顧他全身的服飾!衣裳是熨得平平的,皮鞋擦得發亮,領結幾乎要打到五六次才滿意……在臨走時,還上上下下的,對著穿衣境前後的打轉。此外,她又想到他髭鬚向來是隔一個或兩個星期才刮一次,這三月來,卻差不多每天都曾刮;頭髮更是一分鐘不曾松的把壓發帽緊緊的壓著……凡這種種,到想來,縱是把沒有想到的那些不說,只就這所發現的算來,也真是太多了。總而言之:在許多極小的動作中,已是證明他的心早就變樣了!
她又忽然想起,在他回到家裡和她接吻的時候,尤其是在最近這一個月,那嘴唇觸到時,不是懶懶的軟弱便是急促的粗暴。軟,像那樣,這是缺乏熱力的!粗暴,那更是溫柔的反證了!她又想到,在從前,她和他的接吻是由眼光作媒介,當在靜默中彼此會意了,然後兩個身體挨近去,多半是她的頭躺在他臂彎裡,讓他的臉偏下來,嘴唇於是接觸了,從溫柔到熱烈,至於會聽見胸部同樣的一種跳動……
「然而」,她想,「現在是變了,變成了虛偽的……」
「沒有想到的事!」她漸漸地憤恨了。
「男子的愛情真靠不住……」她繼續感想,「結婚還不到兩年,就有這樣的外遇了!」眼睛便垂到信上面,她看見那寥寥的幾行字卻寫得非常的娟秀。
「新穎的方法!」她默念信中的話,並且想,所謂方法,這自然是非靈感的方面了。「哼!」她的心頭又參加上鄙視的觀念,「快活,這樣不要臉的女人……」好像類乎酸的那情味,又來激動她。
因為要想從信上字的筆劃中間,尋覓到或人的筆跡,所以她雖說非常厭惡和妒恨那封信,卻重新把眼光去觀察了幾回,可是到結果,凡是她知道的她丈夫認識的女友,又和這都不相像。
關於這女人,因是不認識的,她就用力去想像那樣子;頭髮是燙得蓬鬆蓬鬆的,眉毛又細又彎,眼睛墨黑,嘴唇自然是紅色了,穿著仄小鎖身的旗袍,用高跟的皮鞋走起路來,那小屁股就一斜一歪的擺動……當然,除了會妖會媚,肉感必定是強烈的!
「總而言之」,她把這想像歸納起來,作一個結論。「這女人,是一個頂時髦頂逗男人性狂的就是了!」
不過,像回回,這符號究意代表的是什麼名字呢?卻很費她的思索。
到後來,她把這個想像中的女人丟開了,一心一意的只想看這種不幸的事件。
她又憤恨的說,「男子的愛情真靠不住!「這時,在她複雜的思想中,卻發生了她自己認為是精確的觀念,那就是女人不要和男子結婚,一結婚這女人的一切就完了!
「如果我還沒有和他結婚……」想著,她有點傷心了,那蜜色的信紙又開始在手指間顫動。
然而鄭夫人是一個又聰明能幹的女人。在平常,她對於任何急迫發生的事件,都會應付得恰當裕餘;雖說這一件事是太出她的意外,是唯一利害的切身問題,但也正因為是重要,她更覺得該冷靜些,縱要報復,要懲罰,那也必須用一種穩健的手腕去對付,這樣才不會使這事情弄到更壞的。
她沉思了。
很久以後她自語:「第一,要冷靜,不要給他看出破綻來!」於是她把蜜色信紙放到信封去,信又歸還到口袋。
她安靜地計劃著進行的各種步驟。
「對!就是這樣了!」她決定。
這時,門動處,她的丈夫正走進來。見到他,那種類乎酸的情味又波動了,但她馬上就壓住,裝作平日一樣的活潑,含著笑意的把眼光去望。刷子又在黑嗶嘰的衣上慢慢地刷。
「黎子和請你今夜看電影……」她丈夫一進房就說。
其實,她早已看見,在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卻露出不安的神色,這自然是因為黑嗶嘰衣在她手中,衣上面是放有那樣不可給人看的粉紅色的信。
「請我,不請你?」她笑答,一面又裝作無事般,慢慢地把黑嗶嘰衣折疊去。
「當然也有我。」在這話的聲音裡,顯然是安心了。
「那末,你為什麼不說請我們,單說請我?」
他不答,卻笑了。這笑是掩飾他說話的疏忽。
「你還出去不?」她站起,要使他不疑心,就把嗶嘰衣放到衣櫃去。
「兩點鐘還有一個會議,不去又不成功,真討厭!」
「穿不穿這件衣?」她站在衣櫃邊,故意問。
「就穿身上這法蘭絨好了。」他果然放心。
「現在已一點半鐘吧。」
「對了。」他看一下表,就又照樣的在衣鏡前,前前後後的觀察,並且解下領帶來,另外打上一個高高硬硬的結,又用布擦亮皮鞋,
看他這種種的動作,鄭夫人真有點憤恨,但因為已想好去對付那秘密的方法,便靜靜著,還覺得男子去會情人時的情形很是可笑。
他修飾完了,便走近來,又循例在她的額角上吻了一下,算是告別。
「和你的那個女人去吻!」她卻想,「男子,原來是這樣善偽的東西!本來勾搭了一個情人,喜歡她,卻狐猩假意的又來和妻廝混,……去吧,快些去吧,別使那女人等得心煩了。……吻,得了,真沒有想到這竟是掩飾壞事的一種工具!……」然而在臉上,她卻滿著笑容,並且用眼光去表示,要他早點回來,他含著笑,現出留戀不捨的意思便走了。
「我也學壞了」,她悄悄地說:「不過這不能我去負責!人,這東西,也許本來是好的,然而到結果總須變壞。要好,在人中,是不行的!到了壞,那就凡事都如意了!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惟一原則!」她獨自在房子裡,也像是發感慨。
不久,她料定她丈夫已走遠了,便開始她應付那秘密的第一個步驟。
「這計劃卻也很妙的……」她心想。
於是她又把那粉紅色的信從黑嗶嘰衣上拿出來,也走了。
「北京飯店的圖書部一定有賣這個……」
果然,粉紅色信封和蜜色信紙,一個樣的,給她買到了。回家後,她便細心靜氣的模仿那囗囗女人的筆跡。
第二個步驟接著開始了。她按一下電鈴。
一個中年的老媽子就站到門邊。
「陳媽,老爺說今天還有一封信,你收到沒有像這樣的?」她問,把粉紅色的信做樣子。
「沒有。」陳媽回答:「像這一封,還是昨天收到的,有信我全放在老爺的辦公桌上。」在這兩句的答話中,她已得到要領了,便說:「那沒有事了,你去吧。」
一面她在忖度:「那女人要他星期六,現在約他星期五——就是今夜,說是星期六忽有別的事,不得脫身……」
「就是這樣了。」她自語。就把蜜色信紙平鋪在桌上,照著模仿的筆跡,寫一封給她丈夫今夜到來今雨軒來相會的假信,署名也用回回這符號。信寫好,她就走到隔室去,放在她丈夫書案上,混雜在各處寄來的未閱的文件中間。
事情全安排停當了,她閒著。
然而她忽然覺得心裡面的情緒複雜起來,說不清是恨、是怒、是驚或是惆悵。她把眼看望天空,太陽正爬在樹幹上,雲是清藍色的,這自然到黃昏時候還久,隔入夜的距離更遠了。她又覺得焦灼,在這種紛亂蒼茫的心境裡,她顛顛倒倒的想著各種不相溶合的事,甚至於想到結婚之夜的歡樂,同時又想到發現那秘密的不幸……她從愛情想到虛偽,漸漸地感到人生的無味,美即是惡,幸福無非是苦惱,她傷心了。
她移步到床邊,躺下去,整個臉兒埋到鴨絨枕上面,嚶嚶的哭聲就流蕩出來。哭,這自然是傷她的心,但因此,那長久的時間便悄悄的奔逝去,這於她,卻也免掉為期待夜來的煩惱和焦灼。當她的神經清白時,房子裡面的電燈已亮了,並且在隔室,她還聽見有她丈夫擦皮鞋的聲音。她那種類乎酸的情味又波動了,報復和懲罰的意念也來刺激她,使她從頹喪中又興奮起來。
她把鴨絨枕翻一個邊,因為那上面有濕的淚痕,眼淚是顯示她的破綻,她必須隱藏,不給她丈夫發見。
「這魔鬼一定看過那封信了……」她臉對隔室想。
於是,她就洗浴、撲粉、更衣……臉部及身上的妝飾全打扮得妥貼了,這才把香水分外加多的身上噴。
她丈夫走進來;開口就叫:
「好香呀!」
「好香?總不及那女人香吧!」她想,卻不說出,只像平日的調皮,斜過臉,含媚的說:
「你喜歡麼?」
「當然。」
「當然喜歡還是當然不喜歡?」
「當然喜歡。」
「呸!」她撅嘴。
「你要到那裡去?」
「你不是說黎子和請我們看電影麼?」
「我恐怕不能去,因為晚上七點鐘還有一個會議。」
她知道她丈夫已經中計了,卻故意這樣說:
「一天到晚盡開會,有什麼事議不完?」
「可不是——」聲音卻含點侷促。
「那末,我一個人去好了,我還要看看他的新夫人。」
「吃過飯也不遲。」
「剛睡起;我吃不下東西。」說著,她就提起皮夾子,動身了。
「早點回來呀……」這聲音只在她的身後。
其實她撒謊。出了大門,她就僱車到中央公園去,在路上,各種的情緒又來擾亂她,但她任制住,她不願這種種的感想集攏來,敗壞她原有的計劃;因此,她就極力想著這事情的滑稽,完全像可笑的戲劇,並且眼前就要開幕了。以及細想那勝利後的快活。進了公園,到來今雨軒,她坐在茶几邊,看那稀星閃爍的夜色。因沒有風,樹蔭全靜穆著,也像是朵朵烏雲。蟬兒不斷的彼此喧叫。遊人,零零落落的,在電光下,隱隱約約地來往。……關於這一切,在她眼中,卻是毫無意識的各種流動;因為她只盼望她丈夫來到,開演她所要開演的那幕戲劇。
在等待中,有時她想到,像她這樣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公園裡的茶几邊,縱不說別人,連自己也彷彿是當真像等待著情人的樣子了,便不禁覺得可笑。
人總不來,她有點疑惑了。
但不久,那熟識的一個削長的影子,便在紅紅綠綠的走廊邊,給她瞧見了。
「這一定是他,這魔鬼真來了!」她又恨又喜。
她丈夫慢慢地走近來……在那一瞬間,兩個人的眼光就遇合了。
她丈夫的臉變了色。
「會議完了麼?」她問,語意是含著譏刺。
他不答,只用驚疑的眼光看她。
「你不是說要會議去,怎麼又到這裡來呢?」
「你怎麼也不去看電影?」他也問。
「我麼?」她完全譏笑了,「我是在這裡等一個情人,他在七點鐘來和我相會……」
他完全明白了,呆呆的望她發怔。
「你不信我會有外遇吧?」她譏笑得更凶了:
她丈夫坐下來,挨近她,低聲誠懇的向她認罪、陪禮,最後他又懺悔。
然而她不理,只靜默地低著頭,有時冷冷的答一句:「我不配……」
「得啦!」他小心小氣的說,「不要再譏刺我了!我知道,像這種事,是該死的,不過我現在懺悔了,你饒恕我,好麼?」隨後他又說出許多甜蜜話。
她雖說憤恨他,然而究竟是愛他的,經過他那樣的悔過、溫存、蜜語,以及現出種種使人可憐的情狀,心腸終於軟下來了。
「你要知道,我們結婚還不到兩年……」
「知道知道!」
「其實」,她歎一口氣。「男子是永遠不會瞭解女人的,因此你也不知道我這樣的苦心……」
「我全知道……」
她用眼角瞟他,表示不信。
他卻笑出聲來,手暗暗地在她腿上揉一把。
「可愛的!」他低聲說。
「我不需要這種名詞!」其實,在她心中,原有的憤恨和報復的意念早消滅了,所蓄滿的卻是這戲劇演後的溫柔和安慰。
風波算是平靜了。
最後他建議說:「我們倆現在看電影去吧!」
她答應了。於是兩個人攜手挨肩的走出去。
在電影院裡,在黑暗中,她想起自己所演的那幕戲劇,又心酸了。他知道,便極力說慰語,並且用袖口悄悄地在密密雜雜的觀眾中間替她擦去眼淚……
電影演完了,她丈夫便抱著她腰間,在人群中走出去。於是旁邊有一個中年的婦人向一個鬍子先生說:
「你瞧,這一對才相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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