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走進那五間打通的北房,在燈光裡,呈著一種嚴肅的氣象。許多人都苦悶地吸著煙,沉默著,坐在那裡。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浮些笑容。也沒有一個人現著青春的神氣。雖然大家都認識,卻沒有誰和誰談話。彷彿這一間會議室,正在演著一幕苦悶的啞劇。只有壁上的掛鐘在那裡作響,表示還有一件東西是在那裡活動。其餘的一切全沉默了,像沉默地罩在會議桌上的白布一樣。
三四個同志問起眼睛向劉希堅點一點頭,又一動也不動的吸著煙。
劉希堅走進這沉默的人群,坐到一個空位上。他也衣袋裡拿出香煙來。也和別人一樣的苦悶地吸著。
這時他聽到在他的右邊有一種低音的談話。
「一定,擴大到全國。」
「是的……帝國主義的這一著並不是勝利的策略。」
「我們的民族正需要這種刺激……」
「雖然,流血是悲慘的,然而在某一時期,流血對於革命是需要的……所以,這一次……」
劉希堅轉過眼睛去看這低聲談話的人,是一個瘦小的女士和一個穿西服的少年——張異蘭和鄭鴻烈。這位張女士的身體雖然像一枝蘭花一般地瘦伶伶的,可是她的氣魄卻比她的身體大到好幾倍。她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很出色的女同志。從前,以自由戀愛而鬧翻了湖南××女學的就是她。現在,她已經實行著「同居自由」了。……
忽然,一種沉重的聲音衝破了這空間的沉默,那是一種很尊嚴的宣佈開會的聲音。
大家都動了,集中到會議桌會,圍攏地坐著,許多人的手上捺著小紙條。
「現在,宣佈開會!」
每一個人的精神都興旺起來,注意力集中著,靜靜的聽著主席的報告。
主席是四十多歲而仍然像少年一般健壯的人,手上拿著訓令和許多電稿,眼光炯炯地直射著會議桌的中央。
「這次開會,在共產主義革命上,是包含著嚴重的意義。」他開始說。
周圍的人靜聽著,並且每一個人都很嚴肅。雖然有許多人還吸著香煙,但是噴出來的煙絲,更增加了嚴肅的景象。
隨著,主席讀了訓令。這訓令的每一個字都深深的穿到每一個人的頭腦中去。並且每一個人的頭腦中都浮上許多新的工作和新的意義。新時代的影子在大家的眼前開展起來……
會議便這樣的繼續著:發表意見。討論。議決。一直到天色將明瞭。然而會議的人並不顯露著疲倦,似乎日常的磕睡已遠離了這些人,而他們只是興奮著,興奮著,深深的記著各種議決案和每一個同志的臉色和發言的聲音。並且,關於新的工作的開始,大家都感著滿足的愉快而欣然地浮出微笑來。「天明之後,我們的工作就要變更世界了!」大家懷著這樣燦爛的信仰而離開。
「再見!」彼此握著手,用一種勝利的腔調說著。
而且,在大家的心裡,都默默的籌劃著自己的工作而希望著天明——就是立刻要跑出一輪紅日的明天!
明天,依照黨的指導,他們的新工作就開始了!
明天,全國報紙的第一頁都要用特大號標題:帝國主義在上海屠殺徒手民眾!
明天,他們要使這屠殺的事件強有力的打進中華民族的靈魂!
明天,被壓迫的民族要獨立地站起來了,要赤裸裸的和帝國主義對立著而舉起革命的武器!
明天,他們就要向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發表宣言:起來,向帝國主義進攻!
明天,他們可以看見北京民眾為這樣的革命運動而瘋狂起來!
明天!
劉希堅也深切地懷著這紅色的信仰而走出「我們的樂園」。
在路上,在黎明之前的深夜裡,繁星已漸漸的隱滅了。只留著幾顆大星還在曠闊的天野裡閃爍著寂寥的光。黑暗是已經開始逃遁了。東方的一帶,隱隱地,晨曦在開展著。那鮮紅的朝霞,也佈滿在黑雲的後面而尋著出路。晨風也吹來了,鼓動著欲明的天色,震動著飄搖的市招,發出微微的低音的歌唱。天氣由晨風而變冷了。同時,許多路上的黑影也各在那裡變化,慢慢的露出物象的輸廓來。鳥兒也睡醒了,從樹上發出各種的叫鳴。並且,在街道的遠處,這頭到那頭,都可以聽到一些沉重的腳步的聲音。跟著,那北京城特備的推糞車,也「軋軋軋」地在不平的馬路上響著。各種都像征著——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劉希堅由空闊的大街而轉到一條狹小的胡同了。胡同口的煤油燈還吐著殘喘的光,燈心在玻璃罩裡結著紅花。他忽然一抬頭,看見那一塊「於右任書」的三星公寓的匾額。
他站著打門。重新望著東方的黎明之影,向著廣闊的空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覺得這清新的空氣裡有一種使人爽快甜的流質。接著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小夥計把門開了。他帶著新鮮的愉快而跨進門限去。
走進房間的時候,電燈的光已慢慢地淡薄而且昏黯下去了。可是,跟著,那黎明便從樹梢上,屋瓦上,悄悄地,使人感覺著而又沒有聲音地,跑進了窗子,於是那充滿著黑暗的屋角便灰白起來。
他愉快地靠在那張籐椅上,想著他自己的生活是建築在有代價的生活上面,因為他是負著歷史的使命的,而且盡他的能力去加緊這歷史的進行。他是要生活在新時代裡的,而且他要作為這新時代的新建築工人的一員。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他的「信仰」,如同歐洲的聖處女把一切都交給瑪利亞一樣。現在,他沒有需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他的工作的成功。他也沒有別的希望,除了他希望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都站起來。
他想著,想了許久,便忽然從興奮中打起呵欠了。同時,他的頭腦裡便閃著同志們的面貌,會議室的嚴肅,和響著許多零碎的言語——同志們的聲音,主席用沉毅的態度說著「……各階級聯盟的民族革命……階級鬥爭的尖銳化……成立×××……」跟著,在許多零碎的響聲之中又響起賣號外的叫喊:
「大屠殺……」
隨後,一切聲音都變成一種混合的聲音了,如同小蒼蠅「嗡嗡」一般地,而且漸漸的遠了去,模糊去,靜寂了。
一○
……機關鎗「撲撲撲」的響,帝國主義的武裝向群眾屠殺。
……口號:前進!
……群眾衝上去。
……空間在叫喊。火在奔流。血在閃耀。群眾在苦鬥。
……都市暴動著。鄉村暴動著。森林和曠野也暴動著。
……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崩潰。全世界像一只風車似的在急遽的轉變。
……帝國主義跟著世紀末沒落下去。
……殖民地站起來了。貧苦的群眾從血泊中站起來了。
……舉著鮮血一般的紅的旗子。
……歡呼:鬥爭的勝利!
一個新的時代像一輪美麗的夏天的紅日,從遠遠的地平線上露出了輝煌的色彩,迅速地開展了,把鋒利的光芒照耀在世界,照耀在殖民地,照耀在鬥爭的群眾,照耀在劉希堅的眼前。
「世界的無產者萬歲!」他高聲的叫。
周圍的群眾吹呼著。
歡呼的聲音震動著他,如同海洋的波浪震動著一隻小船,他的心便在這波浪中熱烈地跳蕩著。
隨後他伸出了他的手,許多人跑上來和他握著,而且,他看見白華也跑來了,他便鼓動全身的氣力去和她握手。
「我們是同志!」他歡樂的說。
「我們是同志,」一個迴響。
他笑著。於是,眼睛朦朧地張開了,他忽然看見站在他面前的王振五,自己的手正和他的手互相地緊握著。
「怎麼,你看見了什麼?」王振伍笑著問。
他的頭腦裡還盤旋著許多偉大的憧憬,他的臉上還欣然地微笑著。他揩一揩眼睛,從籐椅上站起來了。
「做了很好的夢,」他回答說。
這時,清晨已經來到了。陽光美麗地照在樹葉止,閃著許多小小的鱗片。風在輕輕的蕩,鳥兒在屋瓦上歌唱。院子裡平鋪著一片早上的安靜。
他把窗紙捲上了;把房門打開;站在門邊向著蔚藍色的天空作了三個深深的呼吸。他覺得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使他的神經活動而清醒起來。
「你的精神真不錯,」他說,一面喝著冷開水,看著王振伍筆直地坐在床沿上,毫無倦意的樣子。
「我想我今夜不睡也不要緊,」王振伍回答:「昨夜我太興奮了,現在還是興奮著,我沒有磕睡。而且,我們的工作就要開始了。我們都不能睡。我們要看著北京城變動起來,還要把我們自己參加到這變動裡面。我們能夠不需要瞌睡就好了。因為這樣,可以讓我們整天整夜的工作著。」
「好同志!」劉希堅接著說:「但是我的身體太不行了,只一夜工夫,便在籐椅上睡起來……」說著便劃上洋火,燃了香煙。
王振伍向他笑著。「我是例外的……」他說。
「不。」劉希堅吐了煙絲說:「健壯的身體是我們需要的。壞的身體幹不出什麼工作。我很煩惱我的身體不健壯。」
「還算好——當然不如我的,我是一條牛——有人這樣說。」
劉希堅笑起來了。他覺得這個同志不但在主義上是忠實的,並且在友誼上也是忠實的,他完全是一個忠實的人。
王振伍還在繼續著——「說我像牛,我總不大喜歡……」說著,他自己也有點好笑起來。
劉希堅忽然問:
「現在幾點鐘了?」因為他自己的表停住了。
「六點四十分,」王振伍看了手錶說。
劉希堅從褲袋裡拖出一隻鋼表來,一面開著機器一面說:
「好的。我們開始工作吧。沉寂的北京城馬上就動起來,叫起來,騷亂起來了。」
王振伍接著說:「是的,北京城就要像一隻野獸了。」他興奮地發揮著他的手腕——「我是常常都等著這樣的一天的。現在給我等到了。我們開始工作——新的工作。我們的工作象堆棧裡的貨物,堆著堆著,等待我們去搬運,我們就開始吧。」
可是劉希堅問他:「你來這裡有什麼事?」
他忽然笑起來,說是沒有什麼,只因為他一個人躲在房子裡等著天明,覺得很苦悶,便滿街滿胡同的走,最後走到這裡來。
「現在我走了,」他說:「我的工作不能使我再等待了。我現在要真的變成一架印字機,」他有點玩笑地——「我要從我的身上弄出許多傳單來,幾千幾萬張的傳單……」
「再見!」他笑著告別。
「再見,」劉希堅向他點著頭回答說。
於是,他的寬大的身體便擠出房門,穿過院子……
劉希堅又燃上香煙,吸著,很用力的吸,一面沉思著,他立刻追想了他剛才所做的夢,夢太好了,彷彿是許多希望把它織成的。「這是新時代的象徵……」他微微地在心裡說著。尤其是白華——他想——她也轉變了,她丟開了那些無聊的無政府黨,而和他走上一個道路——一個正確的光明道路……想到這裡,一種燦爛的光輝便從他的微笑中浮起來了。
他愉快地把眼睛望到窗外:那天野彷彿是一片蔚藍的海,澄清而含著笑意,一群鳥兒正在那裡飛翔著,歌唱著。陽光使地上的一切都穿上美麗的披肩……
「天氣太好了。」他想。然而立刻有一種尖銳的思想穿進了他的腦筋——「在碧色的天空之下正流著鮮紅的血……」他的心便緊了一下。接著他把眉毛皺起來了。他惱怒地轉過身,第一眼便接觸了那一張平展在桌上的號外——那平常的字所聯攏來的可駭的事實。他的憤怒便一直從他的靈魂中叫喊起來。他向著那號外上的「帝國主義」恨恨地給了一個侮蔑的眼光。隨後他把這號外丟開了。
桌子上,現著紛亂地選在一塊的原稿紙,幾本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的日文書籍,一些講義,一個墨水瓶——這個瓶子開著口,如同一個飢餓的小孩子張著小嘴一樣,等待著進口的東西。
於是他立刻拿了筆,把筆頭深入到墨水中間,他開始工作了。
他要起草三種宣言。
他寫著第一種:《為五卅慘案向世界無產階級宣言!》
一一
院子裡慢慢地騷亂起來了。
許多學生,都拿著報紙,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狂督地跑著,傳達著專電上的消息。雖然他們所知道的都是一樣的事,「帝國主義在上海大屠殺!」可是他們彷彿彼此都不知道,便互相報告著,誰的臉部都是很緊張的。誰的聲音都是憤怒和激昂的。誰的精神都深深的刻著屠殺的血跡。誰的情感都在高漲和擴大。誰的行動都越過了平常的形式。大家——在這個院子裡——沒有一個人不信佛得了神經病似的瘋狂起來。並且沒有間斷地從各人的激昂的聲音中響出激烈的言論:
——中國人也是人!
——宣戰就宣戰!
——我們人多。我們以五十個拚他一個都拚得贏!
——狗!帝國主義!
——什麼文明的國家——野獸!
——我們把全國的錢都集中起來,還打不過英國和日本麼?
——我們自動的當兵去!
——我們寧肯死,不能做亡國奴!
——……
寬大的院子,被這樣狂熱的,從憤怒的火焰中吐出來的人聲,喧嚷著,而且完全擾亂了,如同這院子裡流動著的不是空氣,只是人們的瘋狂的呼籲。並且這人聲還一直的增高去,擴大去,變成了一片波浪。
這一群聚集在院子裡的學生,大家現著一個緊張的臉,彷彿是一隊待發的出征的戰士,彼此興奮地顯露著「寧死不辱」的氣概,被單純的「愛國」的熱情激動著。
夥計,小夥計,掌櫃,廚子,也慢慢的參加到這人群裡面來了。隨後那女掌櫃也換了一件乾淨的藍布衫,蹬著尖頭的小腳,向著這院子走來。
女掌櫃被學生稱為「掌櫃的秘書」,因為掌櫃是一個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帶著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種特別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時間都玩在兩隻小小的鳥兒上面,所以公寓裡的各種施設,尤其是向學們要錢,都是女掌櫃的費心。她雖然不識字,可是會寫:
「十三號入四元」這一類的數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間「閨房」——學生們為她起名的那間不很透亮的房子,因為她已經有一個九歲的小姑娘,她害怕她出亂子,便自己來作一個模範,為的她看見那幾個唱著「樁樁件件」的學生常常把前門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裡來。
「不好生唸書……」她常常看不過眼的向掌櫃說。
可是今天,她變成很坦然地和年輕的學生們擠在一塊了。她聽著大家說,雖然沒有完全懂,卻知道是一件並非小可的事情,使七分感動三分好奇的聽著。
「什麼叫做帝國主義?」她放大了膽子問。
一個學生便向她解釋說:
「靠自己的武力來壓迫別的國家,這就是帝國主義。」
她轉著眼珠想著。
另一個學生又向她說:
「割據別人的土地,剝奪別人的財產,把別人的人民當做奴隸看待的,就是帝國主義。」
她一半明白的點著頭。
「八國聯軍打我們的,那些都是帝國主義,」夥計在旁邊插嘴的自語著。
「你知道!」女掌櫃橫了他一眼——「先生們在這兒,你知道什麼?」夥計便默著。她接著問:
「這年頭有多少帝國主義?」
有兩個學生向她笑著。她不好意思起來——「咱沒有進過學堂,」她小聲的說。
「可多呢,」先前那個學生又回答她:「現在世界上的帝國主義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國,日本,美國……」
她覺得什麼都懂了。
「在上海殺我們弟兄的就是英國帝國主義……」她記帳式的說著。
「對了。」
於是她覺得她今天見了一個很大的世面。她懂得了許多。「這年頭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於是一種深刻的回憶從她的心裡浮出來,她認為這回憶中的事是這些「年輕的先生們」所不曾看見的。她記得那一年是庚子年。
「義和團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記憶著,突然說。
學生們的談話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面壯著膽子,終於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唯一值得公開的故事,說出來了。
「可慘呢,」她結論的說:勺咽聯軍打進北京城,把什麼全毀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開呢,大人可別提……」接著她慢慢的紅起臉說:「洋鬼子實在野蠻呢,一見女人就——」
學生們便響起了一些笑聲。
「別樂!」她沉重的說:「那是悲慘的事情呵。」
小夥計忽然快樂的叫著:
「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麼!」她說,一面輕輕的在小夥計的頭上掠了一個巴掌。
小夥計跑開了。他在院子的周圍走著。他發覺所有的房間裡都沒有人,只有「劉先生」還躲在房間裡。他帶著許多消息的走了進去。
「劉先生,你怎麼不出去?」小夥計驚訝的問。
劉希堅正放下那枝鋼筆,將腰間靠在籐椅上,稍稍地向後仰著,眼睛不動的看著宣言的草稿。
「有什麼事?」他偏過臉,看著小夥計。
「院子裡滿熱鬧呢,」他報告的說:「全體的先生們都在那裡。」接著便放大了聲音說:「八國聯軍的洋鬼子又要打進來了……」
劉希堅笑起來。他覺得小夥計也變成很興奮而且很可愛了。在那個永遠洗不乾淨的滿著油污的臉上,現著特別的表情——彷彿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動,血正在奔流……
「你聽誰說的?」
「先生們說的,」小夥計糊塗地回答。接著他把所聽聞的種種都報告出來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熱誠的問。
「馬上出去。」聽了這回答,小夥計便感著滿足的走了。
劉希堅又繼續看他的宣言。一面,他推想著外面的騷亂。他覺得他們所預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實現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緊張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從槍彈的眼中流出來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個人的靈魂了。那帝國主義殘殺的槍聲,說不定就成為向帝國主義進攻的信號……他想著,許多思想便聯貫地集中起來,彷彿許多戰士的集中一樣,便他從重複的疲倦中,又重複的興奮了。
「我們是一個落後的民族,「他想:「可是現在,前進!」在他的眼前便浮著昨夜的那個鬥爭的夢境。
隨後他把三種宣言的草稿選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從籐椅上站起來,覺得他的疲倦還在他的興奮中伸展著,便張開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運動。
他打開房門,看見許多人還站在那裡,紛紛亂亂的響著聲音,如同在這公寓裡出了一樁嚴重「命案」的樣子。
於是他撐一撐身子,想著「馬上就要開會了」,便燃上香煙吸著,走出房門。
當他通過院子裡的人群之時,他聽見女掌櫃正在大聲的說:
「只怪中國人不爭氣,一見洋鬼子就害怕……」
劉希堅愉快地向這院子裡投了一個審察的眼光,想著:「危險,這些人很容易誤走到國家主義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興奮著,吐著煙絲。
一二
帶著極度的興奮,同時又帶著極度的疲倦,劉希堅從嚴肅的會議室裡走出那紅色的大門,微笑地和幾個同志握著手,分開了。
在他的頭腦裡,有一扇鋒利的風車,在那裡急遽地旋轉,各種思想,彷彿是各種飛蟲,釘在神經上,而且紛亂地聚集著。差不多在一秒鐘裡面,他同時想著數十種事情。他覺得他的腦袋已經漸漸地沉重了。
可是他總不能夠把各種思想像吹煙絲一樣的把它們吹出去,尤其是剛才的會議——那聲音,那面貌,那景象,那一切決議案,更緊緊的,深刻在他的心上,盤旋在他的腦裡,如同蜜和蜜混合似的不易分離。並且這些東西都吐著火焰,把他的精神燃燒著。
他覺得他是需要睡眠的。他還需要吃。因為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了,自昨夜到現在,他完全在重複的疲倦和興奮中,繼續著活動,而且完全靠著香煙來維持。現在,疲倦已經在他的全身上爬著,並且在擴大,在尋機向他襲擊。然而他現在還不能就去休息。他覺得他還應該看看市面的現象。看看沉寂的北京城被活動的情形。看看那些可憐的,長久馴服在統治者腳下的民眾的舉動。尤其是,他覺得他還必須去看看白華——那個迷惑於「新村制度」的女安那其斯特。
所以他重新振作了他的精神,重新運動了他的身體,向著遠處的青天很沉重地吸了幾口氣。雖然下午的空氣是帶點乾燥的意味,但是吸進去,似乎也使他的神志清爽了好些。他揩一揩那過度費神而現著疲乏的眼睛,一面走著一面觀察著周圍。
陽光底下的一切都在騷動,市聲在煩雜的響。車馬在奔馳。行人在忙走。喊著「《京報》!《晨報》!上海大慘案!」的賣報者的聲音,尖銳地在空間流動。同時,有許多小孩子在忙亂地跑著,叫喊著「上海大罷市」的號外,使一切行人都注意著而且停住腳步了。
馬路的這頭到那頭,陸續地現著小小的人堆。三個或者四個一群地,站在那裡讀著號外和日報,大家現著恐怖和激動的臉色。有許多人,還憑空地噓出了沉悶的歎聲。又有許多人在那裡憤慨地自語,還有許多人在互相說著激動的議論。一切,現出了北京城的空氣的緊張。
劉希堅一路懷著快感的想:
革命的火線已經燃上了……」
最後他走到大同公寓,那院子裡也喧喧嚷嚷地活動著一個人堆。他聽見一句「我們應該罷課」,便叩了白華的房門。
「誰?」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劉希堅推著房門進去了。他看見白華一個人冷清清的坐在桌子前,沉默著,而且現著一臉怒容。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他笑著說。
「我能夠到那裡去呢?」她銳聲的說,顯然她受了刺激而煩惱著。
「發生了什麼事,你?」劉希堅走到她面前。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
「唉,」她激動地——「我真難過……」隨著在她的那兩隻圓圓的大眼睛上,濛濛地漾著淚光。
「什麼事?」他猜想不出緣故的問:「可不可對我說?」
白華便告訴他——她的聲音充滿著憤怒而且發顫。她說她昨夜和他分別之後,她就到棗林街去——到那個安那其的機關去。在她走去的時候,她覺得那機關裡面一定坐滿她的同志,而且那些同志們都在盼望著她來。她滿以為她走到時候,一定要進行一個特別會議,討論著「五卅」的慘案,通過種種嚴重的有意義的提議,今天就要進行這許多新的工作。可是,那機關裡面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除了一個看門的老頭子,那一幢大屋子——那所謂無政府黨人的革命活動的機關,簡直是一個古代的墳墓。在那裡面,不但把克魯泡特金的像片埋葬著,似乎連他的精神也被中國的同志埋葬在那寂寞的黑暗中了。對於這景像她是很失望的;不過她還以為自己來得太早了,便等待著。然而她一直等到快天明了,她的同志連一個也不見。她隨後直接的去找他們——每一個安那其斯特都糊塗地被睡眠支配著,躺在床上打鼾。她對他們說到「上海大屠殺」的事件,他們仍然在半睡眼的狀態中,似乎那被屠殺者的鮮血也不能刺激他們被瞌睡統治的神經。「這是重大的事件!」她向他們說。並且把號外給他們看,可是他們沒有意見。「我們應該馬上召集一個會議!」她這樣熱誠地向每一個同志說,人家只給她「這時候不行」和「天明之後再說吧」的回答。尤其是那位——就是根據中國安那其的特別法則而廢除了姓名,奇怪地用著代名詞——「自由人無我」的那位同志,還躲在烏托邦的幽夢中而疑惑這大屠殺的事實,閉著一半惺忪的睡眼看著她的臉上說:「也許是空氣吧。說不定就是共產黨放的。現在他們的政策就是造成恐怖。」接著便發表他的無政府哲學,說什麼「只要人類在安那其的新村裡住上三個月,世界上便不會有流血的事發生」,以及夾三夾四的把辯證法下了許多批判。就這樣,白華從她的同志中,得了失望和憤怒回來了。她罵那些同志是涼血動物,利己主義,虛偽的安那其斯特……
「真把我氣死了,」最後她氣憤地對劉希堅說,「那些人,完全不配講主義!」
劉希堅在她敘述的時候,就已經很鄙視地暗暗地發笑了,這時忍不住把笑意浮到臉上來。
「正因為這樣,」他平淡而含著諷刺的說,「才是無政府黨人呀……」
白華張大眼睛直視著他。
「你在嘲笑麼?」她急烈的問。
劉希堅覺得她太激動了,她所受的刺激已經很多了,便不肯再將尖利的言論去刺痛她。於是他向她微笑著——一種完全含著溫柔的善意的微笑。
白華也將敵意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去,默了一會,沉著聲音說:
「本來我不必將這些事情告訴你。但是,我為什麼又說出來呢?」她低低的歎了一口氣。
「我對你個人是同情的,」他完全尊重的說,「雖然我對於一般無政府黨人都失了敬意,不過那只是他們自己來負這被人蔑視的責任。」
他握著她的手。
「白華,」他繼續說,聲音溫和而且懇切地——「你自然不會誤解我,說不定你瞭解我比我瞭解我自己的更多。我想我們之間不必再用什麼解釋的。不過,現在,在這個時候,我要求你原諒我:白華,你瞭解我吧!」他用眼光等待著她的回答。
她輕輕的望了他一下。
「怎麼,希堅,」她向他親切的問:「你以為我還沒有完全瞭解你麼?你有什麼懷疑呢?」
他微微地沉思著——他認為在她從她的同志中得到失望和憤怒的時候,是一個適當的向她進些忠告的機會。他覺得利用這個機會,同時是根據無政府黨人的弱點,向她進攻,打破她的美麗的烏托邦的迷夢,一定有勝利的可能。想著便向她開始——
「不是那個意思」他仍然握著她的手。「我要你瞭解的只是我現在要說的話。他停頓一下,便接著沉靜的說:「在客觀上我們都應該承認,世界資本主義只是暫時的穩定,不久就會顯露著不可避免的危機,同時帝國主義必走到崩潰的路上,從這兩點,毫無疑義的,社會主義的革命就要爆發到全世界。在我們中國雖然有許多特殊條件的限制——比如帝國主義極端的壓迫和阻止我們革命的進行,但是,我們的革命終要起來的。當然,這種革命並不是安那其……」
「你以為無政府主義沒有社會基礎麼?」她反駁的問。
他覺得對於安那其主義有直接進攻的必要,便舉著克魯泡特金和巴庫林的學說下了嚴正的批判……
「這是不通的路。」他末了說。
「為什麼呢?」她急聲的問。
他便向她作了許多解釋。「每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都是個人主義者,」他結論的說,「沒有集體的意見,只有各人自己的自由,甚至於會議上的決議案也都是自由的執行,結果是各自單獨的行動,什麼都弄不成。」
「這不是事實麼?」他接著向她問,而且看著她的眼睛。
她的臉燒熱地,默著,不即回答。
「譬如對於五卅的事件,」他接著說:「據你所說的,直到現在,無政府黨還沒有什麼動作……這就不是一個領導社會革命的黨。」
「這只能說那些人不行。」她突然的說。
「也許是這樣。不過,那些人思想根據是什麼呢,不是安那其主義麼?」
「不錯,」她回答:「這是一個缺點。但是,這是能夠改變的。我要使他們改變過來……」
「我認為改變不了,」他短削的說。
「你太鄙視了,」她傲然地望著他。
他不分辯,只說:「事實上,如果你限制了安那其斯特的自由,他們立刻就會把你當做安那其主義的叛徒,沒有一個人再把你看做同志……」接著他還要說下去,可是他一眼看見她的的臉變得很激動地,便不想再去刺激她,立刻把這一篇爭論作了結束了。
「看你的努力,」他笑著向她說。
她不說話,可是慢慢的平靜下去了。
「我不否認你說的,」她最後客觀的說:「那些都是事實。」
他對她微笑著。
接著他連打起兩個呵欠了,便重新把香煙燃上,沉重的吸了好幾口,撐持著他的已經過分疲倦而需要休息的身體。
她望他一下,忽然發現他的眼睛是紅的,一種失了睡眠的紅。
「你昨夜沒有睡麼?」她驚疑的問。
「沒有,」接著他又打了一個呵欠。
「為什麼?」這聲音剛剛說出口,她就想到——他一定和他的同志們忙了一夜……便立刻改口說:「就在這裡睡,好不好?」
「不……我回去睡」
她不固執的挽留他。於是他走了,當他們握手分別的時候,劉希堅望著她的臉而心裡想著——「自自然然,事實會給你一個教訓的……」可是他走出大門外,對於白華的種種情緒便冷淡下去了,因為他的頭腦中又強烈地活動著他的新工作——他一路籌劃著《五卅特刊》。
《英帝國主義的槍彈與中國人的血》,他想了這一個帶著刺激性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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