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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 作者:胡也頻



  她趕著羊群到牧場去。羊兒在田壩上走著,原是挨挨擠擠,非常懶惰的,然而遠遠地望見了牧場,這小小的畜牲就有精神了,興奮的往前跑;她跟在羊後面,快步的追逐,——趕羊的柳枝條拖到地上去。牧場上長滿著碧油油的草,羊兒見了,快樂而且天真的,大家散開,跳著,癲著,跑著。

  羊在吃草,她坐到草地上,折了許多狗尾巴,慢慢地編她的花籃子

  太陽躲在後山上,從疏疏的樹林間照到牧場,照到羊兒,也照到她和她的將成的花籃子。

  花籃子已編成模樣,然而她又把它拆開,她嫌它編歪了;她又開始編。

  「編什麼呢?」她想。

  「編一個豬欄吧。」

  於是她又重新折了許多狗尾巴。

  她非常靜心的,想方法把這豬欄變成一間很好的小房子,她拿著狗尾巴躊躇著。

  「小人兒!」

  她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

  她抬起頭去,牧場是廣闊的,她只看見碧油油的草和雪花一般白的羊兒。

  「小人兒!」可是這聲音又響,是從遠遠的。

  她注意到山上。

  「小人兒,」聲音漸近了,也漸漸地清白。

  她已知道,在喊她的是土地,是住在她隔壁的那個惡婆娘的兒。然而土地卻比他的媽可愛。他的媽,一個三條簪大耳環的平腳女人,在每夜晚當她的丈夫回來時,為了她丈夫又輸了錢,便吵嘴,鬧的許多的鄰人都睡不安的。小人兒第一是不喜歡她,原因卻是當她見到小人兒,不管人家生氣和不願,攔著路頭,硬問:

  「你今年幾歲?」

  「八歲。」小人兒不得已的回答。

  「猴子似的,五歲也不像。」

  每次都是這樣的嘲笑完了,才放手。

  「鬼婦人!」小人兒於是恨她。

  然而,她的兒,這個土地,和他的媽正相反。他看見她就現出格外的和氣,活潑和快樂的。

  「小人兒!」他常常含笑的喊她,要她和他玩。

  小人兒是固定的每天兩次趕羊群到牧場去吃草,在天亮後和黃昏之前,這是她最快樂最自由的時光。並且在這個機會中,土地便離開他的媽,跑來和她玩。他常常的送給她桑椹,棗子,白梨,或甘蔗,有時還捉一兩隻蚱蜢給她。小人兒對於這些東西都不很喜歡,她頂喜歡的是蜻蜓,其次是蟋蟀。為了她的趣味,有一次土地曾捕得一隻蜻蜓,可是剛剛送到她面前,在快樂中,不經意的又被這小東西飛掉了;她還發氣。倘若她用竹尖子或狗尾巴編好了玩意兒,看是很好的,她就送給他。他們倆也間或玩著「打餅」的遊戲,和爬到樹上去,兩人摘果子吃:批把,荔枝,橄欖……

  有一天玩過了捉迷藏,坐在草地上,小人兒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的名字怎麼叫做著土地呢?」她問。

  「不曉得。」

  「道人塘那邊不是有一個土地廟麼?」

  「有的。」

  「那個土地公真難看,我怕它。」

  「我也怕。」

  「那末,你為什麼又叫做土地呢?」

  「媽說,我是土地公誕日那天生下的,我爸爸就把土地做了我的名字。」

  「改一個吧。」

  「我也叫做小人兒不成麼?」

  「你比我大,你就叫做大人兒吧。」

  他快樂了。

  因此,她再見到土地,就改口叫他大人兒。

  這時候大人兒從後山的斜坡上,連跳帶跑的走下來,笑嬉嬉的,手裡拿著一節甘蔗;他就用這甘蔗向她招呼,一面喊。

  小人兒看見了,就站起來,忙忙的把狗尾巴編成的小房子給他。

  「這給你!」她說。

  「這給你!」他也遞過甘蔗。

  「這個好麼?」她望著小房子。

  「好的!」他答。「你吃,這節甘蔗象糖……」他在笑。

  兩個人就排排地坐在草地上,吃著甘蔗和玩著小房子。她開始向大人兒說她昨夜所做的夢,那個夢是可怕的,因為有兩個黑的人,非常之高,非常之大,頭戴白色長帽子,衣服很漂亮,卻是赤著腳兒,腳趾象毛筆管——

  「我怕哩。」大人兒呆呆的看她。

  「好,不講了不講了,」她又咬一口甘蔗。

  「昨夜也做一個夢,」他接著說:「這個夢我很喜歡。」

  「是什麼呢?」

  「我夢見我媽她不打我了,她很好,還給我許多糖寶塔,並且許多銅子……」

  小人兒吃吃地笑了。

  「她給你沒有麼?」

  「我今天起來,把這夢告訴她,問她要,她只給我五個小銅錢……」

  「糖呢?」

  「沒有給。」

  於是小人兒又告訴他,家裡那只黃灰色的老母雞又生了一個蛋,特別大的,但是她媽檢去了,不准吃,要留到將來孵成小雞。她並且告訴他,她希望小雞趕快生出來,長大了,又生蛋,蛋子孵成雞……她要把這些雞拿去換一個羊;羊這東西使她喜歡極了。

  「這麼多還不夠麼?」他指著那些安安靜靜地吃草的羊。

  「這不是我的,」她說:「是王家的,我每月只賺他們一弔錢。」

  「錢呢?」

  「我媽拿去了,她兩天給我一個銅子……」

  接著,大人兒又告訴她,說他的爸爸昨夜裡回來,媽媽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就打她兩個大耳光……然而這故事還不曾講完,太陽已落到山後去,淡淡的暮色從田野上升,向黃昏的天空集攏。羊兒也吃飽了草,躺著,跳著,玩著,有的很親愛的挨著,用長的瘦瘦的臉頰去互相偎貼,互相向身上撫摩。她知道,這已經是趕著羊群回家的時候了。於是她又舞動柳枝條,趕著吃飽了而顯得更其懶惰的羊兒;她一面轉過頭去向大人兒說:

  「記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壞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反反的山坡走去。

  在原來的田壩上,縱是不住的打著柳枝條,羊兒也依樣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擠擠,小小的腿兒欲進思退的遲慢的走著。

  「去!去!……」小人兒就一聲一聲的在後面趕。




  小人兒把羊群趕回王家,羊看見了欄,就高高興興的,爭先恐後的挨挨擠擠地進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總管站在羊欄默默地念著羊進去的數目。

  「不錯。」最後,他向小人兒說。

  小人兒非常厭煩他,因為,這個總管,雖說人老了,髭鬚和頭髮一樣白,卻很痞,常常——其實是每次當她趕羊回來,「不錯,」他說了,於是,走近去,用他粗的像松樹皮的手,摸她的臉兒,並且問:

  「小人兒,你什麼時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兒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掙扎。

  「你媽夜裡和誰睡覺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給耙豬屎的,喜歡麼?」

  說了,他就用滿著髭鬚的闊嘴吻她,吻的又鹵莽,又沉重,並且把口沫和旱煙氣味,留許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臉頰上。每次經過了這種把戲,這個總管,才似乎心滿意足,嘻笑著,放鬆手,讓她跑開。

  「老蠢牛!」小人兒跑遠了,這才罵。

  在路上,她的心中還是憤的,厭惡和怒恨。

  到了家裡,她看見她的媽又在發氣。她的媽一個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歲的婦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卻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幾乎整天裡全在懊惱,追悔,愁苦,忿恨,完全的浸溺於怨天尤人的貧窮的生活中,時時歎氣,哭泣。在她詛咒著命運時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為她丈夫的死只留下許多使她無力應付的賭債和酒帳。其次她就恨到這個女兒,因為她是遺腹的,要是不因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這時也許是一個知縣太太,或是……歸結的說,無論怎樣壞,總也不至於還靠著自己的手指頭去弄飯吧。現在這個女孩子是她的累贅,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窮,至於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為她。於是這個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觸她的怒,使她不快樂,生氣,她覺的倘若這女兒死了,她的境遇也許會佳的,所以在她發氣發恨的時候,她常常狠狠地這樣罵:

  「天沒有眼!死千死萬,單單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兒卻不恨她的媽,她只覺得怕。

  在小人兒趕羊去吃草的時候,她是快樂的,天真而且活潑。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見到她媽發氣的臉,她就變樣了,心兒驚驚的,也像被同類征服的不堪的打敗的雞,畏畏縮縮,那樣不敢上前的把頭低著,腳步遲慢的走。

  她發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媽。

  「怎麼?」她媽看見了,便連叫帶罵:「你這野貨,又跑到那裡去了,到了這樣晚?……」

  「沒有……」她嚅嚅地說。

  「告訴過你,要早點回來,好幫我弄飯。」她媽狠狠地看她一眼,聲音更用勁了。「你總不聽,難道我弄得現現成成的給你吃麼?你有這樣的福氣?吃了請你爛舌頭,臭肚子……」

  小人兒苦著臉,帶點哭樣,但不敢聲張的呆呆的站著;她非常害怕。

  「不動了,」她媽又罵:「難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飯我還得吃呀!」

  於是,小人兒知道,她這時是應該去做些什麼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廚房去,那裡面充滿著黑暗,但她照著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門邊。拿到洋火,劃燃了,急忙地點上那小小洋鐵的煤油燈,藉著這黯談到使人害怕的燈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幾節短短的細蔑和幾根樹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裡去,橫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於是把紙媒子點著,非常謹慎的伸到灶裡去。然而這些蔑片和樹枝都是新從路旁和山上撿得的,很潮濕,就把來生火是輕易不會燃上的。她一面瞇著眼睛,逼切的看那紙媒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從小小的唇兒中吹進一些風兒去。很快的,紙媒子已燃過三根了,這些蔑片和樹枝還只是在冒煙,連一點點的火花也不見。她彎著腰,累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流下來,心裡又焦灼又憂愁,生怕她的媽等的發躁了,又給她幾個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這東西,從那裡來呢?她家,大約有八年整整的不種田了,去揀別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嗇,凡是揀稻草的窮小孩,差不多要受賊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鐵燈兒裡面的煤油,她知道,作這種想頭是不行的,因為那燈兒早就半明欲滅,搖曳著,很顯明的表示著油是已經乾涸了,充其量所餘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煩的,再點上紙媒子。

  這灶裡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紙媒子,火光才從濃厚的青煙中飛起,接著劈劈扎扎的響,火上來了。她真快樂的著了忙,她慌慌張張的捧來一束柴塊,卻慢慢的,小心的也像預防著什麼可怕的危險似的,放進去,成為人字形的交叉在蔑片和樹枝上面;並且拿起火管子,緊緊的貼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風。於是,火完全上來了,更大聲的劈劈拍拍的響,熊熊的火焰從灶門口映到牆上面,牆縱是古舊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來的紅光,卻也比桌上的那盞青磷一般的燈光強多了。

  小人兒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歡和高興的跑去告訴她的媽。

  這個中年的寡婦還在喃喃的,看臉色,又像是十分用心的記憶著什麼一樣。

  「媽!……」小人兒快活的喊,然而她的聲音忽然又變成怯怯了,「火,火……」她又發起呆。

  「小骨頭……」她媽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語的,走到廚房去。

  小人兒轉過身,怯怯的跟在她後面。

  廚房裡的那盞煤油燈已經熄滅了,但因了從牆上反映出來的熊熊的火光,卻很明亮。

  黑的鐵鍋裡面的水,已熬煎的鼎沸了,從白木變成和鐵鍋相同顏色的鍋蓋周圍,噴出白的水蒸氣,還噗噗喳喳的叫響。

  她媽於是又惱恨,詛咒似的,喃喃著,向一個破口的古舊的山瓦缸中,用粗磁的碗去挖米;碗邊就強硬的碰著缸底了。

  「又完了!」這是完全詛咒的聲音。

  看看米又吃盡,這於小人兒是很不利的,她知道,就躲在灶門邊,不禁地顫保了,她以為在臉上,又得受她媽手指頭用力的捻。

  幸而這一次她的媽,卻例外的,彎著腰,耐心的用手到缸底去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米抓出來,放到碗裡,也漸漸的滿成半碗了。

  「洗去,」她媽忽然叫。小人兒於是又怯怯地走來,把碗裡的米淘淨了,和上水,送給她的媽。她又轉到灶下去燒火。

  在烈火燃燒著,硬突的米浮沉於鍋中而變化的時候,小人兒就不斷地聽著她媽站在缸邊自語,其中充滿著怨命,咒窮,間或怕人的哼出些淒慘的歎息。總而言之,她的媽,在這時,是又在想著困苦的不幸的境遇,而完全被這境遇的景象所迷惑了。

  米,這在酷熱的滾水中呻吟,但很快的便寂寞了,從鍋的邊界流蕩來焦味的香氣;飯煮熟了。

  小人兒便急急地把灶裡的柴火用火箝子拖出來,塞進灶門口底下那一堆冷的炭灰裡面,還鼓著嘴,吹滅那火焰;一股迷眼的青煙便瀰漫著,廚房裡又歸入到黑暗。然而,在這黑暗中,在這迷眼的青煙裡面,小人兒還噙著被煙熏著的眼淚,掙扎著,小心地挾出那灶裡的紅炭,放到小小的炭壇裡去。

  她覺得幾她所應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便走到她媽身邊,低聲的說。

  「媽!飯,飯好了。」

  她媽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默默的,然而卻走到灶邊去,用鍋鏟很草率的把煮熟的飯弄到木的飯桶裡面:飯桶是頗大的,飯只能堆在桶底的一角。

  「拿筷子……還有大頭菜。」

  她媽說著,端起飯桶就走了。

  小人兒用力的爬到桌上去,向她知道那地位的土壁上去摸索,碰到長圓形的小小竹籠,在其中便抽出筷子,於是爬下來,又摸索去,到滿著蛀蟲小洞的那菜櫥上,拿了一塊惟一的狀如雞頭的大頭菜……。

  在吃飯時,小人兒依樣不敢正視她媽,並且想討人喜歡,吃過一碗飯,那一小片大頭菜還沒有印上她的齒痕,原形不動的平平地放在那只缺滿著邊沿的紅花碟子上面。

  「一年到尾,只是吃大頭菜,大頭菜……」

  她的媽又照樣的咭咕了。

  在這時,小人兒的小小的心上更壓著惶恐,她覺的什麼異常的禍事將降臨到她頭上,而且,彷彿地又看見她媽的手指頭捻到她嘴巴;因此,這一餐,也和往餐一樣,她的媽在怨恨和詛咒的喃喃中,又不自覺似的,乾乾淨淨地刮光那飯桶裡面的飯了。




  這是在小人兒上床去睡覺的時候。

  睡覺,這在別人,想是一種應該的安然的休息吧;然而這幽靜的幸福卻沒有給過小人兒。因為,上床去,她必須遵從她媽的命令;睡到床尾,冷冷的,也像是一隻受驚的小畜牲,靜靜地蜷伏著,倘若不在意的轉動身體,把不結實的古舊的鋪板發起吱吱扎扎的響聲,那末,給她媽知道了,便是毫無遲疑的蹴過來堅硬有力的腳,這就足使她的胸部,腰間,大腿,或背脊,受了傷似的痛楚到好久。並且,她的不敢放心地坦然入睡,除了這,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媽差不多是終夜的,曉曉不休地,重溫著白天的生活的該咒,該滅,該使她怨命,恨這個女兒,把世間的一切都看做是她的仇敵,她終於歎氣了,哭泣了。

  但是,在這樣不變的,每夜裡幾乎成為瘋子,由不安於貧窮的生活而發生出來的變態的憤激之中,她也曾常常的張著眼,明白地做她的夢;當開始她這個夢的幻想時候,她微笑了,那枯癟的愁苦的臉上就布上歡樂,以及表現出一種飽滿著幸福的得意。在她每次忽然覺得她是闊了,有洋錢,有銀錠和金錠,有珍珠,有瑪瑙……屋子是堂皇而且富麗……婢女和僕人……吃飯的筷子是紅得透亮的珊瑚,碗是月光一樣的白玉;雞鴨排滿著俱是吃膩了,想吃鳳的腦髓和虎的下巴……在這時,她就儼然是一個主宰一切,任意操縱,尊貴的像什麼命婦似的,因而就用她的腳,發怒時蹴到她女兒,一面又威嚴又傲慢地吆喝:

  「你這賤丫頭,給我跳井去!快跳——」

  然而在她作威作福到想著——這就是那幻想突然破滅的時候,她原有的怨恨又澎漲了,並且因為從富貴跌到貧窮,失望和嫉妒使她更傷心,更甚的恢復了類於瘋子的那狀態;於是小人兒就像是應該似的,也更倒霉了:她媽又把所有的不幸都加到她。

  「都是你!——」她媽切齒的說,又用腳去蹴。

  因為這一腳蹴去的力量太大了,並且在腰間,小人兒,就不能忍耐的叫了起來;眼淚正連續著湧上眼裡。

  「還敢哭!」她媽又罵,「你這死不掉的,留著累贅人!」並且又用腳去蹴,作為她禁止哭泣的表示。

  小人兒害怕蹴,於是緘默著。

  雖說她脆弱的心靈被一種權力緊緊的壓迫,在驚恐和顫抖,但為她的安全——其實是為避免那無端的迫害——蹴,她忍住眼淚,更其安靜的蜷伏著,這完全像一隻被征服或將餓斃的畜牲了。

  在忍耐中,她的心是抖抖地懸著,因為她媽的自語還依樣不休,時時響到她耳邊來,使她警覺著自身的危險;她聽到大街上打更,板壁中老鼠追逐,以及——凡是在深夜裡響動的各種聲音,也都使她感覺到恐怖。

  然而睡眠,終於來拯救她,她是太倦了。

  她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她是做的太多了,幾乎成為不變的,在她由恐怖的疲乏而入睡時,就忠實地來了,把她引到高聳的孤另的塔頂去,一隻黑的大手抓住她腰間,要把她從半空中摔到地上去,於是她掙扎,她呼喊,然而她沒有這種力,她的力全被那只黑的大手抓住了,她只得忍著氣,無抵抗的,任憑糟踏;並且,她張眼求救,但她的四周是黑的,黑的像鐵鍋的底……於是她被摔下去,身體在她自己的眼前飛散,每部分都像一粒微細的沙。

  她醒覺了;在她神志迷離中,她驚顫地猛然想到,她腰間的痛楚卻是因為她媽用腳蹴它的緣故。

  於是她又安靜地在床尾蜷伏著。




  當晨曦把夜的黑暗驅逐到屋隅,小人兒就為了習慣;也像在冥冥中有了一種知覺似的,使她的眼睛很困難的張開了,看見她媽正在沉睡,便愈加小心的怯怯地溜下床去,她預備做她應做的工作,趕著羊群到牧場去。

  一離開她媽,這小人兒的心就忽然得了寬赦,活潑潑的跳躍起來;在這時,她已經忘卻她媽,和那個夢,以及她自己腰間的痛苦了;充滿在她心裡的,是天真,和一種感覺她自己快樂的情趣。

  她和她的影子在路上的陽光裡飛跑著,像兩個動人的可愛的小鳥;她到王家去領她的羊群。

  「土地他說今天會送給我甘蔗,還有……」

  小人兒一面跑,一面想。

  「小人兒!」

  她希望土地即刻就喊她。

  不久,閃動在她眼前的,又是那一群使她喜悅的,像雪一般白的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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