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著失戀的悲哀,在鋪著晨露的野草之氣裡,林子平迷惘地走下石階,彷彿這一層層往下趨的階級,有意地象做他幸福的低落地。在兩星期以前。還是很歡樂地站在戀愛生活之頂上的,而現在,陡的一跌,便到了無可再升的平地,這就是他今天不得不走下這些石階,和這個山坡分別的緣故。
他的腳步是無力的,滯重的,一面下著石階一面想:
「戀愛麼,是的,人生最好不要戀愛……」
他是下了決心了。
但是堅決地一步步走到石階的中段,他的只願望得到輕鬆和平靜的那心境,卻變得越加沉重,炎熾,好像一塊燒紅的鐵壓在心尖上,使他帶著不少的波動的情感,本能地,回頭望著山坡上,望著那一間小小的洋房子。
三春的早上的陽光,迷醉地罩住淺色的樹葉,從陰影中透出許多美麗的閃爍,射在那粉刷著藍色的走廊上。在那裡,顯然,一個柔軟的,被綢衣裹著的身體,浮著美的姿態地靠在一張籐椅上,一條男人的手臂繞著她的肩膀……不消說,她的身旁是坐著那個男人,那個把他的幸福破壞了的。
這情景,便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如同火辣辣的槍彈通了他的心,把心分裂成細末。一陣辛酸的情感波動了,眼淚水洶湧著。霧似的蒙住眼睛的視線。
他的嫉妒的火又燃燒起來;他又制住了。他消沉地歎了一口氣,並且懊悔他自己不應該如此不能忘情的多餘的一望,便動步又走下石階去。
在心裡,他只想一切都忘記了吧。
然而那豐潤的肩膀,那圍繞在這肩膀上的手臂,卻又蝴蝶的翅膀似的,在他不平靜的腦子裡蹁躚……這最末的一個刺激,很使他苦惱和傷心,至於使他想起昨夜裡的那一場悲痛的入生的劇。那時候,他自己所扮演的是一個多麼可憐的角色呵!他是抱著顫慄的心情走向他所愛的人兒的面前的。他的聲音幾乎變嘶了,每一個音波都代表他心靈上的苦痛的符號,他抓著她的手說:
「告訴我,那一切都不是事實,都是幻覺,你這樣的告訴我吧,梅!」
他所愛的人兒卻搖著頭。
「是真的麼?」他將要發瘋的帶著哭聲說:「是真的麼,你一定這樣表示是真的麼?」
「我不能再騙你,」她慢慢的回答,「假使再——不,事情總得有個結局。」
他癡癡地聽著,聽到最後的一句,忽然激動起來,眼淚簌簌的落下了。卻把她的手抓得更緊的說:
「但是,」聲音很顫抖的。「我還愛著你呵!」
「我知道。」她平靜的回答,「但是我能夠怎樣呢?人的歷史是天天不同的。人類的事情是變幻不測的。愛情也——」
他很傷心的打斷她的話:
「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說!」接著便自語似的歎了氣,「唉,為什麼我也變成不幸了呢?」
他的歎氣引動了她的同情,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
「不可以成一個好朋友麼?」
「不。我不要好朋友!那於我沒有用。我現在需要的只是愛情。只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只是我們的戀愛的生活。唉,未必我們就這樣的結局了麼?」他越說越被紛亂的情緒束縛著。顯得可憐而且激動。
她只用平淡的聲音說:
「自然,這於你是很難堪很苦痛的,但這有什麼法子呢?比喻說:從前我愛你,也不是由於我自己——
他把她的這一句話聽錯了,便立刻驚詫地仰著臉看她,說:
「怎麼,你把從前的都否認了麼?」
「不,不是這個意思。」她趕忙地解釋說:「我不會否認從前的。我只是比喻我現在愛他,彷彿不是我的意志,如同從前我愛你,其中也有一種東西在捉弄著。」
他低下頭了,卻嗚咽似的響起哭聲來,停了半晌又歎息的自語說:
「唉,我真不幸呵!」
「不幸太傷心吧!」幾乎一聲聲的說,「我們過去的生活都是很歡樂的。」
「不過現在是太不幸了!」他截然說。
「是的,」她回答說:「你現在是傷心極了。不過這世界上還有著無數的人連一點歡樂的生活都沒有享受過的……」
「因此我就應該不幸麼?」他憤然問。
她覺得他的神經有點錯亂了,便溫和的向他說:
「相信我,我是只想你快活的。雖然我們現在分離了,但是我們的過去曾留著不少幸福的影子,我們都把那些美的印象保留著吧。人生的意義就是這一點點!至於我現在為什麼要和你分離,我想,這是無須乎解釋的,正像我和你同居也沒有什麼理由一樣。並且也說不定你就會遇上很愛你的女人……」
「不,我不想戀愛了。」他覺得他的心是非常之傷。
可是她卻說:
「不要這樣想。其實,你自己也知道,有一個女人愛上你,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以為我又會和誰戀愛麼?」他反駁的,又帶著悲痛的聲音說:「你以為我還會受第二次的刑罰麼?不會的!你已經把我的夢想打破了,我從此恨死戀愛……」
「好,」她順著他的意思著;「這樣頂好。本來戀愛是使人痛苦的東西。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幸福的人……」
「但是我們從前的生活是完全幸福的。」他忽然戀念於過去的說。
「這就難得。」她差不多望他微笑了。
「那末你為什麼又把這幸福毀壞了呢?」
她望他怔了一下,覺得悲痛的情緒把他弄糊塗了。她只說:
「我們不說這些吧,那是沒有用的。我們做一個好朋友吧!將來我們還可以常常見面。」
他突的又要發瘋似的激動了,並且懷著許多憤恨的意思向她怒視著,把她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很用力的丟下去。接著他自己便低著臉,苦痛地抓著頭髮,大聲地嗚咽起來。
他常常從他的最傷心的嗚咽中吐出音波來,叫著:
「不幸呵!唉,我一個人的不幸呵!」
他並且拒絕她的完全用友誼的安慰。
末了,他猛然跳起來,一下抱著她,可憐地懇求說:
梅,我要你愛我,有你我才能夠生活……唉,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我是這樣弱呵……」
但是她只讓他抱,不作聲。
他繼續的一聲聲說:「梅,你說,你愛我!」他的眼睛直瞧著她的臉,他的心緊張著,好像他所等待的是一個臨死的犯人等待著赦免的命令,他顯得十分昏亂的可憐的樣子,許多眼淚都聚在眼睛上,發著濕的盈盈的光。
隨後他落著一顆顆的淚,一連追問著她。
她只說:「安靜一點,子平,你大興奮了。」
「你說,」最後他非常嚴重的望著她,戰慄著聲音說:「你愛我,最後的一句,說吧!」
她搖了一下頭。
他發瘋問:「真的?」
她不說話。
他的手便軟軟地從她的腰間上垂下了,如同被槍彈打中要害的人,突的叫了一聲,倒下去,便一點聲息也沒有,過了十五分鐘之後,他才變成瘋人似的狂亂了,凶暴地跳起來,但是他沒有看見到她,只看見他的四周是籠罩著一重重可怕的黑暗,和黑暗中一個極可憐極憔悴的他自己的影子。他無力的又倒了下去,一種強烈的悲痛使他又流著眼淚,使他覺得一個美麗的靈魂從這哭泣中慢慢的消沉去,而且像整個的地球似的在他的眼前分裂了。
到了他明白他所處的境地是應該他自己來同情的時候,他覺得那過去的一切已經完了,他沒有再住在這山坡上的需要了,他便立意使他自己離開。
這時他孤獨地走下這昔日曾映著雙影的石階,從不可挽回的一望之中,竟使他想起可怕的那令人戰慄的人生的一幕。
他想了之後又深的懊悔了;本來,他只顧望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一齊忘掉的。
「既然——」所以他又很可憐地自勉的想:「我也應該的好好的生活呀……是的,到上海去好好的生活去吧!」想著便不自覺的已走到石階最末的一級。
接著他便說:
「人生是一個完全的病者呵,它終只喝著人間的苦味的藥,戀愛就是使他吃藥的微菌!好,我現在把戀愛埋葬了吧!
然而當他開了大門的鐵閂,跨出門檻之時,那許許多多的歡樂和悲痛的意識,又好像觸了電流似的暴動起來。他又覺得,從此,他和這個山坡永別了。
於是在他的腦裡,在他的心上,又像鴿子似的翼似的,飛到那個肩膀,那條手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