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興本從紐約飛到東京,在東京停了兩天飛回北京,當天晚上即乘上北京至S市的54次特快列車。
他本來不想去美國。他的業主S市鋼鐵公司的唐總經理一定要他去。唐總經理開玩笑說,如果陶興本不去就另找承包商。在美國的項目是拆運二手軋鋼設備,總價600萬美元。他沒有去過美國。他在美國只呆五天,去了紐約、底特律,再就是看了尼亞加拉大瀑布。他不想看別的就想著尼亞加拉,那是震撼人心的奇景。看了尼亞加拉才會知道自然力的偉大歷史的渺遠人生的豪邁才會理解貝多芬羅西尼才會斬斷萬縷愁絲憑雲御風以至無極。他在東京駐足和新日鐵公司下屬的一家公司談一個3000噸鋼結構製作總價400萬美元的合同,那是新日鐵在馬來西亞的項目,委託海外加工。他在東京見到紅旗,沒想到她和佟同出了問題。時差變換行色匆匆在太平洋上飛來飛去十分疲乏。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比從前,他已是前列腺肥大有了尿等待的毛病並有疼痛感異物感。到了這個年齡承受如此壓力說不定什麼地方會生出癌症來。
在火車上他早上五點鐘醒了。他爬起身走到車廂的連接處吸煙。窗外白雪皚皚,雪花撲打著車窗翻滾著旋轉著纏繞著肆虐著劃出無數的軌跡渾如一首樂曲使他想起聶耳的《金蛇狂舞》。列車已過錦州東北大平原已是千里雪原黑土地已不見蹤影。他奇怪在隆隆的列車上做一連串的夢每一個夢都記得清。他夢見那個聲名赫赫自殺而亡的上海大眾汽車公司的總裁,總裁在自殺之前前來拜訪並和陶興本討論自殺的方法。總裁的飛機降落在桃仙機場是東方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車。總裁臨危不懼侃侃而談超然物外羽化登仙。和總裁相比陶興本是個俗人是個蠢物看不破紅塵斬不斷幾絲。他實在太俗太蠢面對他的公司拿不出一條求生之計。寒冬來臨施工已是淡季三萬職工很多人沒有活乾土建公司土方公司運輸公司金屬結構公司將會開不出工資而明年的工程包括他在美國簽約的項目不足計劃百分之三十,明年將經濟緊縮信貸緊縮基本建設緊縮他的公司將面臨前所未有的難關。他的美國和日本之行只解決了1000萬美元,不到年工作量的十分之一。他對於經濟形勢的變化太缺乏預見,沒有為今天的局面早做準備。絕大多數國有企業的廠長經理都沒有預見,似乎對於形勢對於市場的預見不是份內的事,他們只會按部就班只會我行我素,對於資產的關切度遠遠低於對於自身的權力地位威信和經濟利益的關切度。他不應該和大多數人一樣沒有預見性就原諒自己。建築業是古老的行業最容易受經濟形勢變化的衝擊。他有一種悲壯感從心底生發。他像一支大軍的統帥,這支大軍一步步走入絕境,內無糧草外無援兵。他的當年技堅執銳英姿勃發戰無不克橫掃千軍的將士已是面如菜色心如灰槁。他站在孤立無援的山頂俯瞰明天的戰場。他部署拚死一爭的戰鬥但是萬一失敗將全軍覆沒這使他不寒而僳。
他的憂患意識多少帶有非理性使他誤入歧途。
他在S市北站出站口看見前來接站的小侯,同時也看見金帥邦。他沒有想到金帥邦起個大早來迎接他。
「老陶,辛苦了辛苦了!」
金帥邦穿著黃色棉布軍大衣,這是另一種為官的時髦裝扮。金帥邦接著和陶興本及兩個隨從熱情握手。
「帥邦,小侯,你們好!在家辛苦了!」
「『將軍一箭定天山,萬里長風凱歌還!』」
這是唐人吟誦薛仁貴平定西域的詩句,兩年前結構安裝公司經理從扎伊爾施工回來,陶興本曾寫此句為賀,今天金帥邦拿來捧他了。企業困頓領導無能使瀟灑豪邁的詩句變成滑稽可笑的嘲諷。自從在幹部問題上兩人鬧得不愉快,金帥邦有退避三舍的味道,今天特地前來迎接。魯曼普的說法,「一個槽子拴不住倆叫驢」,魯曼普主張企業裡黨政兩職一個人擔。不過大企業從來是所謂兩個「一把手」。
「美國的項目不解決大問題啊!」陶興本說道。
陶興本正說著忽然看見初雲跳在面前。
「爸!」
初雲說著撲到陶興本懷裡。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陶興本和女兒親熱一下很高興。
「我告訴她的。」小侯在一旁說道。「我要去車接,她說不用。」
「云云,你穿得太少了!」
云云今天穿了鮮紅的薄呢大衣,帽子也不戴,臉蛋子凍得紅撲撲的。在這個寒冷的天氣裡,女兒就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爸,你瘦了。」
「才走幾天,哪能!」
「爸,我的東西帶回來了?」
「帶了帶了!」
「我要有這麼漂亮的女兒,要啥也得給啊!」金帥邦笑道。
「雨雨回來了嗎?」陶興本不問老婆而問小女兒。
「雨雨今天下午回來。」
「陶總,先送你回家吧!」小侯說。
「爸,院裡有事呢,我得回院裡去。」初雲說。
陶興本不打算回家,於是小侯的車送陶興本的行李回家,再送初雲回設計院,另有一輛麵包車送其他人。
「爸,今天早點回家啊!」初雲上了車招招手說。
「好,好。」
陶興本和金帥邦上了小奔馳。
「解決多少算多少嘛。」金帥邦接著剛才的話頭。「我說老陶,你別太犯愁,車到山前必有路。」
「帥邦,我們就是被這種思想害了,對企業的前途缺乏預見。」
「國家的事,咱們能預見得了嗎?」
金帥邦就是大多數為官者的邏輯。
「老陶,美國是好地方,真該去看看!」金帥邦拿出「大中華」牌香煙遞一支給陶興本,自己手裡的一支在煙盒上敲。「我這個做黨務工作的,至今還沒出過國呢!下回我也出去走走。」
「有機會。」
陶興本這樣說。但是他想到公司財務狀況的窘困,就是公司領導層派出國也很困難。
「老陶,呂寄生出事了!」
呂寄生就是陶興本免掉的土建二公司經理,那是長春發生的惡性事故。他早想免掉呂寄生,早有人反映呂和一夥包工頭子打麻將輸贏上萬元。他哪來這麼多錢?呂寄生被免職以後對陶興本咬牙切齒,到處鬧到處告,在幹部處破口大罵。後來有人狀告呂寄生受賄,陶興本把材料轉給市裡他熟識的麻檢查長。這事情他沒有告訴金帥邦。
「長春的項目,有人告呂寄生得了包工隊20萬!」金帥邦接著說。「這小子膽子太大了!你剛走反貪局就把他抓進去,關了一個星期,打得夠嗆。現在放出來是取保候審。」
「我早看他不是個東百!當初我免他你很不贊成。」
陶興本話說出口有些後悔,何必要揭他的短呢?何必要當著小侯和司機小石的面揭他的短呢?誰都知道呂寄生特別要給金帥邦打溜須,金帥邦當基層書記的時候兩個人就打得火熱。呂寄生當然也想給陶興本打溜須,今年春節日寄生給陶興本送來5000元還有一塊雷達表。那天陶興本不在家,錢芳芳退回現金收下了雷達表。為這事陶興本和太太鬧了一場。從那時候起陶興本就決定把呂寄生拿下來。
「正處級幹部抓起來,這是第一個!」陶興本說道。
「第一個!」金帥邦似乎並不以陶興本的話為意,反而是爽快的附和的口吻。
車到公司大樓。可是陶興本看見走廊上樓梯上全是人,鬧鬧嚷嚷,亂成一團。
「陶總回來了!」有人喊道。
「我們要找陶總!」
人們圍了上來。小侯說這些人是二公司的退休職工,三個月沒開勞保金。陶興本看周圍都是老頭老太太。
「陶總,啥時候能開胸啊?」
「陶總,能把欠咱的給一半也行啊!」
陶興本看這些七老八十的職工心裡不是滋味,他們不是來鬧事的,公司確實欠了大家的勞保金。
「你們派代表談吧!」陶興本說道。「小侯,叫張經理接待一下!」
陶興本閃開眾人走進他的離開了十天的辦公室。領導班子成員過來寒暄問候,有人急著向他匯報工作。陶興本擺擺手,只留下孔達人。孔達人是陶興本出國期間的代經理,此時興致勃勃。他想說點什麼,看見陶興本低頭在看一份材料。
「我們已經再也貸不出款了!」
陶興本一聲歎息。他看的是一份總會計師的報告,這是他在出國之前交代總會計師統計的。
陶總:
現將全公司貸款狀況報告如下:
市人民銀行 3400萬元
市建設銀行 11423.5萬元
市建行投資公司 1346.5萬元
省建行投資公司 158.7萬元
市工商銀行 2838萬元
市交通銀行 3040萬元
省信託投資公司 5382.4萬元
市金環投資公司 1900萬元
市信用聯社 5470萬元
省保險公司 1155.5萬元
鞍山市農業銀行 1400萬元
撫順市人民銀行 380萬元
錦州市人民銀行 950萬元
大連經濟開發區渤海投資公司 735.6萬元
其它 602萬元
總計 40182.2萬元
公司貸款總額已超過四億,年息總額達4000萬元,是我公司歷史最高紀錄。公司的資金狀況已萬分嚴重,請總經理深思。
總會計師劉汝良
1993.12.13
「達人,你看看!」陶興本把報告遞給孔達人。
陶興本本來估計公司總貸款額在三億元上下,誰知超過了四億。
「陶總,好幾個項目沒錢了!」孔達人列舉了甲方無力支付工程款的幾個項目。
「沒錢就停工!」陶興本在桌上拍一掌。
「停工好辦,職工咋辦?」
「達人,現在和過去不同了!過去甲方沒錢我們墊錢,我們貸了款填到項目裡去。現在我們填得起嗎?有六、七個公司開不出工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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