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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一九


  他一直工作到下午兩點鐘。興奮把他的身體支持著。可是他終於打了好幾個呵欠,因為他是太倦了。

  他整理著工作的成績;一面,他燃上一支香煙,靠在椅背上,沉重的吸著,一種勞動過後的休息,使他感到十二分的愜意。

  兩點半鐘的時候,他從他的房門裡——不,簡直是從他的工廠裡——走了出來,可是他並不是從這個工廠裡走回家去,卻是又重新走向另一個工廠——開始他的另一種工作的地方。

  他是走到黨部去的。

  當他又從黨部裡走出來,天色完全黑暗了。夜景很活動地閃在他的眼前。忙碌的行人與車馬,呈現了初夜的忙碌的街道。

  他挨著馬路的邊沿上走著,一面在他的頭腦裡,在許多複雜的思想之間,浮著數目字,統計著五卅慘案發生之後的,北京城的報紙銷路的激增。

  他沉默地想著:

  「《京報》增加百分之三十,《晨報》增加百分之二十五,《社會日報》增加百分之二十二,《黃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五,《白話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二,《北京晚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五,共計這些報紙銷路的增加總數目是——10000……」

  這結論——這最後的數目字,突然地使他驚喜了。當然,他所驚喜的並不是這些報紙——這些像一群哈巴狗似的,馴順地支配在反動統治的威權之下的報紙的發展,卻是因為它們對於五卅慘案的宣傳,在宣傳中所反映出來的北京民眾的意識——說明北京的民眾已經在騷動了,已經開始走向革命的火線了,已經統一的站在被壓迫民族的聯合戰線上向帝國主義反抗,準備著一個尖端的預演的鬥爭。

  「看吧,」他在驚喜之中,又接著嚴重的想。彷彿他是向著帝國主義送去一個警告:「把機關鎗對著我們民眾的胸前掃射,的確的,這不是一種好玩的事情呀!」

  他微微的笑了。一種紅色的革命的火光,在他的思想裡炫耀著。同時,他的眼前便現出了一張漫畫——千千萬萬的工農群眾舉著鐮刀,斧頭,紅色的旗子,英勇的歡樂的唱著《國際歌》,幾個胖胖的帝國主義者跌倒在群眾的面前,一隻手抱著炮艦,另一隻手抱著飛機,頸項上掛著一大包金鎊。

  這一張漫畫的影子便給他一種勝利的,忍不住的快樂的笑聲。他完全愉快地把眼睛望著夜色。星光燦爛地,彷彿是世界上革命的火眼,到處密佈著,準備著整個的革命的爆發。

  忽然,一種聲音,衝著夜色裡面的空氣,把空氣分裂了一條痕。這聲音又接連著第二次的叫喊,

  「漢口慘案!號外!」

  他買了一張。

  他的神經便跟著緊張起來了。同時,他是很鎮靜地估量著這繼續的,被帝國主義屠殺的代價。

  「無疑地,」他肯定的想:「這是第二道導火線,立刻把我們民眾的火焰擴大去。」

  在他的疲勞的精神上又添了一種新的興奮。他的身體上又奔流著新的活力。他不自覺的加強了步伐,走的非常快。

  他走到那裡去呢?他必須先走到P大學去,因為這是他今天的工作的一種:指導他的一些學生們。

  只走到那學校附近,好幾個學生都站在那裡探望著,於是他和他們一同走進去,走進第十一教室,列席他們的社會科學研究社的五卅援助會。

  學生有五十多人。大家站起來歡迎他,有兩個人先開始拍掌,跟著便是全體的,一陣熱烈的掌聲。

  他微笑的點著頭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可是這一個援助會的主席便走到他身邊來,請他就講演。

  掌聲又在他的周圍響著。

  他站起來了。

  「諸位同學們!」他開始說。他講演的題目是《五卅慘案與世界被壓迫民族的革命》。在這個題目中,他分析了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政策,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政策的危機,各帝國主義對於中國的侵略和它們互相間的矛盾,中國民族解放運動與世界殖民地的影響,世界被壓迫民族及殖民地的革命與帝國主義國家的利害,最後他說到蘇聯——蘇聯與被壓迫民族,蘇聯與帝國主義,蘇聯的存在與世界被壓迫民族的反帝國主義的革命勝利。

  這演講便一直佔有了兩個多鐘頭。他從學生們的臉上,從那些入神的眼睛裡,那些不動的傾聽的態度上,那些靜穆的,毫無聲息的,如同一群教徒們在聖像之前一樣地接受他的聲音,他覺得他的講演辭的每一個意義,都像一粒種子,深深的播在他們的頭腦裡,預告著將來的廣大的收穫。

  他走了,許多學生都站在他後面,向他表示各種的敬意,他也從他們這間得了很大的歡喜,愉快地向夜色裡走去。

  「這些學生,」他想:「無疑的,他們都是CY1的預備隊。」想著便在他的心頭浮著微笑。他知道他們之中有兩個人已經加入到CY了,而且在那裡面的幹部裡工作得非常之好。

  1英語Communist youth的簡寫,即共主主義青年團團員。

  他一路上都墜在光明的思想裡。

  半點鐘之後,他走到公寓裡了。忽然,他看見他的房間裡正亮著電燈,一個高大的人影映射在窗子上。

  「誰呢?」他想:「一定是……」便走過去推開房門。

  果然,王振伍坐在那裡。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熱烈地,彷彿他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非常親熱的笑著,做出他的一種特色的粗魯的動作,和他握手。

  「唉,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一面,他的聲音宏大而堅實的響著。

  劉希堅向他微笑地。他什麼時候都覺得,在這個同志的魁偉軀幹之中,是放著一顆赤裸裸的孩提的心,天真,沒有一點虛飾。

  「剛剛從P大學講演……」他回答說。

  王振伍望著他的臉,差不多是一種憨態的望,望了許久。

  「你瘦了,」他忽然說。

  「瘦了?」劉希堅微笑著,「我不覺得。」他接著說:「我只覺得我近來的身體好多了。」

  王振伍有點詫異的又望了他一眼,隨後便沉思了一會兒,說:

  「我知道你是很忙的。近來你的工作增了不少。但是,我看不出你忙的樣子,只覺得你一天都是很快樂的,很平靜而且很安閒的樣子。」

  「真的麼?」劉希堅感覺著興味的問:「你這樣覺得?」因為在別人的眼光裡。他被人觀察的結果總是很不相同的,有一個同志還批評他是一塊大理石——這意思就是說他在五卅慘案的瘋狂裡,他仍然很冷靜。

  「是的,我這樣覺得,我一點也不瞎說,」王振伍回答他。

  他笑了。的確,沒有人曾看到他的頭腦去。誰都是在他的臉上,舉動上,得了他的工作的印象。他覺得這倒是他自己的特色。他認為站在指導地位上的人是不能夠常常發狂的,是應該時時刻刻把頭腦放在冷靜的境界裡。所以他自己,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在克制著感情的激動。

  「我承認,」他最後說。

  王振伍便笑著自白了:

  「這本事我學不來。我沒有事做的時候是很平靜的,可是工作一加緊,我的行動便跟著緊張了。」

  然而這談話便這樣的終止了。劉希堅問他:

  「你今天沒有事麼?」

  「有的,」他說。「我來這裡也是為我的工作之一。」於是他報告了一種新的消息,一種必然的,把五卅事件更加擴大而且更加嚴重化的漢口屠殺——民眾的血肉又在帝國主義的槍彈之下飛濺著。

  「現在,我們是一步步走到緊張中去了。」他接著激昂的說:「而且是越走越緊張的。當然,事件的嚴重和擴大,是在我們預料之中的。……你的意見怎樣呢?」

  劉希堅沉默的聽著,因為這問題,很早便盤據在他的思想裡,他很早便這樣想著:「第一,是喚醒民眾,深入而擴大的喚醒他們,把他們吸收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之下,成為革命的隊伍。」

  這時,他重新說了這一點意見。「偉大的運動就在我們眼前這是無疑的。目前的任務是,」他說,「我們準備這一運動的實現。」

  他們又繼續的談論著,一直談論到兩個多鐘頭,王振伍才忽然想起,他還必須到別處去會一個人,便匆忙的拿了草帽。

  「不錯,」他一面走出去,一面握手,一面說,「這是一個客觀條件,它造成總示威的形勢。」

  說著,他走了。

  劉希堅又坐到那張籐椅上。他燃了一支香煙,吸著,沉思著,在他的腦海裡便起伏著猛烈的波濤。

  他深深的把他的智力放在這一個問題上,如同一個木匠把斧頭放在木頭上一樣地,他把它劈開了。

  全國民眾總示威!

  這是他的結論。


二○


  偉大的北京城,騷動了。傳大的北京城,叫喊了。偉大的北京城在無數群眾的癲狂裡實現了空前的,嚴重的罷工,罷市,罷課。

  「總罷業!」這是一個強烈的電流。

  「總罷業!」立刻,這個電流觸動了大地,觸動了大地上的民眾——燒著他們的心和他們的熱情。

  到處,工廠裡沒有機器的響聲,每個煙囪都張著飢餓的嘴。到處,商店的門緊閉著。到處,學校裡沒有搖鈴的聲音,所有的教室都是寂寂寞寞的。到處,麇集著一群群的民眾。到處,寫著,貼著,飛著,喊著這樣的標語:

  ——援助五卅慘案!

  ——為五卅慘案的烈士復仇!

  ——反對把中國當做殖民地!

  ——一致收回租界!

  ——驅逐駐華軍艦及陸軍!

  ——抵制英日貨!

  ——擁護弱國的外交!

  ——……

  整個的北京城都充滿著如此的緊張,轟動,瘋狂。整個的北京城都變樣了——街道變樣了,人民變樣了,空間變樣了。彷彿,連時間也變了進行的速度,甚至於停止了,停止在這一個異樣的變動裡。

  尤其是在熱鬧的中心街市——前門,大柵欄,東單,東四牌樓,西單,西四牌樓,王府井大街,更顯著異樣的可驚的狀況。無數群眾——工人,店員,學生,彼此匯合著,紛亂著。如同這地球上發生了癲狂的流行病,把平常很安靜的人們都傳染起來了,把這些人們的心頭放上一個火球,使他們在烈火的刺激之中而暴動,吐著強烈的憤怒和反抗的火焰。

  許多地方都出現著宣傳隊。個人的,團體的,散佈在十字街頭,馬路中心,大胡同,路邊,在那裡大聲地,以及嘶聲地,慷慨激昂的喊著。

  車馬都停止了。

  無論是大街或小路,只要有人講演的地方,便聚集了很厚的群眾,一層層地圍繞著。大家仰著臉,聽著,現著緊張的神氣,如同一個火苗落在汽油缸裡,立刻燃上了,爆發而且擴大了。大家在講演者的聲浪之下,澎湃地增加了反抗帝國主義的——那偉大的革命的浪潮。

  常常在聽講的群眾裡面,響著尖銳的叫聲。

  ——宰洋鬼子去!

  ——把洋鬼子趕出東交民巷!

  ——革命去!

  並且,常常在群眾裡面,響了婦女的哭聲。在東四牌樓的馬路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她是一個電報生的母親——忽然在緊張的空氣裡哭喊了,一面落著眼淚,一面悲憤地叫罵著,一面離開了聽講的群眾,跑到另一端的馬路上去講演。許多群眾便潮水似的圍繞著她,她激動著說:「庚子那一年,外國的洋鬼子打進來,他們一共八國,把中國打毀了,把中國歷代的寶貝都搶了去,把中國的人民打死了十多萬。光北京城的皇城根就躺著百多人的屍首。中國還得賠款給他們。就是賠他們來打我們的路費,吃飯,各種用費。現在呢,他們又來了,又要再來一個『庚子』!當然,那是對他們有好處的。可是中國呢,中國窮了,賠款到現在還賠不完。現在,外國洋鬼子又想來這一套,又在上海屠殺我們的同胞,如果我們不給他們一個眼色看,他們會以為中國好壓迫,越殺越起勁。然而洋鬼子想錯了,因為現在的中國人不是好壓迫的,你們大家說是不是呢?我們願意做亡國奴麼?外國洋鬼子是不懷好心眼的,他們只想把中國人變成奴隸。他們滿嘴講的是自由平等,他們說現在是平等世界,可是中國的平等呢?騙鬼!我們要靠自己來把中國弄成平等的。洋鬼子是笑裡藏刀!他們現在在上海殺死了我們的同胞,我們要萬眾一心的大家來反對,不然的話,我們四萬萬同胞都會被他們殺得精光的。你們大家說是不是呢?」

  這個老太婆的演說把許多人都鼓動起來了。立刻便有人將她的話拿到別處去講。如同一個火花傳染著另一個火花,聯續的爆發了,把更多的群眾變成了一個偉大的燎原。

  同樣的在別的地方,也出現著舊式的婦女——她們被講演者的宣傳流動了,被遭難者的血和屍首刺痛了,被同情的波浪沖擊了,便帶著許多眼淚和憤慨,自由地喊著,用鼎沸的熱情來詛罵帝國主義的罪惡。

  這時,到處是——

  空間充滿著緊張的空氣,

  四圍響應著尖銳而憤怒的叫喊,

  紛亂的陽光照耀著騷動的群眾,

  偉大的北京城是一個風暴!

  而且這一個風暴正在繼續著——高漲,擴大,沒有邊際。在這個風暴裡的人們都是很瘋癲的,誰的感情和思想都受了急劇的變動,變動在這一個緊張的漩渦裡。並且,無數不認識的人們都聯合起來了,站在一條戰線上,向著敵人——罪惡的帝國主義——演習著被壓迫民族的解放運動的鬥爭……

  劉希堅也參加在這一個偉大的預演的鬥爭裡。一清早,他就參加了,並且到現在,還照樣的繼續著。從西城到東城,他作了許多次通俗的講演。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了群眾的革命情緒的高漲。他只想立刻把他們——這無數熱情的群眾——組織起來,使他們不致於渙散,使他們有計劃的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進展到階級的鬥爭,變成階級鬥爭的革命的隊伍。

  他今天,顯然被偉大而輝耀的歡喜弄得極興奮了。有一種勝利的微笑在他的心上蕩漾著。他不能言喻地感覺著異樣的愉快。他抱著布爾塞維克的紅色的心情,估量著這一個風暴。

  「無疑的,」他下了結論:「這是一個高潮!」並且這思想像一陣風似的,在他的頭腦裡盤旋著。

  那燦爛的光明的革命前途,便開始在他的眼前閃動了,他隱約地看見了無產階級的革命的鬥爭和勝利。同時他想起了俄國的十月革命,俄國的大流血和大饑荒,以及目前蘇聯的社會主義的建設。

  一路上,這個紅色的前途都是很閃動的。

  在他的周圍,騷動的群眾不斷的增加著,不斷的擴大了群眾的騷動。

  當他走到東單牌樓的時候,馬路的中心完全被群眾站滿了。他猛然一看,忽然在無數擺動的人頭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臉,他不禁的在心裡叫著:

  「哈,白華!」

  他的心頭便飛過了一陣歡喜。

  他站住了。站在群眾的隊伍裡,像一切聽講的人們一樣,仰著臉,從許多人的頭上,頭與頭的隙縫裡,看著而且聽著。

  一種嘶裂的聲音在空氣裡發顫的響著:

  「我們要大家團結起來,團結在一塊,團結在革命的戰壕裡,我們才能夠抵抗英國日本——以及別的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屠殺。我們只有這樣的緊緊的團結,才能夠打退我們的敵人。不然的話,我們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條:替英國日本當奴隸!現在,我們要用全體的力量,來爭取外交的勝利!同時我們要取消各種不平等條約!收回租界!撤銷治外法權!我們要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平等!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的權利!我們要靠團結的力量來堅持到底,非達到最後的目的不可。我們不要被人家譏笑做『五分鐘熱度』!我們要抱著寧死不屈的精神!我們起來奮鬥吧!我們不奮鬥只有死!」

  突然演講者的嘶裂而發顫的聲音停止了。群眾的圈裡便響著紛亂的騷音。接著演講者又繼續的說,可是只叫了一句「同胞們」便聽不見一點聲音,彷彿有一塊木頭把她的喉嚨塞住了,掙扎了許久,仍然沒有響出聲音來,大家只看見她興奮地,同時又苦悶地作著手勢。兩分鐘之後,她只好從椅上跳下來了,很乏力的走到群眾裡面,無數同情的眼睛便跟隨著她。可是這一團的群眾並不因她而散開。並且,緊接著,就有一個學生跳上去了,又站在群眾的面前,大聲的熱烈的講演。

  劉希堅的眼睛也緊緊的追隨著白華,他並且在群眾裡面找著她。最後,她被找到了,他便一下握了她的手腕。

  「白華!」他叫了一聲。

  白華很吃驚的望了他一眼。接著她笑了。她立刻把他的手緊握著。表示一種意外的歡喜。

  「你什麼時候在這裡?」她高興的,仍然啞著聲音問。

  「剛剛來,」他據實的回答。

  「那末,」她柔媚的望了他——「你聽見我……」

  「是的,」他笑著說:「聽了一點。」

  「哦……」她低低的響了一聲。

  接著她微笑地看著他,又微笑地沉思了。彷彿她不原意他聽見,卻又喜悅他曾經聽過她的演講。

  劉希堅便重新用眼光來撫摩她,——從她的頭髮,臉,頸項,胸部,一直撫摩到她的全身。他仍然從這個撫摩裡得到濃郁的美感,一種飽餐的美感的滿足。同時,他又在她的紅潤的臉色,興奮的精神和乏力的體態上,給了她一個革命的敬意。他對於她今天的實際行動,感到空前的,含著感謝之意的愉快,如同她的講演是直接的把他打動了一樣。

  他在她的沉思裡向她說:

  「你反叛了安那其……」

  她立刻看著他,顯然她是受嚇了,露著詫異的神氣,一面問:

  「為什麼?為什麼?」

  接著她鎮靜了,她客觀地等著他的回答。

  「你今天的行動和你今天的講演……」他含蓄的說。

  的確,她今天的行為和言論,都不是屬於安那其斯特的,因為她的那些同志,那些驕傲的無政府黨人,都是羅曼蒂克地幹著革命運動,不會跑到群眾裡面去的。那些革命者,單單有一個烏托邦的新村和新村的烏托邦便足夠了,便等於獲得了革命的勝利,可以無憂無慮的唱著無政府的新村的歌曲,讚美著一個夢幻的美麗的世界。

  她呢,近來不同了,她已經在一個劇烈的苦悶之中,把她自己從新村的幻想里拉了出來。並且她已經判定了——她自己革命的前途。她已經從幻想的安那其主義而開始動步,一步一步的走向革命的實際。同時她已經在列寧的幾個重要的著作裡,完全更正了她以前的幼稚和錯誤。並且她在布爾塞維克的許多小冊子裡,她認識了,而且肯定的信仰了中國革命的正確的路線。現在,她的思想的統治者已經不是克魯泡特金了。現在,領導著她,使她順利地走向革命的大道,使她英勇地預備著以血來鬥爭,以赤裸裸的生命來爭取革命的勝利的,卻是領導俄羅斯革命的那個偉人。所以她今天參加這實際的運動,作為她的一頁新的歷史的開展。

  這時她向著劉希堅微笑地望著,表示她承認了他的話。

  「你不覺得奇怪麼?」她隔了一會問。

  劉希堅立刻回答她:

  「不,一點也不。這是很自然的。」

  她感謝的望了他一眼。

  「你以前想到麼?」她接著問。

  「我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忠實地回答:「我並且為這個自信心而經過了許多的苦悶。前幾天看見你起草的安那其宣言,還使我不痛快了許多時候,但是,現在,我快樂了,我不會再感到那種苦悶了,當然這還得你繼續的努力……」說了便凝視著她的眼睛,如同他在她的眼睛裡,尋覓他的苦悶的代價。

  她好久都不作聲,只默默的微笑著。

  「可是我一點都不知道。」顯然她是故意的說。

  劉希堅只用眼光來答覆她。

  隨後他們分開了。他們都異乎尋常地用力的握著手。她特別給他一個沉重的眼光,彷彿要把這一個眼光深深的放到他心上使他不能忘記。於是她又向著一群騷動的群眾走去。

  他呢,也走了,向著「我們的樂園」——那個共產黨的機關走去,因為在那裡,三點半鐘有一個臨時會議。

  在路上,他又不斷的看見著新的群眾,新的騷動的叫喊,新的北京城的風暴。

  「這是一個高潮!」

  他愉快的想,並且一直的把這愉快帶到他的同志們的面前。


二一


  夜裡三點鐘,工作的疲倦把劉希堅帶到睡眠中去了。他彷彿飲了迷魂的藥水似的躺在床上,一眨間便朦朧去——一切東西都離開他,那個高懸在空中的月亮也從他的眼睛裡逃遁了,而且漸小漸小地,像一點細塵似的在一片偉大的烏雲中消失了。跟著,那群眾的騷動,便在他的頭腦中重新的開展起來,他又直接的參加在這一個革命的鬥爭裡……

  ——撲撲撲!機關鎗在他的面前掃射。

  ——砰!砰!大炮在他的頭上響著。

  於是另一種轟動的聲音,把他的周圍的世界炸開了。他受了一嚇的張起眼睛來。他模糊地看見了美麗的一縷晨光。

  一團聲音活動在院子裡。

  他起來了,擦擦眼,便拿了一枝香煙吸著,一面開了房門。

  院子裡聚集著許多人。學生,夥計,掌櫃,女掌櫃,成為一團地站在那裡。

  他走了過去。

  女掌櫃正和她的丈夫爭論著:

  「這不是日本貨麼?這不是日本貨麼?」她手上拿著一件灰色嗶嘰的長袍。

  「這是德國貨,」那個整天玩鳥兒的掌櫃用生氣的大聲分辯說。

  女掌櫃不服氣。她揚聲的問著學生們:

  「諸位先生,請你們瞧瞧看,」她把嗶嘰長袍抖了兩抖。「這不是日本貨麼?嚇!」

  好幾個學生同時說:

  「可不是!這正是日本貨。」

  女掌櫃便得了勝利的把一個笑臉轉向她丈夫:

  「瞧!先生們說的你聽見沒有?趕快把它燒掉!穿在身上,丟人!」

  顯然,這個玩鳥兒的老頭子捨不得這件長袍,因為這件長袍很新,花了十二塊大洋,在他的許多出客的衣服中算是闊氣的一件,他不肯燒。

  「得了,」他想著分解的說:「這是一件舊的。」

  可是他的女人被革命的浪潮打動了,她差不多變成一個紅色的革命的分子,她不肯妥協。

  「橫直是一樣,」她堅持著:「舊的也是日本貨呀。」便接著說出她的新名詞:「不要做涼血動物!」

  「別罵街,」老頭子囁嚅的說。

  「誰罵街?」她的膽子更壯了。「你懂得涼血動物怎麼講?嚇!你再活十年……」

  學生們起了一陣笑聲。

  她沉著臉色說:

  「隨便你,咱們的掌櫃,您如果不想燒,就用剪力剪也行。」

  老頭子急壞了。他的光額上沁出許多大顆的汗點,臉色漸漸地發紅,而且很苦悶的想了許久。」

  「好的,」他忍耐著心痛說,同時他想出了一個對付的法子——「那你的也應該燒。」

  「我的衣服沒有外國貨。」她犀利的回答:「我都是從老天成店裡裁的,你說老天成還會賣外國貨麼?」接著指她身上的藍布衫,向著學生們問:「先生們,您說這是國貨不是?」

  掌櫃並不等「先生們」的回答,便搶著宣佈說:

  「你有好幾身洋綢子的,不有一條藏青色嗶嘰褲,那都是日本貨。」

  她急著分辯說:

  「那不是。」

  「你拿給先生們瞧一瞧。」

  女掌櫃真的跑去了,她一連蹬著她的小腳跟,走得卻非常之快。她的寶貝的女兒便歡喜地跟在她後面。

  「要燒一齊燒,」掌櫃喃喃的說。

  於是她拿來了一個黃色的包袱,滿滿的包著她的財產,因為她每月的「進款」都送到老天成去,那布店把她算做一個老門客,特別給她加一的尺頭。

  她的女兒幫著她把包袱解開了。老頭子便一伸手就拿了一條新制的嗶嘰褲。

  「日本貨!」他得了報復的喜悅說。

  她呢,差不多把選得好好的衣服,一套一套的都拿上來,打開了,一面象展覽一面自白的說:

  「這是國貨。」

  老頭子便反駁她:

  「日本貨!」

  結果他們又取決於「先生們」的意見了。自然,學生們是很樂意於全部焚燬的,因為那包袱裡面的衣服實在看不見國貨的影子——至少也都是外國貨。

  「全是的,」許多聲音在響著。

  「只有那兩件格子的,是國貨。」另外一個人說。

  老頭子樂起來了。

  「嚇!比我的還多!」他洋洋自得的說。

  女掌櫃便好像聽見迅雷一樣的受了一大嚇,她的臉變樣了,一片青一片紅地轉變著,可是她終於激動的,毫不反抗的說:

  「那布店不是好傢伙!欺騙人!好的,現在把日本貨英國貨檢起來,咱要燒它一個痛快!」

  學生們便給她一陣響亮的鼓掌。

  她用她的小腳把那些漂亮的衣服踢到一邊去,如同她平常踢著一塊豬骨頭的樣子。

  「真的麼?」老頭子反遲疑的問。

  「可不是真的!」她堅決的,豪氣的回答:「誰同你開玩笑?」便喊著她的女孩子:

  「小囡兒,拿洋火去!」

  老頭子是憂愁的看著他自己的嗶嘰袍子,又看著他妻子的許多花花綠綠的衣服。

  「加點煤油,」她接著喊。

  於是,一陣煙,一陣臭氣,同時是一陣笑聲和掌聲,旋轉在這個院子裡,延長了好久好久。

  這情形,給了劉希堅的許多愉快之感。他沒有想到平常只會「要錢」的女掌櫃,居然把她的財產,幾乎佔了她自己全部的財產,在抵制英日貨的民眾的運動中犧牲了,變成了疾惡帝國主義的一個切近於革命的人物。所以他把一種意外歡喜的笑意,帶到他的房間裡。

  過了一點鐘,當院子裡的那些衣服的餘燼還冒著青煙,劉希堅便出去了。

  在街上,夏天的太陽張開金色的翅膀,安靜地擁抱著整個的喧囂的城市。那黃瓦下面的紅牆上,散著太陽的燦爛的光輝,把許多新的——從來所沒有過的東西照耀著。什麼人都可以從那裡看見到,那粉筆寫的,黑炭寫的,墨筆寫的,以及印刷的,那些充滿著鮮紅的血的流露——那些標語,漫畫,傳單,那些比一切美術品都更加有力的,在金色的陽光底下,抓著人們的視覺——

  「抵制英日貨!」

  在街上,這口號不僅僅是一個口號了。它已經變成一個信念的車子,閃電一般的在風暴的北京城裡急劇地轉動。整個北京城的街市都被這一個車輪輾著,留著深刻的印痕了。所有的商店都在這車輪的印痕上貼著「本店不售英日貨」以及「堅持到底」和「援助五卅慘案」的紙條。一切商店的門面和氣象都改變了,都彷彿是一個愛打扮的女人脫去了她的艷裝。從前,那些把英日貨——把那標緻的工業品當做商標一般的裝飾著的商店,現在都把這裝飾當做使人厭惡的東西,而且變成招致危險的物件了,尤其是洋貨店和綢緞店,在它們把美麗的英日貨搬出去之後,儼然像一個準備收盤的店舖了。許多美麗炫眼的東西離開了洋貨店和綢緞店,它們有什麼可剩呢,它們只象華麗的貴族沒落到鄉村去一樣,變成了布衣的粗裝。因此那長久被壓迫在英日和其他外國工業品底下的國貨——那中華農村社會的土產,便突然地抬頭了。它彷彿是被壓迫階級的抬頭一樣,勢不可當地操著全部的勝利,滿滿的,帶著驕傲地佔據了整個的商場。同時,商店老闆的生意經便完全改變了,因為借物美價廉的外國貨作為賺錢的目標,已經不是一種適用的生意經了。他們現在的生意經是聚精會神於國貨的收羅,鼓吹,展覽。每一個商店都這樣的轉變了。無論馬路兩旁的任何商店,都寫著比鬥子還大的「國貨」掛在最使人注意的地方,並且把許多古板的,粗劣的國貨橫擺在店門口,如同「冰淇淋上市」似的,招徠著更多的新的顧客,假使有一個商店不把很充分的土產陳列著,立刻就有學生來檢查,說不定立刻就被五卅慘案援助會把它判斷要罰多少錢,並且也沒有顧客——什麼人都會不顧忌的向它的門口投進去一聲臭罵:

  「哼,奸商!」

  同樣,人們的衣服也改變了。從前,那些很出風頭的外國原料的服裝,現在是失了作用了,不但沒有人會感覺到闊氣,而且還成為萬目仇視的目標,誰願意犯著這樣的眾怒呢?假使有人穿了不像國貨的衣服,一走到街上,便立刻有便衣的糾察隊來跟著,在那衣服上灑了許多硝鏹藥水,使它自自然然的分裂了,破壞了,成了許多大洞和小洞,並且,另外還有許多小孩,他們會悄悄的把一張紙條貼在那外國貨的衣服上,貼在背上的便畫著一隻「亡八」,貼在屁股上的便寫著「夜壺」,一面跟在後面嚷著「大家看!好把戲!」引起街上行人的趣味和惡意的嘲笑。

  抵制英日貨便這樣的瘋狂著。而且,像一匹安息了太久的獅子一樣,這瘋狂正在繼續的擴大著。

  從這種嚴重的環境裡一直地向前走著,劉希堅時時都害怕有人來懲罰他,因為他身上的洋服完全是外國貨的——說不定就是那萬眾一心地,正在抵制的英國貨呀。

  可是,他以為他是倖免了。因為他一直通過好幾條大街和胡同,他都沒有發現一個人跟著他,或者有意的走近他身邊來。

  他自己安慰的想著——「僥倖」。同時他用一種愉快的眼光來慶祝這莊嚴的可敬的周圍。

  當他走到黨部裡的時候,他看見了王振伍,便笑著向他說:

  「好危險!穿著這套舊貨攤上買來的倒霉洋服!」

  然而王振伍卻從他的褲腳上找出了一張白色的紙條。

  他笑了。

  「不錯。我們應該把糾察隊好好的組織起來……」

  那個同志便送來一個忠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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