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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初雲做過流產手術之後,不想再見鳴放。倒不是她把傷害和痛苦歸罪於鳴放,而是她體諒到鳴放的痛苦。紅旗告訴鳴放,使他痛苦不堪。他是感情如火燃燒自己感情如海淹沒自己的那種人,他陷得大深了。初雲當初沒想到,他的可貴的強烈的古典主義的中世紀騎士般的情懷是一種傷害,不但傷害他自己,也傷害初雲。初雲是富有同情心的,她對感情和性有開放的觀念,但絕不想傷害別人,傷害別人同時也就傷害了自己。情人就是情人,他們彼此親近,彼此需要,他們是朋友,但是不能干涉對方,不能把對方據為己有。這種觀念也許是新潮。年輕人總會追逐新潮。衣著打扮,家居擺設,風俗禮儀,流行小說,流行歌曲,電影電視,種種新潮都是讓年輕人去追逐的,只有觀念難以追逐。觀念是歷史的文化的時代的環境的影響作用於每個人的素質而形成的。就如鳴放的對於愛情的觀念,最陳腐最狹隘最自私,同時又最真誠最浪漫最勇敢,如癡如怨,如火如荼,悲歌慷慨,劍拔弩張。初雲不能接受這種觀念,頂多可以說欣賞吧。她不想陷鳴放於災難。她已經讓紅旗勸說他。初雲承認自己對於性的不嚴肅的態度,但是她想將來會改變,她對於婚姻是嚴肅的,不能把結婚離婚當兒戲。鳴放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

  潘廷俊老先生慶壽那天,鳴放一直想和她說話,卻找不到機會。初雲故意躲著他。她看見他的急切的焦灼的抱怨的和惡狠狠的目光。最後,當她準備和爸爸末雨一同離開東海魚村的時候,他終於冷冷地說了一句話:

  「你泡人。」

  初雲瞪他一眼,上了爸的汽車。衛東撲到前面,雙手扶著車窗道別。而鳴放留在後面,雙手插兜。「泡人」,S市流行語,新潮。現在流行在「人」的前頭加個動詞,諸如泡人熊人要人訛人宰人卯人,總之做「人」太倒霉啦!初雲並沒有「泡」他呀!她沒有任何承諾,她不欠鳴放任何債,任何情。她也沒有玩弄他的感情,她甚至怕傷害他。她懷了孕流了產也沒有責怪他,沒有告訴他!天底下還有這麼夠意思夠哥們通情達理心懷寬廣的女人嗎?

  星期一,初雲在班上接到鳴放的電話。

  「你怎麼著?」

  她第一句話這麼說。

  「我要見你!」

  「我說過不許給我打電話!」

  呀,錯了!她是對衛東說的,不是對鳴放說的!

  「我一直沒打。」

  「對不起。」

  「你啥時候能見我?」

  是的,是要和他見面說一說。

  「你說吧。」初雲說。

  「現在。」

  他當然著急。

  「明天吧。」

  她和他約好,星期二下午一點在馬路彎路口等他。和平路西側有一家名為「伯爵」的西餐廳,人不多,全天開業,可以喝杯咖啡坐一坐。三年前S市找一家坐一坐的地方都不容易。

  第二天初雲按時去了。初雲穿一套藍色毛混紡粗花呢小格套裙,頭上是撅起的馬尾辮齊額的劉海。初雲可以穿色彩強烈式樣怪誕的衣服,也可以穿文靜淡雅老成樸素的衣服。她不買價格昂貴的名牌,更不買時髦女孩子爭著穿的衣服。她是建築師,她要設計自己獨特的形象。她的衣著總是在設計院引起注意甚至引起小小的震動。看初雲穿的,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沒花多少錢,這麼漂亮!年輕人不用說了,三十多歲四十歲的女人,也學初雲穿。初雲只好把被人學去的衣服收起,再換新的式樣。這是必要的損失,這是領導潮流滿足虛榮的代價,好在她收起的衣服都不是太貴的。

  六月下旬的天氣是S市最好的天氣,春末夏初,空氣濕潤,槐樹花香。只是設計院周圍地方太喧鬧,車水馬龍,一刻不停。初雲還沒走到路口,看見鳴放的汽車,小范站在車旁招手。她想跑兩步,一使勁剛好撞在別人懷裡。不是別人正是鳴放,他過來迎她,她卻沒有看見、鳴放穿著東建的土黃色工作服,襯衣的領子也是髒兮兮的。他從工地過來。他拉住她向前走。

  「我有事!」鳴放說。「上午給你打電話,沒找到你。」

  「那我回去了。」初雲站住。

  「不,是銀河大廈發標書。在大項辦,你二姨那兒。走!」

  「我去幹啥?」

  「給我幫忙。走吧,上車。」

  他即使心裡懼怕初雲,表面仍是命令的口吻。當經理當慣了。初雲只有上車。鳴放說他在陶總那兒立了「軍令狀」,一定要拿下銀河大廈。他和錢主任不熟,請初雲說句話。鳴放就是拿她能幹的事愛幹的事幹得好的事來勾她,拿她的虛榮心表現欲成就感來勾她。衛東是滑蛋一個,鳴放是使暗勁兒,蔫壞。

  「叫我和二姨說啥?」初雲說。

  「叫你二姨把標底透透。」

  鳴放詭秘地一笑。

  「哎,你們堂堂的東建,盡干違法的事!」初雲瞪了他一眼。

  「這算啥違法,」鳴放悄悄拉住初雲的手。「這是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我不幹!」初雲甩開鳴放的手。「叫你們陶總去問吧,二姨是他小姨子。」

  「違法的事,哪能叫陶總去問!」

  說著車開到市政府「大項辦」。初雲隨鳴放上樓,走進會議室。會議室很大,開會的人五、六十人,坐了一半地方。前面是主持人的長條桌,坐了五、六個人,二姨坐在那兒。一位官員在讀文件,照本宣科。他們在後排坐下。

  「你好大膽子,」初雲小聲說道。「敢帶我上這兒來!」

  「這有啥!帶你來為黨國效力。別吱聲!」

  果然有人回頭看他倆,於是他們不說話,聽會。那個官兒讀起來沒完,也不知道讀的啥,還用大拇指舔了吐沫一篇一篇翻!初雲不耐煩了,她憑什麼來聽無聊的官兒讀無聊的文件!她朝二姨招招手。

  「你幹啥?」鳴放拉她一把。

  「叫二姨過來!」

  「這是開會!」

  二姨沒有看見她招手。

  「你不就叫我和二姨說情嗎?」初雲在鳴放的手背上拍一拍。「快點說完好走。」

  初雲又招招手,鳴放拿她沒辦法。這一回二姨看見了,笑一笑,站起身,文雅地拉拉裙子,走過來。

  「到我辦公室!」

  二姨繼續向前走,身子挺得直直的,就像時裝模特兒走上演示台。初雲跟上去,示意鳴放跟上來。二姨驚動了會場,不少人回過頭來看,初雲趕緊溜出會議室。

  他們進了二姨的辦公室。初雲第一次進二姨這間辦公室,以前的辦公室去過,那是處長的辦公室。這間好漂亮,老闆台,老闆椅,皮沙發,玻璃櫃,還有一盆綠蘿爬在窗台。二姨是有美感的人。初雲進了門坐到沙發上,躥一躥。好舒服的沙發!這個鐵紅色進口軟牛皮沙發面子裁了做件大衣蠻不錯。還有老闆台上的台燈,紫梨木嵌鋼圈,有味兒。二姨穿海藍色西裝套裙,尖尖領的白襯衣,不化妝,像個一本正經的官員。她總愛搖一搖年輕人也比不了的濃密的頭髮。二姨年輕的時候沒有媽漂亮,可是人到中年反而漂亮了,透明了,發出特別的光彩!二姨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比她年齡起碼小五、六歲。

  「云云穿啥都漂亮!」

  二姨過來摸一摸初雲的小格裙。二姨在初雲面前不是當官的架勢。

  「漂亮嗎?」

  「沒說的!云云,今天怎麼來了?」

  初雲沒有回答二姨的問話,卻指著一面空白的牆壁說道:

  「二姨,這兒掛一張馬蒂斯的剪貼畫就好了!」

  二姨當然不知道什麼叫「馬蒂斯的剪貼畫」。

  「下回我給你帶來!」初雲站起來。

  「太好了!云云是藝術家,會佈置。」二姨又搖一搖頭髮。「這牆上是少點東西,我也不管啥馬蹄不馬蹄的,云云,把你畫的拿一張給我掛上吧!你畫的最好!」

  「我的趕不上馬蹄的!」

  初雲開心地坐回沙發,二姨站著。鳴放也站著,不敢坐。初雲把鳴放扔到一邊去了。

  「這是潘鳴放,東建一公司經理。」初雲說。

  「潘老的大公子嘛!見過見過。請坐請坐!」

  二姨不管對誰都是這麼熱情,滿臉堆笑。

  「小潘,你是剜門盜洞來摸底的吧!還把云云弄來了。」

  二姨會用親切的口吻來把你揭穿。初雲看著鳴放,看他怎麼回答。

  「錢主任,看您把咱們說的!」鳴放坐下了。

  「我說的不對嗎?」

  「哪能呢!東建是大企業……」

  「我還不知道東建嗎?」二姨打斷鳴放的話。「來投標的大企業十幾個,三冶公司、中建四局、水電一局,不比你東建小!」

  「錢主任,這個項目肯定得給東建!」

  「看你說的!」二姨拿兩聽芒果汁,兩隻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招標投標,公平競爭,誰家有實力誰能拿到手。來,喝點飲料!」

  「錢主任,這個項目我在陶總那兒立了軍令狀,拿不下來就完了!」

  看他又把「軍令狀」抬出來了!你完不完和二姨有啥關係?這個鳴放,到節骨眼就遞不上話,一點瀟灑的勁頭都沒有!二姨也笑了。二姨笑他的愚態。

  「小潘,你說叫我怎麼辦?」

  「您就把銀河給一公司吧!」

  「說的好輕巧!這事兒我說了算?我是副主任,招標辦有一幫人,上面有主任,主任上面有新鴻基的老闆,還有市長。我不過是具體工作人員。」

  「這我知道,但是您有很大發言權。」

  鳴放看看初雲,看她這個救兵。也是的,二姨的委婉巧妙的官腔繼續打下去,鳴放就傻眼了。初雲打開芒果汁,吱的一聲響。

  「二姨呀,我說銀河大廈就得給東建!那些大公司,都是外地來的,這個項目不給S市的,還能給外地的?再說S市那幾個建築公司,都趕不上東建實力強。還有九建,蹦得挺歡,他算個啥公司?給別的單位二姨你放心嗎?喂,鳴放,你喝呀!」

  「九建連施工等級都不夠!」鳴放光叼叼吸管不喝飲料。

  「小潘,我告訴你,韋家昌最近辦了手續,一級施工能力,二級取費。」二姨坐到她的老闆椅上。「建委不給他辦,他把個副省長搬出來了。小潘,我就說你們這些人,都是計劃經濟老一套!兩眼一抹黑,循規蹈矩,翻了車,都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兒!」

  二姨是向著東建的。表面上數落東建,心裡向著東建。二姨怎麼能不向著東建呢?

  「二姨,咱們這回按你說的,不循規蹈矩——你把標底告訴小潘!」

  初雲嘴裡蹦出這句話。她看二姨有什麼反應。

  「問題不在標底不標底!」二姨是看透一切的表情。「一個大項目是一個系統工程。我不是說你們施工那個系統,投標過程就是系統工程。商務標,技術標,報價,答辯,接受考察,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攻關。現在的社會,現在的市場,你們還不清楚?多複雜!哪有規範化的招標!大家玩一個遊戲,沒有遊戲規則,有規則不遵守,犯了規也得不到懲罰,這個遊戲怎麼玩?這種遊戲你們不會玩,你們向韋家昌學學怎麼玩!好了,我要到會上去講話。」

  二姨說完站起來。

  「標底呢?」初雲在二姨面前敢說話。

  「我會告訴你爸的。」

  二姨說完這句話,就把他們兩個讓出辦公室,然後笑一笑,嘻登登向會議室走去。

  鳴放也要去會議室,可是初雲拉住他。

  「你還叫我陪你開會?」

  「聽聽錢主任說啥,一會兒就完。」

  「廢話!錢主任在會上打官腔,有啥好聽?你們好幾個人在那兒聽呢!」

  初雲扭頭下樓,鳴放跟在後邊。小范看見初雲,把車挑過來。

  「回設計院!」初雲對小范說。

  「不行。」鳴放就愛來倔的。

  「你這個大經理,快回去研究投標吧!」

  「今天不研究了。」

  「小范,聽我的!」

  「是,我聽陶小姐的。」

  小范也開上玩笑了。鳴放在初雲手上狠狠捏了一把。

  「呀——那就到馬路彎吧。」

  初雲不想拗著他,她本來準備和他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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