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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八月下旬的一天,早晨,紅旗來到新北站。她要去北京,乘當天的54次直達快車。她很高興單身旅行,上大學的時候,她曾一個人出門度暑假,坐火車到大連,再坐船到青島。那時候她在核計一生的大事,不知道是否答應佟同,也不知道是否該和佟同一起去玩。結果一個人跑了。畢業以後到了設計院,出差是經常的,一個人出差時候也不少。每次出差把喬喬交給奶奶,奶奶喜歡喬喬,比紅旗自己還精心。紅旗只有不得已的時候,才把喬喬送到奶奶那裡。那一家人,咳!那一家人是小知識分子,老頭是退休的小學教員,老太太是退休的圖書管理員,沈河區圖書館的。管了一輩子圖書,卻是從來不看書的。小商人,小店員,小知識分子,這就是小市民。紅旗當初最不滿意的就是佟同家,庸俗不堪。天底下媳婦沒有說婆婆好的,婆婆也沒有說媳婦好的,紅旗這麼寬容厚道的女人也是如此。

  紅旗下了出租車走進車站廣場。廣場上佈滿早晨的陽光,明麗而又清涼。炎熱的夏天似乎過去,令人輕鬆了許多。新北站很大很雄偉,但是沒有特色,也沒有親切感。紅旗走進候車大廳,走上滾梯,看見前面的一個人十分眼熟。那不是陶總嗎?對,是他!寬闊的雙肩和彈性十足的腳步。紅旗趕上幾步;陶總正和隨從說著什麼,那個隨從她見過,想不起姓啥。

  「陶總!」

  紅旗叫了一聲就跳到陶總面前。陶總轉過身來。

  「我說誰的聲音這麼好聽,原來是紅旗!」陶總穿一件紫紅色的T恤衫,手臂上挎一件夾克,另一隻手拿一隻黑皮的密碼箱。「紅旗到哪兒去?」

  「北京。」

  「我們也去北京。這是侯主任,你不認識?」

  原來是侯主任,爸爸過生日來過。侯主任只笑不說話,辦公室主任總是笑容可掬在領導面前不插話的。

  「認識認識!S市真小,這麼巧!」紅旗說道。

  「到了北京也會遇上。」

  紅旗很高興,一個人出門當然不如有伴好!而且是陶總,每次見到他都有說不出的親切感。陶總說他去開一個施工企業協會的什麼會。這些年每個行業每個專業每個地區甚至行業和行業之間專業和專業之間地區和地區之間都搞個協會學會研究會促進會基金會聯誼會為了搞關係拉贊助公款旅遊公款吃喝全肥了當官的。陶總也是當官的,陶總和別的當官的不一樣。他對協會感興趣?紅旗買的是軟席,可惜和陶總不是一個車廂。他們走進軟席候車室,還沒坐下那邊放人了。

  「紅旗,我們走!」

  陶總拿自己的箱子,侯主任提起紅旗的包,紅旗不好意思,上去搶,侯主任已經走到前面了。

  「就叫他幫忙嘛!」

  陶總這樣說。

  下了天橋到月台上,紅旗拿回自己的包,來不及和陶總說啥,上了自己的車廂。S市是始發站,鬧嚷嚷亂哄哄車廂裡一會兒坐滿了人。紅旗買軟席票不能報銷,她既不是官兒又不是高級工程師。她的軟席票只能報銷硬席的票價。她不在乎這點錢,出門盡量買好票。經常出門的人都知道旅行的艱難,現在有條件買好票,何必吃那個苦!軟席車廂有冷氣,進了山海關,還不知道熱成啥樣兒呢。剛參加工作時候,為了省一點差旅費,有臥鋪都不坐。那時候太窮太拈據。陶總在前面車廂,一會兒要去看看他。

  7點20分,列車正點發車。這趟車晚上6點多到北京。紅旗要住到舅舅家,她給舅媽打了電話。列車跨過黃河大街,然後掉頭向北,過皇姑屯,就是當年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的地方。她到北京先和廷洪聯繫,明天呢,去逛唱片店。部裡的事不急,把材料送去就行。

  紅旗正想拿本書看,侯主任來了,客氣地叫她「潘工」。潘工就是潘工程師,這稱呼對於年輕女人不太老的女人來說實在難聽!

  「陶總請你過去。」

  紅旗笑一笑,隨侯主任到了前面一節車廂。侯主任回到紅旗的座位上去。陶總看紅旗過來,招呼小姐倒茶。陶總和侯主任是兩個靠窗的座位,面對面。紅旗在侯主任的位子坐下,可是陶總站起來。

  「坐到我這兒!」

  「為啥?」

  「你不怕背向坐?很多女性怕背向坐。」

  紅旗怕背向坐,但是陶總不說,她能將就。陶總拉她坐下,自己換過去。難為陶總想得周到。

  「聽說陶總從不吃早飯。」紅旗說。

  「又是聽云云說的。」陶總說。「一會兒去餐車吃午飯,紅旗請客。」

  紅旗笑了,現在才8點多,午飯早呢!

  「想叫我請陶總吃『肉炒瓢』嗎?」

  陶總哈哈大笑。他也會這樣天真地笑!

  「還是我請客——怎麼能讓『少奶奶』破費!」

  「陶總也欺負人!」

  紅旗是女孩子撒嬌的口氣。她已經33歲,不是女孩子。在陶總面前她是女孩子,她高興有機會扮演女孩子的角色。她旁邊才是個女孩子,20歲上下,戴了很多首飾,塗了腥紅的指甲油。這女孩在看一本車上買的16開本封面無一例外是女人的臉蛋和大腿的紙張發黃印刷粗糙格調低下錯字連篇似書非書似雜誌非雜誌沒有統一書號卻又公開發售的出版物,這種出版物隨處可見。

  陶總把茶杯挪到紅旗面前,點上一支煙。紅旗前後看看,車廂裡沒有禁煙標誌。紅旗平時最不喜歡男人抽煙,這會兒卻希望這節車廂不是禁煙車廂。

  「紅旗,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

  「是六年前吧。」

  六年前陶總到家裡來過,在家吃的飯。那時候紅旗剛生喬喬住在娘家。那時候家裡沒有保姆,是她和馬纓做飯。和那時候比,陶總老得多了,沒有了生龍活虎的勁頭。但是男人老了更有風度,陶總就是這樣,是一種深沉厚實的灑脫。男人經老,格裡高裡·派克到了70歲還瀟灑漂亮,一頭銀髮,令人仰慕。那真是一種美。看《羅馬假日》,並不覺得派克多麼漂亮,前些時紅旗看了一個派克演的發生在中國的故事,那裡的老派克更有風度。故事說的是一個美國老教授在北京教書,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弄出一番悲喜。

  「不對。」陶總笑的時候嘴角是兩道深深的皺紋。

  「那是啥時候?」

  「你再想想!」

  「16年前!」

  紅旗上高中時候,陶總到家裡來過,對,來過!

  「那次你給我倒了一杯茶。」

  她怎麼會記得倒過一杯茶呢?那時候陶總什麼樣子她都記不清。

  「紅旗,我告訴你,是26年前。」

  26年前?那時候她才六歲!

  「你爸爸那時候還年輕呢!我到你家那天,你正哭。你從小就愛哭。我抱你坐在腿上,怎麼哄也不行。現在還愛哭嗎?」

  「愛哭。嘻嘻,改不了!」

  紅旗雖然這樣說,還是臉紅了。她身邊的女孩子合上書睡著了,可是陶總旁邊坐了一個小伙子,一直在聽他們的談話。沒關係,讓他聽吧。

  「你爸和你媽下鄉,我去送過,那次沒見你。」

  「我在姨家呢。陶總,你說多快呀!」

  「快。一個洋娃娃,轉眼變成了大姑娘!」

  「轉眼變老太婆了!」

  「那還早呢,我看和小時候一樣漂亮。」

  「陶總,我不漂亮,從來就不漂亮。」

  紅旗認真地說道。她是忽然想起陶總的太太,她雖然未曾謀面卻名聞遐邇的太太,還有兩個她見過的漂亮女兒,其中一個又和她朝夕相見,因此她覺得陶總並不是發自內心的稱讚。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如果別人說她漂亮,她會道聲謝。可是陶總這樣說,她只有委屈。她看看那小伙子。

  「這麼不自信?」

  陶總反而加重了語氣,兩眼盯住她。她只有低下頭。

  車到新民忽然下起雨來。雨不大但那雨滴很大。東邊的太陽斜射過來車窗上一片亮麗的水花。

  「太陽雨!」

  「對,『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陶總用手摸一摸車窗是想觸摸那水花。「紅旗,你見過太陽雪嗎?」

  「沒」

  「去年我到俄羅斯,看見最壯觀的太陽雪!」

  車開動了,陶總繼續說道:

  「我過去在老家見過太陽雪,那是傍晚下的清雪。去年我到俄羅斯,我們在遠東的共青城有個項目。共青城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北面將近1000公里,快到鄂霍次克海了,那是真正的西伯利亞!那裡有銅礦,在丘陵地裡,還有一片一片的森林,景色很美。我是十月初去的,一天早晨起來,外面下起雪。出來一看,是漫天大雪!古人說:『燕山雪花大如席』,這是寫詩的南方人沒見過大雪,到了華北大開眼界。他沒到過東北更沒到過西伯利亞。那天風大雪大,雪花狂舞,漫山遍野。透過雪花我看見地平線上升起的鮮紅的太陽。過了一刻,太陽光噴薄而來,整個世界明亮的如同天堂一般

  「陶總,太棒了!」

  侯主任過來了,送來兩罐可口可樂,一包瓜子,一包五香花生米。紅旗站起來讓座。侯主任不肯坐,他是來服務的,說兩句話回去了。陶總打開可樂送到紅旗手上。他說他喜歡可樂,多年以前,可口可樂被當作美國文化的象做來咒罵。他說中國人幹過的可笑事情可以編一本東方政治笑話集。

  紅旗轉了個話題。

  「陶總,聽說東建把銀河大廈爭到手了?」

  「誰說!」

  「東建得票最多呢。」

  「現在看形勢有利。東建得了5票,而最重要的是魯市長那一票。從北京回來就有結果了,現在不能說到手,沒得到中標通知書就不算到手。」

  她聽鳴放說陶總正在大張旗鼓地改革,於是和陶總談起東建的事,談起金山大廈,說高強混凝土,又談起一公司,談起鳴放,談起東建公司的改革。她只想把東建的事當閒話說說,可是陶總說出了下面一篇話:

  「紅旗,我們這一代人不行了!我是說五、六十年代這批知識分子。我們這些人從小受傳統教育,經歷的是嚴酷的政治運動,搞的是計劃經濟,因此最僵化最麻木最多封建意識最少進取精神。那個年代的政治環境,經濟環境,社會環境使人謹小慎微,循規蹈矩,敏感,脆弱,患得患失,直線思維,智商低下。按說智商是先天的東西,這一代人就是先天不足,智慧被扼殺了,人性被扼殺了,天才被扼殺了。你說我不是這樣?我也是,不能脫離環境。紅旗,你看我們以前的一代人、兩代人,雲龍風虎,英雄輩出!20世紀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工程師都出在那兩代人中間。我們這代人出不了毛澤東鄧小平,出不了魯迅茅盾郭沫若,出不了李四光錢學森茅以升。就是搞經濟也不行。我們從來沒見過市場經濟,從小沒那個概念。我們以後的人也比我們強。首先是老五屆,他們在學生時代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他們比我們懂政治,有魄力。再往後,紅旗,像你們這一代,更行了!社會在進步,人的生活環境成長環境有了根本改變。我們這一代是悲劇的一代。」

  紅旗沒有想到陶總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是深沉的感喟的推心置腹的。他的眼睛裡閃著光,堅定而又困惑,自信而又憂慮,深邃而又真誠,你不能理解這目光的全部含意但是你能感受這目光的魅力。

  中午時分,侯主任來請陶總也就包括紅旗到餐車吃飯。侯主任先去安排,叫他們過五分鐘過去。侯主任是精明的井井有條的謹慎小心的。過了一會兒,陶總說「走吧」。他們走過兩節車廂的聯接處,猛烈的搖晃險些使紅旗跌倒。陶總連忙拉住她。她讓陶總扶著她,送給陶總一個傻笑。是的,是傻笑,這是她的友好和親暱的表示。

  「到哪兒了?」她的問話也是傻氣的。

  「快到錦州了。」

  「陶總,到了北京帶我去玩好嗎?」

  「你想到哪兒玩?」

  「陶總說!帶我玩就行!」

  「後天星期六,看看有沒有機會。」

  他們走進餐車的時候,侯主任已經安排好,要好了菜,還有兩瓶啤酒。陶總叫紅旗喝酒他自己不喝。紅旗知道他不喝酒,爸爸的生日,他也是以茶代酒的,路易十三也不動一下。

  「紅旗,我以前酒量很大,」陶總說道。「能喝一斤白酒。十年前戒了!那回喝了二斤,三天不醒。從那以後滴酒不沾。」

  「陶總真有毅力!」紅旗說道。「啥時候把煙戒了?」

  「不行不行!」

  「陶總,喝點酒沒關係!」

  「等你請客,我就開戒。」

  「一言為定!」

  吃完飯,侯主任拉住紅旗,悄聲說道:

  「潘工,你回你的車廂吧,叫陶總睡一覺。」

  「好吧。」

  她悄悄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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