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鐘初雲才回到家。她是做錯事的孩子,她要等看媽的臉於。
媽坐在沙發上,看她的愛情小說。她老了,鬢角已經斑白,一雙大眼睛的周圍佈滿皺紋。但是她看愛情小說,看瓊瑤、三毛、岑凱倫,看中學女生入迷的那些書。看那些書是她主要的消遣。
「媽,我回來了。」
「你還知道回來!」
媽總要這樣說的。
「媽,我錯了!」
「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媽嗎?」初雲的認錯並不能平息媽的怒氣。「你就是故意的!」
媽現在就愛說噎人的話,初雲只有忍著。
「我不是故意的。」
「你從不跟我說心裡話!」
媽的態度越來越壞。初雲覺得委屈,不能忍受。她不是受到訓斥就不能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訓斥的方式。媽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能不能接受,不僅如此,她還要把你說成多麼沒有良心,多麼不通人情!好長時間,初雲不和媽說心裡話,她甚至怕和媽說話。她怕聽媽絮叨,更怕被媽訓斥。她覺得母女之間很難溝通,很難彼此理解。
「你是和潘鳴放一起去的嗎?」
和爸爸打電話的時候媽在旁邊,她聽見說潘鳴放,但是她聽錯了。她經常聽錯話,不是她耳朵不好,而是她的精神總是集中在自己的思路上。這次是她聽錯了謊話。
「對」
初雲心裡有氣。
「人家有老婆有孩子。」
這是當媽的說出的話嗎?你對你女兒的瞭解等於零!你對她根本不關心!
「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呀,不用我管!我是管不了你!」媽幾乎跳起來。「我從小就管不了你!我在這個家裡也呆不下去了,你們是串通一氣整我!現在把我扔在鐵路醫院,以後不知道把我扔到哪兒呢!等我哪天離家出走,你們都不會去找!我死了才好呢,你們才高興呢!陶初雲,我養你算是白養!我就要告訴你:你本來就不是我生的!我沒你這個女兒!」
媽開始瘋話連篇了,一句比一句刺人。初雲臉上發燒,腦袋也脹大了。她不能再聽下去!她跑回自己房間,坐在床上哭起來。她想起小時候媽的偏心,媽就向著末雨,什麼事兒都向著末雨。爸是更喜歡初雲的,但是爸不偏心。她經常受到媽的傷害,經常偷偷地哭。她哭的時候就覺得她是天下最不幸的女孩兒,覺得自己怎麼會生在這樣一個家裡。那些傷害媽是感覺不到的,媽並不是心地不好,應該說媽是個好人,但是媽太狹隘,她最大的弱點就是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你就是說也說不通,媽理解不了。上高中以後,媽好一些,初雲的感覺也好一些。這兩年又壞了,比以前更糟。她覺得她應該躲開,從家裡搬出去。借一套房子或者租一套房子。她只要一間帶廚房衛生間的房子,地點無所謂。但是她想到爸爸,他現在已經很孤獨了,她走了他會更孤獨。媽是有病,不是別的。她還不能離開他們。初雲想到媽的病態,心情平靜一些,也不覺得那麼委屈了。她感覺到媽的可憐。
過了一會兒,媽走過來。
「飯給你留在鍋裡,你自己熱吧。」
「我不想吃。」
她朝媽點點頭。
「怎麼也得吃點——我去睡了。」
初雲坐著不動,她就想這麼呆一會兒。
十點鐘,爸回來了。
「爸!」
「見到你媽了?」爸說。
初雲點點頭。
「你跟她認個錯就是了。」
「我跟她吵了一架。」
爸抬頭看她。他的表情是說:你不用解釋,我已經理解。
「我媽現在心理異常。」
初雲從來沒有和爸討論過這個問題,有幾次她話到嘴邊收回去了。爸的感觸肯定更深。
「是的。」爸說。
「應該叫她看心理醫生。」
爸沒有回答。
「你們就這樣分居下去嗎?」
她是長大了的孩子,她覺得現在可以這樣提問題。爸瞇起眼睛,不回答。他確實累了,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崗位上,而對家中的惱人的事情麻木了,想都不願意想。
「你媽跟你說什麼?」
「我媽說我不是她生的。」
初雲一直站著,她看見爸爸忽然抖了一下,迷著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但是他堅定地說道:
「瘋話!」
與其說他是表示憤怒,還不如說他是表示痛苦。是的,是痛苦。她體諒爸的痛苦。過去,他的妻子光彩照人,令他驕傲,就像現在他的女兒令他驕傲一樣。
「云云,來,過來!坐下!」爸爸拉她坐在身邊,撫摸著她的頭髮。「你媽病了,你們也都看出來。問題不在有病,而是她不肯看病。現在只能這樣挺著,也許只有時間能治好她的病。我們都不要惹她吧!」
這是去年冬天發生的一幕,這一幕給初雲的印象太深了。
半個月之後初雲又去了大連。她交了圖,得到兩萬五千元。她想分一些給鳴放,鳴放堅決不要。於是她到青泥窪橋給爸買了西裝,給媽買了大衣,給妹妹買了羊皮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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