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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錢芳芳兩年之前就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了。

  她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這個世界變了,變得和她小時候完全不一樣,變得她每天生活在其中她也不認識了。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普通女人(她終於認識了這一點),不想干預周圍的世界也不讓這個世界來干預她。但是她不能擺脫這個可憎惡的世界。世界變得不正常了,而她是正常的。她經常想起兒時的瀋陽,她在這裡出生和長大。她的家庭是最優越的,優越的家和漂亮的女兒,足以使父母驕傲。那幢二層小樓的家今天看來不算什麼,但那是她兒時的天堂。在那幢小樓裡有沙發有地毯有她的粉紅色的小房間,大多數中國人在那個年代見也不曾見過。她的YAMAHA鋼琴和房子一樣是日本人留下的老貨,卻在整個社區是獨一無二的。她在這鋼琴上彈拜爾彈車爾尼彈湯普森。還有S市最好的幼兒園,她經常把牛奶倒在便池裡把菜裡的海參挑出來扔在垃圾桶裡。她是從小被寵壞了的女孩。她的父母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幹部,老幹部中為數不多的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孤高自傲任性使氣但是她的學習成績是最拔尖的,這使她可以傲視一切女孩子傲視一切男孩子。她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學當女科學家女教授女學者女設計師。文化大革命毀了她的家她的前程。文化大革命中社會風氣沒這麼壞人們沒這麼無恥下流,那時候幹壞事或者是一種愚忠或者會心中有愧,現在的人是故意幹壞事!干了壞事心中無愧認為是本事是光榮是時尚。S市蓋起無數高樓修起縱橫交錯的立交橋變成現代大都會,每一個變化每一項工程都是埋藏罪惡的淵藪。五花八門的高級轎車在崇山路在北陵大街飛馳,商店、餐館、歌廳、舞廳、夜總會,誇張矯飾的裝潢透出虛偽,燈紅酒綠,荒淫無度,人慾橫流。個體戶就像五百年前征伐新大陸的殖民者,頭戴巴斯克帽腰別彎刀手拿火藥銑。他們的模樣變了,穿的是皮爾·卡丹西裝扎的是金利來領帶拿的是摩托羅拉大哥大,他們的工廠在製造無數的假貨,他們的舞廳咖啡廳桑拿浴在作色情生意,他們的汽車拉的是水貨走私販毒無所不為,他們手中的鈔票就是彎刀和火藥銑,使他們劈荊斬棘一往無前。公務員的官職不論大小都可以使用手中的權力謀私,一個稅務所的稅務員一個銀行的信貸員一個派出所的片兒警可以腰纏萬貫飛揚拔扈無法無天。他們無視法紀的程度和受到懲罰概率恰成反比。吸毒和賣淫是一棵樹上的連理枝共生共存。女孩子們為了金錢把皮肉生意做得興高采烈。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每當她在陶興本面前抱怨發洩的時候,陶興本總是說:

  「好人總是大多數。」

  好人是大多數嗎?現在好人太難找了!你陶興本本來還算好人如今也越變越壞,這不又到美國去公費旅遊嗎?大款和官員,只有這兩種人吃得開。普通人能揮霍嗎?能瀟灑嗎?瀟灑得起來嗎?錢芳芳也想出國,能去得了嗎?她就是個普通人,一個國有企業的會計,她的一切輝煌早已是過眼雲煙。

  在陶興本走後的第一個星期天,錢芳芳到三好街去看老媽。她有半年沒去看媽。錢芳芳住在城北而媽住在城南。媽七十多了,一個同樣七十多歲的老保姆和她在一起。錢端端的房子倒了以後,搬到老太太一起去了。

  錢芳芳是乘公共汽車去的,去以前也沒有打電話。天氣冷了,她不再騎摩托車。她敲開門,是大姨開的門。

  「媽,我來了。」

  錢端端不在,家裡只有兩個老太太。媽坐在靠窗的沙發上,頭銀髮。多少年前是奶奶坐在靠窗的沙發上。轉眼媽媽就老了轉眼自己也就老了。

  「芳芳,你總也不來了。」

  媽這樣說,錢芳芳不回答,坐在一邊。

  「上星期云云來了。」媽說話一字一字很慢。

  「我知道。」

  「云云給我送來延生護寶液。」

  這是S市一家企業用蠶蛾製造的補藥。

  「吃這些補品沒好處。」

  「也就云云來陪我說說話。」

  云云從小是在姥姥這裡長大的,她又會討老太太的歡欣。

  老太太又問陶興本,又問末雨。錢芳芳哼著,其實老太太都知道,云云每個月都要來。錢芳芳看媽家裡發生了很多變化,使她生疏了。地上滿鋪了紅松地板,牆上貼了壁紙,電視機換了29英吋的畫王,還有一台電腦蓋了花布罩子不知道什麼樣。這房子本來不錯,五年以前魯曼普市長特別批的。魯曼普當過東建公司總經理,而錢芳芳的爸爸是有很深資歷的老幹部。

  「你去拿水果吃吧。」

  錢芳芳應著媽的話到儲物間拿水果。儲物間裡有成箱的礦泉水、可樂,成箱的蘋果、香蕉、葡萄,各式禮品盒裡是海參、燕窩、魚翅、鱉精,櫃子裡還有很多洋酒白酒。錢端端不喝酒,三個女人之家要這麼多酒做啥?都是錢端端當官收的禮。媽這個老幹部過的是清貧的日子,錢端端搬來以後,生活質量和過去不一樣了。

  錢芳芳拿一個紅富士蘋果一串葡萄洗了吃。她一邊吃一邊和媽接著說話。媽身體還不錯,也不像許多老幹部那樣牢騷滿腹媽很安於眼前的生活,一點也不挑剔,但是端端搬回來畢竟使她日子好過多了。

  「媽,我回去了。」

  錢芳芳不願意多呆。她不願意和任何人說話,包括媽在內。她好長時間不來不得不來看看。

  「吃了飯再走吧。」媽說。

  「不了。

  錢芳芳正要走,門一響,是錢端端回來了。錢端端穿一件式樣和面料都很考究的棕紅色呢大衣,一雙高筒羊皮靴,她在嚴冬裡不戴帽子也不戴頭巾,濃密的像年輕人似的頭髮搖動著。她看見錢芳芳一驚,眼睛裡放出明亮的光,這是她看見任何人都會作出的條件反射。

  「姐!」

  錢芳芳站在門口的走廊裡,下意識地點點頭。

  「姐者沒來了。」

  錢端端爽利地脫掉大衣,脫掉皮靴,換上拖鞋,挺起胸,揚起頭,面對著錢芳芳,像是在等錢芳芳的答話,又想再說點什麼。她已經感到一絲尷尬。

  「姐,進來坐吧!」

  「不,我要走了。」

  錢端端和媽又說留下吃飯,大姨已在準備午飯。但是錢芳芳堅持要走,她不想呆下去了,一分鐘也不想呆。

  「姐,我送你回去!」

  錢端端重又穿上皮靴,穿上大衣。

  她的奧迪100汽車就停在樓門口。

  錢芳芳上了汽車。她第一次坐錢端端開的車。她有時看見年輕女人開著漂亮汽車在馬路上跑。她想她年輕時代女人不能打扮,不能化妝,不能跳舞,更不能開汽車。今天的時代給年輕女人太多而給她則太少了。但是錢端端以她的地位她的活力似乎留住了青春。錢端端在寒冷的天氣不用穿棉衣棉褲不用戴帽子戴頭巾她有汽車開。錢芳芳不想仇恨任何人只想仇恨上帝。

  「姐,你平常也沒啥事兒,多來來——媽老念叨你呢。」

  錢端端擺著方向盤沒話找話如同和陌生人搭訕。姐妹之間如此陌生,這是錢芳芳覺得自己不大正常以後的變化。錢端端不到錢芳芳家去,錢芳芳來看媽的次數又少,來了也見不到錢端端,錢端端是大忙人。多少年前姐妹之間形同路人,後來她們之間緩和了,但是那事情留給錢芳芳的陰影永遠抹不掉。

  從媽家回來,錢芳芳覺得生活太無趣了。她過的簡直是死人一般的日子。她在鏡子裡看見衰老的面容。她的大眼睛周圍佈滿了皺紋,她鬢邊白髮已清晰可見。她為什麼拒絕化妝呢?她為什麼拒絕做美容呢?錢端端剛才肯定是開汽車到美容院了,肯定是去做面膜了,你看她榮光煥發臉上還有一層藍色的幽光比她的年齡小了十歲。她年輕的時候簡直就是個醜小鴨根本不能和自己相比。她想起陶興本的話「女人上了年紀更要收拾打扮」。她認為陶興本是說自己上了年紀是嫌自己老了,陶興本的勸告她當然聽不進去。

  她決定試著改變自己。

  她先去做頭髮,做完頭髮做面膜。不管是否心理作用,她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操著廣東普通話的美容師說了很多話,說著說著就露出了S市土味。但是她的話還是很中聽。她稱讚錢芳芳年輕時的美貌,她說美也是一種自信,況且錢芳芳有重新樹立自信的條件。於是錢芳芳第二天又去了商場。她取出一筆錢準備奢侈一下。她的像樣的衣服實在少,僅有的幾件還是云云買的。許多年來,她確實過得太節儉了。這個節儉的收穫就是她有了三萬元的存款,這個錢陶興本不知道。存錢有什麼用呢?云云雨雨將來都不需要她這點錢。她離開五十歲只有一步之遙,難道要等到滿頭白髮步履蹣跚才去享受生活嗎?

  她逛了聯營公司逛了中興大廈逛了中山百貨公司逛了太原街的高檔服裝店名牌專賣店,買了皮大衣、套裙、長毛襪、襯衣、內褲,還買了價錢很貴的絲質底褲和繡花胸衣。她要從裡到外把自己打扮起來。

  「媽太會買東西了!」

  云云是發自內心的讚歎。錢芳芳知道自己會買東西,她的這個長處只是傳給了云云而自己很少加以發揮。

  她把這一切準備停當要給舊日的情人打電話了。

  她在陶興本的電話本上找到情人的號碼。已經12年沒見他。一年以前她曾打過電話,沒有找到他;她也曾到他的辦公室去過,沒有見到他。

  她在云云不在家的一個晚上撥通了電話。

  「請找魯曼普。」

  「我就是。」

  「我是錢芳芳。」

  「哦……你好!」

  「你好!」

  對方不再說話,等她說。

  「早把我忘了吧?」她說。

  「不會的。」

  「見見面行嗎?」

  「恐怕不好。」

  「你很不方便。」

  「是的。現在不是過去了。」

  「那就算了。再見。」

  「再見!」

  打過電話以後她忽然氣惱了,她覺得他的態度是對她的侮辱。她一定要見到他,哪怕是一種發洩也要見到他!她就是這種人,想要做的事,不到黃河不死心。

  她又打了兩回電話,一次白天沒人接,一次晚上是個女人接的,那女人口氣好硬,想來是S市的第一夫人了,12年前錢芳芳曾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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