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二個少年和中年的泥水匠,在初秋的太陽剛剛偏西時候,一個兩個的,說說笑笑,連續地向一家還不曾竣工的新蓋的屋子,低下頭,挨進那竹籬笆矮矮的小門去。
這些人到了泥團磚塊和石板凌亂地堆著的天井裡面,大家便集攏來,蹲著,站著,以及把身體斜斜地靠在新的白木的柱上。他們中,有的掏出煙包來吸煙,有的沉思般現著無意識的笑臉,有的閒談,間或乘機的俏皮別人一兩句粗俗的可笑的話,但多數人卻說著關於他們所未完的工作,和估量這一家新蓋的頗大的屋子,因而又聯想到將來住在這屋子的是一些什麼人——官大人,紳士老爺,也許是很闊的享福的財主吧……
總之,這些泥水匠在他們休息時候,是各人有不同的閒情,淺近的但又很複雜的意識,談笑,是一種類似無憂的快樂。
他們在休息中,不知時刻,只看著太陽往西的率度,約摸地想到應該去開始工作了,也像在冥冥中,大家都有了一種相同的暗示,便會意的各自走開。於是,築牆的便拿起木樁子,爬到牆上去,輕輕的單調的哼著,上上下下地用力往下槌;鋪瓦的便爬到屋頂上;刷灰的的便用他的薄薄光光的刷灰刀,站在牆壁前,俯俯仰仰地塗抹著;還有幾個手藝較低的,便拿著平鐵耙,在天井的一角,翻來覆去調和那石灰和泥土。……
這些人,在他們不同的工作中,似乎很明顯地表現著互異的性情如下:
用大的木樁子築牆的,屬於粗魯;
輕輕慢慢地刷著牆壁的是富有忍耐和安分;
搗亂似的,但其實是很規矩並且費勁,調和石灰和泥土的,是勤苦;
敏捷和輕浮,如同小偷,這是在屋頂上來往自如的鋪瓦的;
其實,從工作上所顯示的未必和本人正像,有時竟相反,這譬如上面所說的各種不同工作的那些人,在其中,所謂小偷一般的鋪瓦的王大保,他就老實,謹慎,並且還帶點傻氣。反之,用刷灰刀塗牆的陳老三,卻不但不安分、直率,簡直是非常世故,油滑和陰險的。
雖說他們不停的繼續著各自的工作,但除了必須打夯的用大木樁築牆的那幾個人,其餘的大家便一面作工一面說笑,並且用高聲向隔在遠處的同夥交談,——這是只用勞力而不用勞心的工人的私有權利。在這時,用白色的細石灰去塗抹牆壁的陳老三,忽然想起了什麼故事似的,突的刷灰刀停止在牆上,刀上那潤濕的白石灰便軟軟一大團的落了下來。
「怎麼的?」
站在他身邊和他極其相好的伙友,便望他說。這人的名字叫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因為在很久以前,也不知是誰在他的行為上起了一個混號,於是大家便很滿足的都喊他九尾蛇,其含意是因為人太好動,弄舌,愛管閒事,結果是不負責的把壞話加到別人去,自己就從其中想得到一些利益,因此,他的原先那個真姓名倒慢慢地給人們所忘卻了。
「我在想……」陳老三回答。「然而你為什麼不想起呢?」他的眼睛又很奸滑的看著九尾蛇,像嘲笑似的。
「想什麼?我不知道呀!」
這九尾蛇的工作也停止了。
「我是想——」陳老三接著說,低聲的。「想起扁頭王——就是那個扁腦殼,鴨子的腦殼,——卻料不到還希奇哩,今天那個白雲山遊方的老道士,不是說那個腦殼裡面有一顆活珠子麼?假使得了這顆活珠子,不是說,在人間會富貴,想什麼就是什麼,並且願意修道,成神仙也行麼?……我的心裡就是盤算著這個。」於是他的臉色變了樣,現出一些苦惱,眼睛發呆,好像想解決什麼艱難的事情,而躊躇的神氣。
九尾蛇是一個富有而且慣於歪邪思想的人,對於老三,更為了相好的緣故,這時就毫無困難的看出他所難言的心事。
「不要想,乾脆的你把它拿來就是了。」他坦然說,神色是一點也不介意的。
然而陳老三卻驚詫起來,懷疑的,瞧著他,遲了半響才斷斷續續的說:
「你……我們……居然也開玩笑麼?」
九尾蛇緊接著就現出充滿友誼的忠實的樣子,憂愁似的,皺起眉頭,眼睛不動的瞪著,並且把灰刀在牆上用力的劃了一個×,作為他的忠實和友誼的憑證。
「這難道還不相信我麼?」
陳老三便登時現出喜色,丟下刷灰刀,用手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宛如受感動似的,低聲說。
「你要知道,那顆活珠子是在扁腦殼裡面呀!」
他的極相好的這個伙友,於是就更親切的偏過臉,向他笑,又把刷灰刀向牆上×了一下。
這兩個人就挨著頭,怕人知道的,唧唧噥噥的小語了好久。
最後,分開頭,彼此會意的相視,快樂的同聲說,「就是這樣了!」便重新使用刷灰刀,繼續地去塗抹那牆壁。於是這兩個人又說些別的閒話,並且大聲的向遠處的同夥交談,故意的逗攬一些不相干的事,拉拉扯扯的說來,高聲的笑,使別人不疑惑到他們有什麼可疑的形跡。
勾搭著,這些伙友們,隨著他們兩個的談笑,話鋒也自自然然的有勁起來,就你一句他兩聲的,連連續續,和工作一樣的不曾間斷地彼此應和,興趣濃郁的,一直到散工時候。
這一日的散工和已往的一樣。大家放下各人所工作的傢伙,便匆匆忙忙,又是一個兩個的接連著,離開這一家半完成的新屋子,低下頭,挨出那竹籬笆矮矮的小門,走向大路上。這些人又照例的在這條路上談談笑笑,許多人還快樂的把旱煙的煙絲輕輕的吐到空間。
到了這大路的十字口的那頭,不齊整的挨擦著走的這一夥泥水匠,便分開了,各向自己回家的路。在這時,九尾蛇急急和陳老三作了一個眼色,於是陳老三便默頭,並且轉過身,趕上兩步,舉手在扁頭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怎麼不理人?」
王大保側過臉,便回答:
「沒有瞧見。你怎麼走到這條路,不回家去麼?」
「我想喝一點高粱……咱們到三盛酒店喝兩杯去,怎麼樣?」
「我不——」
「得啦!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弟兄,也沒有老婆,什麼累贅的人都沒有,乾乾脆脆的,留下許多錢,幹什麼用呀!難道兩隻手能抓些東西進棺材去不成?」陳老三現著嘲笑的意思。
「那有錢!每餐的飯都很難!倘不是這一次得到長工做,怕早已餓死了吧。不過我不去喝酒卻不是為了這意思……」
「好,我也不去喝了,同到你家裡去坐坐吧。」
「這很好。」
於是兩個人在仄小的路上,說些不相關的零碎的閒話,不久便望見了王大保的家。
那是一間非常古舊的近於半傾斜的矮小的木屋。屋的四周是廣闊的平野,其中有稻田,菜園,池塘。……所以遠看去,這個屋,也像是豬之類的牲畜爬伏著一般。但在王大保,他對於這屋子卻有一種很深的情感,因為他的父親是在這個屋裡生下的,祖父也是,並且這屋子在他的曾祖父入世之前,就建築得結結實實的了。因為舊,他特別覺得可親,於是,全屋裡,某一處給麻雀選去作巢,某一處有白蟻的窩,某一處又將要朽腐,傾斜,和倒塌了,他都知道得詳細。為了愛護這屋子的緣故,他常常觀察著全屋的每一部分,然而結果是使他憂愁,苦惱,恨到自己的無用,接著便自語一般的歎息了。
「一輩子做泥水匠,一輩子也莫想修好這屋子!」這是他牢牢的記在心頭,引為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的。
的確,盡他所有的能力,他只能爬到屋頂去,整理那些長滿著青苔和狗尾巴的黑色的瓦。每次當那個時候,他的心便危驚起來,生怕這傾斜得歪歪的老屋,將禁不起他身體的份量,忽然坍塌了。
他的家族原先是興旺的,然而,生存下來,也不知怎的,就同這屋子一樣的愈見衰敗了。
到現在,住在這屋裡的只是他一個人。
他所以這樣孤伶伶的獨身著,是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也就是他這一生中頂不幸的很長的一件故事。這故事,倘若說來,是須要慢慢的,並且會滔滔如江流,但可以極經濟而且明顯的,徹底的歸納的說,所謂很長的故事便那個非常之扁的頭,扁得更甚於鴨子的扁腦殼的。因這個肩頭,在他們那偏僻的小小的縣城中,便發生了古典和新創作的一種迷信,本來這無稽的荒謬的迷信是出於一兩個喜歡誑談之徒的口中的,然而漸漸地,差不多全縣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扁的頭不是好東西!鴨子和蛇的腦殼不是扁的麼?長得扁頭的人說不定他的前生就是蛇和鴨子!扁頭是妖孽……於是,為了這開玩笑似的,卻又是確鑿如天條一般的人的口律,王大保的命運就這樣的被定了,得孤伶伶的一輩子獨身著。本來,那也難怪,所謂人的女人,誰願意陪伴著鴨子和蛇變相的扁頭在一個被窩裡同睡……
由是,因為這扁頭,他就又發覺了一種可惱的事。那是許多小孩子,間或有幾個成年人夾在中間,這些人每看見那扁頭在陽光裡慢慢地到街上來,大家便彼此打招呼,丟眼色,起暗號,一群群的連絡著,嘻嘻哈哈的笑,同時又嗷雜的高聲的叫喊:
「扁腦殼,蛇變相,像鴨子,不生蛋!」
這樣的左右前後的跟隨著他,一直呼擁著到了街盡頭的轉角。
像這種嘲笑,雖說在他十五歲時候便有的,到現在,已有足足的三十三個年頭了,似乎是應該聽到耳裡來,成為不動於心的一種如同狗叫的習慣吧,然而這扁頭王大保卻常常因之惱怒,憤憤的想:「這些雜種,一代轉一代……」不過,除了這樣想,對於那些頑皮的小孩子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心想倘若要他們的父母懲罰,然而他們的父母從前不就是這個樣麼?於是,唯一的免除這嘲笑的苦惱,他只有對於那條小孩子聚集的大街,無條件的退讓了。縱有時必須經過,他也寧肯饒道走更遠的別的地方。
他沒有相好的朋友,其實是沒有人肯和他相好,這也是為了肩上那扁頭的緣故。
那末,孤獨的,永遠和古舊的屋子相伴著,一天天看屋子愈顯出頹敗,這之間,不自覺的自己也人老了,黑的頭髮變成白的絲,是使人感到很蒼茫的悲哀吧。然而王大保卻不曾感到這個。他幾乎除了極力的希望這屋子變成簇新,變成端正,變成明淨,和因此而覺得替別人鋪瓦是貧苦的不中用的事業之外,別的種種,還不曾浮上他那個感覺遲鈍的誠實的心。他是永遠的這樣覺得:好像自己還是很年青似的。
所以,每次的散工回來,他便守候著這屋子,繼續那很久以前就固定了的習慣,張大眼睛,逐漸的細細地看那每塊板壁,每塊天花板,卻都是破爛和零落,差不多看不見有一塊完整的,以及屋裡的每一個角落中都層層疊疊的佈滿著蜘蛛的網……他是不怕倦的逡巡著古舊傾斜的朽腐的全屋。至於,成群的老鼠在滿著窟窿的夾板中追跑,干的泥土和成粉的木屑隨時崩落,像這些,已成他不在意的聽慣的事了。此外,如蚯蚓,跳蚤,以及暇蟆,羽蟲和蠍牛之類的小生物,自由的任意地在屋裡到處爬著,滾著,跳著,飛著,非常容易的常常觸到他的眼,也不以為奇的。
鋪瓦和看屋,他在許多年前就這樣生活著。
這時候,他同他的伙友陳老三走到這屋的前面,他又看見那傾斜得歪歪的欲倒的屋簷;在門楣上,便有許多的小麻雀從木柱的窟窿中飛出來的;被風雨所變色的木板的窗格,印著斑斑點點,大約是蟲屎和鳥糞吧;於是他心想:這屋是必須變成端正,變成簇新,變成明淨,
他輕輕地推開那斜著並且釘補著許多小木片的柴門,屋子裡便奔出了陳舊的陰森的濕氣,刺鼻的,會使人的胃中起了欲嘔的響動。這濕氣,是因為那裡面所有的地板全朽腐了,滿屋裡都是充滿著霉苔的黑的土地。
進了門,他讓陳老三坐在木板的床上去,自己便非常小心的把兩股挨到動搖著四條腿的凳子上面。
「這屋太老了……」他說,其意是帶點抱歉的。
「祖宗遺下的東西,是越老越好。」
「說是……然而總太老了,是必須變成端正,變成……」
「這樣就很費錢了。」
「有錢,花到老屋上面去,是正當的。」
「你現在不是很可以把這個老屋弄好麼?」
「真笑話!我那裡有——」
「今天那個從白雲山遊方來的老道士,不是說你的肩頭中有一顆活珠子麼?哈,——那就成!」
「對了。然而老道士是說,那珠子要活的才是寶貝呀!」
「不錯。」
「你想,這樣就不成了!」
「我倒有一個辦法。」
於是很憂愁的王大保便興奮起來,對於他伙友的這一句出乎意外的話,驚詫著,懷疑的向他伙友呆望。陳老三便忽然默默地微笑起來,但在笑中,卻偷偷地把可怕的奸滑的眼光去窺探,想從那對方誠實的臉色上面,得到可以使自己乘機去誘惑和協迫的心的空隙。
於是陳老三便進行他的計劃;他裝作非常親切的低聲說,「這是完全替你設想的……」
「說吧。」
「這是完全替你沒想的的……」陳老三便接下說,「把你,扁頭中的活珠子讓我取下來,你這個老屋不就可以變成端正,變成……了麼?」眼睛像捕攫小麻雀的鷹一般,有力的瞪到王大保的臉。
「什麼?你說的什麼?」這個活珠子的主人卻糊塗了。
接著,陳老三把以上的話又重說一遍,並且說到「變成端正」那幾個字眼時,聲音便提高去,特別的清楚和特別的響亮。
起初,乍聽著這話的王大保是很歡喜的,差不多那古舊的屋子在眼前就變成端正,變成簇新,變成明淨了。一種許多年都不曾有實現可能的希望,突然的,於無意中忽得到實現預告,這是自自然然的會把人引到極深的快樂去,從心頭浮去了近於醉眼狀態的笑意。然而,在忽然間,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他所忽略的那種常識了,這是淺近而且普通的,於是就危驚起來,臉色全變了,恐懼似的望著那伙友。
他顫顫地說,「破開腦殼,我不是就得死麼?」
「那自然,」他的伙友卻坦然的回答。」
不過要活的珠子,據老道士說,不這樣就不成了。」
王大保現出難色。
「其實,你死了,這也不要緊的,因為我得了那活珠子,就成神仙,神仙超度人不是常有的事麼?咱們老朋友,要超度,自然第一個就是你。……並且還可以先把這一個老屋弄好去;把你的祖宗,你的父母,以及你自己的墳墓蓋得比誰都大,墓門前就用那兩丈多高的石人馬,……我想這個辦法是很好的,本來還是完全替你設想……」
陳老三朗聲的說,眼睛又像餓鷹一般的瞪著他的臉——一個佈滿著恐怖和愁苦的臉。
雖說王大保也非常想取出他扁頭中的那顆要做神仙就成神,要想富貴就會富貴的活珠子,和極端的願望把這個老屋變成……然而他又很大的感到腦殼破開的可怕。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心頭開始衝突,並且是不間斷的衝突著,真是他生平未曾有過的事,把他的臉變得更其愁苦和恐怖了。
到最後,他究竟是這樣的對他的伙友說:
「破開腦殼,不就是要我的命麼?那不成!不成!
奸滑和陰險的陳老三,看情形,已知道再誘惑也是無用的,便嘻嘻的笑了起來,又裝作非常親切的模樣。
「不用生氣,我是說著玩的,誰會這樣傻,想去破腦殼……」
他說著,一面就走出老屋去。
這時候,已是薄暮的時分了,古舊的屋子裡面就連貫的奔來了黑暗,而其實這黑暗只是從屋子的每個的角落間伸張出來,一瞬間,就充滿著全屋了。這在平常,正是王大保把那個沙鍋放到小小的泥灶上面,燃上干的枯枝和木塊,煮著夜飯的時候。但現在,他的心中還遺留著許多愁苦和恐怖,以及氣憤,便只是反覆的想著剛才同陳老三所經過的事,因而又聯想起這個老屋,將無法補救的傾斜的老屋了。
他發恨:「為什麼這顆活珠子定要生在腦殼裡面兒?他媽的!」於是,他心想,假使這活珠子是生在腳板心,和屁股上,或是大腿邊,不是就可以拿出來,要怎樣就怎樣了麼?……
躺在床上默想這一類的事,也不知那夾板中的老鼠曾經追跑過多少次,但他終於慢慢地合攏了疲倦的眼簾,到睡夢中去繼續他的希望和苦惱了……
第二天,早上的陽光很溫和的照在竹籬笆矮矮的小門上面,在這時,那一夥繼續著他們工作的泥水匠,又照樣是一個兩個的,連續地走到那家未竣工的新蓋的屋子去。在他們走攏來,集聚到成為休息場的那天井裡的時候,才從彼此的談笑中,大家知道了肩頭王大保在昨夜裡給人破開腦殼了,血漬狼藉的死在那長滿著霉苔的黑的土地上面。
聽了這新聞,雖說在其中曾響起像吹吐煙絲一般的歎氣,但許多人都注意著那顆活珠子,不約而同的驚詫的叫:
「那末,活珠子一定給什麼人拿走了!」
在叫聲中,大家的眼光又交視著,彼此現出一種飄飄然之感。
不久,這些泥水匠便散開了,照樣的去繼續各人的工作。九尾蛇和陳老三也依然上上下下的用刷灰刀慢慢地塗抹著牆壁。
在屋頂上,便有一個年青青的人,充補那王大保的鋪瓦的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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