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開到馬路彎,鳴放把小范打發走了。他們走進伯爵西餐廳。這家餐廳不大,倒是西洋古典式裝修,愛奧尼柱頭。餐廳小姐看來了一男一女,便把他們讓進單間。初雲神頭一看,那單間只有兩個平方,燈光暗悠悠的,門上掛一塊布簾兒。初雲連忙縮回身。
「坐外邊!」
他們在大廳坐。說是大廳,只有四、五張西餐桌,牆上的石膏浮雕不是慣常的裸女,而是仿米開朗基羅的《被縛的奴隸》,只是仿製的工藝太粗糙。這兒比「鴿子籠」好多了。
他們要了兩杯咖啡,一碟炸薯條。
「我今天是不是夠意思?」初雲覺得挺開心。
「想讓我誇誇你?」
鳴放一口喝掉大半杯咖啡。他也不嫌燙!髒襯衣領子托著他的結實的黑裡透紅的面龐。他長得黑,像他媽,而衛東長得白,像潘老。紅旗也長得白,顏色比初雲還好。一家姊妹就是不同。鳴放今天情緒特別好,也許是好容易能和初雲約會,也許是二姨答應給他標底。剛才二姨訓了他半天,他好像無所謂,好像沒聽明白。
「不想聽你誇。我覺得你——不行。」
初雲一句話把鳴放的情緒打掉了。
「你說你在二姨面前那幾句話!」初雲繼續說道。「悶頭癟棒的,哪像個大經理?一句有勁兒的話也沒有!我要是二姨,看你這個樣子,絕不能給你活兒,拜拜吧!」
「到二姨面前能裝英雄?」鳴放這會兒來詞兒了,一口喝掉剩下的咖啡。「我不得認個小輩?我不得裝傻充愣,讓二姨指點迷津?」
說著變成他二姨了。
「其實二姨說的我都清楚。」鳴放繼續說。「現在的建築市場叫啥市場,黑得很!」
「你清楚啥?韋家昌辦一級你都不知道!」
「陶小姐,聽我說!現在的建築市場,上市買不著貨,交易都在黑市裡。甲方賣的是項目,有權的拿國家的項目為自己撈;中間人賣信息,賣關係,賣手腕;乙方就買項目,賄賂官員。多少人當掮客!坑蒙拐騙,買空賣空,行賄送禮,多少人發了財!別說這麼大項目,就是百八十萬的項目,也是明裡來,暗裡去。東建是國營大企業,是正規軍,國軍,能像韋家昌那麼幹嗎?東建靠實力,靠幾十年的資信,靠國營大企業的牌子。我們至今是建築市場上的正人君子。」
「照你這麼說,東建別幹活兒了!」初雲吃著炸薯片。「人家游擊隊,專門對付你正規軍!」
「云云,你說的對,東建不定哪天就叫游擊隊打垮了!」
「你對銀河沒信心了?」
「不,有信心。銀河這麼大的項目,小隊伍不行,拿不下來。現在東建就靠大項目。今天看二姨的態度,我放心了。」
「我還替你擔心呢!小姐,能不能放點音樂?」
正是下午時間,餐廳裡沒有別的客人。兩個小姐靠在巴台上聊天,聽見初雲招呼,放出音樂。是理查德的鋼琴,叫人膩歪。初雲看看表,三點半鐘,該說說正題了。初雲覺得這個地方挺好,既清靜,還有小姐作伴。如果換一個環境,如果在沒人的地方,鳴放就不老實:第一步,抱你坐在他腿上;第二步,親你;第三步,摸你身上。鳴放一有機會就動手腳的。初雲不喜歡這樣。這是不文明,沒教養。這是她不滿意鳴放的地方。中國的男人都是這樣嗎?似乎他和你上過床,他就隨時隨地可以和你親熱,不管你願不願意。初雲罵過他,但是他改不了。他還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他還受過高等教育!這和他的愛情觀念是一致的,中世紀的騎士,表面的尊重和內心的劫奪,沒有現代意識!世界上的男人,可能最糟糕的就是中國的男人了!行了,她也不想說這些,她沒想嫁給他,她沒有理由沒有權利沒有必要挑剔他。現在放的這首曲子叫《瓦妮莎的微笑》,聽紅旗彈過。
小姐又去聊天了。這兩個小姐像是S市的,不像鄉下的。許多餐館雇的是鄉下女孩。
「紅旗和我說了。」鳴放指的是懷孕的事。「你想瞞我。」
「過去了。」初雲淡淡的。
「你為啥瞞我?」
「廢話!你想叫我給你生下來嗎?」
「生下來我就要著!」
「行了行了,不說這個好不?」
他們沉默了一刻。
「你想說啥,」初雲看著鳴放。「說吧。」
鳴放垂下眼。他要想一想怎麼說。
「我想……離婚。」
「你就要告訴我這個?」
「對。」
「你想聽我的意見?」
「對。」
「然後再作決定?」
「對。」
「如果沒有我,你也想離婚嗎?」
「我沒想過。你是現實。」
初雲換一個姿勢,側過身。正對著鳴放似乎太嚴肅了。
「你和馬纓啥時候不好了?從有我開始?」
「不,原來就不好。」
她知道,他原來說過,但是她覺得沒有嚴重到離婚的程度。她見過馬纓兩次,第一次是去年,記不得在哪兒,第二次在潘老的宴席上。馬纓的長相太普通,是S市到處可以見到的那種女人,忍耐謙讓寡言少語。那天吃飯,馬纓沒怎麼說話,人多的時候,大家很容易把她忘掉。
「你太太是賢惠女人。」
「那是表面的。」
「她在家厲害?不會吧?」
「不要說這些!我不愛她,不喜歡她,煩她,嫌她,恨她,恨不得沒有她——這就可以了!」
鳴放激動起來,驚動了巴台前的小姐。
「小姐,換一首曲子好嗎?」初雲用眼神叫鳴放平靜。「你覺得你的婚姻非常痛苦,如果沒有我,你也要離婚,是嗎?」
初雲的話並不能使鳴放平靜,他的臉漲紅了。樂曲換了,是紅旗喜歡的那種古典音樂。
「為啥這麼說?為啥?」鳴放是痛苦的。「我愛你,愛你!不能沒你!」
「別說傻話了。」
「嫁給我!」
「不能嫁給你,真的,是真的!我覺得你應該理清自己的想法,現實是什麼,應該怎麼做。你覺得過不下去,離婚也可以。但是不要為了我。你不應該用離婚來逼我。鳴放,你身上有很多我喜歡的東西,不然我怎麼會和你好,會作你的情人?也有我不喜歡的地方。不管喜歡不喜歡,和婚姻無關。我不會嫁你。從一開始我就想讓你明白這一點。我沒有說,我只是覺得這個問題不太嚴重。沒想到這麼嚴重。」
很快找到男人的弱點,看破男人,實在是一種悲哀。
「你想嫁給誰?」鳴放陰沉地問道。
「你怎麼這樣!」初雲不滿意了。
「你如果沒有誰,我是不會死心的,」
「咳,跟你這種死心眼的人,講不清楚!」
「好了,我不逼你——逼你也沒用。我們繼續作情人。」
「不行了,我承受不了。」
進來幾位吃晚飯的客人,兩位小姐連忙招呼。
「我也承受不了。」
「早知道這樣,一開始就不該理你!」
「晚了。」
該走了,今天只能這樣。
「走吧,」初雲站起來。「打個的,先把我送回家。」
「我不走。」鳴放坐著不動。
初雲一扭頭出了西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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