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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雲小姐的家,在外人看來,是完美幸福之家。一家之主是全國著名大企業的領導人,「一把手」。家庭主婦是這家企業的會計師,年輕時以美艷聞名於學校、單位、社區。兩個女兒,待字閨中,一個是出手不凡的青年建築師,一個是學業未滿卻已琴弦初試的青年演員。兩個女兒的美貌更是名聞遐邇,羨煞多少男子。有一次,陶興本到中華劇場參加晚會,回來大樂。有人介紹陶興本,不說東建的總經理,卻說是陶初雲、陶末雨的爸爸。當然那些人不是企業界中人,但是堂堂總經理以女兒而名,叫陶興本愕然而事後樂不可支。初雲從小聽慣了這樣的誇讚:「原來是陶興本的女兒,怪不得聰明!」「原來是錢芳芳的女兒,怪不得漂亮!」這個家有舒適的房子,地點又是S市最少污染最有文化氛圍的街區。爸爸出門是一部奔馳汽車,媽媽出門是一台大路易坤式摩托車。一家四口都有合意的可以實現自我的令人羨慕的職業、地位。家裡的經濟條件一年好似一年。六、七年前初雲剛上大學的時候,家裡並不寬裕。那時候一家四口人,只靠兩個人的工資。爸爸是東建的計劃處長,一個月200多塊錢,媽媽則100多塊錢。現在呢,初雲畢業有了工作,末雨雖在藝術學院讀書,也有了演出收入。爸爸的工資漲到1000塊。同物價的漲幅相比,這個工資不算高,但是無形的收入很難計算。爸爸第一次去馬來西亞,帶回一台錄放機;第二次去德國,帶回一台先鋒音響;第三次去美國,帶回一台大屏幕電視機。這是出國的外快,平時有的,則更不必說。就說春節前後送來的食品,半年吃不完!不知道誰送來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送來的。家裡除了一台三門冰箱,還要準備一台冷櫃。啤酒、飲料,經常是打開了倒在馬桶裡,然後等收破爛的把空瓶子紙箱子拿走。因為家裡沒有人喝酒,因為喝了飲料發胖。這些東西成了負擔!水果成筐地爛掉,魚肉時間長了發黃只好扔掉。爸爸一半時間在外吃飯,末雨住學校,剩下母女倆能吃多少?爸爸不喝酒抽煙很厲害,一天兩盒,當然也是送來的。還有紀念品,襯衣啦,領帶啦,打火機啦,掛鐘啦,公文包啦,洗髮精啦,長簡襪啦,餐具啦,水具啦,討厭的數也數不過來。家裡掛鐘十多台,公文包幾十個。都是送人拿不出手扔又捨不得的破玩意兒!捨不得是媽捨不得,照初雲的脾氣,早扔進垃圾箱了。當官的好處初雲是說不清的,她也沒當過官,她只不過有個正廳局級的爸爸。難怪有的人削尖了腦袋往上爬,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難怪有的人以封官許願的辦法網羅效命的奴才!爸是廉潔奉公的人,媽在東建干了二十六、七年,有大專文憑,有會計師職稱,財務處提她當科長,爸不同意,後來財務處改提副科長,爸還是不同意。再說汽車,爸那台小奔馳是前任留下的舊車,跑了20萬公里了。去年市裡批了一台凌志400,爸不要,退回去了。金錢和貴重禮品,爸絕對不收。一次有人趁爸不在,送一塊雷達表給媽。爸回來大發雷霆,叫人立即送回去。初雲看出來媽很不高興,借別的事頭髮了好幾天脾氣。如果爸算不得廉潔,那麼當今廉潔的標準是什麼樣的呢?還有呢,那些親戚朋友借爸的地位調轉啦陞官啦搞點施工項目啦爸一律不辦,他甚至做的不近人情,得罪不少人。送點煙酒食品算不得什麼,「官不打送禮的」,這是老百姓的話。爸說過這樣的話:一按文革前『四清』的標準,現在恐怕沒有廉潔的幹部了!」不知道『四清』是個啥標準,爸是感慨而言。不管怎麼說,陶家的生活水平與過去大不相同,社會在進步嘛!初雲自己當然是意想不到的滿意,除了在家吃飯,一切花銷都不用家裡管,她還有了六萬塊存款。去年她的萊茵河大廈方案設計,一次掙了兩萬五。那次她給爸買了一套西裝,給媽買了一件大衣,給妹妹買了一件羊皮夾克,剛好花掉了零頭。買好看的衣服,好吃的食品,請客作個人情,她不在乎了。末雨也闊了,她在《槐花城》以前上了兩個小戲,導演給她六千塊,這次她是主角,說能得兩萬呢。她下個月去大連排外景。社會的進步,經濟的繁榮,生活水平都提高了。現在有錢人家多了,好像錢是地上長的,天上掉的。照《紅樓夢》裡賈母的說法,初雲的家只能算個中等人家。

  其實初雲的家並不是十全十美的,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家,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兒?陶家的事,糟就糟在媽身上——這個媽呀!怎麼說呢?總之她越來越不正常了。是不是漂亮女人到老了都會變得不正常?就像那個伊莉沙白·泰勒,嫁了八次人,60來歲濃妝艷抹,像個老妖精。觀眾對她年輕時候的好印象全沒啦!還不如像瑪麗蓮·夢露,三十幾歲死了,芳顏永駐。伊莉沙白最近又嫁給了CNN的老闆特納。CNN就是美國有線電視網,布什就是看CNN來指揮海灣戰爭的。真了不得!誰風頭足就往誰那兒湊。媽倒沒有那麼大,媽才48歲。可是這個年齡更糟,到更年期啦!真可怕。媽年輕時候真是漂亮!媽的照片掛在太原街生生照相館的大櫥窗裡。後來爸知道了,叫照相館取下來。那時候還沒有肖像權的說法。媽愛帶初雲和末雨上公園,一個少婦帶兩個漂亮女兒,會得到多少羨慕讚許的目光!初雲那時候沒有這種體驗,她還小呢。陌生人喜歡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的臉蛋兒,藉機會和媽說句話。那時候還是文化大革命,沒啥穿的。那時候留下的照片,媽是小翻領的的卡上衣,初雲是長到腳面的尼龍裙。真怪!連小孩子都不穿短裙。那時候女人不化妝,等到女人可以化妝,媽也過了40歲。過了40的媽再也不肯化妝,大概她的心理那時候就發生了變化。外國女人到了40歲就去找個心理醫生。現在S市也有心理醫生,從北京學來的,天知道醫術咋樣!再說媽那個人絕不肯看心理醫生,她不承認有任何心理異常。她已同爸分居一年,一人一個房間。一年以前,他們已經安排各自的房間,但是有時候仍在一起。而這一年,他們沒有一天是在一起的。媽很早睡覺,八點多鐘上床。爸爸在家,總是在客廳裡同客人談話。過去來了客人,媽總要出來見見,倒杯茶,拿點水果,說幾句客氣話。現在根本不露面。聽見門鈴響,媽就躲進自己房裡,把門關得嚴嚴的。客人大多,多數是東建的人,趕到家來談工作,實在討厭。客人走了或者偶爾沒有客人,爸爸就看看電視,在他自己房間裡看看書報,十一點鐘睡覺。初雲睡得更晚,要到十一點以後。如果她同男孩子(不管多大,她都叫「男孩子」)在一起,回來晚了,便悄悄開了房門,溜進自己的房間。第二天,媽都不會問一句,她根本不知道女兒啥時候回來。爸爸想起來會問,可是他太忙了,顧不上。開始初雲很高興,她長大了,媽不管了,解放了,自由了。時間長了又覺得沮喪——媽太不關心了!哪像個媽!哪有這樣的媽!但是難怪她,她心理異常。她在三年前就有這樣的徵兆。那次初雲帶一個男孩子(是真正的男孩子,她的大學同學)回家。媽盯著那個男孩子看。等他走了,媽忽然說道:

  「這是壞孩子,將來是個兇手!」

  哎呀我的媽呀,怎麼這樣說話?這孩子好好的嘛!從哪兒來的幻覺?媽的口氣非常肯定。她過去就是這樣,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媽看出來了,感覺出來了。媽有特異功能,有特異功能就是心理異常。後來那個男孩子對初雲說:「你媽怎麼直著眼睛看人?」三年以後,媽的話應驗了:那個男孩子因為失戀把一個女孩子毀了容,被判無期徒刑。可是從那以後,初雲感覺媽說話顛三倒四,莫名其妙地發火。到了去年,她不能正常上班了。但是她沒法請假,因為她沒有病,因為她除了心理異常之外沒有其他的病,而她又不肯去神經科看病,因此她得不到病假單。好在她是陶總的太太,而在職務上連個副科長也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稀裡糊塗過去了。

  去年冬天,初雲和媽真的吵了一架。

  那陣子媽牙痛。初雲認識鐵路醫院的牙科大夫,醫術很高明。媽問是男的還是女的,初雲說是女的。媽不准許男醫生為她看病,看牙也不行。這樣說好了,第二天十點鐘在鐵路醫院門口等媽。初雲錯就錯在這裡,她應該回家陪媽一起去。可是她要先趕到班上,怕時間來不及。問題就出在這裡了。

  那天下午鳴放來了電話,說有急事到設計院找她。鳴放急三火四地來了,說:「走,跟我去大連!」原來他在大連馬橋子開發區找到一個項目,就是萊茵河大廈。鳴放要搞工程總承包,包括設計在內。鳴放在那邊有個同學當中間人,第二天就和建設單位談,半個月要拿出方案圖。「你去這事就成了,你不去這事就黃了。」鳴放是急切的懇求的信任的灼熱的,似乎只有初雲的方案能力攻關能力初雲的魅力威懾力才能拿到這個項目。初雲和室主任說一聲出來,鑽進桑塔納汽車。她說要回家拿個旅行包,鳴放說不用拿,明天就回來。因此初雲沒回家就上路了。那天是冰雪路面,從S市到大石橋一段路很難走。他們兩點多鐘出來,到大連開發區已是晚上九點。走在路上初雲忽然想起媽看牙的事,說是到大連給媽打個電話。到了開發區,她忘了。

  他們在開發區的五彩街吃飯,吃完飯住進一家旅館,鳴放和小范住一個房間,初雲自己一個房間。鳴放送她進了房間,就說「別鎖門」。可是還沒等初雲洗完澡,鳴放已經坐在沙發上。他不想瞞過小范。那一晚當然沒有睡好,鳴放是狂熱的粗暴的孩子氣的,而她也特別有情緒。她和他上過床卻是第一次一起過夜。他就像有了這一夜死而無怨似的。第二天他們起來晚了,她忽然想起媽的事,連忙撥電話,卻已打不通。只要爸上班一走,媽就把電話關掉。媽不接電話,不願意任何人給她打電話。為這事爸和她吵了一通,還是無可奈何。但是她沒有想一想媽會不會去鐵路醫院等她。

  那天和建設單位的談判很順利。開始,那些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就你?就你這毛孩子?等萊茵河大廈建好了來當時裝模特吧。那些人心裡就是這麼說的。輪到初雲開口,氣氛變了。初雲先對甲方手裡的幾個方案作了一番評論。」你們不是起名叫「萊茵河」嗎?你們不是想要西洋古典風格嗎?聽我講吧!西洋古典派應是什麼樣,怎麼和功能結合,怎麼和現代建築材料結合。你們是要羅馬風格還是要哥特風格還是要巴羅克風格?不光是西洋古典,還要有德國味道,萊茵河是德國的河呀!廢話,中北歐風格和地中海風格當然有區別呀!東拼西湊雜亂無章只知其表不知其裡的方案怎麼能叫人滿意呢?接著初雲表演了拿手好戲,用鉛筆隨手在紙上勾出幾個圖樣,幾個細部,用以說明各種風格的不同。她的漂亮的富有表現力的線條叫她自己都覺得滿意。那些人瞪大眼睛,鳴放也瞪大眼睛。15天拿出方案圖嗎?可以,完全可以。還有什麼要求?地形測繪圖呢?設計委託書呢?好的,好的,都交給我。兩個小時事情定下來了。那些人情緒高漲,在銀帆酒店請他們吃飯,飯後陪他們去看地形,看環境,好像不是他們求人,而是人家求他們。她的表現出乎鳴放的預料,他們的汽車剛一開動,鳴放就緊緊握住她的手說:「我的妞兒,你把他們說傻啦!我服了你啦!」在情人面前露一手也是愜意的事情。而鳴放的感動感激感慨感歎的結果就是當天沒有回家。鳴放不願意走,賴著不走。初雲拗不過他孩子氣的不管不顧的勁頭。

  那天晚上他們仍住原來的房間,她要在媽打開電話機尚未睡覺的這一段時間硬著頭皮打電話。她掙開鳴放的雙手,拿起話筒,撥了家裡的號碼。是爸爸接的電話。

  「爸,我在大連呢。」

  「云云,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

  她當然理虧。

  「爸,對不起,事兒太急了。」

  「你去幹什麼?」

  聽見爸爸的聲音,鳴放好緊張,眉毛擰起來。她離開鳴放的懷抱,坐到沙發上。鳴放側著耳朵聽,他最害怕的兩個人正在通電話。

  「爸,我來搞設計。我在開發區呢,明天就回去。」

  「我打電話問劉院長,他不知道你去哪兒。」

  「是朋友給找的活兒,不是設計院的。」

  「你媽上午在鐵路醫院等你……」

  爸爸是聲調委婉的,他對女兒從來是委婉的。

  「對不起……」

  「今天S市下大雪,你媽在雪天裡等了你一個小時。」

  「我給媽賠不是——媽感冒了嗎?」

  「還好。小潘也去馬橋子了,你看見他嗎?」

  小潘說過,東建的基層公司經理離開S市,是要向陶總請假的。他管的太細了!

  「爸,你說哪個小潘?」

  「就是潘鳴放,你不是認識他嗎?」

  「見過。

  「他去談什麼萊茵河工程。你找找他,坐他的車回來——你是坐火車去的嗎?」

  「是的,爸。」

  「我叫調度室找小潘,叫他找你吧。你住哪個旅館?」

  「不用,爸,不用!」

  「你要穿好衣服,當心天氣冷!」

  「爸,我知道。」

  初雲只有一口一個「爸」,對付著。她等著接下來跟媽說話。她不怕跟爸說,而是怕跟媽說。但是媽沒有接電話。媽這一頭還沒完,爸那一頭又來事兒了。他還要叫東建的調度室來找!以後做萊茵河項目,東建一公司總承包,早晚不要露餡嗎?

  這個倒霉的電話並沒有影響鳴放的情緒,他的目的達到了,留住了初雲。他們的小而舒適的旅館不會使人感到冬天的寒冷。她喜歡他的瘋狂,她喜歡他身上的氣味。她有靈敏的嗅覺,能夠分辨出男人身上不同的氣味。她喜歡的氣味是新鮮的穩定的帶一點刺激的和暖烘烘的,這氣味使你在做愛之前興奮歡愉活潑柔順,使你在做愛以後安詳愜意鬆弛自在。她甚至能夠分辨出那氣味的顏色,它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是聰明的還是愚蠢的,是愛的還是本能的。男人的氣味是她選擇的重要標準,她以為這是任何一個自由的獨立的有鮮明個性的女人都不能忽視的標準。

  那天夜裡完事以後鳴放就睡著了,也許頭一個晚上他太累了。但是初雲推醒了他,趴在他臉上說道:

  「我還要!」

  鳴放只有努力。早晨,他使勁抱住初雲,不停地吻她,不讓她起床。她便摩挲著他的臉,說道:

  「起來吧,我們該回家了!」

  他忽然哭起來,傷心地哭起來。他真是個孩子!他抽動著寬大的肩膀,淚水橫流。她還沒有見過哪一個男人這麼傷心地哭。他接不上氣地抽噎。她替他揩淚,他卻推開她的手,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發誓娶你!」

  他哭得她心亂如麻。他以前從沒有提起這事情。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是的,她也沒有想過。她已經24歲了,她是不是過於自信?但是她怎麼會想到嫁給已婚的有孩子的男人?在這件事上,她有很大的權力,很大的自由,很大的選擇餘地。鳴放對於她來說,只是個情人,她只想到情人。她喜歡他的男人味,他的傻氣,他在床上的那股勁兒,喜歡他對自己的欣賞、崇拜,喜歡他把她當作他的唯一。他要娶她,要她嫁給他。他可能一直是這樣想的,從他們的第一天開始。他是要找一個時機找一個方式來表白自己。但是她不能永遠屬於他,她現在不能永遠屬於哪一個男人。她只有拍拍他的頭,重複地說:

  「我們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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