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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雲從長春回來沉默了許多。生活中發生了太多的事,一連串的變化,一連串的震盪。她不是冥思苦索的人,在思考上從來不覺得費勁兒。現在,她的思緒變得生澀凝重好像不是過去的自己。

  記不清是誰的一幅畫,一幅早期現代派油畫,畫一群赤裸的人在海邊。題名叫《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畫的含意似乎是步入現代社會的人的思索,歷史的哲學的藝術的人生的思索。如今初雲陷入了同樣的困惑: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院裡沒什麼活兒,她只要隔一天去一次。她現在唯一的事情就是照顧媽。媽的病好多了,再有幾天可以回家。她無事可做。還不如接下長春的設計委託——大老遠跑到長春卻不想幹了。她好久沒有畫畫,去年到東陵以後再沒有畫畫。她找出畫具,英國貨的重磅水彩畫紙還有不少呢。她決定去北陵寫生。北陵園子那麼大,古木那麼多,離家只有幾步,何必上遠處!那天吃過午飯她收拾好家什去北陵。她留張字條,叫雨雨去給媽送飯,飯做好了在冰箱裡。這丫頭放了假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爸今天有事晚上不回來吃飯。

  她獨自走進北陵,來到湖心的小島上。近處是岸邊的石頭,然後是湖水,對岸則是松柏掩映的陵寢。這地方不錯,小島上沒多少遊人。但是她動筆以後覺得彆扭,找不準形找不準顏色找不到感覺。也許是好久不畫的緣故。她畫了一半有點氣惱。她帶了個玻璃瓶涮筆,水已渾了。找不準顏色水容易渾。她拿著瓶子走到水邊換水,可是不留神滑了腳,一屁股坐在水裡。她更加氣惱提著又濕又髒的裙子站起來。咋的啦?她這個游泳健將學校的「美人魚」竟然會栽在一尺深的湖岸邊!她爬上岸坐在大石上,甩掉涼鞋,甩掉絲襪,把濕了半截的襯衣從裙子裡拽出來。幸虧這裡僻靜,沒有人看見她的狼狽相。玻璃瓶打碎了,沒法兒畫了。她坐著發呆。

  正在這時,有兩個遊人向她走來。這是公園裡常見的一對兒,男的個子很高,女的卻很矮。當他們走近時,她看清了。呀!

  來人是潘衛東,挎在他胳膊上的女孩沒見過。潘衛東認出她立即脫開女孩的手臂,笑了起來。

  「云云!這是咋的啦?」

  初雲紅了臉。她光著一雙腳裙子上沾滿泥巴鞋子襪子東一隻西一隻丟在地上。

  「氣死我了!」

  「自己來畫畫?」衛東歪頭看一眼那畫。

  「是啊。坐了個屁墩兒,讓你碰上了!」

  「哈哈哈哈!」

  初雲拾起襪子。那女孩並不避開,而是送來一絲嘲諷的笑。她長得不錯,就是太矮了。

  「玉梨,過來!」衛東回身親暱地打著招呼。「我來介紹:這是趙玉梨,這是陶初雲。」

  「你好!」趙玉梨上來和初雲握手。

  「你好。」初雲勉強一笑。

  「我聽衛東說過。」

  說這話是表示她和潘衛東的關係嗎?可笑的優越感。她叫趙玉梨,好俗氣的名字!

  「你不是S市的吧?」初雲語帶不屑。

  「對,我是北京人。」

  「哈哈,北京人最煩的就是東北人!」

  「誰說的!」

  衛東給女孩使個眼色。那女孩真聽話,道聲別走到前邊去了。

  初雲甩掉鞋子晾著腳丫看著那女孩遠去的背影說:

  「你快去吧。」

  「沒事兒。」

  「挺漂亮嘛!」

  「比不過陶家小姐。」

  初雲輕輕一笑。趙玉梨拐過彎去了。上個月在醫院裡,末雨說她和衛東黃了。陶末雨是個怪人,也許陶家的人都是怪人。

  「你不和陶末雨好了?」

  「是她甩我。」

  「我以為你有足夠的耐心呢。」

  「我不能死皮賴臉。」衛東乾脆在石頭上坐下。

  「你的船調頭真快!哈哈哈哈……」她把兩隻光腳丫舉在對面的石頭上。「你快走吧!」

  「我和你說幾句話。」

  「你膽子真大——不怕趙小姐生氣嗎?」

  「不怕。比陶家小姐好對付。云云,我有一句話問你。」

  「你快說吧。」

  他的眼睛閃著光。

  「云云,我全錯了!」

  「那是必然的。」

  「云云,我真正愛的人還是你!」

  初雲又是輕輕一笑。

  「你挎個女孩兒來跟我說這話?」

  「那無所謂。」

  她看見他眼裡是從未有過的真誠,帶著哀怨。他一把抱住她,把她的頭抵在胸脯上。她沒有反抗。

  「云云,我娶這女孩行嗎?」

  「你問我?」

  「是的,只有你的話我最相信。」

  初雲輕輕推開他。

  「衛東,你知道我無法回答。你是聰明人。」

  「別挖苦我了!」

  「好了,你快去吧!」

  衛東歎一口氣站起來。

  「好吧,再見!」

  「再見!」

  衛東走了,在轉彎的地方回頭擺擺手。第一次畫畫就遇上衛東,真巧。衛東和自己無緣卻和畫畫有緣。S市雖是大城市,可玩的地方不過幾處。這小子倒有本事,找來個北京女孩兒。其實衛東有許多可愛之處。當他走近你,你會想到他的缺點;當他離開你,你會想到他的好處。人都是如此。

  初雲從這天起,每隔一天去北陵畫一次畫,一連去了五、六次。最後一次她畫完沒有回家,從晚霞時分一直呆到繁星滿天。好悅耳的蛙嗚!好清涼的夜晚!只有小時候在鄉下姥姥家才有這樣清涼幽靜的夜晚。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她坐在石階下,石階上是蒼松環抱的黑黝黝的陵寢,這陵寢埋著皇太極踏平塞外的輝煌和一統神州的夢想。如今這數百年前的陵寢在一個現代都市的包圍之中。

  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你的祖先也許是世世代生長在這黑土地上,也許是幾十年前一百年前從黃河流域遷徙而來。你還有異國的血統,儘管匪夷所思卻是不可置疑。多少戰爭造成了朝代的更迭疆土的變遷民族的融合從遠古一直到現代。所以人們弄不清從哪裡來。而生活的紛壇社會的變幻心理的震盪造成無盡的迷們,所以人們也弄不清到哪裡去。你不知從哪裡來,不知到哪裡去,你還是要做出選擇。你過去也有過重要的選擇,比如上大學考什麼學校什麼專業,比如大學畢業是否讀研究生,比如找什麼樣的男孩子作朋友。今天面臨的選擇更大,也許是一生最大的。第一,你是否接受韋家昌的幫助,立即成立設計事務所,開始夢想中的事業。第二,你怎樣對待韋家昌的要求。這不是一般的要求,你居然能夠考慮韋家昌的求婚!你居然允許這樣一個人闖入你的生活!這又是匪夷所思。一個是事務所,一個是求婚,這兩件事是不能分開的。但是他說這兩件事要分開。事務所應該馬上辦,他提供貸款,他幫著辦一應手續。後一件,他可以等待,一年兩年三年。這是他的選擇。這很可笑。人們總是很可笑。你從來只覺得別人可笑如今才明白自己也可笑。選擇嗎?「我選擇了你,你選擇了我,這是我們的選擇。」一首通俗歌是這麼唱的。這歌詞帶著承諾也帶著無奈,現代人總是帶著某種無奈。首先是感情,你在感情上能接受他嗎?開始,你只能說擺脫了對他的厭惡(這是你的心理努力),後來,你只能說產生了對他的好感(這是他的心理努力),再後來,你只能說欣賞他的能力他的精明,感激他的周到他的幫助。他是愛你的,這毋庸置疑。問題是他的愛是否是你的需要,你能否接受,能否滿足。他的愛他為你做的一切足以左右你的感情嗎?你的家庭你的朋友你周圍的人能接受嗎?你選擇了一個有錢的已婚男人,這就是眾人的結論,就連爸爸也會是這樣的結論。你可以不考慮別人但是不能不考慮爸爸,你不能在感情上傷害爸爸。就憑這一點你也會躊躇不前。當然首先要考慮的是設計事務所。你要辦只能正大光明地辦,你要辭掉工作。這就使你沒有退路。也許你的事務所前景光明,但是市場變化莫測。你經營失敗你就成了債務人。其實在你接受他的幫助的第一天起,你就是債務人。也許感情的選擇並非明智,明智的選擇不在感情。你想起聰明的衛東說過的一句話:只有韋家昌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當代英雄。哦,衛東!

  從長春回來後,她沒有再見到韋家昌,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韋家昌也沒有打電話。他是禮貌地留給她一段安靜。大約過了20天,她給他打了電話。

  「家昌,我想好了:我要辦事務所!」

  「好啊!你要過來嗎?我叫車去接你。」

  「不。你把程序幫我弄明白好嗎?」

  「我會辦。」

  又過了十幾天,媽出院了。媽除了骨傷的疼痛沒有別的問題。媽甚至為初雲的盡心照顧而感動。媽的精神好多了,車先開到南湖,媽要先看看姥姥。媽住院的時候,姥姥叫二姨陪著到醫院去了好幾次。媽對二姨說,照顧姥姥的事叫二姨一人承擔了,實在對不起。媽確實懂事多了。

  又過了兩天,她再拿起電話。

  「家昌,我要去上石橋!」

  他陪她去。還是那輛車,還是那個老司機,還是那條路。吉普車在上道上一直顛到村子裡。老人在,大哥大嫂和侄子侄女也在。她在老人面前說明了一切,把小衣、褪褓、字條放在老人面前。老人滿眼淚花抱住初雲說道:

  「我就看著像我女兒。」

  初雲留給老爸和大哥三萬元,這是她積蓄的一半。她和大哥說好,不要把這事說出去,就是二哥那裡也不要告訴。她要想辦法資助二哥但是不會認他。

  從千山回來已是晚上,他們仍到正泰酒樓吃飯。他們一邊吃一邊商量事務所的事。

  吃完飯,她看著他。

  「家昌,你理解的愛是什麼?」

  「是付出。」

  「你是付出嗎?」

  「我想是。」

  「不,不是。就像到商店買東西,你付了錢。這不是付出,而是你買了需要的東西,是等價交換。」

  「云云,我不想爭辯。」

  「我也不想爭辯。我們走著瞧吧。」她用極平靜的口氣說道。「喂,我說——今天有我住的地方嗎?」

  「當然。」

  「好吧,我今天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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