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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陶興本本來以為七月初的這個星期天是個愉快的星期天。雨雨回來了,一家人集體活動,而錢芳芳的心情比以往好得多。他想維持家庭氣氛,想到自己對太太太不關心,於是這天晚上試探著留太太在自己房間。可是錢芳芳作了一個乾脆的不容置疑的令陶興本目瞪口呆的回答:

  「我討厭那種事!」

  這是標準的錢芳芳式的答話,不帶任何心理異常的成分。他媽的混蛋!他對「那種事」已經生疏不知道會不會幹能不能幹幹得成於不成!心理異常和生理異常是共存共生,沒他媽的好了!

  這天陶興本回家以後,有行政處、公安處兩位處長來訪,談機關精簡人員的安置。隨後是孔達人來了。無論誰來,錢芳芳是不見客的。孔達人坐在沙發上,偏偏先問錢芳芳:

  「嫂子不在家嗎?」

  「在家。」

  「我來了幾次,沒見嫂子的面。」

  陶興本關上客廳的門,放低聲音說道:

  「她現在心理異常。」

  孔達人並不驚奇,拿起香煙同樣小聲地說道:

  「前些日子我老婆在街上遇見嫂子,說了幾句話。回來說,她看嫂子有點不對勁,兩眼發直,精神特別緊張。我也沒好意思問你——這事多久了?」

  「一年了。

  「怎麼不去看看?」

  陶興本歎一口氣。他想怎樣同孔達人談這件事,除了和云云提起,沒有同任何人談過。有人談談未嘗不是好事。

  「我原來想,大概是更年期,後來一看不是。開始是疑心病,說所有的人都在整她,財務處的,機關的,還有不相干的人。不上班了,她又說鄰居監視她,上街說有人跟蹤她。這是幻想症,不知怎麼引起。我想叫她看心理醫生,她不承認有病,絕不肯去。達人,我早就發現,世界上最難說服的人是老婆。你可以說服朋友,說服同事,說服一個陌生人,但是說服不了老婆,哪怕芝麻一點小事,你也說服不了。我看大多數夫妻是這樣。達人,你能說服老婆嗎?何況有病的老婆!」

  「我聽說吃藥能緩解。」孔達人扶扶眼鏡關切地說,他的眼鏡總掛不住。「能不能騙她吃點藥?」

  「不到那麼嚴重吧。」

  「老陶,嫂子的病,我看和你有關係。恕我直言,你對她太不關心了。」

  「我承認。」陶興本懇切地說道。「太忙了,顧不上她。這次機關精簡,我原想叫她去基層公司,後來一想不行。」

  「可別r乾脆開病假單長休吧。」

  「要是長休,正是精簡的對象,怎麼還能留機關呢?」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你老陶從不搞裙帶,拉關係,這是有口皆碑的!誰也不能說啥。」

  孔達人有點捧人了。接著他說起公司裡的事。這次精簡,總算壓下去200人,叫陶興本鬆了一口氣。工業總公司、三產總公司也在籌建,只要工作跟上了,東建是可以度過難關的。

  「達人,有一個事,你看看!」

  陶興本拿出一份材料遞給孔達人。這是一份請示報告,內容是有一家香港的期貨公司,願意和東建合作,建立S市第一家期貨公司,經營馬尼拉市場的咖啡、大豆、原糖、椰干、干繭等五種農產品。港方投入全部註冊資金2000萬元,東建出經營場所和大部分管理人員。投入很少,可看作無本生意,每年獲利百分之三十,估計100萬元。寫報告的是杜寶強,是建材公司經理。

  「老陶,期貨公司誰也沒搞過啊!」孔達人看完材料說。

  「是沒搞過,一竅不通。這個杜寶強,你看怎麼樣?」

  杜寶強當了四年建材公司經理,他的公司是盈利的。這小子膽兒大,除了建築材料,拉工程炒地皮倒煤賣鐵啥都干。去年他和部裡的人合作準備到柬埔寨開個採石場。杜寶強去了一趟柬埔寨空去白回來那事情也黃了。他想辭去建材公司經理經營期貨公司,保證每年向東建上交100萬。

  「他是金帥邦的人。」孔達人說道。

  「我問的是此人為人怎樣,本事如何!」

  陶興本是不滿的語氣。現在用幹部以人劃線,連孔達人也是如此!這不是製造矛盾嗎?

  「達人,杜寶強說這個項目是從魯市長那裡找來的!東建的事就和別人家不一樣,市長是前任總經理,不少人和市長有瓜連。」

  「老陶,這事我出個主意。」孔達人是腦子靈活善出點子的人。「你和市長做個交易:東建幫市長搞期貨,市長呢,把銀河給東建!」

  「好啊,這個買賣合算!」

  送走孔達人已是七點多。錢芳芳走出她的房間到廚房做晚飯。陶興本餓了吃幾塊餅於,然後到廚房幫錢芳芳打下手。陶家過去請過保姆,可是錢芳芳是很難與人相處的人,保姆也處不好,今天換了明天換,以後乾脆不用。好在她不大上班,又有云云做晚飯。陶興本的分工是洗碗筷,他經常不在家吃晚飯,在家吃飯有時吃到一半就有客人等,一個星期也洗不上一兩次。好在家務活不算多,陶興本不是挑剔的人,湊湊合合就這樣過去了。

  云云雨雨不在家,晚飯也便簡單。

  「你覺得雨雨的戲演得怎麼樣?」陶興本在飯桌上說道。

  「我看沒放得開呢!」錢芳芳說道。

  「是嗎?」

  「國產的電視劇老是過分!」錢芳芳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演員總愛裝腔作勢,一看就是假的。說話呢,不是一般人說的話,是報紙上的社論,中學生的作文。咱們雨雨倒不裝腔作勢,就是沒放開。」

  她今天情緒好,說起女兒很高興。女兒是他們最好的話題,他從不和她談公司裡的事情,她不感興趣。至於其它話題,比如他喜歡的古典音樂,她更是一竅不通。孩子小時候他想買一架鋼琴,她堅決不同意,因此云云雨雨都沒有學過鋼琴。他看著她的臉,他很久沒有看過她的模樣了。她的頭髮斑白了,眼角佈滿皺紋,皮膚也鬆弛而粗糙,只有一雙大眼睛使人想起她年輕時的美貌。歲月如梭啊!

  吃過飯陶興本洗碗筷,等他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抽上煙,錢芳芳已在衛生間裡洗嗽,準備睡覺了。陶興本走到衛生間門口用試探的口氣說道:

  「今天到我那屋睡吧——那屋涼快。」

  她的回答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句話,「我討厭那種事!」

  她去睡覺,他則坐在客廳裡發呆。她的語調是平和的,使你不能發火。這叫什麼事兒呀!這樣可氣可恨可厭可憎的夫妻關係!他的邀請當然有情慾,也有緩和關係維持家庭的好心。他想起孔達人的話,是的,她現在的情緒,她的病態,他是有責任的。孔達人不瞭解他的夫妻關係,卻一語中的。

  他們已是26年的夫妻,他們都老了。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東建俱樂部。那時候他是云云這個年齡,大學畢業一年多,當個見習技術員。那天他和一個同伴去看孫道臨主演的「批判電影」《早春二月》,那年冬天已有了臨近文化革命的緊張氣氛。晚上下著雪,他們踏雪而去。走進俱樂部,前廳站滿了人,原來頭一場電影沒有散場,外面下雪,因此放人在前廳裡等。看見她,第一眼就驚呆了,一雙從未見過的大眼睛!簡直不是東方女人的眼睛,而是蘇聯電影《奧賽羅》、《帶閣樓的房子》、《戰爭與和平》裡面的眼睛,只不過換成黑顏色。記不得她穿的什麼衣服,那個時代沒什麼衣服可穿,他只記得她紮了一條很大的綠毛圍巾,包住頭擋在嘴唇上,露出鼻子眼睛。他想看清她,可她就是不把圍巾摘下。她正在和兩三個女伴說話,好像二三宮女圍在公主身邊。

  他看得發呆,使他的同伴笑起來。

  「你不認識她嗎?」同伴說道。「錢芳芳。」

  他聽說過。她是東建的第一小姐——當時官位最高的錢書記的女兒,畢業於財經學院,在電裝公司工作。

  「你有膽兒嗎?」同伴接著說道。「追她的小伙兒多啦,都想當這個駙馬爺呢!小陶,你想試試?」

  她終於摘下圍巾。她確實漂亮,她的穩重含蓄的大家閨秀的微笑使她卓然不群。東建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孩!他到S市一年多,沒在哪裡看見過!

  他終於想方設法認識了她,可是她對他不感興趣。他是她的眾多的追求者中排在後面的一個。他沒有本錢,一個外來人在S市沒有親戚沒有依靠沒有地位一介書生相貌平常,人家憑啥會看上你?但是他很頑強,她的美和他們之間地位的反差是對他的巨大刺激。不服輸的本性決定了他一生所有的成功和所有的失敗。那時候的年輕人,沒有電話,沒有娛樂場所,沒有社交環境,除了寫情書簡直沒有其他求愛的方式。他住在單身宿舍,下班以後沒多少事情。於是他像寫日記一般每天臨睡前一封一封地寫信,第二天一早投進郵筒裡。起初他盼望回信,時間長了,他把寫信當作難以停止的慣性行為。他在心中樹起一尊瑰麗的偶像,雲遮霧繞,紅霞萬朵,是他的理想他的寄托他的未來,也是他心靈對話的夥伴。他記不得寫了多少封信,但是沒有收到一個字的回答。他的一見鍾情和百折不撓幾乎到了心理異常的程度。冬去春來,他一無所獲。單相思使他走到精神崩潰的邊緣。

  那年中國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大事意外地解救了他。夏天,文化革命開始,錢芳芳的父母都是老幹部在劫難逃成了「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錢書記在各個基層公司被輪番批鬥。又到了冬天,又是在俱樂部看見她。那天起名「捍衛隊」的造反派在俱樂部舉行批鬥大會。陶興本聽了一會兒出來,忽然看見錢芳芳站在馬路對面的雪地上。

  他走過去。

  「小錢……我是陶興本。」

  他見過她許多次,和她說話只有兩次。她滿臉淚痕,穿一件軍大衣,頭髮剪短了,仍是那條綠毛圍巾。她抬頭看一眼,似乎不認識他。

  「小錢,你回家吧。」

  她不走。他陪她站著。哀傷使她愈發美艷動人。哀傷同時也使他感動。直到散會,直到她爸爸被押上汽車,直到開會的人全走散,他們還站在那裡。那天他終於得到她的默許送她回家。她家離開東建公司好遠,在桂林街,是日本人留下的老房子。這種獨立的有院子的小樓是S市當年最好的住宅。她沒有請他進屋,他跟著她進去也沒有受到阻攔。他對她來說是無所謂的,不怕他看見零亂不堪的房間和籠罩著整個房子的破敗氣氛。

  以後他有機會到她家去。他以同情者的面目出現,父母都被抓走了,保姆也走了,家裡只有80多歲臥病的奶奶和12歲的妹妹端端。她從小嬌生慣養,生活能力很差,面對當時的局面手足無措。他幫她收拾屋子,做家務事,送奶奶上醫院,帶小妹妹上街。他每天必到,客人不是客人情人不是情人傭人不是傭人卻十分高興十分滿足。

  一個月以後,他對她說,他給她寫過許多信。她指一指床下的一隻紙箱閉上眼睛說道:

  「都在那裡吧。」

  他打開紙箱,裡面全是信。他一封封揀出他的信,摞成厚厚的幾疊,一封也沒有打開。真是難以想像的高傲!她的高傲如同加在她美麗的外表之上的光環,使她更加崇高更加神秘。他聲音顫抖地說道:

  「我一定要讀給你聽!」

  一天晚上,他終於可以讀他的信了。他用剪刀把信一封封剪開,一共116封。他不是善寫文章的人,這些信是他這一生所寫的最好的文章。他在信中描述的是他全然不瞭解的女子,傾注了全部感情。他讀完最後一封信,她揉揉眼睛使自己變得清醒些,似乎是無可奈何地說道:

  「好吧,我就嫁給你吧。」

  在那一刻,他幾乎要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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