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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興本在S市生活了將近三十個年頭。他是1964年從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畢業的,到S市就在東建,干了大半輩子。中國人總是在一個地方一個單位呆著不動不愛動不能動動不了。小農經濟戀土重遷尚有一句老話叫「人挪活樹挪死」,這其中的經驗性實踐性哲理性並不能鼓勵人們改變居住的城市工作的單位,只是人們被迫改變怨天尤人之時的自我解脫自我安慰。陶興本如果年輕,他會到深圳海南膠東浦東去闖一闖。他欣賞潘廷俊小兒子的勁頭,自己干獨樹一幟獨擋一面。只能在東建干,這一輩子離不開S市。在S市生活的年頭超過在家鄉的年頭,一個29年,一個24年,加起來超過50已知天命。很難說清對S市的看法。這裡是北方重鎮,全國頭五名大城市,重工業基地,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的發祥地,地域之大,人口之多,交通之繁忙,市井之繁華,是東北任何一個城市不能比的。他初到S市正年輕,心懷大志希望在東建顯露才華英雄有用武之地,又要牢記黨的教導與工人相結合加強改造刻苦鍛煉甘當普通螺絲釘。他對S市的印象並不好,城市太大太髒太陳舊。60年代S市的污染在全國是數得著的,冶金工廠、軍械工廠、化工廠、發電廠、重型機械加工廠數千個大小工廠無數煙囪林立一年到頭濃煙滾滾。工業污染加上人的污染到處是廢紙煙蒂痰跡在最繁華的太原街上居然有新鮮的大便使你永生不忘。東北的氣候一年有半年是冬季,因此形成特有的景觀:積雪在街頭在屋頂在河灘在湖面變成黑灰的一片,好像天上下的不是白雪本來就是黑雪。S市人不如哈爾濱人長得好,S市人的地區性相貌是被大氣的污染生活的重擔歷史的負載燻黑了壓扁了扭彎了。S市人的口音不如哈爾濱好聽,那種下沉的尾音讓你想起這個城市幾百年的滄桑:異族入侵,軍閥混戰,土匪當朝,鬼子橫行。城市是歷史的結合:舊城是中國式的井字型佈局,東市西關南街北巷;新城是西式的放射型佈局,又有經街緯路穿插其間。所謂新城,也已有了上百年的歷史。舊時代建築留給人灰暗殘破混雜零亂的印象,皇城低矮狹小,毫無至尊的軒昂與廓大,同堂皇氣派的北京紫禁城相比,如微縮景觀一般令人啞然失笑。新城的代表建築是二、三十年代興建的西洋樓,遍佈於要道街口,大多顏色灰暗型制古怪駁然雜陳了無情趣,同上海天津那個時代的洋房相比,一如猥瑣的車伕馬弁之於傲慢的紳士大佬。文化大革命中,城市面貌更是慘不忍睹。直到最近十年才有了根本的改變,這是經濟發展社會進步最直接的表現,其中有作為建設者的陶興本的一份功勞。寬展的沈大高速公路、沈本高速公路、沈撫高速公路、環城高速公路和現代化的桃仙國際機場、新建北火車站突出了城市的東北交通樞紐地位,無數高層建築拔地而起,電視塔、五里河體育場、夏宮、帶狀公園增加了城市的色彩。姑娘變漂亮了,女人變嬌媚了,小伙子變瀟灑了。在改革開放的年代,S市向現代化的東方大都會邁進。陶興本已經習慣了這個城市,已經把青春年華半生心血貢獻給這個城市,在這裡安身立命生兒育女,這個城市已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七月的一個星期六,陶興本下班回家。一進門就感受到新鮮的氣息。

  「爸,我回來了!」

  末雨跳過來抓住爸爸的手臂。

  陶興本見到小女兒很高興。末雨到大連拍戲,一去一個月。她沒有過這麼長時間離開家。她在海濱城市曬黑了,長髮散在肩頭,穿一件白色和尚領短袖衫,上面寫著「槐花城劇組」五個大字。她的慣常的纖弱憂鬱的表情換成了帶有陽光和海水氣息的笑容。

  末雨拉著爸爸走到客廳。錢芳芳和初雲在廚房做晚飯。陶家這套房子是兩年前搬進的,是東建為領導幹部買的一批商品房。這套房子三室一廳,一間客廳兼起居室25平方米,其餘三間不大,廚房衛生間倒也齊全。本來行政處要為他買四室一廳的房子,他沒有要,因此只買了一套四室一廳給了老書記,他則同副職住同樣的房子。三個房間,一間是他和錢芳芳的臥室,一間是書房,一間是初雲的閨房。末雨上藝術學院星期六回來在書房裡支行軍床。後來錢芳芳搬進書房住,末雨回來住初雲屋裡。這房子沒搞什麼裝修,房間佈置傢具選擇是初雲操辦,素雅大方毫無奢華之氣。

  陶興本坐到沙發上就拿起香煙。

  「雨雨,去大連怎麼樣?講講你的明星生活!」

  「爸,看你說的,我還沒成明星呢!」

  末雨擠在陶興本身上。

  「拍完戲不就是明星了嗎?」

  「爸,拍戲可遭罪呢!吃不好睡不好,沒白沒夜的於,這麼熱的天,大燈烤著,肉皮都烤焦了!下半夜兩、三點鐘,好容易躺下,蚊子又來了。你看,你看!」

  末雨翻轉胳膊給陶興本看。

  「說啥好玩的?我也聽聽!」

  初雲走過來,用紮在腰間的花布圍裙擦著手。

  「爸問我拍戲的事兒呢。」末雨說道。「爸,我給你帶來一件禮物!」

  末雨從地上的手提包裹翻出一條領帶。

  「還給我買領帶!領帶幾十條了!」

  「那是啥破領帶!都該扔了。這是登喜路,300多呢!」

  這條真絲碎花領帶太秀氣了。

  「好,好!掙了錢存起來,別亂花!」

  「給她們一人買個手袋。」

  「好,好。今天有什麼好吃的?」陶興本問初雲。

  「今天是週末,雨雨也回來了,當然有好吃的!」初雲穩穩當當的,在末雨面前像個姐姐。「聽說你和翟乃社配戲呢!」

  「聽誰說?」末雨說道。

  「還用聽誰說,晚報都登了!雨雨這回真是明星了!我好忌妒你!」初雲說著就現了原形。

  「誰是翟乃社?」陶興本問道。

  「翟乃社是大名星呀!爸,你真是孤陋寡聞!」初雲筋筋鼻子。「雨雨,有沒有劇照呀?給咱們看看。」

  末雨拿出一疊照片,好傢伙,有一百多張!陶興本撳滅香煙接過照片。有末雨的,也有別人的,也有許多人的;有劇照,也有生活照,洋相照。

  「我照的好嗎?」末雨是求人誇獎的語氣。

  「好極了!」陶興本不抬頭地看。「演員都會照相,照出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爸,你看這張,夠上《大眾電影》封面了!比趙明明強!」

  初雲遞過來一張末雨的特寫照。末雨化了妝,穿著戲中角色的紗裙,和她媽年輕時候簡直一模一樣。陶興本不看電視劇,更不看國產電視劇,不知道翟乃社、趙明明。

  「姐,人家說我和趙明明各有千秋!」末雨露出了狂勁兒。

  「看把你美的!」初雲說。

  「誰說的?」陶興本問。

  「導演唄。」

  「導演當然說自己的好,」初雲歪著頭翻著照片。「自賣自誇嘛!我也說雨雨好,我也是自賣自誇。我就看趙明明眼睛裡沒戲。」

  末雨講劇組的事,講導演如何嚴厲,不苟言笑,製片人如何精細,攝相師如何賣力,演員之間如何開玩笑,搞惡作劇。末雨說話慢慢悠悠娓娓動聽。

  「雨雨,劇組儘是漂亮小伙,」初雲拿起打火機給陶興本點煙。「你在劇組這麼長時間,說不定帶回一個呢!」

  「爸,你看我姐,盡欺負人!」

  「我幫你挑吧,」初雲越說越來勁兒,放下打火機又拿照片。「真有不錯的!」

  末雨上去搶照片,初雲舉起一隻手擋著。姐倆一陣打鬧,照片在地毯上散作一片。

  陶興本看兩個女兒鬧,甚覺有趣。兩個女兒,云云矮一點,雨雨高一點,云云胖一點,雨雨瘦一點。他本來就是喜歡女孩的,誰知養了兩個女兒。養兒子要聰明養女兒要漂亮是每一家父母的願望,有沒有這個福分,要看上帝的安排了。

  等她們鬧完了拾起照片,陶興本笑著說道:

  「雨雨,姐姐的話有道理——你別等云云這麼大,才給我領回一個!」

  「爸,你要著急,我明天就領回來!」初雲的反應特別快。

  「爸說的對!姐,你也該著著急了!」末雨得到支持,反守為攻。「你看上劇組哪個小伙,我給你牽線兒!我告訴他,我姐比我漂亮,比我能耐,全市挑不出來!姐,你那張自畫像不是有照片嗎?我拿去給他們看看,顯白顯白。長得又好,畫得又好,哪個小伙能不上勾?」

  陶興本笑了。末雨打嘴架打不過姐姐,到劇組幾天變得伶牙俐齒了。

  「我看上的肯定是最好的,最聰明,最瀟灑,也是雨雨看上的,咱們倆不是又打起來了?」

  還是云云厲害。正說著,錢芳芳在廚房裡喊道:

  「云云,該你炒菜啦!」

  云云回到廚房,只聽那邊吱吱啦啦的響聲,不一會兒飯菜端上桌。陶家的晚飯開在廚房裡,廚房有十平方米,放一張餐桌綽綽有餘。云云上班以後,只要她在家,總是她做晚飯,她媽則買菜和打下手。云云做菜的本事越來越大,她對這事情有興趣,人又聰明,現在不僅會做東北菜,江浙菜、四川菜、廣東菜都會來兩個。在外面餐館吃過什麼菜,回來看看書,就來一個。轉眼之間,S市的飯店餐廳成了粵菜的一統天下,老字號的東北菜館也要開出一張粵菜菜譜,否則就不叫餐館,沒有檔次。中國人有趨時的風氣,50年代是蘇聯歌曲中山裝,60年代是領袖像章忠字舞,現在花樣更多。陶興本看桌上四菜一湯,雖是家常菜;但色澤鮮亮,香氣撲鼻,頓覺胃口大開。云云的菜比那應酬的宴席山珍海味七盤八碗好吃多了。

  「爸,咱們喝酒!」

  云云打開兩瓶雪花啤酒。陶興本輕易不喝酒,今天高興來杯啤酒。云云能喝酒,雨雨只要半杯。好久沒有一家人吃團園飯了。上星期六他不在家,而雨雨走了一個月。忙碌而惱人的工作,使他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分外舒心。但是有錢芳芳在場,不像剛才爺兒三個那樣歡快,大家話也少了。

  「爸,二姨的事咋樣了?」

  云云找出一個話題,她指的是樓房坍塌的事。

  「正在打官司。」陶興本說道。

  「打啥官司?就讓韋家昌包賠嘛!」

  「整來整去,變成不是韋家昌的事——這小子又讓他溜了!」

  「為啥?」

  「那幢樓的合同,地上部分是韋家昌的,基礎部分是燈塔一家公司的!」

  陶興本說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叭地一聲,大碗裡的湯漾了出來。提起韋家昌他恨得牙根癢癢,這個活兒本來是東建三公司的,被韋家昌撬走了。出事以後,陶興本暗自高興,沒想到這麼個結果。

  「到底是誰的責任呀?」初雲穩一穩桌子說。

  「不是打官司嘛!」

  陶興本自知不該在老婆孩子面前發火,慢慢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

  「行啦行啦,東建西建的,回家也沒完沒了!」末雨說道。「我說點好玩的,你們聽不聽?」

  「對,聽雨雨的!」初雲最能維護氣氛,和她媽相反。

  「我發一個邀請,請你們參加。」末雨歡快異常。「明天在泰山賓館拍內景,有我的戲!我跟導演說了,你們可以去看。爸,你明天行嗎?」

  「去,有沒有事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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