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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12年前錢芳芳34歲與現在根本沒法比,她是東建機關大樓裡最漂亮的女人,就是20左右的小姑娘哪個也不能和她相比。而他在「右派」改正以後當了兩年東建總經理。他是「朝中有人好作官」,按說20幾歲當上「右派」的人很難爬上這樣的高位,並且青雲直上當k市長權傾一時。他確實很優秀與眾不同受到某個大人物的青睞。他那時只有48歲而男人在這個年齡正當時。現在他在電視裡雖然老了依然風度翩翩。

  她不知道爬上高位的人都是什麼樣的人,她只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她的老公爬的位子不低另一個是她短暫的情人爬上更高的位子。魯曼普和陶興本不同,他有明確的政治抱負,對仕途充滿信心。他說過這樣的話,「我現在有條件做點大事了。」這是最能揭示他內心的一句話。魯曼普講過他坎坷的歷史,他在「大鳴大放」中說了什麼,怎樣被批鬥,怎樣被流放。她對於他的政治原因一句記不住,但是她記住了流放故事她當時為之淚下。他那時20幾歲和一群「右派」被流放到「北大荒」,中國的東北角,黑龍江和烏蘇里江的交匯處。那裡是高寒地帶,茂密的原始森林。他在那地方呆了三年服了三年苦役,他說這是「苦役」(只有古代史教科書中才有的詞語)的完全的表達。每年冬天他們到完達山伐木,九月進山,第二年五月出山。幾百個「右派」由一個班荷槍實彈的士兵看守,勞動強度極大。伐木完全是手工作業,砍倒一棵大樹人便氣喘噓噓,在零下40幾度的氣溫下摘掉皮帽,寒風吹來如春風拂面。更苦的是山上沒有水,為了防止「右派」放火,除了士兵的房子和伙房,「右派」的房子一律不准動火。從上山到下山,大半年的時間沒洗過一次澡,沒洗過一次臉,沒洗過一次腳。他們的脖子如同大車的車軸,他們腳上穿的「棉烏氌」一冬也不脫下。晚上穿著鞋鑽進三層棉被裡,室內攝氏零下28度。真是難以想像!開始有糧食吃,他們能挺得住,1961年大災荒在全國蔓延,糧食不夠吃了,他們便不能抵擋嚴寒和勞役。於是死人了。有的人晚上睡下早上已沒氣,有的人上廁所蹲下去再不能站起來,有的人則趴倒在剛剛伐過的樹樁上。他年輕力壯也吐過血,他挺過來了。

  他並不是用他的痛苦經來博得女人的同情,在這之前她已成了他的情人。但是他所經歷的煉獄之苦澆灌了他的成熟他的豁達和他的智慧。

  「芳芳,你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嗎?保爾·柯察金築路時的艱苦,和完達山的伐木根本不能比!」

  當年魯曼普講過流放故事以後這樣說。她當然看過蘇聯的英雄小說也看過電影,她的那個年代只有英雄故事不可能有「階級敵人」的苦難。他們坐在魯曼普妹妹家的沙發上,只點一支蠟燭。他的眼睛在燭光下放射出光芒,那是充滿詩意的光芒。他的語調無比真誠如同心底湧出的巨浪包圍著你。

  錢芳芳想起往事已很遙遠,12年畢竟是漫長的歲月。她今天想見他並不是重敘舊情,她也不是有求於他。她不過想證明一下自己,證明自己的價值甚至證明自己的存在。她不過是要做這件事而已。她愛過他,她認為那就是愛。她也知道他並不是真正愛她,他是那種會有一刻真情的男人,而大多數男人幾乎沒有真情的一刻。他們分手的時候他說道:

  「我們不能再來往了,只能彼此留在心裡。」

  他真的把她留在心裡嗎?

  他從東建總經理調任副市長,心裡卻在仰望更高的階梯。她已不是少女,不會對男人抱有詩意的渴望。她對他並不瞭解也不想瞭解,她也沒有想到會成為他的情人。

  她難免在心裡拿魯曼普和陶興本相比,她的生活中只有這兩個男人。她知道他們儘管不同,都是出色的男人。她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愛著她的丈夫,她不是因為愛而嫁給他的。當她開始同情他的時候嫁給了他,當她開始愛他的時候她發現他已經完全不愛自己,她已經完全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如今他在她面前表現的只是責任而沒有哪怕一點點的愛。她是敏感的也是自尊的,她和他從來沒有鄭重地討論過感情問題。她對於他的愛已經摻入了無數的怨忽,而她的怨忽又是無從發洩的。

  女人到了這把年紀還在想著愛和不愛的事,她對於愛情的想法是否也是不正常的?

  「媽,你咋的啦?你倒是吃飯呀!」

  云云說。云云今天回來早特別做了她愛吃的排骨燒芸豆,可是她擎著筷子出神。

  云云吃完飯就溜出去了,留她一個人在家裡。云云出去就說一句「我出去一下」,也不知道幾點鐘回來。

  她拿起電話。

  「喂?」

  「喂!」

  還是那個女人粗壯的嗓門。

  「請找魯曼普。」

  她不說找「魯市長」而說找魯曼普。

  「你哪兒?」

  「我找魯曼普。」

  「他不在家呀。」

  對方果然客氣些了。

  「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九點吧。」

  你想用電話找到魯大市長嗎?

  那時候不是她找魯曼普而是魯曼普找的她。

  那是夏天她記得穿了一條純白真絲連衣裙走進魯曼普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就是現在陶興本的辦公室。魯曼普向財務處索要東建公司上半年的行政費用報表,處長叫她送給魯總經理。她放下報表轉身要走,魯曼普把她叫住了。

  「芳芳,你給我解釋一下!」

  屋裡沒有別人,他叫她「芳芳」。她只和他說過兩次話,一次是在財務處的辦公室,一次是在會議室。但是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的興奮。她指著報表上的數字對他解釋。

  她站著,他也站著。

  「小陶回來了嗎?」

  魯曼普轉了話題,但是他的聲音有點異樣,有點輕微的抖動。

  「沒」

  陶興本那時剛剛被魯曼普提拔為一公司的副經理,在本溪施工。

  「小陶是好樣的。」

  他說著走過來,兩眼盯住她。

  「你真美!」

  「魯總……」

  他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

  「芳芳……我想親你一下,可以嗎?」

  她沒有退縮,也用兩眼盯住他。他突然抱住她,用嘴緊緊貼在她的唇上。

  他的侵略性表現出十足的男人味,他居然敢在辦公室裡騷擾他的下屬。後來她曾問他何以如此膽大,他回答說:

  「你的眼睛告訴我沒有危險。」

  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天晚上,他在大西路和萬壽寺街的十字路口等她。他們幽會的地方是他妹妹的家,他的妹妹和妹夫得風氣之先作為開放以後最早的淘金者剛剛飛到新大陸。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房子、酒、水果、床。那天剛好停電,他們點了一隻蠟燭,房間裡充滿神秘的氣氛。他並不急於上床,而是說個不停,他急於表現的是政治家的演說才能。在他們做愛之後,他的結論既不是政治性的也不是文學性的:

  「你的身子就像嫩豆腐一樣!」

  但是她當時激動不已。

  那以後他們又有過五、六次幽會,都是在他妹妹方便的住宅裡。幽會滿足了他的情慾,也滿足了他的演說欲。她也滿足,她甚至有一種幸福感。這種幸福感伴著冒險的刺激讓人銘記在心。最後一次,他居然大著膽子請她到太原街的勺園酒家。那時候S市沒有這麼多餐館,勺園酒家算是很像樣的地方。

  「芳芳,我要離開東建了!」

  「啥時候?」

  「馬上。」

  接著他說出「我們不能再來往,只能彼此留在心裡」那句話。女人是脫不了傻氣的,錢芳芳當時為這句話流出了眼淚。那時勺園酒家還有50多歲的女人跑堂,那個穿著白罩褂的老女人看著錢芳芳呆住了,她後來知不知道,哭鼻子女人的同伴就是他們未來的市長呢?

  這些遙遠的故事如今回到面前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錢芳芳梳妝打扮一下,穿上皮大衣,下了樓。

  天氣很冷,已經是S市最冷的季節,昏黃的路燈在寒風中搖曳。

  她走到崇山路上,」叫了一輛出租車。

  她在南五馬路下了車。

  她記得市長的那幢小樓,幾年以前她曾陪媽媽來過,找魯曼普談房子。那次市長不在家,媽家的房子市長還是批了。

  她站在市長家門前的V馮路上,離開那幢小樓五十米遠。

  她覺得很冷,雙腳發麻。她只有來回踱步。

  她要等他回來,她要見到他。她要在他家門口對他說「你還認識我嗎」。

  她在寒風裡站了半個小時,他沒有回來。

  一輛汽車拐進小馬路,雪亮的車燈劃破冰冷的似乎凝成固體的夜幕。汽車沒有開到魯曼普家就停下了,兩邊的車門同時打開,下來兩個人,一個是魯曼普,是他。另一個是女的。錢芳芳的心裡咯噎一下。她熟悉那身材、髮式、動作,她看清了那不是別人而是她的妹妹錢端端。那輛車就是錢芳芳幾天前坐過的奧迪100。

  錢端端沒有說話,魯曼普也沒有說話。他們倆很快地擁抱了一下,然後錢端端靈巧地鑽進駕駛座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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