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這一天,推動北京的民眾走上反帝國主義的革命的前途,同時是有計劃的具體的領導著這些民眾的,那北京的各團體聯席會議開成了。從會場裡走出來的劉希堅,彷彿是從一座莊嚴的宮殿裡走了出來的樣子,思想裡還強烈地保留著那會議的嚴重的意義,以及像一層波濤跟著另一層波濤,重複地蕩潤著那許多光榮的決議:
——出兵保護租界華人!
——撤退英公使!
——準備全國總示威!
——抵制英日貨!
——組織工商學聯合會!
——……
這種種,在他的思想裡造成一片革命的光輝,彷彿在他的周圍,那對於帝國主義的示威的口號,已經開始了——象雷鳴一般的傳播到全世界。
當他走到王府井大街的時候,街上的市民一群群地,尤其是在東安市場的門口,聚集得更多的人眾,大家象半瘋癲的樣子,看著剛剛出版的五卅慘案的畫報。那報上印著五卅慘案的發生地點,和水門汀上躺著,蜷伏著,爬著,裸著,種種中槍的屍首。其中有好幾個人的屍身已經霉爛了,臉腫得非常大,四肢膨脹著。每一個屍身上——胸部,臉部,或者腰部,都現著被槍彈打穿的洞,湧著一團血。這樣的畫報是從來所沒有過的,同時也是從來所沒有過的一張難看的,悲慘的,使人憤慨的畫
這畫報的內容,完全把街上的市民激動起來了,有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太忽然在人群裡忍不住的哭了起來。反抗帝國主義的強盜行為,和同情這些被壓迫的同胞的被害,這兩種情緒像兩道火蛇似的同時在民眾的心裡燃燒了。的確,誰能夠把這樣殘忍的暴露當做風花雪月的鑒賞呢?沒有人!誰都不能把這樣的畫報當做一幅裸體畫的美術品的展覽。當然,這不是一幅好看的畫呀。而且,簡直是一張戰報呢。一張被壓迫民族——殖民地——無產階級的開始鬥爭的戰報。因為,那畫報裡面所包含的嚴重的偉大的問題,只有用鮮紅的血來解決。被壓迫民族是不能夠從和平裡得到解放的,在和平的圈內掙扎,只是加重了壓迫的桎梏。麵包不是由別人施與的,這是應該用我們自己的力量去獲得。所以這一張畫報成為一粒火種了,深深的落在每一個看報市民的心中。他們激昂地看著,憤慨地叫罵,互相同情地向不認識的人發著反抗帝國主義的議論。有許多人簡直表現了原始的人性:
「他媽的B!一個換一個,復仇!」
還有許多青年的洋車伕,工人,店舖的夥計,彷彿有立刻暴動的樣子,大家粗暴的叫著,紛亂著。「打到東交民巷去!」有的人這樣喊。
街上的巡警也把他的槍校掛到肩間上,拿一張畫報看著,顯然他是被那些屍首感動了,不但沒有去干涉馬路兩旁的人眾,還參加了這沒有秩序的市民的行動。
這種種情形,非常尖銳地映在劉希堅的眼裡,他一路都被這可寶貴的情形迷惑著。他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的感覺。他的思想又立刻像一隻風車,旋轉著,沒有停止地,在他的心裡建立了這一個信念:
「那偉大的示威有立刻實現的可能!」
於是他走過了王府井大街。別的地方也同樣的有著許多群眾,幾個人或者幾十個人一團地,在那裡看著畫報,被畫報激動著。
在西長安街的地方,他看見張鐵英和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同志,向街上的行人散著傳單。當他走近她身邊的時候,張鐵英便微笑地給了他一張。
「謝謝你,」他笑著說。
張鐵英沒有再理會他。她仍然執行她的職務去了。他看著她勇敢的發傳單的樣子,尤其是看著她的寬大健碩的背影的活動,不自覺的又想起:
「什麼時候看去,她都像是一個足球隊的選手似的。」接著便聯想著:「可惜她不會踢足球,否則,遠東的體育運動,她是有資格去獲得錦標的。」
可是這一個無意識的想像,他立刻把它丟開了,只想著張鐵英的身世和她的勞苦的工作,覺得這實在是一個不容易得的可佩服的女同志。並且覺得散傳單也應該像打槍一樣,一粒子彈是應該換一個敵人的,一張傳單也應該有一張傳單的作用。於是他覺得他手裡的傳單有分給別外一個人的必要,便給了一個穿灰布大褂的,還說:
「看完給別的人!」
那個人向他很驚訝地望了一下,把傳單接受了。
劉希堅便懷著愉快之感的向西單牌樓走去。
「希堅!」忽然有一個人叫他。
立刻,王振伍從人叢中出現了。他跑到他身邊來,站著,伸出那一隻熊掌的手,緊緊的握著,一面微喘的報告說:
「行了,行了,一般民眾的熱度都非常高!」
劉希堅向他笑著。他看見王振伍好像跑了幾十里的樣子,顯得很疲勞,而且那汗點,一直從他的舊草帽裡流出來,順著腮邊流到頸項上去了。
他把草帽脫下來當做一把蒲扇,用力的扇了好幾下。
劉希堅便問他:
「你怎麼這樣忙?」
「可不是,」他擦著汗水說:「我正在忙得要死呢——從東城到西城跑了兩趟,一個車錢也沒有。」
「現在完事了沒有?」
「完了。你呢?可不可請我吃飯?」
劉希堅向他示意的點一點頭,他們兩個便走了。穿過熱鬧的西單牌樓,同時穿過那些澎湃著熱情的民眾之群,走到三星公寓。
公寓裡突然變了一個異樣的景象了。許多學生把畫報釘到牆上去。彷彿每個人都需要這畫報中的死者——那霉爛的屍身,那槍洞,那血,那殘酷的帝國主義的罪惡,來刺激這跳動於熱血中的青年的心。大家把可怕的畫報當做可羞恥的——同時是應該報復的標幟,高高的掛著,比他們一切從《小說月報》上剪下來的那希臘神話中的美術畫,重要得多。並且這種表現,立刻就深入而且普遍化了,全公寓的學生的房子裡,都釘著這樣的一張。有的還在這畫報旁邊寫了血淋淋的字,表現那鼎沸的熱情和強烈的意志:
——你們的血是為我們流的,我們的血也要為你們流的。
——你們的死是有代價的,你們的代價就是我們用血來鬥爭!
還有一個女學生,她完全用女性的感傷來寫著:
——你們的樣子是很難看的,但是我愛你們,並且我要為你們而開始愛無數的貧苦的群眾,我的愛比宇宙還要大。
在青年的心中的世界,完全起著猛烈的風暴了。任何人都從這慘案的寫真,在言論上和行動上,發了瘋狂。
公寓的女掌櫃也深深的被這種瘋狂傳染了。她居然不吝惜的拿出四弔錢,要夥計買了六張畫報,一張貼在公眾的走道上,一張貼在櫃房裡,一張貼在她自己的房間裡,還有三張她叫夥計拿到胡同裡去貼。並且她好像這地球出了毛病,時時刻刻都關心著各種新的消息,常常像一個採訪員似的,站在「先生們」的房門邊,聽著有許多懂有許多很難懂的「先生們」的議論。
劉希堅在這種激動的氛圍裡也覺得增加了他自己的興奮。「建立共產主義的前階段,」他感著光明和勝利的想——「完成這一階段是從現在開始的,而且已經開始了。」所以他坐在房子裡的籐椅上,得意地吸著煙,而且得意地把煙絲吹個幾個圓圈,如同把這些行動當做他自己的——對於將來無產階級革命勝利的慶祝。
同時,王振伍也得意地斜躺在床上,帶點笑意的沉思著,一方面又顯得很疲倦瞌著眼皮。他今天是做過很多很吃力的工作的,而且跑了十幾里路。這時他躺著,彷彿他生來第一次休息,身體上流動著許多舒適之感。
過了幾分鐘,他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向著吃煙的劉希堅,非常關心的問。
「今天那個會的情形怎麼樣?」
「你說的是聯席會議麼?」
王振伍點著頭,一面用非常大的注意力,看著對方的臉部,現出十二分準備聽話的樣子。
劉希堅便告訴他,那各界聯席會議的情形。從那會議上——他說——我們已經確定了革命的前途。自然,這種前途只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前階段的革命前途。但是在目前,這是必然的。接著他把各種嚴重的決議,述說了一遍。
「現在,偉大的總示威,只是技術上的問題,」他結束的說。
王振伍從那聚精會神的態度上,完全聽得入神了。他歡喜得跳起來,跑過去和劉希堅握著手,一面近於粗暴的說:
「好極了,我們的勝利!慶祝!」
劉希堅望他笑著,覺得這一個魁偉的同志,簡直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的天真,可愛地禁不起歡喜的鼓動。
「現在,情形是越來越緊張的,」王振伍繼續說:「我們要緊緊的把它抓住,擴大我們的宣傳。」
「當然。」劉希堅簡削的說:「我們是要把北京城哄動起來,把北京的民眾吸收到我們的領導之下。」
王振伍的歡喜正在逐漸的擴大。那濃厚的笑意,浮在那壯實的臉部上,恰恰成了一種切當的配合。同時他的神情上有一種難言的興趣——彷彿他的年齡驟然變小了。
劉希堅是長久地注視著他的臉。一面,他在估量這一個同志的熱情。不期然的落到一種沉思裡——覺得他自己是完全在冷靜的水平線上進行他的工作的,沒有感到狂熱的滋味。
「總之,」他想——「王振伍的這樣子是很可愛的,」卻立刻聽見別人的問話:
「你是不是今夜去作報告?」
「是的。」
隨後,當吃過晚飯之後,王振伍仍然保留著笑意,從這裡走開。
劉希堅也出去了,他帶著許多文件走到機關去。
一七
西單牌樓正是夜市的日期。馬路的兩旁,像兩個奇形的行列似的,排滿著夜市的攤。封建的北京城的特徵,在那些攤上,那些交易的方法上,那些遊人——那些並不一定是買物者的腳步上,充分地表現出來。被歷代帝王的統治而馴服了的京兆人民,依然沒有脫離帝政時代的風格,整年整月的繼續著,那農村社會的買賣。而且把這個古代式的市場,還當做專有的集合的娛樂。尤其是那些滿族的人,在漢土中居住了兩百年之久,在完全失去「旗人特權」的當代,並不改革他們的習慣。他們甚至於在清室的餘燼裡,還想保存他們的特殊階級的趣味,在各種廟會和各種市集裡,打扮得花枝兒招展地。無論那一個的夜市中,那遊行者,很多都是拖著辨子和旗裝的男女。
這一個夜市的情形也並不例外。叫賣的,許多是旗人;徘徊的,旗人也很多。像那種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地延長去,人影接連著人影,市集的攤和攤,一切遲鈍的騷動在黯淡的燈光下造成夜市的情景,恍然是工業社會裡的世外桃源——沒有機器的聲音和煙囪的叫鳴,只有從手工造成的物件,擺滿了閒散者的腳邊。
從這種夜市的行列當中走過去,劉希堅皺了眉頭,他覺得這是他今天所眼見的第一個不痛快的現象。尤其是在一個賣宮粉的攤邊,許多人圍著吵架,其中尖銳地響著滿族女人的聲音:
「好,你這個小子,人家還是一個姑娘,哼!巡警在那裡?」
當然,他不想去知道那吵架的內容,只瞥了一眼,便感著沉悶的窒息似的,用飛快的步伐走過去。
前面的兩邊依然是夜市,彷彿這夜市像一個山脈似的蜿蜒地延長到幾百里。一眼望過去,儘是人影,攤,攤和人影。
「糟糕!」他不耐煩的想。
可是在那些閒散的逍遙者之間,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白色的裙邊的飄舞,白色的女體的活動。他不禁的把皺緊的眉頭展開了,一種意外的喜悅潸然地跑到他的心裡,使他一直往前快走了好幾步。
那白衣的人已經看見到他了,站在那裡向他微笑的示意。
他走近去低聲說:
「怎麼,白華,你也在這裡?」
白華高興的回答:
「你不看見麼?我在這裡散傳單呢。」
的確,她的手裡還剩著好幾張安那其的《敬告全國父老兄弟妹妹》的宣言。一面,她又繼續地把手上的傳單分給那些慢慢的走路的人們。顯然,這些傳單並沒有發生怎樣的作用,因為在這裡「溜躂」的人們,都是專門來逛夜市的,他們的意識都集中在市攤上。差不多都把這傳單當做普通的廣告,毫不經意的拿著,甚至於看了一眼便丟開了。倒是有許多人很注目的望了這一美麗的散傳單者。
劉希堅看著她把傳單散完了,便笑著問:
「你怎麼不給我一張呢,我倒是很想看一看的。」
白華,她已經發現在這裡散傳單的缺點了。但是這不是她所能夠預料的——在這樣熱鬧的地點散傳單會得到失敗的結果。所以她對於劉希堅的後面一句話,覺得他是有意的給她的譏刺。
「不。」她生氣的聲音說:「你和他們一樣,你不會看的。」
「不要誤解。」他解釋說:「我實在是想看的。任何方面的傳單我都想看……」
「說不定你單單不肯看安那其的。」
「這沒有理由。」
她大約停頓了幾秒鐘,便氣平了,向他親熱的望著,一面說:
「往南去麼?好,和我走幾步路。」
劉希堅點著頭。他完全歡喜地和她並排的走著。近來,雖然只有幾天的日子,可是他覺得已經是很長久的時期了,他和她的晤談,是減少到最低的限度。那五卅慘案事件的工作,使他們沒有私人聚會的時間。工作的忙迫,是這樣無情地把親密的朋友分開去。他們,自從五卅慘案的巨浪沖到北京來之後,顯然是疏遠了。同時,顯然從前的他們是怎樣的親密。
這時他們走在夜市的中心——走在那空闊的馬路當中,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如同在公園裡散步的樣子。
劉希堅感到一種美感,這種美感在忙迫的工作中而深深的感覺著,覺得十分愉快和滿足。
「你近來還到中央公園去麼?」白華張著眼睛問。
「沒有,」他回答:「近來太忙了。你呢?」
她搖一搖頭。
「恐怕將來還要忙呢。」他接著說,並且立刻想著——「戀愛這東西,的確是有閒階級的玩藝呀。」卻望了白華一眼,覺得她在不分明的燈影裡,有著特別迷人的風致,尤其是那黑晶晶的放光眼睛,似乎在宣佈說;無論什麼男人都不會從這裡跑掉的。
於是他喜悅地挨她更近些,微微的感到她手臂上的可愛的熱氣,一直透到他自己的心上來。
白華也不說話。她好像在深思著什麼。同時又像是不大舒服的樣子。她只是默默的向前走,走得很慢。
夜市的攤的行列在他們的兩旁縮短去。夜市的鬧聲依然前前後後的在夜氣裡流動。天上繁星的點,慢慢的閃著,而且分明。
「你預備到那裡去?」劉希堅問,因為他忽然看見那宣武門的城樓。
「不到那裡,」她顯然是不很快樂的。
他停了一停說:
「一直往前走麼?」
她把眼睛張開去,圓圓地——「你自己應該往那裡去呢?」
「我是應該拐彎的,」他直率的回答。可是他看見她的臉色很生氣,便加了一句:「我的時間還沒有到,再走一走不要緊。」
「不。你走你的吧。」她簡截的說:「你終究要走的。」
「為什麼這樣生氣?」他笑著說,實在也覺得有點詫異。
「不是生氣。只是煩惱,」她辣聲的說。
「煩惱?」他又笑著望她說:「為什麼,為我?」
「不。」
「為你自己?」
「不。」
「為誰?」
她默著了,同時,一種猜想,便開始在劉希堅的頭腦裡活動起來。可是他猜想了許多事實,都不能認為是她的正確原因,便微微的皺起眉頭了。
過了一分鐘的光景,白華忽然說——的確,聲音是很煩惱的:
「我今天一天都是很不高興的。」
隨後她把她的不高興的原因說出來:「無政府黨人是沒有出路的。」她開始說,帶著許多憤慨。
這句話,簡直把挨在她身旁的人嚇了一跳了——一半歡喜和一半驚詫的一直望著她。
她繼續的說——很客觀的批評了安那其主義者的自由行動,一種不負責任的羅曼蒂克。
她說著,顯然,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的。在她的聲音裡,完全宣佈了,她對於那些同志們,是失了敬意。
劉希堅笑著望她。在他的心裡,被強烈的歡喜充塞著。因為,這一年來,他差不多天天都在等待這一個迷惑於「新村」的女友的反省。現在她已經被事實給了一個很大的教訓了——他想——她已經開始對於安那其信仰的失望。』
接著她又告訴他:
「本來,許多工作是,已經由每個人自己分擔了的,可是結果呢,大家都自由去了,留下我一個人,不能不包辦——我自己起草,自己寫鋼板,自己油印,自己跑到馬路上去散。」
「這樣還不好麼?」他玩笑的說:「你一個人就代表了整個的無政府黨的行動。」
她這時並不計較那語意的譏笑,只憤慨的說出她的意見:
「非紀律化不可!」
「可是化不了。」他笑著說。
當然,把基礎建設在個人主義的水門汀上,完全是自由組合的安那其斯特之群,誰都是把有規則的形式當做反叛行為來看待。這是比鐵一般還要緊硬的事實。所以白華默著了。她在事實的尖端上,不能不承認他的話。「的確,」她心裡想著,「自由的無政府黨人,他們怎麼會紀律化呢?」
他們的談話就這樣的停止了。那高聳在黑暗中的城樓,已經像一個巨大的山坡似的橫在他們的前面。夜市的攤已沒有了。路上的行人非常的稀少,一片嘈雜的混音遠遠地響在腦後。這裡,他們的腳步也停止了。
「我們還往前走麼?」
「不。我回去了,」她很難過的說。
劉希堅便和她緊緊的握一下手,覺得她一點也不用力,顯見她的心情是很灰色的,沒有任何的興趣。
「明天早上我在家……」他說。
她只笑了一笑,很勉強地,在她的眼睛裡沒有喜悅的光。於是她轉過身走去,走了幾步,便坐上一輛洋車。
劉希堅也回頭了,因為他沒有走出宣武門外的必要,便遠遠的送著白華的影子,一面感想著——她一定會轉變過來的。心裡十分高興的又向著夜市走去。
他發現馬路上有著好些的,那被人丟下的安那其的傳單。
一八
當劉希堅回來的時候,夜靜了。冷的街燈吊在空闊的馬路上,散出寂寞的光,模糊地照著夜市的余痕——紙片,短繩子,梨皮,以及污濁的東西,同時有許多乞丐在這廢物中尋覓他們所需要的,可以讓他們賣給「打鼓」和「換取燈」的什物。
他隨便在腳邊檢了一張安那其的傳單,一面走著一面看,一面覺得很好笑。「究竟是本色,」他想,「什麼時候都沒有忘記『安那其的新村才是人類的和平社會』的幻想。」可是一聯想到這傳單是白華起草的,便立刻把笑意消失了,而且立刻浮上了不舒服的感覺。
「唉,白華!」他在心裡歎惜的想。
跟著,他完全因白華的緣故,很憂鬱的困惱著——他相信她終久會走到共產主義的路上,但是,她現在還沒有放棄她的迷夢——當然,這種迷夢太容易誘惑人了,像神話上的魔宮一樣,那裡面是美麗的,然而那裡面沒有出路。
幾分鐘之後,這種情緒便消沉了,在腦海裡消沉了,因為那嚴重而複雜的工作,又重新捲來了澎湃的思潮,使他意識著——一個布爾塞維克的目前的任務,以及他自己的工作。於是他對於總示威——必要的總示威——之前夜的全國民眾熱情,深切的作著估量……
「好,新的歷史從這裡展開!」
想著便覺得很愉快。一種光明在他的心頭閃動著。
他是興奮的。
那夏夜的風拂過他的臉,清涼地,像薄薄的一塊冰片似的溶化在他的發熱的臉上,使他十分受用地感著舒適的快感。他覺得,一天都疲勞於工作裡面的那精神,在這樣的夜氣裡是恢復了,充足,興旺,而且在生長著。
他一直把這種紅色的心情帶到公寓裡。
住客們都熄燈了。釘在牆上的畫報,便更加慘黯的現著痛苦的臉和暴露的屍身。劉希堅走過去的時候,彷彿那屍身並不是印在畫報上,而是赤裸裸的躺在這院子裡,躺在他的眼前。他不自覺的皺起眉頭了——感著一種壓迫的,把這些可怕的印象帶到房間裡去。
書桌上有一封信和一個報卷。他看著,報捲上的字很像珊君的筆跡,便立刻撕開去。果然,一張新出版的《血花週刊》出現了。那上面登著楊仲平的文藝理論和珊君的好幾首詩。
「這位玫瑰花的女詩人也轉變了麼?」他感著興味的想。一面,他看著她的第一首詩,那題做《寄給被難的死者》的詩。他剛剛看到頭兩句——被難的同胞們呀,我要用塗著胭脂的嘴唇來吻著你們的血,你們的屍身——便不自禁的笑了起來。
「究竟是小姐的詩人,詩人的小姐。」他一面笑著一面想。
但他沒有再看下去。因為夜很深了,他沒有時間來拜讀這樣的文章。並且,他還必須把剛才帶回來的工作,好好的籌備著。此外他還需要很好的睡眠。他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那許多迫切的工作在那裡等待著他,如同許多饑民等待著施賑者一樣。他不能懈怠。他一定要緊緊的把許多工作放在他的頭腦裡,和他一同地度過了這一個夜。所以,他是很經濟地而且適當地分配了他的有眼的時間:兩點鐘,他躺到床上了。
在他的睡眠中,他和他的工作,仍舊像兩個外交專員似的,在那裡開著談判,複雜的,困難地,解決著各種問題。
天明之後的七點鐘,他醒了,警覺的醒了,如同已經睡過了下午似的,飛快地從床上爬起來。
太陽在窗上,一切又都在太陽裡。
他估量著時辰,看了表,的確還是早晨。學生們正在門口叫夥計。兩個夥計一來一往地忙著倒臉水,人們的混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夜沉寂的市聲也響了。喇叭,車輪,趕驢子的哼喝,駱駝的鈴聲。一切,在夜裡睡眠的,都醒了,活動了。整個的北京城又開始在轉動,叫囂,沒有停止。
他向著清晨的空氣呼吸著。那疲乏的,還留著瞌睡的腦筋在明媚的晨光中警覺起來了,他精明地想著一些事情,一些零碎的,甚至於是一些不必思慮的事情。
隨後他的思想便集中到他的今天的工作上。他覺得他應該是上工的時候了——應該把各種知識的機器從他的頭腦裡開起來,像工人在工廠裡開起一切機器,製造著各種物品的一樣,並且,需要從他的頭腦裡製造出來的東西,又是怎樣的多呢。
今天,他的工作的程序是:整理決議案;根據決議案的內容起草一篇宣言;為《五卅特刊》做文章;出席X部會議,還有……最後他還必須到P大學去,去指導那一群信仰他的學生。
於是他馬馬糊糊的洗了臉,喝了白開水,坐在桌子前,把頭腦中的機器開起來了。
他耐苦而且敏捷地工作著。這工作的忙迫,把他吸香煙的時間都佔有了。從前,他在作文字工作的時候,都是一隻手拿筆一隻手拿著香煙的。
他一直把決議案弄好了,才放下筆,伸一伸腰,並且當做休息一樣的靠在椅背上,想著進行他的第二種工作。
正在這時候,白華進來了。她好像突如其來似的,使他出乎意外的驚睨著她。
她的臉色不很愉快。雖然她曾經對他笑著,可是在她的眼睛裡,是充分地顯露著一層苦悶的光。
他的心裡便有點詫異起來。「什麼事把她弄成這樣子呢?」他想。一面站起來說:
「這樣早……」
「還早麼?快十點鐘了。」接著她看了劉希堅的工作情形,便說:「你做事吧,我沒有什麼事情的。」並且她就要走開的樣子。
可是劉希堅把她留住了,因為他覺得她的神氣不很對,一定被什麼苦悶把她擾亂著。他說:
「不要走。我剛剛做完了一件工作。我要休息一下。」
白華向他望了一眼。審察的,同時又是婉曼的一眼。她從他的臉上得到一種使她滿足的快意。她決計不走了。
「好,我坐半點鐘。」
說了便隔著桌子坐在他的對面,臉色慢慢的活動起來,喜悅起來。
「我昨夜沒有睡,」她望著他說。
「忙麼?」他有意的問。
她忠實的搖了頭。昨夜,她忙什麼?她散了傳單之後便回去了。回去之後便躺著。躺在床上張著眼睛。她不能睡。那種鬥爭,空前的那種鬥爭。在她的心裡和腦裡,同時發動著,急烈的交綏和肉搏。她被這鬥爭刺激得非常之深。她的好幾年以來的思想根據,如同發生了地震一樣的在那裡動搖著。無疑的,她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但是她信仰安那其主義並不是為好玩的。當然也不是為虛榮的。確確實實,她的獻身,只因為把安那其主義當做革命的最好理論,當做改革我們社會的指南針,當做人類生活向上而達到和平世界的福音。所以她崇拜巴庫林,尤其崇拜的是克魯泡特金。她抱著滿懷的熱情,而且抱著滿心的希望,勇敢的加入了無政府黨。她以為從此是走到另一個境地,另一個新的不同的環境,走到她的有意義的生活的世界。她以為她是負擔著改造社會的使命,她的責任的重大和她的工作的忙迫。她以為同志們可以指導她,勉勵她,使她和他們共同地來努力這一革命的工作。她和他們,要緊緊的互相聯繫著。產除人類中的強暴者,把弱小者扶植起來。她和他們,如同勤苦耐勞的開懇者一樣,要把荒涼的人間變為豐富收穫的田園,使全人類都歡樂地,手攜著手,生活在這樣的田園裡而歌唱和平,愛,幸福。她的整個的世界觀便等於這一個語言——安那其主義!她不但是信仰著,而且是努力於工作的。然而安那其主義所給她的結果是一些什麼?那些矜誇的無政府黨人的思想與行動所反映給她的又是怎樣的現象呢?無疑的,安那其主義是非常之好的理想——它理想了迷人的美麗世界和迷人的人類和平,它把一切人間的罪惡都抹掉了,但是它的的確確不是我們的這一個現實世界的急切的需要。為什麼呢?它太好了——就是,太理想了,太美觀了,太羅曼蒂克的想把世界翻起來。因此它成為現實世界裡的一個燦爛的幻想的革命理論,不能夠像一把斧頭砍著木頭似的,不能夠在現實的世界裡起著作用。它只能夠使一般幼雅而熱情的青年感到安慰的喜悅。相反,它不會使急進的沉靜的青年感到滿足,尤其是它到了中國之後使許多中國的青年信仰它,同時它也被許多中國的青年誤解了。中國的安那其斯特,完全是神話化的革命人物,他們可以在口頭上搬運著安那其主義,但是他們並不想把這理論完全瞭解而尋覓那出路。大家只像一群醉漢,糊里糊塗地高談著克魯泡特金,把那個圓額大鬍子的像片釘在房間裡,而且幹著許多浪漫的事情。偉大而艱難的革命事業,被他們看成一個夢,一篇傳奇,一幕浪漫派的喜劇。如果有人告訴他們說,「革命是流血」,那他們一定當做笑話,因為他們的安那其的新村都是非常和平和非常美麗的。他們自甘地在這樣的幻想裡迷醉著。白華也是很迷醉的一個。但是,她現在覺醒起來了。她不是一個把那種迷醉當做娛樂的人。她是要改革這個社會的。她不能夠永遠遊蕩在幻想裡而算是從事於社會的革命。自從五卅慘案的許多事實所給她的教訓,使她不能不對於她所信仰的,所擁護的,那安那其主義的基礎發生了疑惑。並且,她的同志們——根據無政府黨的行動,也使她發生了許多反感。所以在昨夜,在整個夜地進行中,她躺著,思索著,苦腦著,她彷彿被無數的蛇圍繞著一樣,緊緊的被許多衝突的思想圍困著,重複又重複地,解決著這些疑問:安那其主義究竟是不是一種革命的幻想?安那其主義能夠適切的改革我們的這個社會麼?為什麼俄國的革命的勝利,不是安那其主義而是共產主義呢?共產主義是不是世界的唯一的革命理論,它能夠把老中國變成新中國麼?……這種種,像烈火一樣的在她的頭腦裡燃燒起來,而且一直的燃燒著。這使她苦惱極了。至於整個的夜消沉去,太陽出來了,那種火焰還堆積在她的頭腦裡。自然,她是需要解決的。她必須在兩條路上,選了一條,決定她的最後的前途。因此她跑來了,她要從劉希堅這裡得到她的力量——她並不是要他解決這問題,只是希望他把重要的共產主義的書籍介紹給她。
後來她拿了許多列寧和斯大林的著作和別的小冊子,十分高興的走了出去。
「希望你深切的瞭解……」劉希堅送著她。一面走著一面誠懇的說,「如果你需要我盡力的地方,我可以盡量的和你談談。」
她笑著,一種婉曼的,坦然的笑,顯然她是喜悅的接受了他的友誼。
他們緊緊的握了一下手,好久才分開。
劉希堅是完全歡喜的。他好像得到了什麼勝利似的。很滿足地,微笑地走進去。
他又開始他的第二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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