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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孔達人進了陶興本的家門。

  孔達人好久沒有到陶興本家裡來了,自從錢芳芳心理異常,陶興本不叫他來,有事在公司辦。陶興本也有一兩次到孔達人家裡。眼下的習俗,往往是官階低的人到官階高的人家拜訪,很少有官階高的人到官階低的人家作客。所以官越大的人家裡的客人越多。而陶家是個例外,因為錢芳芳的緣故,陶家很少有人來往。

  陶興本把孔達人讓進自己的房間,而不是坐在客廳裡。

  「老陶,嫂子怎麼樣了?」

  「要住兩個月院。」

  「咋搞的?」

  「心理異常造成的。」陶興本停頓了一下。「外傷會好起來,心理異常很難辦。」

  「會好的。」

  「不,不會。這種病積年累月,又有遺傳因素。達人,這和東建一樣,不會好的!」

  「老陶,你怎麼忽然變成了悲觀論者?」

  「我是悲觀論者?」陶興本激動起來。「我是唯物論者,現實論者。我們都不是超人,無力補天。」

  「老陶,你這個人太認真!共產黨的事,不能太認真。」

  孔達人的話如今變成一種社會共識,這話不能琢磨,一琢磨整個人生就會變得可笑。其實孔達人也是認真的,可是他的錯事越來越多麻煩越來越多。

  「老陶,期貨的事,你當初叫我去,我不想去,這回惹麻煩了!」

  自從米利撤走,審計處對東信的財務狀況做了審計。孔達人介入並沒有扭轉東信的局面,賬面虧損1127萬元,除了設備費管理費大量超支,單為客戶墊付的資金就有851萬元。期貨公司為客戶墊資作投機生意,還有這種事嗎?這筆錢是米利批出去的。米利早知道虧不到他頭上。另外,所有客戶做盈和做虧相抵,總虧4823萬元,這筆錢由客戶直接負擔。一個小小的期貨公司,短短一年變成這麼一個大窟窿,令人難以想像。孔達人是來檢討的。

  「老陶,現在對期貨公司的議論很多,風言風語,你也聽到了。」孔達人的臉色很難看。

  「出這麼多事,議論是正常的。你是董事長,當然跑不了。我這個後台老闆也難逃其咎。我派你去,以為你能控制局面……」

  「我沒幹好,但是我是清白的。你聽說嗎Z有人告我告到市紀檢組,還告到部紀檢組。八大罪狀,十大罪狀,說我收了米利多少錢。部裡要來查了。」

  「不知道。」

  「期貨公司是我的責任。部裡罷我的官,處分我,沒話可說。我想引咎辭職。老陶,我對不住你!對不住東建職工。我沒收米利的錢,沒收任何人的錢。米利給我拿過十萬,我沒收。我在這點上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就好。」

  「我也幹不下去了,老陶,我想調走算了。我成了焦點,呆下去對你也沒好處。當然馬上不能走,還要查我。我懷疑是朝你來的。」

  「我打電話問問部裡吧。」

  過了兩天,陶興本還沒打電話,部裡的人就來了。金帥邦領著兩個北京來的客人進了陶興本的辦公室。

  「老陶,這是楊處長,這是年處長,部裡紀檢組的!」

  沒有人和陶興本打過招呼,他是從孔達人嘴裡得知的。這是中央紀委駐建設部紀律檢查組的官員,這個響噹噹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部門,從來沒有人到東建來過。

  「請坐。」陶興本的聲調變得很不自然。

  「陶總經理,我們是受劉部長和鄭書記的委託來的。」楊處長坐下臉上露出笑容,這笑容有一種神秘感,是幹這一行的人的獨有的笑容。

  「你們要來,我們都不知道啊!」

  陶興本看看金帥邦。他故意這樣說。以往部裡來人都向陶興本打招呼,哪怕來個科長,來個幹事。兩位客人面面相覷。

  「二位處長是來調查研究,還是來辦案子?」

  「都不是。我們來瞭解孔經理的情況。」

  「孔達人有什麼問題?」

  「據我們收到的檢舉信,有十幾個問題。主要是期貨公司的問題。」楊處長面對陶興本的咄咄氣勢,臉上的笑容變得自然些了。

  「部紀檢組凡是接到檢舉信都要調查嗎?」

  「陶總,孔達人是部管幹部,這回的問題反應特別強烈,我們一共收到17封信。期貨公司的問題影響很大。」

  「期貨公司我負主要責任。」

  「老陶,楊處長年處長查的是個人問題,不是領導責任。」金帥邦說道。

  「好吧,金書記安排吧。」

  這天晚上歡迎北京客人的晚宴,黨委辦公室通知陶興本參加,他沒有去。金帥邦把兩位處長安頓在東建招待所,拿出最好的房間,並在機關大樓的三樓倒出兩個辦公室。安營紮寨看來是長遠打算。

  查就查吧。

  東建的生產形勢越來越糟了。上半年只完成年產值計劃的百分之三十。三萬人的企業,每年要有七億產值,才能保工資保獎金。上半年完成兩億七,其中六千萬是去年結轉的,也就是說,這六千萬是去年已經吃掉的「探頭食」。工資還要漲,不漲不行,因為物價的漲幅是兩位數。財務報表上半年虧損1354萬,這個數字有多大水分誰也說不清。每一個基層公司的統計報表都有水分,這個水分相加相乘誰說的清?這個水分總是虛報產值虛報利潤虛報勞動生產率總是不利於總公司不利於陶興本。國有大企業除了機制上的致命缺陷,另有一種麻醉效應,就連法人代表也不能瞭解企業的真實情況。

  可是部紀檢組成了東建人矚目的中心,政治問題突出了。成立了一個調查小組,抽調東建紀委和基層公司的紀檢幹部有十幾個人之多。上上下下都知道來查孔達人,空氣變得緊張起來。

  過了兩天,忽然王嘉謀走進陶興本的辦公室。王嘉謀手持一把大折扇,大汗滿頭。他一瘸一拐走進來。他幾天前在樓梯上崴了腳,真是老不中用了。

  「老王,這兩天忙起來了!」陶興本和王嘉謀的關係不錯,反正他是個無所用心捱日子等退休的人。

  「陰魂不散,陰魂不散啊!」王嘉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什麼?你說什麼?」

  陶興本莫名其妙。

  「老陶啊,好人就是好人,歹人就是歹人。」

  「老王你喝酒了吧!」

  「我沒喝酒。老陶,我不幹了!」

  「不幹了?你還有一年才到站。」

  「提前一年不行嗎?我明天就給部裡打報告。」

  陶興本倒一杯茶放在王嘉謀面前。

  「老王,你不是義氣用事的人。」

  「我這個人沒啥本事,但是知道好賴。東建這個德行,幹得下去嗎?文化大革命陰魂不散,有的人還在整人!」

  王嘉謀手中的大折扇不住地扇。陶興本知道他對這次大規模的紀檢不滿,他的官銜正是紀委書記。

  「懲治貪污腐敗是必要的嘛!」

  「老陶,你大天真了!你知道嗎?這回是朝你來的!」

  「朝我來的?不干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老陶,整孔達人就是整你!你知道咋回事兒嗎?」王嘉謀看看虛掩的門放低了聲音。「這回是有計劃有預謀的,金帥邦一手策劃的!你知道17封信的事兒?寫了17封匿名信!金帥邦這個王八蛋,他組織人寫的匿名信!紀委的人參與了,他們瞞著我,把我這個紀委書記蒙在鼓裡。還是有人告訴我。」

  陶興本一驚。金帥邦和部裡的人沆瀣一氣,第一個是劉部長,第二個是人事司的惠石。孔達人言中了,說不定檢舉塗飛和惠石的材料落到惠石手裡。王嘉謀看不慣金帥邦,今天特地報告消息。陶興本心中升起感激之情。

  「他們告孔達人期貨的事?」陶興本問道。

  「對,主要是期貨。說孔達人收了米利30萬。不管孔達人有沒有事,金帥邦是朝你來的!」

  「你認為孔達人有沒有問題?」

  「不好說。這年頭誰能給誰打保票?市裡的檢查長老麻都說,國有企業的經理廠長,沒有乾淨的,一查一個准!唉,唉,世道變成這樣兒!老陶,你的為人誰都知道,我這個紀委書記,敢給你打保票。別人,不敢。」

  王嘉謀一瘸一拐走了。

  第二天下午金帥邦召集常委會,王嘉謀果然沒有參加。參加會的有金帥邦、陶興本、孔達人、老崔、陳雅娟五位。黨委會議室有三十幾張沙發,偌大的房間只坐了五個常委加上作記錄的黨辦主任。窗式空調機嗡嗡嗡響著。金帥邦的議題是黨代會的籌備工作。黨員代表大會按規定是四年一屆,可是五年多沒有開。金帥邦談黨代會的安排談了40分鐘,誰也不插一句話。陶興本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孔達人則是一支接一支抽煙。

  「各位,對這個安排有啥意見?」金帥邦說完大家還是不吭聲。「老陶,你說說嘛!」

  陶興本睜開眼睛:

  「我看今年不要開了。」

  陶興本的話叫金帥邦一愣。

  「老陶,上次你不是同意開嗎?」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

  陶興本是完全不合作的態度。

  「咱們公司的黨代會已經拖了一年。市委組織部一直在催。」

  金帥邦總是言而有據言之有理。

  「沈鋼公司八年沒開,不也一樣過日子嗎?沈鋼20萬人的企業,比我們大得多。現在黨代會怎麼開?我進常委班子嗎?你老金進常委班子嗎?孔達人進常委班子嗎?」陶興本說著站起來。「部紀委來查東建的領導班子,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古人說過,但凡大族人家,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心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才能一敗塗地!」

  孔達人的臉色很難看。金帥邦又是不停地眨巴眼睛。他慢慢站起來。

  「老陶,部裡來調查,是上面的事,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嗎?寫了17封匿名信,當然是東建人寫的。」

  「老陶,我們今天不討論這事。」

  「討論什麼事?就討論黨代會嗎?我不同意開!」

  陶興本說完轉身出門去了。

  過了兩天,期貨公司的經理姜明賢被反貪局拘審。這事情是紀委副書記向陶興本匯報的。金帥邦沒有露面,他叫別人來。東建的班於如今連個會也開不成了。孔達人用人不當可是他到底有沒有經濟問題?王嘉謀說不能給任何人打保票看來人心叵測難以明察。他不得不承認期貨的失敗是重大打擊,對他的地位他的領導能力他的自信心的重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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