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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達有的是時間維持孟達式的癖好。他上三天班,休息四天,然後上四天班,再休息三天。蚱蜢目前在何處謀活?在葉寒告訴我之前,我一直難以設想他穿著髒兮兮的工作眼,在一家不為人知的小機械廠陰暗的車間裡伏在車床上工作的情景i他和幾個游手好閒的單身工人混在一起,關係若即若離;他們在廠裡談的是新到一期的《家電維修》雜誌,或者為某個不存在的問題(例如外星、導彈或國際新秩序)爭執不休,不抽煙,偶爾玩撲克牌或憑著猜測談談女人,如此而已。

  昔日被學校這個統一機構籠絡到一起各不相同性格的同學們,如今俱已各各不同地被社會消化或歸檔,自願或非自願地掙錢、養家或離異。他們成為政府職員或個體戶,唯唯諾諾的文書,司機,自以為是的稅務員,勞改犯,沙發廠工人或理髮師,感覺良好的軍官或倒霉的殯葬隊伍中的吹鼓手。鮑學雷是水庫管理人;方丸在影院放電影(要麼就是巡票員);郝志強,我們一度崇拜過的偶像,卻被吊銷城市戶口,由於流氓團伙案而發配西北服苦役;同窗期間的遊戲或惡作劇,在毫無生氣的同學偶遇中毫無激情,僅作寒暄而已。各人關心口袋裡的錢,發了福,必然割斷過去,不去追憶;只有小職員李央關注著蚱蜢——未來小舅子——的動向:他28歲仍孑然一身,執拗而乖戾,獨行其事而隨波逐流。

  我是在浴室相遇的次年夏天初次參觀孟達居室;浴室相遇是一次意味深長的開始,在那裡,光身子的蚱蜢驀然啟動了李央追憶的樞紐;我彷彿看到,一絲不掛的孟達在公共浴室霧氣的簇擁中茫然失措:雙向弧形的樓梯——兩邊各有一個換衣室——總讓他產生方向性錯誤,蚱蜢弓著身子哆哆嗦嗦尋不到——在不是他存放衣褲的換衣室——屬於他的存衣櫥,鑰匙在不匹配的鎖上徒勞無效地忘想開啟其中的一把。

  但孟達不至於走錯家門。六月的某日,他領著我在居民老區擁擠的房屋空隙間行走,猶如行走在某條迂迴曲折的折縫間。他住在一幢舊旅館結構似的四樓裡,周圍簇擁著新舊不一參差不齊的住宅。經過狹窄轉折的樓梯,幽暗潮濕的四樓過道上闃寂無聲。雖說是下午,外面陽光燦爛,過道上仍像地下室一樣亮著昏暗的燈,可以看出這是一幢無人管理的公房。過道兩側堆放著無用的雜物及廢棄已久的舊臉盆架、煤球爐,證明過道兩側房門內的主人已幾易其主(新老住戶都不需要生活的陳跡)。在一扇沒有特徵的房門前他掏出鑰匙對我說:「聽葉寒說,你差不多是個作家了。」

  我第一次置身於他的房間。房間大約15平方。除了舊傢具和石灰牆上有油煙燻黑的痕跡,昔日三口之家共處的影子已無法追尋。我在幻覺中勾勒病懨懨的李冬香、眉清目秀的孟道庸和執拗的獨生子在這個房間裡共處的情景(昔日三口之家擁擠不堪的空間,如今對於他一人顯得綽綽有餘)。事實上我看到的是個徹底的單身漢宿舍。緊靠床的牆上釘著娜塔莎·金斯基之流半裸女星或女模特的畫片;桌上雜七雜八的雜誌狼藉;這些雜誌裡的內容五花八門,聳人聽聞的故事比比皆是,真實性可疑,恰好處於查禁和不查禁書刊之列,能挑逗起平乏現實中少男少女的朦朧慾望。

  我聽著他嘮嘮叨叨地說起他的工廠以及舊事(他在葉家從不這樣)。他絲毫不知窗外已是烏雲翻滾,從室內唯一朝北的窗口望去,一幢新建的四層樓房擋住了視線。這個地區房屋混亂擁擠的程度令人吃驚,彼此間距大大超出了建房標準間距。我相信站在對面的陽台上一定能聽清蚱蜢和李央的對話。但蚱蜢仍是喋喋不休(我突然發現他像個女人那樣瑣碎);我的昔日同窗顯然平時缺乏對話者,以致把未正式的妹夫李央作為傾訴對象。這時隔壁的房中突然傳出一個娘娘腔的男歌星演唱的空洞歌曲。我從蚱蜢的口中得知那個老處女鄰居天天都播放這樣的曲子,至於他說他的另一隔壁住的同樣是個醜陋的未嫁女時我不禁既吃驚又覺得十分滑稽。我立刻聯想到這麼一個喜劇場景:一個稀奇古怪落魄適應的皇帝和左右兩個飛橫跋扈的侍女,稀裡糊塗的皇帝常受侍女的欺凌。

  在他長篇累牘滔滔不絕其間——我漸漸有些膩厭起來——他的鼻子一直嗤嗤作響,像是他受到食物刺激時貪婪地發出的聲響。他的廢話可不少,有些話題自相矛盾,一再重複,聽起來既可笑又味同嚼蠟。十幾年來蚱蜢又一次向我展示他的收藏品。昔日令人嫉妒的郵冊今日看上去微不足道(雖然郵冊和年齡的增長一樣增添了好幾本),他顯然是無數平庸集郵者中的其中之一而已,所收藏的郵票在別人處也可看到同樣的貨色(事隔多年,他還收藏了同樣無甚價值的眾多煙殼、火柴盒貼、啤酒商標之類的垃圾聊以自娛),倒恰好證明他對收藏時尚的盲從和迎合。像他這樣的收藏者在我熟知的人中就有一大打,往往是些恍若隔世動作遲緩以此為豪的傢伙;這些收藏品和花哨雜誌就像在我面前展示了他的荒謬現實,然而蚱蜢卻一無所知,此刻他正沉浸在他的收藏中洋洋自得。

  我一進門就注意到懸掛在床角的黑色望遠鏡。在他向我展示收藏咕噥咕噥說個沒完之際,我故意對望遠鏡的存在視而不見。關於「皇帝」或「侍女」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突發奇想。或許是你與眾不同的相貌,我總是把你和童話裡非凡的人物聯繫起來,實際上你卻微乎其微,如同蚱蜢。

  我相信你和左右兩個獨身女人毫無瓜葛——你也不合她們的胃口,但我還是拿你和她們的關係取笑過,而你冤枉得像遭受了強姦似的叫嚷起來。我有幸見識過兩個粗俗不堪的大齡女子對你隱含嫌厭的目光。她們從不和你攀談,形同陌路人,你至多只能聽任她們得意洋洋地從房間裡傳出各種嘈雜聲響的騷擾。在夏季的幾個月裡(那時你正頻頻借助望遠鏡成為夏日肌膚的觀察者),你隔壁的兩個「侍女」像比賽似的春情萌動。她們趿著拖鞋,穿著俗不可耐可以映出她們內褲的淺色睡裙,旁若無人地在走廊裡來回走動。她們自作多情地哼起情歌(仍像個18歲少女),傍晚洗過澡後等待某個有婦之夫的幽會,絲毫不在乎隔壁的「皇帝」聽到她們行事時發出愚蠢的嚎叫。這個怪僻的「老皇帝」,每天哆哆嗦嗦無能為力地傾聽到左右侍女夾攻而來的刷牙聲、肆無忌憚的擤鼻涕聲以及斷斷續續的小便聲。

  「你小子倒有桃花遠。」我拿他取笑說。

  「他娘的,我情願叫她們姨媽。」你口中又吐出另一句不堪入耳的髒話。

  你不再和我談論女人。在那個夏天以前,我從來就沒有從你口中聽到對於女人一字半句的議論。我們從來都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由兩個女人(葉寒和朱淑貞)連結在一起的複雜轉換關係,並不能使你隨時向我吐露衷腸。你用一些虛無的話題繞開了對於女人的談淪,就像你閉口不提望遠鏡的用途一樣。只要我倆單獨呆在一塊閒聊,蚱蜢的表情像學生那樣虔誠,他對於奇談怪論的愛好令人驚奇(這當然帶點炫耀色彩〕。那個夏季,他訂閱《兵器知識》、《鳥類》雜誌,他養殖了幾尾郵票大小廉價的熱帶魚,還養起了兩隻醜陋得跟他不相上下的小鸚鵡(它們在兩周內死掉了)。他常說類似的話:「你知道嗎,戈爾巴喬夫禿頂上的斑記就是一幅蘇聯地圖。」要麼跟我談起駱駝的祖先是鯨魚等話題

  他對我提起望遠鏡的用途是十多天後的事。(記不清是為什麼)我再一次置身於他的房間裡,他驀然對我說:「用望遠鏡可以看清對面房間裡的一切。」當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時,他像個白癡似的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非常醜陋,如像剛剛做了下流事後得意的猥褻神態。傍晚酷熱異常,房間裡又潮又問;或許是我們都喝了點啤酒(平時他極少喝酒),面對昔日同窗彼此都有些傷感。他在突然間好像換了一個人,變得憤懣不平:「他們都拿我當傻瓜看,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大家都一樣,總以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他的眼眶裡竟然噙著淚水,當我試圖勸慰他時,他說:「不!我又沒喝醉。」

  喝酒並沒有使他臉紅。我的昔日同窗只有在大使或食物刺激下才滿臉通紅。他又變得高興起來,有些胡言亂語。他初次在我面前暴露他的秘密:望遠鏡和女人。我為他不切實際的念頭和行為感到震驚。他說:「老實說,要是我愛著某個女人的話——你相信嗎?——她就是電視。每星期一《為您服務》的主持人。我認為只有她才夠得上理想的妻子。」在他眼裡,那個和顏悅色的節目女主持人完美無暇。他對我說,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她正在電視節目裡介紹巧做菜餚,不,是介紹巧做幾種簡易髮型。

  他始終是那麼不可思議:28歲的蚱蜢最初的情人——如果可以這麼說——竟是熒屏上光點聚成的幻像。儘管後來孟達在女性問題上的表現和他的理想相去甚遠,但我寧願相信你不只是嘴上說說——說不定你還給節目女主持人寫過求愛信,有誰知道你能幹出什麼呢?

  那個夏季蚱蜢沒有人可以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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