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雨這天醒的很早。她睜開眼晴天才濛濛亮。她很少這麼早醒,是被夢驚醒的。夢裡她和攝制組在蒼涼古老令人新奇的外景地。她要拍古裝片這是第一遭。過去的外景地都在沿海的大城市。她演中國人的戲卻穿著路易十四時代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服裝不知怎麼回事。他們騎著駱駝來到一片荒漠,又從荒漠走進峽谷,在峽谷中急流邊結帳為營,在冰山雪水的奔流聲中安然入睡。忽然有個人男人鑽進帳篷。她急忙拍身邊的田欣,可是田欣不在了,她想起來田欣嫁到美國去了,田欣怎麼嫁到美國去了?「你是誰?」她驚恐地盯著面前的黑影。「你的情人。」來人戴著面罩,她聽出他的聲音。奇怪,從祁連山到崑崙山到唐古拉山這麼遠他怎麼來了?「你來幹啥?」「我接手這個戲。」「這戲不是你的。」「我為你來。」他的聲音來自無盡的黑黝黝的峽谷。「你的女孩數不清。」「只有你最難忘。」他向來甜言蜜語。「你走吧!我不需要你,這兒不需要你!」他一把抱住她。他渾身長毛像一頭野獸。她怒火中燒,她一巴掌打過去卻被他抓住手腕。她和他撕打,用腳踢用牙咬,恨不得砸死他咬死他吃了他。但是她纖弱無力不能阻止他剝掉她的睡衣撕去她的乳罩。忽然間頭頂的帳篷被掀開狂風大作,一隻大鳥俯衝而下叼住她飛上天空。這是一頭紫色的巨鷹。她赤裸著逃脫了險境。她甚至覺得很好玩很刺激,巨鷹叼住她的胳膊絲毫沒有傷害她。飛出峽谷天地一片光明就像飛翔在金石灘的海面上。但是霎時黑暗下來烏雲如樟暴雨如煙。雨水在光滑的皮膚上流她瑟瑟發抖。再看不見攝制組的營地看不見來路。她拚命大叫聲音細如暴雨中的一聲蟬鳴。巨鷹盤桓在高山峽谷,雷聲滾滾,閃電割開烏雲。山崖上血跡斑斑,河灘上白骨磷磷,這已不是人間天地而是地獄。媽呀太可怕了!巨鷹還在飛,她的胳膊似乎就要折斷,血流如注。不是鮮紅的血而是乳白色的如同牛奶。她就要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掉入無底深淵,就要死了就要死了……這時候她驚醒了。
「陶末雨,有人找你!」
樓下的大娘敲門。
「誰呀?」
大娘沒聽見走了。才五點,這麼早!她還在夢的驚恐之中。她以前夢過鱷魚咬腿毒蛇纏身黑瞎子舔臉卻沒有今天真切。她打開窗戶看看樓下沒有人。誰呀?同屋的人都在睡。
雨雨趿上鞋悄悄開門,穿過走廊,下到一半樓梯看見衛東站在門廳裡。她愣住了。
「雨雨,快穿衣服!」衛東看著她,說道。
她穿著睡裙。
「幹啥?」
「你媽出車禍了!」
她心中一緊:惡夢果然應驗了!急忙穿好衣服下來,衛東拉住她的手往外走。衛東一邊走一邊把他知道的說了一遍。媽出了事,她早預感到媽會出事。出了校門衛東攔出租車,可是一大早馬路上沒什麼車。好容易攔了一輛。
衛東扶她上了車把她攬在懷裡。她使勁推開他。
「也不看時候!」
「你媽沒危險了。」
衛東的身子縮在窄小的拉達車裡。他做期貨偷雞不成蝕把米。他的眼睛眨巴眨巴就像鬥敗了的公雞。他的臉沒了光澤像一張用過了的包裝紙。他的樣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難看。
「為啥不理我?」
他的聲音也變得萎瑣。她知道他指的是他的傳呼。一個多星期他每天打傳呼可是她一次也不回。
「我把傳呼機還給你——今天沒帶來。」
「啥意思?」
「沒啥意思。」
她哭了起來。她想到媽也想到自己。衛東哄她。她哭著雙手堅決地擋住他。媽出了大禍他想的卻是和你親熱!過去以為他善解人意如今看來不是那麼回事!
到了鐵路醫院見到媽雨雨哭的更厲害。醫院裡東建的一夥人,那個當工會主席的陳阿姨抱住她說道:
「雨雨,別哭了!過幾天你媽就能看你的戲了。」
雨雨去年拍的《槐花城》這個月要播,電視報上打出了節目預報。過去外省的衛視台播過而S市沒有播過。雨雨喜歡這個戲喜歡自己的表演可是現在心亂如麻不願意想。她要守在媽身邊。衛東說他下午再來,問雨雨要買啥。雨雨閉上眼睛說道:
「你不要來。」
衛東走了以後雨雨一直坐在媽的床前。來了不少人,大多是東建的人,不大認識。她不點頭也不說話,呆呆地坐著。來人問起媽的病情,問一句冷冷地答一句。
下午媽醒了。媽一睜眼雨雨又哭起來。
「我要死了。」
媽平靜地說。媽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無比慈祥。
「媽,會好的,很快會好的!」
「你們長大了,我也沒牽掛。」
雨雨伏在媽身上大哭。媽用沒有受傷的手撫著雨雨的頭。
大夫領著一群護士來給媽做牽引。媽特別堅強一聲不叫頭上滾著豆粒大的汗珠。後來媽暈過去了。
晚上爸來了,沉著臉,風塵僕僕。爸身後有小侯和幾個東建的人。媽看見爸進來流出眼淚。
「我要死了。」媽還是這句話。
「我還沒死呢,」爸說。「我死了你才會死。」
這天夜裡她守在醫院。一天沒吃飯只喝了一瓶酸奶。她渾身無力找不到感覺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怎麼回事。媽出了事是車禍是偶然事故,但是媽已病了很久早晚會出事。云云說媽的病有遺傳因素一個舅爺爺是精神病死的一個姑奶奶也是精神病死的。有這個根兒自己到老了會不會也得精神病?搞藝術的人更容易得精神病不是說導演是騙子演員是瘋子觀眾是傻子?雨雨第一個男人說過,將來你演個瘋女人一定惟妙惟肖。她第一次上戲大惑不解現在想起來自己確實有點神經兮兮。她的生活如今也塗上了神經質的油彩。中國人歷史太長憂患太深感情太重心眼太多精神病也便成了傳統。
她決定結束和潘衛東的關係。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心情,和藝術學院的同學忽然間覺得不行了。她是神經質嗎?今天可以發瘋地愛一個人,明天又會一點兒感情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在的士高廣場她已經改變了態度。其實這段戀情不是偶然萌生而是由來已久。四年前她在市府廣場第一次見到衛東,那時候她17歲他是她心中的偶像。他在十萬人面前振臂而呼。他的演講使她落淚,他走在遊行隊伍的前面而她跟著隊伍走過大半個S城。那一年大動亂大風暴使她意亂神迷。他的激情他的風采他的忘我他的無畏……呃,還有他的不幸,這一切化成她心中的彩虹。當他身陷囹圄她獨步長街殘陽如血燈影搖曳淚濕春衫。她對自己說愛他愛所有不幸的人。第二年她考入藝術學院開始了瑰麗的青春。新生活使她忘了他。他不認識她,她的中學生的愛同追星族少女一般無二。沒有想到拍第一個戲她便墮入情網拍第二個戲她自己變成了「星」。可是她又見到了他。去年她在他爹的生日宴會上激動無比。她不瞭解他,她也許只是愛的自己,自己的舊日情懷自己的甜蜜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夢。少女的夢都是無比絢麗終生難忘的。後來去金石灘,他瀟灑而又機靈,十足的男人味。十足的男人味在藝術學院在演藝圈子裡根本見不到。演藝圈子裡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精不精傻不傻的人令人生厭,如果不是事業她根本不想呆在那裡。云云和他的調情更加刺激了她。春節時候她不再理同校的男孩心裡想著衛東。後來她打了電話。和他來往以後她發現他不是夢中的那個人,哪個女孩兒能找到夢中情人?她享受到他的溫存他的嬌寵享受到偷情的歡娛。但是她還是找不到感覺,對他毫無把握。他已不是當年的他,再也沒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氣概,他頭上的光環變成了商人的禮帽,他鑽營取巧無孔不入,社會責任感從100度降到零,道德的自我約束力也在零度以下。他也不是真的愛自己,他肯定有好多女人!在東部廣場的那個女人和他多親熱!這些下了海的成了暴發戶的沒有不玩人的除非是性功能障礙。連自己的家自己的媽都騙有啥信用可言!雨雨再也不想見他。
媽出事的一個星期以後,衛東到學校來了。雨雨在宿舍前的小路上和他說了幾句話,把尋呼機還給他。
「以後別來找我了。」
「為啥?」
「不為啥。」
「我要你說出原因。」
「我不適合你,行了吧?」
「我適合誰?」
雨雨扭頭走了兩步,回過頭說道:
「你應該找一個溫順的賢妻良母式的女孩——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以後半個多月,衛東來過十幾次電話,有打到學校的,也有打到家的,以各種理由約她見面。她都回絕了。最後一次他說道:
「雨雨,我最後一次打電話,你拒絕,我絕不會再打!」
雨雨以不可更易的冷漠說道:
「你要言而有信。」
衛東果然不再打電話。
媽的病漸漸好起來。經過這次車禍,似乎媽的精神好多了。電影裡常有這樣的情節,一個人精神出毛病,或者失去記憶力,出一次災禍反而恢復了。雨雨和云云輪換著每天一次給媽送飯。飯是云云做,云云不怎麼上班。雨雨放了暑假,她想和同學出去玩,可是S市發了大水。大水沒衝進城,被渾河大堤擋著,渾河以南淹了一大片,蘇家屯區大部分淹了。說是50年不遇的大水,遍及整個遼南。為保S市一些郊縣放水淹掉。沈大高速公路衝斷了,中長鐵路衝斷了。市區的上空每天有直升飛機盤旋,馬路上忽忽跑著卡車,拉著穿迷彩服的戰士和救災物資。買不到青菜,買不到水果,家裡停了水。天上下著雨渾河南邊一片汪洋城裡卻停水。說是自來水廠淹了。報紙上電視上每天是救災的消息,部長看著衝斷的鐵路直搖頭,省長坐在直升飛機上哭鼻子。這樣鬧騰了半個多月,大水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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