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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的一天,《槐花城》劇組的好朋友田欣忽然打來電話。田欣拍完戲到美國去了,嫁了個美國人,當太太不再演戲。田欣在《槐花城》裡演一個和美國教授相好的女教師,誰知真的嫁到美國。田欣比雨雨大八歲,是個熱心的從不停嘴的女人,那時對雨雨特別好。田欣的先生不會說漢語,田欣又不會說英語,不知兩人怎麼過。田欣是大連人,這次回家路過S市來看雨雨。

  她們約好在馬路彎的南國美食城見面。

  「哎呀呀呀我的小公主!」田欣在美食城的大門外一把把雨雨抱在懷裡。「一年不見又靚了三分!來,來,讓我咬你一口!」

  「欣姐才叫漂亮!」

  田欣戴一頂鑲黑邊的草帽穿一身撒花長裙皮膚比過去白了細了像是婚姻美滿無憂無慮。

  姐兒倆相擁著走進餐廳。

  「還唸書呢?該畢業了吧?明年?對對,是明年。看我走了一年多,就像好幾年似的。咱們那個戲我沒看著呢。聽說省台上月播了,中央台下月播。上個月沒回來,下個月回美國了。你看了咋樣?看自己的戲,最糟是聽配音,難受死了,根本就不是你!現在的配音哪有認真的,劇本看都不看就給你念!就知道掙錢!雨雨,你吃點啥?咱們吃醉蝦好不?還要這個,水晶獵手。我想吃羅卜燒牛脯,有嗎?還要花椰菜……蝦子海參。要一條魚好嗎?就要鱖魚。太多了?雨雨,咱們多要幾樣!在美國果的就想吃中國菜。」

  欣姐的食慾可真好!末雨啥時候也沒這樣的食慾。

  「中餐館不是很多嗎?」

  「咳,早變味兒了。」

  田欣拿出香煙。

  「你要嗎?」

  「不。」

  「在劇組你也抽。」

  「欣姐,那是瞎胡鬧。」

  「我是戒不掉了。當演員都要學點壞毛病。」田欣夾著香煙的手留著長指甲塗著猩紅的指甲油使她更像個嫁到外面的人。

  「你在美國啥地方?」雨雨問。

  「堪薩斯,在中部。」

  「你家先生好嗎?」

  「對我挺好。他是黎巴嫩人,祖先是黎巴嫩。所以長得黑,像個黑鬼。哈哈,明年生個兒子就是小黑鬼。長得黑還是白種人到底和黑人不一樣。來,喝點意斯林!你忘了在大連咱們喝衡水老白干喝醉了。我剛懷孕,咱們少喝點。明年三月生。生兒子好還是生女兒好?我喜歡兒子。管他呢!在美國生孩子住院就一萬美金。堪薩斯算便宜,在紐約更貴了。一萬也得在美國生啊!剛去的時候英語一點也不會,真夠嗆!後來上英語補習班,兩天去一次。上補習班也不行,到底是家庭婦女,不接觸人——嘻嘻,想不到我也當了家庭婦女——不接觸人不行。你說我和我先生咋辦?那好辦。該吃飯了他說Yes?我說Yes。該上床了他說Yes?我說Yes。哈哈哈哈……」

  愛說的女人嫁個語言不通的丈夫憋了一年憋得夠嗆開上了機關鎗。

  「說是不參加活動,也去過兩次。堪薩斯的華人社團有一次舉辦冷餐會我去廣。你知道歡迎誰?就是你們S市的市長,叫魯啥的?」

  「魯曼普。」

  「那天我不想去瓊硬拉我去。瓊也是大連的。到那兒一看,人不少。魯曼普大個子有點風度,說話還行。這事說來巧了,無巧不成書:華人社團的頭兒是東北人,國民黨時候當過S市的市長,兩個S市市長在美國相聚,國民黨的市長比共產黨的市長老,頭髮掉光了。雨雨,還有更巧的事:那天在一個中餐館吃冷餐,餐館的老闆也在東北呆過,說來說去,原來老闆也當過S市市長,當過偽滿洲國的市長!這個更老,滿頭白髮,長得像廣東人,但是在S市當過市長。三個朝代,三個市長,握手言歡5這才叫『三朝元老』呢!S市的報紙上沒提過這事兒?這在外面早成了搶手新聞!」

  「挺有意思。」

  「哎呀忘了忘了,有個禮物送你的!」

  田欣從提包裹拿出一個禮包。

  「打開!」

  是一個精巧的琺琅嵌花的奶罐。

  「這是個八音盒,」田欣拿起奶罐傾一個角度。「你聽!」

  奏出叮鈴鈴的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

  「太好玩兒了!欣姐,謝謝你!」

  「這是給你的結婚禮物。」

  「還沒男朋友呢。」

  「等你有了,我也不在了。」

  雨雨收起玩具田欣卻盯著她看。

  「雨雨,我看你有點變,嗯,是有點變。」

  「咋變了?」

  「眼睛變了。你的眼睛是最清最亮的,像一汪水。現在呢?有點憂鬱,下了霧。你說心情不好?不,雨雨,在中國嘛,環境污染嚴重,眼睛也受污染。你吃呀!吃這個豬爪兒。雨雨,你可別誤會,我說的這事和漂不漂亮沒關係。你還是一樣漂亮,比原來更漂亮!我這回回來特有感觸,中國人的眼睛和美國人不一樣。這是我最大的發現。美國人不管長的好看難看,不管是藍眼睛灰眼睛褐色眼睛,都是清澈的,一望到底,讓你覺得特純潔特善良特真誠。那些讓你難受的眼睛在好萊塢電影裡有,生活裡沒有。美國人才叫助人為樂,比姓雷的雷多了!為啥?因為人家做了好事絕不認為自己多麼崇高多麼偉大,更不會編造崇高和偉大。還是說眼睛,中國人的眼睛不一樣。中國人的眼睛渾濁。按說黑眼睛黑白分明,應該最明亮。可是呢?正好相反,你說怪不怪。雨雨,你看那一位,拿酒瓶的!你看他眼睛躲躲閃閃,一副賊相。那邊那位!眼裡一股邪光,總想給人使壞似的。他旁邊的那位眼睛多凶!幹過多少壞事從眼裡都看清了……」

  「不是渾濁,是惡濁!」

  「對,雨雨說的太好了!那邊兩個男的一直盯著咱們。他們認識你嗎?不認識?也許認出你了,大明星嘛!雨雨,平時出門得小心點,你太招人了!那兩個男的穿的講究像很有錢。有錢的人眼睛更惡濁。男人的眼睛惡濁,女人的也不讓你好受。你看那個小姐,她是為顧客服務的,眼睛裡戒備森嚴,充滿敵意。那個小姐眼裡有十八年的積怨,好像每個顧客都欠她幾吊於。給咱們端魚來了。小姐,上一碟醋好嗎?謝謝。雨雨,這個小姐一雙眼萎萎縮縮,是另一種渾濁。雨雨,你上街看,各種各樣眼睛,都是渾濁的,很少純潔很少真誠。中國人是與人為敵的心態,勾心鬥角,在窩裡鬥,到外面也鬥。也有不鬥的時候,可是做點好事就覺得吃了虧,施恩圖報的心理特強烈。哥們夠意思,姐們夠意思,我對你三分,你就得還我三分,不然不夠意思。這叫啥呀?心理是那麼陰暗,怎麼能不流露呢?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同樣是東方人黑眼睛,日本人的眼睛就和中國人不一樣……」

  田欣話匣子打開一發不可收拾。田欣又能吃又能說又能抽末雨只有看著聽著。末雨沒出過國沒有田欣的體會。但是她知道中國人的壞,這壞會從眼睛流露出來,欣姐說的當然有道理。

  「雨雨,那個叫衛東的小伙兒,咋樣了?」田欣又點上煙。

  在劇組她對欣姐提過衛東,欣姐居然記得。

  「哎……」

  「你和我說過:你想和他上床,哈哈!」

  「是,是我拉他上床的。和他好了一陣,吹了。」

  「他不行?」

  「不,他特別行。」

  「你把特別行的拋棄了?」

  「哈,看你說的!」

  「記得你說他是干將。」

  「是。」

  末雨把和衛東相處的經過對衛東的看法說了一回。

  「沒想到這人那麼自私。」

  這是末雨的帶著傷感的結論。

  「咳,那些鬧學潮的,到了外頭一個個爭權奪勢,當初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全沒了!中國人這點老底全露出來了!」田欣搖著手中的竹節蝦。「雨雨,嫁到美國去吧,我幫你找一個。」

  「我不嫁老外。」末雨笑了。「我可沒有欣姐的適應能力!」

  「哈哈哈哈……你諷刺我呢!雨雨,找個華人也行呀。」

  「我還要演戲呢。」

  「也是,到了外頭演戲難了。嫁出去的女演員不少,有幾個能演戲的?雨雨,你姐咋樣?」

  「還那樣。」

  「你姐挺出色的。她結婚了嗎?」

  「沒。她也難,男朋友倒是不少。」

  「人太漂亮也是麻煩事兒。」

  「欣姐,有一天我真的不想演了,就跟你學!嫁就嫁到美國,別的地方不去。」

  「行,我給你找十個八個預備著。」

  吃完飯田欣叫小姐把剩菜打了包,姐兒倆走出美食城。田欣是過日子人,在劇組女演員都是亂糟糟的,只有田欣的床鋪家什整齊乾淨。九點多了,末雨想告辭回家。

  「別,你今天陪我,」田欣拉住末雨的手臂。「我明天就走了。我住在新世界飯店,一個人。到飯店給你媽打電話,說你欣姐來了,今天不回去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田欣招手叫出租車。

  「欣姐,不用叫車。咱們走過去吧,沒多遠。」

  她們順著大西街向西走。秋天來了,晚風中帶了涼意。末雨拉住田欣的手臂,就像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是啊,末雨的知心朋友太少,知心的女朋友更沒有。好久沒像今天這樣痛痛快快無所顧忌地說話了。她的孤傲和隔世也是從媽那兒傳來的。這種秉性總是沒有好命。像欣姐這樣活潑開放適應能力強的女人才會有好命。

  「欣姐,你在那邊不寂寞嗎?」

  「當然。我有思想準備。我都30了,再演戲也沒啥出息,有這個機會,能錯過嗎?雨雨,我不像你,年輕漂亮,大明星的胚子!」

  「欣姐,看你說的!」

  忽然,一輛汽車向她們迎面開來,雪亮的燈照花了她們的眼。這車是在馬路上調了個頭開到她們跟前「嘎吱」一聲剎住。這是一輛吉普車。從車上跳下兩個人。

  「小姐請上車!」

  「你們是誰?」

  啊,來人頭上戴著面罩!就在一剎那之間,兩個男人一把推倒了田欣,然後把末雨拖上汽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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