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敲過了十二點鐘,林亦修又從家裡跑出來了,一直向薩坡賽路的那頭,盡力的往前走,顯著歇斯蒂裡的神氣。這條馬路是已經冷靜了,空闊地,沒有行人和車子,只高高地吊著寂寞的街燈,到處堆滿著黑暗和許多神秘的影子。很遠,卻可以從他的腳下,聽見那單調而急促的皮鞋的響聲,以及他的瘦長和孤零的影子,忽前忽後地跟著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門河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個醫生。
他的頭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邊把他的臉完全遮住了。他常常舉起焦灼的眼睛,望著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見那寫著「王醫生」的白色圓形的電燈。那「××醫院」的招牌,成為他急切要求的目標。可是這一條馬路是怎樣的長呢。這條馬路,變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靜的躺著,一直在前面而顯得沒有盡頭的樣子,不但沒有行人,一輛黃包車沒有了。彷彿這熱鬧的上海市,單單把這一條馬路放在寂寞裡,使黑夜在這裡散佈它的恐怖。
「唉……」
他走著,不自覺的歎息了一聲,悒鬱地噓了兩口氣,他的臉是沉默的,完全被憂愁籠罩了。他的心頭不斷的起伏著各種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個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種新的難堪的痛苦。
「假使……」他痛苦的想,「這是多麼可怕呵!」接著便想起許多女人都死在可憐的生產裡,和許多女人都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個女朋友就為了打胎……許多恐怖的事實和想像堆滿了他的腦子。
「不,決不會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著。可是那已經安慰的事實,卻明顯得像一片玻璃,透亮地橫在他的眼裡。他時時刻刻都在看見,迦璨是痛苦的躺在床上呻吟,掙扎,而是毫無把握地掙扎在死的邊界上,任憑那命運的支配。
「可憐的迦!」這聲音,不斷地從他的心裡叫出來。同時在這個聲音裡,他看見他們過去的美滿生活,然而這生活一想起來,就變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頭腦裡,都變成殘忍和可怕。彷彿這世界的一切,都聯合地對於他懷著一種敵意……
最後他走到霞飛路了,他看見了那一塊招牌,便飛一般地跑了過去。
醫院裡沒有燈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長久的電鈴,一個傭人跑出來了,他說:
「王醫生呢?他在家裡不?」
「睡了。你看病嗎?」
他等不了和傭人說話,便走了進去,站在待診室的的門口,向樓上喊著:
「王醫生!王醫生!」
那個圓臉的醫生帶著瞌睡走下樓來了。走到他面前裝聾一樣的問:
「怎麼樣?還沒有下來麼?」
「沒有!」他沉重的聲音說:「現在已經超過預定的時間,差不多八個鐘頭了,怎麼樣呢?」
醫生皺起眉頭了。過了一會說:
「不要緊的。一定會下來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說二十四個鐘頭一定會下來麼?現在已經三十二個鐘頭了。妊婦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險。你應該想法!」
但是醫生並沒有法子想,只機械的說:
「不要怕!不要怕!」
這時從樓上走下了兩個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一個長長的臉,是醫生的太太,她走近來說:
「不要緊的。沒有危險。這個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試驗過兩次的,每次都是六個月,都打了下來。」
醫生被他太太的話長了許多勇氣,便接著說:
「這方法是秘傳的。許多許多人都是用這個方法,並且從沒有危險過。我的太太是親身試過的。那位張太太也打過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來了。」
那位張太太也厚著臉皮說:
「我打的時候,已經八個多月了,可是像沒有事似的。」
但是他堅決的問:
「你到底有把握沒有?王醫生!這不是鬧著玩的。」醫生啞然地望著他的太太。那女人,顯得比男人能幹,毫不躊躇的說:
「當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統統用這個方法的。」
「不過這不是科學的方法,他質問的說,「能不能靠得住呢?王醫生說是不怎麼痛,可是痛得要命;王醫生說一個小時准下來。可是現在已經三十二個鐘頭了。」
「痛也有的,遲幾個鐘頭下來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說:「這不要緊。說不定這時候已經下來了。」
他知道這談話是沒有什麼結果的。當然,好的結果,更沒有。因為他已經看透了這個醫生只是一個飯桶。除了騙去三十二塊錢以外,是什麼方法也沒有的。他覺得他不要再站在這裡了。他應該趕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別的醫院裡去。
於是他沒有工夫和王醫生計較,便走了出來,急急的走回家裡去。
在路上,各種可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見迦璨躺在床上反反覆覆的呻吟和掙扎,重新看見她的臉色的痛苦和蒼白。並且他又驚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臨……
「唉,不要這樣想!也許,她真的下來了。」
他用力的保守著這一個平安的想像,便覺得有點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可是走到他的家裡,還剛剛走到房門邊的樓梯上,他就聽見迦璨的悲慘的呻吟。這使他立刻飛起了兩種感覺;他知道她的危險還沒有過去,同時又知道她還生存著。
他輕輕的把房門推開了。第一眼,他看見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臉上被暗淡的痛苦蒙蔽著,眼睛閃著失神的光而含著淚水,兩隻手緊緊的壓在肚子上。
「迦!」他喊著,一面跳過去,俯在她身上,用發顫的嘴唇吻了她的臉,她的臉發著燒——一種超過四十度的病人的燒,幾乎燒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無力的對他望著,慢慢的又閉住了。
「迦!怎麼呢?你?還痛麼?」他問。
她好像噓氣一樣的吐出聲音:
「一樣。」
「到醫院去吧。人要緊。我想送你到福民醫院去。」
她又張開眼睛了。搖著頭說:
「不。福民太貴,我們住不起。等一等吧,也許有下來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還是到福民去,因為福民的醫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錢呢,我再想法去。你的人要緊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這樣受苦。現在到福民去好麼?」
「不。」她虛弱的說,一面乏力的舉起手臂,抱著他的頸項。「修!愛的,現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說不定到天明以前就會下來的。到福民要用一百多塊錢。我就是為了錢才吃這個苦頭的。唉,我們到哪裡去找這麼多的錢?」
他沉思的深默著。他的心裡像經過一番針刺似的難過。因為他不能不承認她的說的話:他們是太窮了。這幾個月以來,在「經濟的封鎖」中,他們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還是很困難的過著。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處去賣錢,但現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不願意賣給那些書店。並且那些和他在一個立場上的工作的「朋友們」,也都變成窮光棍了。那麼,到那裡找一百多塊錢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到這樣一筆款子,她不就早到福民醫院去了麼?正因為找來找去只找到三十塊,她才到那樣靠不住的小醫院裡,受著非科學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給毫無知識的一個三姑六婆模樣的老婦人的手裡,做一種危險的嘗試,所以他不作聲了許久,才慢慢的開口說:
「迦,你真作孽呢。」
他搖著頭,一面從痛苦的臉上浮起微笑。
「不要難過。」她握著他的手說,「我們是相愛的。這不能怪你。你已經很壓制了。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應該負責的。當然,如果我們的環境不是現在的這樣,我們是應該把小孩子生下來的。但是現在,我們縱然養得活,我們也不能生,因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我們是不能夠有一個小孩子的。」他停了一會,又鼓動她的聲音說:「你放心吧。愛的!我想是不會有危險的。」
「可是你發燒得厲害呢。」他直率的說。說了便覺得不應該把這句話告訴她,立刻改口了:「我們是有一個很大的前途的,我們應該再做許多工作,我們現在都還年輕,不是麼?」
她微笑著點頭。可是她終於忍不住,又痛苦的呻吟起來了。他倒了一杯開水來。把杯子放在她的嘴唇邊。
「喝一點水吧。」他機械地痛心的說。
她用力的昂起頭,他把她扶著。
「痛得厲害。」她喝著水,一面說。
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這一點,」他望著她的臉上說,「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殘酷,單單使女人來經受。當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產呢,不是也必須經過很大的痛苦麼?這事情太殘酷了!太殘酷了!」他一連的說,又心痛的吻著她,一面把她的臉慢慢的送到枕頭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著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裡,響著忍耐不住的悲慘的聲音,同時這聲音像一條條尖刺似的,從他的心臟上穿過去了。他無可奈何的看守著她,看著的她的臉上飛著一陣又一陣的痛苦的痙李,而且慢慢的變成蒼白。
「怎麼樣?怎麼樣?」他完全落在失了主意的恐怖裡,不斷的輕聲問。
她間或答應他一句「放心」,有時便向他搖了一下頭,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斷的歎氣。常常把手指深入到頭髮中間,用力的援著,彷彿他要從他的腦袋裡抓出一種方法——使他平安的把胎兒落下來。
可是時間是過去又過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繼續著,而且更顯得乏力和悲慘。她的兩隻手差不多拼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壓在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的。」她勉強地向他說。
他就癡癡的坐下來。他照著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像木偶似的把一隻手用力的從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小肚子那裡去。他機械地做這樣的工作,同時,有一種恐怖在擾亂他,使他顫慄的想著,也許她的性命就在他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剛剛膽怯的輕鬆了,她又向他說:
「用力點。」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隨後他的確把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他不得不停止著,一面關心的問:
「這樣摸,有什麼影響呢?」
她沒有答應他的話,只把他自己的手去繼續他自己的工作。他完全變成蠢人似的看著她。她的臉色越發蒼白了。
「迦!」他望著,含著眼淚的叫著她,又吻著她的臉。
「痛得厲害!」她低聲的說。
「怎麼辦呢?」他自語一般的回答。
「不要緊。修!愛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腳頭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個會議!」
「不躺。我沒有瞌睡。」
她張開眼睛望著他,說:
「你的眼睛都紅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緊的。唉,你近來瘦了許多。你太忙。許多重要的工作都負在你身上,你必須有精神,更不能病。你還是躺一躺吧。」接著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沒有躺下去,卻走窗子前去。他看見那一張寫字桌上,放著許多藥棉和藥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紅糖,一個火酒爐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這些東西者是為她預備的。
「唉,益母膏,」他望著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傷的想著:「她能夠吃益母膏就好了。」於是站在窗戶邊。
窗戶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團無邊際的黑暗把一切都籠罩著。許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裡,而變成沉默的黑的堆棧。只在很遠的雲角裡才露著一顆星兒,閃著可憐的黯淡的光。空氣是淒慘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覺……
他輕輕的噓了一口氣,癡望著這黑夜。許多幻影從他的眼前浮起來了。他又重新看見那××醫院,那專門做打胎生意的老婦人,那手術室,那走進手術室裡去的一對可憐的人兒——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讓迦璨躺到那可施行手術的椅子上,讓那個老婦人把一種不使人看見的藥品放到她的身體的內部,放到子宮裡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種神秘的方法呀。並且迦璨是怎樣苦痛地閉著眼睛……這影子使他發顫的吐出了一聲歎息。
他回頭望一望床上,不自覺的喊了一聲:
「迦!」
迦璨的呻吟已經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緊緊的閉著,忍耐著十分痛苦的樣子。
「你怎樣?」他顫著聲音問。
她並不張開眼來看他,只舉起手向他搖了兩下。
他又癡癡的站著。他的眼睛又望著黑夜。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見,甚至於那顆惟一的星光也不見了。他機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裡熱騰騰地燃燒著紛亂的情緒,他不知道他應該怎樣處置這個可怕的事變,而且能夠平平安安的處置下去。
「她已經落在很危險很危險的境地裡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樣把她從這個危險裡救出來呢?他沒有法。他想著,同時他又糊塗了。他只是擾亂地懊悔他自己不應該贊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發燥的在心裡罵著:
「該死的醫生!該死的老婦人!該死的中國社會制度!」這樣罵著,他覺得如果自己是學醫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這樣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著憤怒的想,「為什麼不好好公開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醫生的天職是什麼,不是解除人們生理上痛苦麼?不能夠生產的人為什麼非要人們生產不可呢?那些醫學士醫博士懂了什麼?戴著宗法社會的虛偽的面具!假人道主義者!一群豬!」他一連痛快的罵,可是這憤怒更使他擾亂起來了。他想起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這些醫生的手裡,尤其是在三個月以前,他的一個朋友的愛人才被犧牲……
「唉,醫學界的革命也要我們來負擔的!」那時他的朋友向他說。現在這句話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時他伴著他的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來。
「不。迦璨不會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璨的身體很強!」想著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璨張開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來!」他乏力的說。
他呆呆的走過去。
「怎麼樣?」他擔心的問。
「不要緊的。」他安慰他的心說,「你拿點藥棉來!底下,流出了許多髒東西……」
「是下來的樣子麼?」他心急的問,在心裡有點欣然。
「不知道。也許是的吧。」她浮出微笑來說。
他拿來了許多藥棉。
「怎麼樣呢?」他問。
「把髒的換掉。鋪在底下。」她教著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開了。一股熱騰騰的熱氣直衝到他的臉上來。他輕輕的把她的身體向旁邊移著,他看見一團黃色的髒水污了被單。他把迦的棉花拿下來,把新的乾淨的鋪上去。當他觸著她的身體的時候,他的手好像放在裝滿開水的玻璃杯上面,熱得發燙。
「唉,你燒得厲害呢。」他一面蓋著棉被一面說。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給她枕著,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臉頰上。
她疲倦的張開眼睛,含笑的凝視著他,說:
「放心。急也沒有用的。」
「唉……」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現在幾點鐘了?」她舉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點鐘過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個對時了。醫生真靠不住。他媽的!醫生——騙子!」
她安慰的向他微笑。
「中國那有好醫生。」她解釋的說:「學士博士都是騙吃飯的。這只怪我們整個的社會制度不好。否則,這些醫生怎麼能夠騙人呢。修,你放心。剛才又流下許多水,大約有下來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
他堅決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現在怎樣呢?痛麼?」
她點著頭。
他看著她的臉,顏色越變蒼白了。在她的眉頭上,痛苦更深的鎖著。顯然,她已經瘦弱了許多。有一層陰影籠罩在她的瞳子裡,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顆的汗點不斷的從她的額頭上泌出來。
他看著,沉默下去了。在心裡起伏著不平的波浪。他強烈的同情她。因為她的打胎並不是由於她的本意。她是喜歡小孩子的。年青的母愛正在她的心裡生長著。打胎,只是為了「工作」的緣故。同時在他們的生活上,也不允許增加一個小孩子的負擔。他們曾經商議了好幾次才決定打胎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打胎是這樣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這樣危險的境地裡……這時他突然向她說:
「迦!我想起,該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搖了頭,說:
「還是打了好。我們不是已經商議過好幾次麼?不打以後我們怎麼辦呢?我並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歎息的說。
「不要緊。」她又微笑起來。「我們的犧牲是有代價的。沒有小孩子,我們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並且我們都還年輕,等『我們』成功之後,再生一個孩子也不遲……」她的微笑使她的話變成溫柔而且可愛。
他同情的吻著她的臉。他也浮現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帶著感激的意思說:
「跡,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資產階級的女人不同的。你很能夠克服小資產階級的意識。不是麼?我們好幾年以來,都常常說著我們的小孩子,現在有了,又把他打下去,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說呢?」
她笑著點著頭。
「是的。我們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個小孩子還重要。我們現在要緊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麼……」
他也笑著望著她,安靜地聽她的話。可是她還要說下去,忽然把眉頭突的皺起來了,同時把眼睛閉著,忍耐著強烈的痛苦……
他吃驚的問:
「痛麼?怎樣呢?痛麼?」
她慘然向他點一下頭,便重新開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虛弱的說,把手用力的壓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著她。剛才的一點和平又消滅了。那焦急的,苦惱的情緒又開始在他的心裡擾亂著。他一面同情的吻著她,一面暴躁起來。
「混蛋!……」他罵著醫生。
「替我摸……」她說。
他答應了,可是那一種恐怖又使他懷疑著——這樣是不是會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時時都停止他的工作,一面痛苦的想著這可怕的事變,一面問:
「怎麼樣?唉!」
「好點。」她回答,有時只點一點頭,眼睛也沒有張開。
隨後她的呻吟越變厲害了,變成淒慘的聲音掙扎的哼著,顯然是和死做著激烈的奮鬥。
他完全陷在苦惱裡,焦急裡,失望裡。
「假使……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設想的想著。
樓下的自鳴鐘響到樓上來,清亮的響了四下。他聽著,用心的聽。這時,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將給了他什麼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滿著黑暗,沉沉的,不會有天明的默著。彷彿有許多魔鬼之類的恐怖,潛伏在黑暗裡,而且向房子窺探著,要跑了進來。一切東西在他的眼前都變成可怕的樣子……他的神經被刺激得有點錯亂了。
時間是悄悄的繼續的向前走,整個的夜不使人得到一點感覺地隨著時間而消失。曙光從黑暗裡鑽上來。沉寂動搖了。晨曦之前的聲音慢慢的響起來。窗外的黑暗在變動著。
迦璨的聲音繼續到這時候:五點鐘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幾聲。於是昏迷,同時她的胎兒落下來了。
「修!」一分鐘之後,她恢復了知覺說。
他立刻跑過去,吃驚的望著她異樣蒼白的臉,發呆的問她:
「怎麼的,你?」
「下……下來……了。」她勉強吐出聲音來。
一瞬間,旋轉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塊石頭從他的心頭落下來。他簡直被歡喜弄成糊塗了。他驚訝的浮出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麼?」他脫口的說。
「趕快,」她的聲音低微地——「把藥棉拿來……」同時從她的慘白的臉上現著痛苦過後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張起來,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長長的噓了一口氣,彷彿從他的心裡吹出了一個窒塞的東西,覺得他在一瞬之間輕鬆了許多重負。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藥布拿過來。
「我動不得……」她低聲的告訴他。
「讓我來。」他感著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開,把她身體移向旁邊去。一團鮮紅的血映到他的眼睛裡……他的心跳著。好奇的看。他一面把髒棉花拿開了。又把新的棉花鋪上去。在另外一塊雪白的棉花上,他放著那個三個月的胎兒。
「給我看一看。」她張著眼睛說。
黃色的燈光照著這一個未成熟的身體……
「像一條魚;」她審視著說,接著歎了一口氣。「唉,是一個女的。」
她的心情又變化了。惘惘的,沒有出聲,望著她的打下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她保存起來?」她說。說了又改口了:一唉,留她做什麼!」
他默著,感想著,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的心情在心頭流蕩著。他想起許多神話裡的愛的故事,許多小說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的可愛的小洋囡囡……
「你怎麼不說話?」她望著他。
他勉強的笑了。說:
「想著你平安了!」於是俯身吻著她的臉。
「你難過麼?」她低低的問:「我怕著……」
他點著頭。接著問:「你呢?」
她浮著微笑。
「有點。但是這不算什麼。」她回答。
「好……」他說,「你吃點益母膏吧。」說了便跑到桌子邊,把火酒爐子點著,把熱水壺的開水倒在一隻小鍋裡,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裡,把紅糖的紙包打開。
「以後我們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過來向她說,「我呢,我願意忍耐一點,不要再使你吃苦了。這一次,我們簡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緊緊的握著她的手。
「那麼你不是太苦了麼?」她微笑的說。
「不,這一點苦是應該吃的。」
水開了。他跑過去,沖了益母膏,倒了紅糖。
「吃一點。」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來。
可是她喝了兩口,便完全吐出來了。
「喝不下去。」她皺著眉頭說,同時她的肚子又開始痛起來。
「醫生不是說,胎兒落下來就要吃麼?」他懷疑的問。
她無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經平靜的呻吟又開始響起來。身體上的熱度又增加著。她又用力的壓著肚子上,苦痛的閉著眼睛……
「怎麼又痛起來?」他惶惑的自語一般的問。
她搖著頭。「不要緊的。」她說,呻吟的聲音越擴大了。
「為什麼胎兒落下來之後還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沒有把握的疑慮裡,想著,焦燥著。
五分鐘之後,她又突然喊了一聲,接著便虛弱地暈了過去。那蒼白,異樣可怕地重新寵罩著她的臉……
「又下來……」半晌她帶喘的說。
他驚疑的看著她,又開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過來,有點好笑的叫了:「是胎盤!是胎盤!」
她慢慢的張開眼睛。聽著也笑了。撫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說,「我們連胎盤也不知道呢。」便笑著望他。
他鬆了一口氣。
「我們都沒有經驗。唉……現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著。她的熱度已經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著,常常張開眼睛來望著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躁之火也熄滅了。只留著痛的痕跡,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頭上。
「這只能夠一次。」他過了許久說。「這一次已經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著他的手,微笑的望著他。
「一次……」她說。
「你也瘦了許多。好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樣。」他愛憐地說,給了她長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經黎明了。市聲隱隱的熱鬧起來。弄堂裡響著刷馬桶的「沙沙」的聲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滅了。晨曦的影擴大到房子裡面來。現出了物體的輪廓,和一些髒的藥棉和藥布丟在地上,……各種東西都現著經過了暴動的凌亂的樣子。
「現在一切都好了。」他望著她,欣然的安慰的想著。
「睡一睡吧。」她倦聲的向他說。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著。不要管我。」他一連的說,輕輕的拍著她。他看著她疲倦的蒼白的臉,慢慢的沉到睡眠裡去。他自己輕輕的噓了好幾次的歎氣,一面在疲倦裡興奮著,沉思著,常常愛憐的給了她一個吻。
他一直守著她到了七點鐘。他才站起來。寫了一張條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一會吧。我現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團和各部長會議,我必須出席。也許在十二點以前,我就回來了。我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你才睡醒,並且你可以吃一點稀飯。
他把這條子放在她的枕頭旁邊。輕輕的吻了她一下,重新把棉被替她蓋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門輕輕的關上了。
於是,他一步步的下著樓梯,一面掛念著她,一面摸著他的西裝口袋裡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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