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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興本和孔達人說著話進來一個四十出頭細馬長條的黑臉漢於,穿一件髒得發亮的羽絨衣,正是保外候審的呂寄生。陶興本想起上次在長春見他西裝筆挺腳上一雙德國「大利來」擦得珵亮如今成了落水狗。

  「陶總,我要申訴!」

  陶興本看他一隻眼睛烏青,是挨了打的樣子。

  「你不要找我!」陶興本毫不客氣。

  「我不找領導找誰?我這是冤案,冤案!」呂寄生雄赳赳地衝到陶興本桌前。

  孔達人連忙上來拉住他。

  「呂寄生,你不要在這鬧嘛!」

  「陶總,你認為我就應該挨打?」呂寄生挽起袖子亮出臂上的傷痕。

  「你的案子是公安局反貪局的事。」陶興本說道。

  「我是東建的幹部,東建總也不能看著我受冤枉啊!」

  「呂寄生,你先回去吧!陶總出國剛回來,事兒很多……」孔達人說。

  「我的事不算事嗎?」

  「你這個人,當了這麼多年處級幹部,怎麼蠻不講理?」

  「要說級別,我正要和陶總理論理論!」

  「理論什麼!」陶興本站了起來,臉色陰沉。「上次公司決定,免你的經理,保留副處級待遇。現在看,副處級也不能保留!」

  陶興本的話大大出乎呂寄生的預料。他翻翻眼睛。他的烏眼青的模樣就像個無賴。東建公司怎麼會選這樣的人當經理!

  「陶興本,東建不是你一個人的天下!怎麼處理我,有黨的幹部政策,你不能一手遮天!」

  呂寄生破罐子破摔的架式。

  「呂寄生!你不要太張狂了!」孔達人大聲說道。

  陶興本示意孔達人坐下。他以極端蔑視的目光看著面前這個無賴,他不想發火,他覺得和這個無賴發火太不值。

  「呂寄生,你不要氣勢洶洶。我免你的經理,不是受賄,也不是別的什麼問題,單是長春的事故就該免你的職!死了那麼多人,整個平台倒塌,難道不該免職?你有沒有受賄,要由司法作裁決。」陶興本冷笑一聲。他又拿出一份材料。「這是關於你的審計報告,呂寄生,你看了嗎?」

  「我沒簽字。」呂寄生沒好氣。

  「你任二公司經理三年,二公司虧損從400萬增加到2700萬,你這個經理算幹什麼吃的?談什麼黨的政策,我看你就是共產黨的敗類!你是不折不扣的敗家子!不折不扣的敗類!你在二公司就是一手遮天,胡作非為!吃喝嫖賭你是佔全了!」

  「陶興本,你說話要有證據!」呂寄生梗著脖子用起了不緊不慢的腔調。

  「還說證據!長春出事那天,總調度室不是在馬三家子的歌舞廳裡找到你的嗎?我也不問你吃喝嫖賭,不問你受沒受賄,你給我虧損了2300萬,這一條就夠了!」

  「我他媽虧損,虧損的單位多了,哪個經理下來了?」呂寄生嘴上不軟,氣焰已經下去了。

  「東建能維護你嗎?東建不但不維護你,還要起訴你,以瀆職罪起訴你!好端端的二公司被你整垮了,三千名職工毀在你手裡!你看看外面,那些退休職工飯也吃不上了!」

  呂寄生還想說什麼,被孔達人連推帶拉送出門,在走廊裡仍是罵罵咧咧不停。

  「呂寄生有一句話說對了,」陶興本對孔達人說道。「虧損單位的經理,都要拿下來,不能繼續下去了!」

  「難那!」孔達人歎道。「現在是正不壓邪,誰抱這個刀誰遭罪。」

  「東建的事,壞就壞在包工隊上。」

  「是啊,現在離了包工隊,活都沒法干了!一個土建工程隊300多人,能抹灰能貼磁磚的瓦匠找不出十個。東建的工人不幹活,幹不了活,就像清朝末年的八旗軍,打不了仗了!」

  「不但打不了仗,還養了一堆蛀蟲!」

  呂寄生的案子,揭出來是20萬,還有沒揭出來的呢?除了呂寄生還有別人呢?五年以前,不,八年以前,東建公司開始和包工隊打交道,包工隊用分包和轉包的方式參與東建的項目。那時候韋家昌還沒有施工執照,只是領幾個人幹點砌磚抹灰的小活。如今,幾百個包工隊參與進來從土建到結構安裝到機械安裝到電氣安裝到金屬結構製作無所不為,東建一年的工作量有一半轉到包工隊手裡。東建以自己的商譽和開發能力、投標能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來的活有一半是為它人作嫁衣裳!這是何等可笑!包工隊的技術能力技術水平也是從東建獲得的,許多包工隊的骨幹就是東建的退休職工和下海的在職職工,如韋家昌之輩。無數的包工隊就像無數只寄生動物附在東建龐大的軀體上,正如潘衛東說的,一頭貌似強大實際哀哀而號奄奄一息的恐龍。包工隊不但有強大的競爭力還有強大的腐蝕力。一個段長手裡就有包工隊就可以得到好處。工程隊長工程公司經理的權力更大。陶興本下令禁止使用包工隊,這個命令很難實行。

  「陶總,你聽過一個順口溜嗎?專說工程隊長:『早上132,中午易拉罐兒,晚上摟丫蛋兒。』」

  132是客貨兩用汽車,如今成了工程隊長的專車。陶興本沒有聽過這個屁話,不知是誰編出來的。孔達人的耳朵裡總會聽到這一類烏七八糟的話。

  「達人,我抱這個刀,免掉幾個經理,怎麼樣?」

  陶興本看著孔達人一雙圓圓的小眼睛。

  「要說懂得當官,最懂的還是咱們的老書記。」孔達人說道。「老書記從來不免任何一個人的官,只把一個一個職位當作禮物送給大家。」

  「我沒有老書記那麼聰明。」

  「我們也不能太蠢啊!」

  「你是不贊成我搞罷官了。」

  「不,不是不贊成。現在和老書記在位的形勢不同了。」

  「是啊,公司已是山窮水盡,不是當太平官的時候了!」

  孔達人走了,陶興本獨自坐在沙發上發呆。他心灰意冷。他總是有一種昂揚的意氣,甚至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氣概。如今他心中的英雄之火已經變得微弱,他下了地獄又能怎樣?能解救東建嗎?能解救三萬職工嗎?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而以前他從不懷疑。不是所有的國有大企業都搞不好,有好的,S市有,外地也有。發達國家不也有許多國有企業嗎?也許他應該讓出經理的位子,讓有能力的人干。他可以去搞技術,也可以調到別的單位。但是他不甘心。他是一步步走上來的,技術員、段長、工程隊長、基層公司經理、計劃處長、副總經理,直到總經理。也許他太不逢時,東建在80年代的後五年是最輝煌的,那時候他不在總經理的崗位上。這是上帝的安排,他的價值也許就在這苦苦的掙扎之中。他為什麼要畏懼呢?正像尼采說過的,痛苦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生命是一條毯子,苦難之線和生命之線在上面緊密交織,抽出其中一根就會破壞整條毯子,整個生命。在《悲劇的誕生》中厄采又說:「悲劇快感表明了強有力的時代和性格……這是英雄的靈魂,它們在悲劇的殘酷中自我肯定,堅強得足以把苦難當作快樂來感受。」尼采的話說的多麼好啊!是要「當作快樂來感受」啊!人要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場上來感受永恆生成,就是毀滅有限的個體也是快樂啊!

  這天下午陶興本的經理辦公會開到很晚,他到家已是晚上八點。陶興本上了樓,敲自家的門。

  「爸,剛回國,還這麼晚!」云云給他開門。

  陶興本走進廳房,脫掉大衣,脫掉西裝,甩掉領帶。這套倒霉的禮服已經箍了他半個多月。陶興本蹬上一條便褲。云云上來幫忙,她掛上衣服又到廚房熱飯。陶興本看家裡的樣子沒有什麼變化,他繞地球轉了一圈,好像離開了多少歲月。地上是打開的箱子,陶興本的東西早已被云云翻過了。

  「雨雨呢?」陶興本仰在沙發上問道。

  「雨雨病了,睡著呢。」

  陶興本馬上站起來去看雨雨。云云的屋裡黑著。陶興本打開燈,看見雨雨躺在床上睡著了,頭髮散亂著,兩頰潮紅。

  「我才不理你呢!」

  陶興本嚇了一跳,定一定神,才知道是雨雨說夢話。這夢話也是孩子氣的話。雨雨翻個身接著睡過去。陶興本給女兒壓壓被,又屏氣凝神地看了兩眼,悄悄關了燈退出來,走進廚房。

  「爸,你給我買的鞋太好了,就是這個牌子,完全對頭!」云云說著在陶興本臉頰上親了一口。「謝謝老爸!那條裙子是我的還是雨雨的?」

  「當然是雨雨的!」陶興本在餐桌前坐下。「雨雨怎麼了?」

  「發燒了,回來就吐。」云云不停手。

  「吃藥了嗎?」

  「我給她吃了。我看吃藥也沒用!」

  「嗯?」

  「看她那樣兒……像是懷孕了。」云云放低聲音作一個眼神。「爸,快坐下吃吧!」

  陶興本呆住了,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她說了?」

  「她沒說。」

  「那你就別瞎說!」

  「我瞎說?爸,雨雨是演員,她呆的地方是劇組,不出事才怪呢!」

  陶興本只有痛苦地搖搖頭。

  「你別把你的女兒都當成聖女。」初雲坐在陶興本的對面。

  陶興本不想說這個話題。她們小的時候,陶興本總要多管的,看什麼書,交什麼樣的同學,他都要管。晚上不許出門,白天到哪兒去要說清楚。現在她們大了,想管也管不了夠不著。況且他當這個倒霉官,沒時間。

  「嗯,你媽呢?」陶興本到了這會兒才想起太太。

  「我回來媽就不在了。」云云說。

  「她不知道我今天回來?」

  「知道。」

  「她是不出門的。」

  「媽是病人,你走以後她經常出門。」

  於是云云把她媽近來的異常表現說了一回,陶興本聽完如墮五里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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